萧桂凤隔一会儿站在街门外等等,隔一会儿又等等。

萧桂凤等什么呢?等着正当午时,等着热热闹闹地上梁。其实,除了盖房上梁这件大事外,她还等着自己的哥哥,等着大伯子和小叔子。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大堆和起来的泥,稀哩哗啦地就堆在新房檐下,乱糟糟的。崭新的栈子,和准备在栈子上铺的胡麻柴,乱糟糟的。就连房上房下十几个年轻小伙子,和五六个半大老汉,有说有笑地边干活儿边开着玩笑,也是乱糟糟的。

其实乱是乱在房顶上,是那种人欢马叫的乱。房顶上带着大家干活的是张万富。七八个小后生,不是张万富的本家弟弟,就是他的本家侄子。和性格开朗的张万富一样,小后生们活干得嗷嗷叫,他们和房下刘理财带着的一帮后生们摽着劲。而刘理财是村里有名的闷葫芦,他带的地上的这些人,也是清一色的姓刘,这些刘家后生们,和刘理财一样,也是只知道埋下头和那一堆泥拧眉。压栈上梁,是一个流水作业,房下的后生们把泥和好了,然后一杈子一杈子搭到房顶上的两块门板上,上边的把栈子铺好,再均匀地铺上胡麻柴,再用泥一块一块地抹平了。不管是盖几间新房,栈子要一口气压下来,而且不能超出中午十二点,十二点准时收工,然后是放鞭炮上香上供,亲朋好友前来祝贺。上梁是怎么回事?过去上中檩叫做上梁,中檩承担着房顶的主要重量,那就是整个房子的大梁。现在呢?人们担心上了中檩就放炮就祝贺,会耽误后边的活儿,所以把压栈和祝贺叫做上梁。

张万富和另外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弟弟,掌着房顶上的抹子。用抹子摊泥压泥既把着质量关,也是个体力活,哪一抹子力气不到位,压不瓷实了,那个地方就留下了隐患,泥皮干了裂了下雨了就漏了,所以掌抹子的手腕上最见功夫。掌抹子的人也占据着整个活路的主动权,干得快了就催促着所有的环节链,铲泥的搭泥的和泥的,谁偷了懒都不行。张万富蹲在铺好的栈子旁,时不时地叫着要着泥,萧桂凤从旧房里再一次出来,被张万富瞟到了,他直了直腰,夸张地用手里的抹子画着圆,憋足了劲从喉咙里吼出一嗓子:上泥咧!房顶上所有的张家后生们,紧跟着张万富,众口一声地吼叫着:上泥咧,上泥咧!

真是一伙叫驴!正在地上和泥的刘理财,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仰起脸看了看头顶上的门板,泥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是真的没了,还是小子们在胡闹。他也不能爬上房顶去看,就从泥堆里拔出脚,把正在搭泥的后生手里的泥杈子夺过来,哗哗哗地搭了起来。刘理财天生就是一头牛,站在那里黑黝黝的虎性性的,就像是一座铁塔,村里人都叫他笨牛。笨牛嘴巴是不利索,可干活却是全村数一数二的好手,他把腰一弯一直就是一杈子,如同一张特别有张力的弓,就那样一弯一直,一弯一直,把一杈杈带着水掺着蒅的泥,嗵嗵嗵地扔上了门板。

萧桂凤从街门外回来时,刘理财扔得正欢。他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身子,随着一弯一直,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地隆起了舒展,舒展了再隆起。那种强烈的节奏,一起一落地回应着张万富的叫板。房顶上门板的泥已经摞了一大堆,再扔就会拖下来,可刘理财还在扔,就是拖下来也要扔,看那些只会溜嘴皮子的还有啥话可说。

真是头笨牛。萧桂凤笑着低声和自己说。

房顶上是另一番景象。张万富边叫喊边招呼着后生们,乱是乱了点,可这些小子们精神着呢。萧桂凤知道,张万富就是个鬼精灵,干活使用的是巧劲,是四两拨千斤。和刘理财相比,张万富少了一点农村人的憨厚,但多了一份城市人的灵气。张万富在大城市里打过工,走南闯北六七年,钱多多少少挣了几个,但养成了眼高手低的毛病,混了几年媳妇反倒跟着别人跑了,眼看就要过四十岁,再婚的事还没着落,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盯上了桂凤。自从桂凤守了寡,鬼精灵就动上了心思,桂凤男人一过了周年,就有意无意间往跟前凑,嘴上像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桂凤妹地叫着。桂凤几次提醒他,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以村中叫嫂子的好,哪知鬼精灵嘻嘻哈哈地说,将来嫁了我怎么能叫嫂子?羞得桂凤脸上像着了火一般,热辣辣的。她正言厉色地说,这样胡说八道小心点!小心什么呢?等男人过了元周年,还不是要嫁人的,要不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谁拉扯。

和张万富同样盯上桂凤的是笨牛,那家伙是笨,追女人笨得连句贴心的话都不会说,只会憨憨地笑,会闷着头干活。笨牛憨是憨,憨得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屁来,但却非常实在。笨牛不是没娶过媳妇,本地的女孩子都嫌他憨,从外地倒腾女人先后介绍过几个,也成过两个,巧的是这两个都和他只过了两个月,回老家开户口迁移时,一去不回头。村里人说那就是两个放鸽子的,笨牛说看样子不像,黑夜里贴切着哩。大家就起哄就开怀大笑。自从萧桂凤的男人走了后,笨牛总是在萧桂凤的营生忙不过来时出现,家里家外的活,都是他在帮着,二十几亩地耕了种种了收,四年里汗水流了有几马车。开始萧桂凤要付工钱,笨牛把脖子一耿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萧桂凤知道人情重如山,就得空帮着笨牛做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家务活,也算是一个回报。村里人谁见谁说,这是一个好拉旱船的,萧桂凤要是嫁了刘理财,孩大娃小遭不了罪。

萧桂凤却拿不准,四年了也拿不准,她想趁着上梁的机会,把大伯子小叔子和自己的娘家哥哥请来,喜庆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是听听大家的看法。

萧桂凤和去世的男人感情很好,嫁过来十几年从没拌过嘴,连个脸红也没犯过,要不是为了那一双儿女,她愿意为他守一辈子寡,就算是再难熬也能坚持。四年了,四年里在孩子们面前,萧桂凤装得像个没事的人,一到了晚上,孩子们睡熟后就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她常常默默地念叨,我咋就这样命苦,咋就这样命苦!男人是在儿子过十岁生日时出的事,那年小俩口就准备盖新房,后墙都起来了,还差几车石头,一大早男人就开着四轮车拉石头,没想到山洪爆发,连人带车被咆哮着的洪水卷走。萧桂凤炸好了糕,熬好了肉,还买回了一瓶酒,等着男人回来为儿子过生日,却等回的是一个噩耗。就如突然断了大梁的房子一般,一个好端端的人家就那样轰然倒塌了。

桂凤不是本地人,她是十五年前从陕西嫁过来的,那哪里是嫁人,纯粹是逃活命。嫁到山西的女人们说,山西那地方真好,人们连玉米窝头都不想吃,山西的婆姨不下地,山西的男人宠婆姨。从山西回来探亲的女人们,一个个穿得鲜灵灵的,皮肤嫩的都能掐出水来,脸色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村里的女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飞走了,去过那种不用掺糠咽菜的好日子,去做山西后生们的婆姨。看着别人家的闺女过上了好日子,萧桂凤的大和妈也动心了,家里老的少的一大堆,能少一张吃饭的嘴,也许能救一大家子的命。不容桂凤多想,大和妈就这样定了。

临离开家乡的时候,萧桂凤只想见他一面,哥哥的那个山歌唱得特别好的同学赵学府。他常常到家里来,开始是和哥哥玩,后来其实是来看她,还常常为她唱她喜欢的歌,他和她都知道,几年中他们的两颗心已经拴在了一起,可是赵学府家穷,和萧桂凤的家一样的穷,他们知道两个穷加在一起只能是更穷。两个人好是好,可谁都不敢捅破那层纸,直到她无奈地去山西找婆家,他们都没敢张开那个口。

萧桂凤曾经痛过,很痛很痛,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那天是大赶着毛驴车,从山村里拉着她送往县城的。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道梁,萧桂凤心急火燎地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幻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可看到的却是山沟里,卷起的一股又一股黄风。她把心的一头系在家乡的土地上,在翻山越岭中被无情地拉着拽着绞着,疼痛时不时袭来。拉车的小毛驴迈着细碎的步子,得得得得敲打着还没解冻的山路,叩击着桂凤的心扉,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娃,去了那搭找个好人家好好过。又翻过一道梁,一直含着旱烟袋吧哒着的大,终于说话了。

萧桂凤抽泣着点了点头。

找哈了女婿给大来个信。大接着说。

萧桂凤抽泣着点了点头。

大对不住娃,可大这也是没法。大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用袋子上的线绳缠起来,掖进了腰里。

萧桂凤还是抽泣着点了点头。

娃想哭就哭出来,找哈人家就不许哭了。大回过身子给女儿掖了掖披在身上的老羊皮袄。

萧桂凤真的哇哇哇哭出了声,似乎真的要把以后的哭,一下子都倾泻在大的毛驴车上。

毛驴车就那样得得得得地敲打着,敲出了一串浅浅的蹄印,也敲破了萧桂凤的泪腺。大再没说话,从腰间掏出烟袋又装满了烟。大的手有点抖,擦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这让萧桂凤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一看到大装满了烟,就跑过去抢火柴,手忙脚乱地给大点烟,每次点着后,就嘎嘎嘎地笑着赶快逃离,她害怕大喷出的呛人旱烟的味。看着大抖动着的手,桂凤止住了哭,把火柴拿过来,擦着了,把两只手捂成了一个避风的坑,为大把烟点好。逃离,这是不是逃离呢?

毛驴车翻过了最后一道梁,得得着走得更快了。突然,从山梁上传来了她熟悉的信天游: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招一招手

赵学府在上梁上唱着奔跑着,手里摇晃着一条红丝巾,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前几天他还说,要卖一条丝巾送给自己,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就这样被大拉着上了路。刚止住了眼泪的萧桂凤,哗地一下,一串又一串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先是纷纷扬扬,又是飘飘洒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是轻盈的雪花变得沉重起来,一片接着一片从天际涌来,挣扎着一头栽到地上,然后摔得粉身碎骨。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就连赵学府和那条红丝巾,也被铺天盖地的大雪淹没了,天地间混浊着混浊着。

门板上的泥终于拖下来了,一大块泥团就那样西里哗啦地盖在了笨牛的头上。房顶上张家的后生们开心地笑着,正在和泥的刘家人也笑了,就连刚从泥里拱出来的笨牛也笑了。萧桂凤却没有笑,她指了指房顶上的张万富,厉声说道,张万富,你这是干什么!说着赶忙从压水井边提过半桶水,放到笨牛跟前接着没好气地说,就知道憨笑,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说完一扭头回到了旧房子。

房上房下所有的人都楞在了那里,和泥的压栈的一个个如同被雷震住了似的,呆头呆脑地不知如何是好。张万富回过味后突然火了,他把抹子在房梁上使劲地一磕吼道,还不干活儿楞个逑!后生们有的伸伸舌头,有的背过身子小声嘻嘻地笑着,他们该干啥干啥,和泥的搭泥的铲泥的,在张万富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要说张万富这家伙真是个将才,多少人干活儿,多大的场面他都能拨拉开,几乎村里人所有的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的参与,若是遇上两家三家同时娶媳妇,或者其它什么事,谁要是下手晚了,张万富这个总管是抢不到手的。在他外出打工那几年,人们要办什么大事,总是等着他腊月回来。在他手下干活儿,谁也别想偷奸耍猾,人们说那家伙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稍有懈怠就会遭来一顿臭骂。萧桂凤说他就是一个人来疯。张万富说,这叫大将风度。萧桂凤撇撇嘴。说是说撇是撇,萧桂凤还真喜欢张万富那点干练劲,男人嘛,就要拔得响决得快。

房下的笨牛刘理财,心里美滋滋的,在他的心里好象有一个过滤器,不管谁怎么样对自己,他都能把一些不愉快的东西,一古脑儿地过滤掉,留下的永远是别人对自己的好。要是张万富被别人说自己不像个男人,他绝对会瞪着眼反击,而笨牛却把萧桂花的那句近似刻薄的话却早抛在了脑后,剩下的只有那半桶水,哗哗地倒在头上身上,流在嘴里甜丝丝的感觉。笨牛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他使出十二分的劲,隔一会儿跑进了泥堆里,嚓嚓嚓地把泥倒腾到房檐下,再隔一会儿又拿起了泥杈子,呼哧呼哧地搭起了泥。笨牛甚至想着,门板上的泥再拖下一回,劈头盖脸地再砸自己一次,被砸的感觉好,真好。

可是,房顶上的张万富却再没给他机会,他手里的抹子不断地在檁条或者椽上磕着,那梆梆梆的声响催促着铲泥的人们,小后生们不得不加快速度。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头顶上的太阳热辣辣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汗水顺着每个人的脖颈像虫子窜似的,痒痒着流向后背,在背心衬衣上画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圈。小伙子们冲锋着,门板上的泥堆渐渐地小了,当他们把最后一锹泥铲给张万富后,都长长地疏了一口气,一个个直起了腰把铁锹杵在胸前笑着站在那里。

张万富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没喊笨牛,也没再催促,而是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每人发了一支,点着了腾起了云驾起了雾。张家后生们心里也清楚,这就是和笨牛较劲。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抽烟咧!大家伙立即附和着,抽烟咧,抽烟咧!

笨牛不抽烟,他没什么嗜好,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干活儿,没白没黑地干活儿。他这一生只想娶一房媳妇,能有个一男半女更好,即使是栽不了根立不了后,能过上有妻室的日子,也算没白来这个世上一遭。当张家的后生们喊抽烟时,笨牛无动于衷,也不知道门板上的泥已经用光,他仍然忙碌着。而和他一起和泥的小伙子们却有点不愿意了,他们把笨牛一个人撂在那里,各自掏出自己的烟抽了起来。

萧桂凤和二婶端着刚调好的凉粉,从老房子出来时,整个压栈现场只有笨牛一个人在吭哧吭哧地搭着泥。二婶子看了看桂凤,悄悄地说,笨牛是笨了点,这样的人靠上去踏实。萧桂凤抿着嘴笑了笑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再说孩子们的大爷和叔叔同意不同意还两说。二婶从嘴里发出一阵渍渍渍的咂巴声,然后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就算是他们能管了吃管了喝,那黑夜的事情咋办?萧桂凤一扭身子,用肩膀顶了一下二婶,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说,那倒是没啥,四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再找也就图老来老去有个伴。二婶盯着桂凤哟哟哟地叫了一阵,满脸的不屑一顾。一大早就躲在院子角落的狗,摇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围着她们滴溜溜地转着。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同时笑了。二婶伸出腿踢了狗一脚骂道,去去去狗东西,这哪有你的份儿。狗夹着尾巴吱吱牛牛地叫着,很不情愿地又躲到了旧房子旁边的角落。

二婶辈份是比萧桂凤大,可年龄只长了一岁,是和萧桂凤同一年娶过来的,两家只隔着一堵墙,两个人一直相处得很好。在村里举目无亲的萧桂花,把二婶既当长辈,也当姊妹,有啥知心的话就是不和男人说,也要悄悄地和二婶念叨念叨,遇到大事免不了商量商量。在张大富和刘理财的选择上,二婶力主笨牛,她开玩笑说,要是倒退十五年,自己就直接嫁给笨牛了,哪能轮着你呀。而萧桂凤却有自己的想法,笨牛好是好,可男人就是一个家的大梁,她害怕笨牛撑不起来,那样的话两个孩子怎么办。自从男人过完元周年,二婶常常串通着,要桂凤别把好事给耽搁了。而萧桂凤的心里却乱糟糟的,比今天院子里还乱一些。

吃凉粉了,吃凉粉了!踢走了狗,二婶就风风火火地喊了起来。房顶上的张家后生们,在张万富的带领下,和刮了一阵旋风似的,忽忽喇喇就下来,把二婶和桂凤围了个水泄不通。萧桂凤边盛粉边笑着说,饿死鬼们别急别急,保证管够。而二婶却直起腰向笨牛招着手,看着笨牛还在收拾泥堆,她着急地喊着,笨牛,笨牛,你这个三斧子劈不开窍的家伙,还不快过来吃凉粉!

笨牛直了直腰笑了笑,嘟囔了句,不急,不急,把这堆泥搭上去再说。说着又哗啦哗啦地搭了起来。

从街上传来一阵嗡嗡的汽车声,到了萧桂凤的门前,嘎地一声刹住了。孩子的大爷、叔叔带着侄子侄女,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院子。萧桂凤笑着迎上去,把老大和三小带进了老房子。孩子大爷在县城里教书,叔叔给别人开车,拖家带口日子过得也不是很宽裕,可自从男人走了后,吃的穿的包括烧的,明一股暗一股没少帮衬。年初,听说萧桂凤要拾掇这四间新房,他们每家拿出五千块,说是借给的,但都表了个态,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就是还不还两可。大伯、叔叔对自己再好,萧桂凤不知怎么地,总是见了他们有点怵,见了大伯子怵,见了小叔子也怵。奇怪的是干活儿的后生们见了他们也怵,大哥和三小一进了院子,本是诈诈虎虎的他们,一下都熄了火,就连爱说爱笑的张万富,也规矩起来。他三口两口就把碗里的凉粉扒进了肚里,进了旧房子,和老大三小打了个招呼,就赶忙带着大伙上了房顶。他把手中的抹子在椽上咔咔咔地磕了几下说,小家伙们,都给我精神着点,嘴上把着点门,那老大可是全县有名的教书先生,别给咱张家丢人现眼。他闷声闷气地喊了声,上泥!紧接着,那根链条就又哗哗哗地转了起来。

笨牛到底也没吃上凉粉。等他搭满了一门板泥,张万富和他的侄子弟兄们已经上了房顶,上边洒洒洒的脚步声告诉他,小子们干得不慢。做别的咱可能不行,干活儿再输给张万富,那是万万说不过去的。虽然萧桂凤在临回旧房子前,冲着他指了指凉粉盆,意思是这里还有,自己过来吃。他也真想过去吃一碗,解饥解渴痛痛快快地吃一碗,笨牛甚至朝着凉粉盆走了两步,但他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否决了,他怕房顶上的门板空了,更怕被刚来的老大和三小看到自己一个人蹲在那里吃凉粉。笨牛朝凉粉盆瞟了一眼,他连第二眼都不敢瞟,就又走进了泥堆,呼哧呼哧地干起来。

老大和三小进了旧房子,两个孩子和弟弟妹妹早跑到了西房,叽叽咕咕地玩在了一起。哥俩把带来的礼品交给了桂凤,谢过了二婶及其他帮厨的婶子大娘们,匆匆地来到压栈现场。

理财辛苦了。老大和笨牛客气着。

笨牛先是一楞,等他反应过是在问自己时,嘿嘿嘿地笑了笑。

三小从兜里掏出了烟,挨着个地撒了一圈,不管是抽烟的还是不抽的,大家伙都笑着接在手中,然后顺手掖在了耳朵根子上。

哥俩和笨牛他们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后,顺着梯子上了房顶。四间房已经压下了三间的栈,朝着最东边的那间望去,湿乎乎的泥抹得平踏踏的,要是不留意,连个泥抹花子都看不见,老大就知道,这活儿干得地道,他也知道这肯定是出自张万富那家伙之手。

张万富早就用余光看见哥俩上了房,他装作不知道,所有的后生们也装作没看见,实在对了面的也只是笑一笑。老大和三小想帮一把,可没有多余的工具,他们想替换着大家休息一下,小伙子们谁也不撒手。

在城里老大就风言风语地听说,张万富和笨牛在追着弟媳妇,也听说萧桂凤要征求自己的意见。这事真的是难,同意了不是,不同意也不是,哪有当哥的同意自己弟媳妇嫁人的呢?临来的时候,孩子他妈嘱咐了再嘱咐,人家嫁不嫁是自己的事,你给我少参合!要说这两个家伙,还都不错,桂凤真的嫁过去,孩大娃小都遭不了罪。只是一想起这事情,心里总不是个味儿,老大想起了没白没黑干活儿的二弟,想起了他临走时的那个惨劲,眼窝子潮乎乎的。

和在地上一样,三小挨着个给大家伙撒了烟,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张家的后生们也一个个把烟掖在了耳朵根上,手脚却一会儿也没停,甚至连句谢的话都来不及说,一趟接着一趟地铲着泥。

太阳真好,好得都让人受不了,老大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更谢谢万富兄弟,你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将才,中午咱们好好喝一壶。

张万富接过三小的烟,笑着站起来,他把三小递过的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点活儿不算啥,咱们村风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我将才算不上,可这活儿是一定要做好的。

老大知道自己呆在房顶也插不上手,说了句不给你们添乱了,就和三小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老大和三小来了后,萧桂凤就更坐不住了,隔一会儿就要到街门前看一看。村头每次响起汽车声,她就赶快放下手中的活儿,颠颠颠地跑到大门外,朝着刚驶过车的村口望着。她把脚尖踮起,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分辨着从村口走过来的每一个人的身影。其实,自家哥哥是不用分辨的,就算是四年没见过面,也能一眼认出来。她明知道人流里没自己的哥哥,可还是盼望着有奇迹出现,他知道哥哥一定会来的。

四年前,男人出事后哥哥来了,一进门就和桂花抱头痛哭,兄妹俩哭得是那样地撕心裂肺,那样地动人心魄,在场的人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在二婶的再三劝说下,两个人才止住了哭声,萧桂凤又开始了忙碌,那些天她是靠着没白没黑地忙,才把痛苦埋在心底的。而她的哥哥却呆呆地挎在炕沿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妹夫的遗像,叭嗒叭嗒地掉着泪。那一颗颗滚落的泪蛋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嗵地一声,隔一会儿又是嗵地一声,似乎是要把地板砸穿,甚至要把地球也凿出一个洞。哥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帮着妹妹料理后事,送走了妹夫,呆了两天,又呆了两天,到底还是被老家的一大堆事揪着回去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当哥哥的问妹妹,以后有什么打算?桂凤叹了口气说,能有什么打算呢?苦熬苦盼吧,盼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以后到了那边也好对他有个交代。哥哥试探地问,要是能回咱那搭找个合适的人家,家里人对你们也有个照应。桂凤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哥呀,背井离乡比啥都难,是那种揪心的难。这里不是我的根,可却是孩子们的根,我不能让他们走我的老路!哥哥还想说什么,见妹妹决心已定,就张了张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哥哥要回去了,萧桂花送呀送,兄妹俩徒步走了八九里路,最后还是在哥哥的劝说下停下的。哥哥一步一回头,萧桂凤站在那里望了一阵子,在返回的路上也是一步一回头,直到两个人都看不到了人影。那天,萧桂凤坐在村口的马路边整整呆了一天。

四间房的栈在张万富和笨牛的催促下,十一点多就收拾好了。眼看就要十二点了,客车过去一趟又一趟,萧桂凤也一趟趟地跑着,可终究还是没见着哥哥,萧桂凤本是激动的心,一点一点地冷却了。当她最后一次跑到村口,看着从县城里开过的最后那趟客车,带着滚滚烟尘离去时,萧桂花的心一下就凉了到了底。

前一个月就给大妈和哥嫂打了电话,哥在电话里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就一句话,要去的,要去的,要去的。上梁这样的大事,娘家人若是不来祝贺,那就一定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说不清楚,对于萧桂花这样一个外地人,一个孤儿寡母之家,一句两句话更说不清楚,她就是想着盼着哥哥能来,就是这样急切地想着盼着。

萧桂凤拖着沉重的步伐,还是一步一回头地回到了家中。她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大哥和三小,正带着几个孩子欢欢喜喜地贴对联。是啊,四年了!自男人走了后,这四年过得是啥日子?萧桂凤就盼着盖新房上梁这一天,亲朋好友来祝贺一番,鞭炮宴席喜庆一番,然后呢?然后就告别过去,给自己一点阳光,为那种悲悲戚戚的生活划上一个句号。二婶说得对,人死如灯灭,就算是自己不再找男人,也要活出个滋味来。哥哥不来就不来吧,他也是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想着,萧桂凤就想通了,她在大门口背过身子,撩起了围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赶快进了旧房子,忙着和二婶她们一起拌凉菜、烩豆腐、洗碗盏。

三小在院子里喊了声:上梁啦!鞭炮声哗哗地就泻满了整个院子。萧桂凤端着二婶做好的四碟小菜,和几个现蒸出点了胭脂的白馍,春风满面地跟着大哥,带着所有的孩子们,恭恭敬敬地走进刚压下栈的新房子里。他们把菜和面包供在了堂屋中檩下的一张条桌上,大哥亲自燃起了红蜡烛,点上了三柱香,进过了黄表,然后在孩子们的嘻笑声中,众人撅着腚磕了三个头,才正式拉开了上梁的序幕。

早就等在旧房子里的亲朋好友们,按着亲疏先后,一个个也端着盘子进了新房,盘子里同样放着供品,有的是十几个面包,有的是点着胭脂的白馍,上边都压着一个红包,旁边放着几个二踢脚或者一挂鞭炮。三小毕竟年纪小了点,他站在新房子的台阶上,把所有的炮子拿过来,分发给干完活儿的后生们,叮嘎叮嘎地响着。老大和桂凤站在新房子里,接着客人端来的盘子,边往供桌上放,边说着感谢客气的话。亲戚们祝贺着,满屋子都洋溢着喜气。

接着亲戚们的后边,是村里边本家亲的近的,平日里有来往的,他们端供品的拿红包的,也有直接带来一挂鞭炮或者几个二踢脚的,人们像是参观博物馆那样,交过礼挨着个地在新房子里转着,仰起头评论着那椽那檩,男人们赞扬着干活的后生们,都说这营生做得好,齐整也地道。女人们悄悄地说着萧桂凤的不容易,赞美着她的厉害,啊呀呀,桂凤是把手,真是个将帅!

二婶子是最后一个来的,她把席面上凉的热的,包括主食和汤都打理好后,竟然变戏法似的,从旧房子里拿出一束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而是她院子里自己种的那些不值钱的鲜花。临近中午,趁桂凤出去看车的空儿,二婶跑回了自家院子,学着电视里城里人的样子,摘了几支火红的鸡冠花,配上粉的黄的蓝的扫帚梅,在最外层果了几片墨绿色的玉米叶子,用红头绳仔细地缠好,偷偷地放在了旧房堂屋的一个空瓮里。她要给萧桂凤一个惊喜,一个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惊喜,从而把桂凤上梁喜庆的气氛推向极至。

村里的人谁见过上梁送花的?看着二婶笑吟吟地捧着鲜花走向了桂凤,院子里的人都楞在了那里,只有三小还和孩子们闹着,噼哩叭啦地放着鞭炮。二婶挺着胸昂着头,噌嚓噌嚓地迈着大步,到了萧桂凤跟前,双手把鲜花捧了过去。桂凤不好意思地笑着把花接了过来,人们哄地一声笑了。二婶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萧桂凤的手里,两个人推辞了一番,二婶把脸一绷说,嫌少不是?快拿着。萧桂凤只好收下,本已经干了的眼框又潮湿了。二婶凑到萧桂凤的耳朵边拉长声调说,这大喜的日子不许流泪,高兴还来不及呢。房子也盖好了,就等着喝你的下一顿喜酒吧。说着瞟了一眼站在后生们中间的笨牛,还用手指在桂凤的膈肢窝里轻轻地捅了一下,萧桂凤的脸呼地红了,红彤彤的放着光芒。

张万富在二婶闹哄的时候,就拉着张家的后生们,从学校借来八张课桌和一些长条板凳,顺便从小卖铺里买了一捆塑料薄膜,把四间新房里的泥土都打扫干净,然后拼成了四张饭桌,铺上了薄膜,等三小的鞭炮一放完,就指挥着几个小年轻从旧房端菜。张万富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站在堂屋门前,大声呼叫着亲戚们,还是按照长幼辈份,从东房开始,一桌一桌地安排着。

看着张万富井井有条地当着总官,二婶抽了个空,从厨房跑到笨牛的跟前使了个眼色,把他带到厨房没人的地方说,笨牛呀笨牛,你没看着人家忙吗?笨牛脸憋得通红,张了张嘴吭哧了几声到底还是没说一句话。急坏了的二婶顺手拉过一个端菜的盘子说,去,去,去,你就是个跑堂的料!

开席了。大哥和三小逐个桌子招呼着,还是说着感谢的话,并一桌一桌地敬着酒。萧桂凤没上桌子,也没到厨房,她明白这时候有二婶和张万富张罗着,自己也插不上手。萧桂凤拉了一个小板凳,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旧房子前。这些年她就害怕闲着,家里的二十多亩地,从开春耕种到秋收,大都是她一个人忙着,就算是笨牛帮着,自己还是忙得顾头不得顾脚。忙了好,一忙起来就没了忧愁,脑袋瓜子就没了闲暇去想那些让人难受的事情。

萧桂凤坐在那里又开始想了。那个和自己相守了十几年的男人,要是活着这会儿该在欢天喜地地喝着酒,那憨憨厚厚的样子,一准要喝个烂醉。真不知道是他命薄还是自己命苦。大和妈这几年没少为自己操心,自己孝顺不了他们不说,还成天牵着肠挂着肚。哥哥怎么就没来,他怎么就没来呢?想着想着,萧桂凤想到了张万富和笨牛身上,还想到了大伯和小叔子,选谁呢?谁能像男人那样照顾自己和孩子们,挑起这个家的大梁呀。就算是选上了一个,又怎么和大伯他们张口呢?要是哥哥能来就好了,他能为自己出面,能把那张纸捅破了。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哟。

萧桂凤的心乱糟糟的,越想越乱,越乱越想。

在蒸锅上忙着的二婶,把最后一道菜红烧丸子上过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带着几个帮忙的女人出了厨房,她知道张万富肯定给忙着的人留着一桌,就等着厨房的人们上完菜,和端盘子的总管,包括其它跑腿子没来得及上桌子的一起吃。其实,总管张万富,在陪着老大敬酒的时候,被大家让着在这儿喝一杯,那儿夹两口,嘴一直没闲着。整整忙了一上午,肚子早就瘪塌塌的饿成了一张纸,因而谁让张万富也不客气。当总管和端盘子的区别就在这里,端盘子跑腿的,包括厨房里的,谁在菜碗里捏一丝肉,那叫没风水!饿死也要忍着。什么叫做规矩,这就是规矩。所以,在笨牛饿着肚子一趟接着一趟地跑着的时候,张万富已经拾掇了个半饱。

二婶把其他人支应着入了席,她故意和萧桂凤走在了后边,二婶说,趁着今天的热闹,把那层纸给咱捅了。萧桂凤说,还是等等吧,四年都过来了。二婶把眼一瞪说,等什么等,要走的业已走了,该守的也守了,你不能再这样苦自己啦!萧桂凤无奈地摇了摇头。二婶着急地说,你要不好意思,怕别人说闲话我来,我给你把这张灰皮顶着。萧桂凤赶忙说,别,别,别,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大哥和三小轻易不回来一次,今天大家都高兴,咱别扫了他们的兴,更不能让他们心里难受。二婶叹了口气,就再没坚持,她说,做女人难呀。

所有帮忙的都坐定后,正当大家要开吃时,院子里的狗凶狠狠地咬了起来,萧桂凤站起来朝院子看了看,大门口站着自己的哥。她忙不跌地朝外跑了去,眼泪和着跑步的节拍,一流一流地淌着。当萧桂凤跑到了哥的面前,才发现,在哥的身后站着赵学府,她一下就楞在了那里。当四只眼睛对在了一起时,萧桂凤略为定了定神,竟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你来干什么?哥悄悄地说,你这娃,学府是来看你的,他为了你耽误了一辈子!

哥和学府把东西放进了旧房,简单地洗了洗就入了席。赵学府是被她当作表哥介绍给大家的,刚吃了几口,萧桂凤就跑到其它桌子敬酒,和这个喝那个喝,二婶没拦住,哥也劝不住,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当二婶把她扶着回了旧房,安顿着躺在了热炕上,萧桂凤硬是挣扎着坐起,她依隈在二婶的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二婶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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