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三年,归心似箭,一早我就登程了。

我骑着自行车上路。凭经验:这一百多里的路程,虽然路不好走,但到太阳压树梢的时候,就可以赶到了。谁知,出城不远,起了风,风越刮越大,后来竟达到七、八级的样子。

“早晨起风,刮到掌灯。”天有半过晌了,风还没有停地意思。这时,我已累的精疲力竭了,只觉得:头昏,眼花,腿疼,腰酸,耳朵只响,肚子也在叫唤。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节骨眼,前面的公路旁边,出现一所宅院。这所宅院,房屋不多,墙也不高,都是用黄土修成的。它四邻不靠,孤零零的处在大洼之中。大门是用板条钉起来的。靠大门边,朝天斜插者一根大竹竿。竿头上,挂着一把破笊篱,笊篱被风一刮,像打秋千似的摆来摆去,扯动得竹竿嘎吱嘎吱地响。这些景物表明:这是一家乡村小店。于是,我决定在这里歇上一夜,明天再走,便推着车子走进店去。

这家小店的院子倒很大,房子虽不好也不多,可设计的挺合适——北面是客房,西面是车棚,东面是牲口栏,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芦花鸡,正用脚趾刨着粪土。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时而落在槽头上,时而飞上屋檐。

我在院中招呼一声,一位老汉应声走出屋来。他热情地向我打过招呼,把我领进屋去,一边忙着给我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问我:“同志,从宁津来吧?……回家过春节呀?……家住在盐山县吧?”

我随口答应着,心里可纳闷:我的来路、去向,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他认识我?于是,我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店主人来。只见他,五十多岁,高鼻梁,长眉毛,向前凸的下巴颏上,留着灰白的“山羊胡”……我端详了一阵。并不认识他。便问道:

“大爷,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

“您怎么知道我……”

“哈哈!……来,洗洗脸吧……你前身土多,后身土少,我断定你是从南来的;你天不黑就住店,这不光说明你是顶风而来,还能说明你的路途不太近;你脚上这双鞋,是宁津手工社的名牌产品,你理的这分发,我一看就知道是宁津理发店里老何的手艺……奥!你的去向当然也有根据啦,凭你的口音,我一听就知你是盐山人;今儿个,是腊月二十八了,你又是自南而北奔着盐山的方向走,不是回家过春节还能干别的?”

我听了店主人这套话,心中暗自赞叹:“这位开店的可真不简单!”便趁这还没有店客到来的当儿,跟他攀谈起来。

老汉正在脸色深沉地谈着自个儿过去的经历,大门口传来一声响鞭。老汉收住话弦,把烟袋往腰里一插,向外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语道:“准是王老三,怎么天不黑他就住店?”

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卸车的声音。又过一阵=,老汉领进一个黑大个来。他们边走边谈。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这黑大个就是车把式王老三。他早住店的原因是因为车出了毛病。

看来他们是熟人——黑大个进了屋,把鞭子往墙上一挂,回手拿起脸盆就自己打水;老店主向他说:“喝水自己倒吧……毛巾什么的还在老地方。”说罢,他提起一个木匣子出去了。我见水匣子里都是些铁木家伙,知道他是去修理车,就问他:

“你还会手艺吗?大爷。”

他说:“朱砂缺少,红土为贵。会不会的胡叮当呗!”说着,走出屋门。

“这老汉可不简单哩!”黑大个一面哗啦哗啦地洗着脸,一面插嘴说,“木匠活、铁匠活、修车子、钉马掌、给牲口治病、摸胳臂拿腿……总起来说一句吧,什么他都会……”

这黑大个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边擦脸边向我说:“这些技术,他都是为了方便旅客,解放后才学会的……你看,这个大洼,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他学这些技术多需要啊!”

“奥!这人太好啦!”

“唔!可不能这么笼统着说——对好人,他什么都好;对坏人,他比坏人还‘坏’呐!”黑大个说着掏出烟袋来,向我一举,“同志,抽我一锅子?……唔!例子可多着啦,解放前,他也在这儿开店。不过,那时节,这店是财主的财产,他是人家的雇工。因为他这店是八路军的联络点,各种打扮的抗日人员常在这儿进出,财主怕闹出祸来,把他辞退了,又换了别人。你猜怎么样?从他离开以以后,这店里半夜三更闹妖,吓得旅客也不敢来住了,雇的那店工也辞活不干了。财主哪舍得放弃这门财?万般无奈,后来把马五爷(那时叫马小五)他请来了。从他上工以后,妖不闹了,店业又慢慢地兴隆起来……哪里有什么妖?这妖是谁?你要问呀?嘿嘿,反正马五爷办法多,他知道财主们怕什么!”

我们说话间,旅客们陆陆续续地拥进店来。老店主应付着一声接一声地呼唤,跑来跑去,忙的汗水直流。就这样,他还忘不了瞅个空子跟人们逗个笑谈,时而掀起一阵阵的笑声。

过了一阵,人们都安置妥当了,老店主才站住脚。他一边扯过手巾擦汗,一边向黑大个说:“老弟,你是老车把式了,从来没损伤过车和牲口,这回是怎么搞的?”黑大个说:“半路上,碰到一辆推大麦种的小车,他的车子坏了,我给他捎了一程,有点过载……修好了吧?”

“修好啦。”

正在这时,进来一位中年汉子。他笑哈哈地向老店主说:“马五爷,咱又来啦!”

“哎呀!这回你来的不巧!”老店主向那一拉溜五、六间的长炕一指,“你看,满啦!”

“没关系,能有个地方凑合一半夜我就走了!”那中年汉子说着就往屋里推车子。老店主上前抓住车子把说:“先别推车。我问你:你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天还不大黑,又是大顺风,跨上车子就到了,为啥偏要在我这儿凑合半夜?”

那人支支吾吾,老店主说:“甭来这一套,那都是假的,我这儿就再好也不会比你家的热炕头更好,你的思想我明白……按你们队上的规定,你在这儿多待半夜,回去可以多报一顿饭钱,多报一夜店钱;这不算,还可以多领半天的差旅补助费,还可以多记半天工……”

那人被老店主揭了个大红脸,强打精神笑着说:“马五爷呀马五爷,我算服了你!”说着扭转车子就想走,老店主说:“你先等一下。”说着,他回屋拿出一个手电筒,塞在那人的车兜子里,说道:“捎着它吧,路上万一碰上事,耽误了时间,大概要走一段黑路哩!”接着,他把那人送出大门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着。

尽管老店主不爱听表扬,可是人们一有机会还是要表扬他——趁他不在屋的这当儿,满屋旅客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马大爷处处为集体着想,今年夏天,我去城里推化肥,路上遇上了雨,拼死拼活奔到他这马家店。他问清楚了情况,皱着眉头说:‘我正为这事为难,可是有啥办法?往北还有一个大水洼,我说啥也是推不过去的!’他说:‘两人行不行?’我说:‘两人行是行,可是我又不会分身法!’他说:‘那就好办了,你来,我送你过去!’我说:‘你?你这大年纪了……’他笑哈哈地说:‘走,走吧,你别看我年纪大,动力气你怕还比不上哩!’就这样,他给我拉着车子,送了我四、五里路远。”

“……这老店主处处为旅客着想,他准备了许多偏方——中暑啦,伤风啦,闹痢疾啦,冻伤啦,肚疼啦,脚上起了血泡啦……总之,凡是出门的人常得爱闹的病,他都有偏方给你治……”

“人家老店主就是好嘛!象马家店这么兴盛,要叫别人,三个人也忙不过来,可人家马大爷,一个人,各处都办得很周到……”

这时马五爷走进屋来,看了大伙两眼,说:“看样子,今夜间十有八九要下雪,有特别紧急任务的旅客,得设法赶个夜路,要不,会误事的。”老店主说罢,一个小伙子吃惊的问:

“老大爷,你说的话准不准?”

“准不敢说准——不过,跟老天爷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它的脾气儿,到能摸个不大离。”

接着,有些旅客插嘴说:

“准,错不了,这事我经验过几回了!”

“我也经历过,那回他说下雨果然下了!”

“这是说着玩的?人家马五爷为了方便旅客,到处拜师访友,县的气象站去过无数次,在民间收集的气象谚语能出一部书!就说吧,他现在算不上个气象专家,也……”

老店主走到方才着急的那位小伙子近前,拍一下他的肩膀头说:“小伙子!你低着头,唉声叹气的,有什么心事吗?”

“我是个机修工人,领导派我到大柳公社王庄生产队去支援农业……”那小伙子叹了口气说,“情况说到天明也没用,反正到明天一早赶不到就不行,原来我打算起早走,要是下起大雪来,车子不能骑了……走夜路倒没问题,可是我不认识路,深更半夜地去问谁?”

老店主也愁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突然露出笑容说:“有办法,你出了店往北走,十里路有个马庄,到那村你找着马春生,叫他送你去。”

“人家凭什么送我?”

“行,你就说我说的!”

“那有什么凭证?他若不信哩?”

“对呀!来,来,我给你写几个字。”

那工人拿着那张小纸条,半信半疑得又问:

“这纸条当真管事儿?”

“唉呀呀!我这大年纪了还能哄你?!”

旁边有人插嘴说:“这纸条跟圣旨一样,儿子哪能不听爹的话呐!再说,儿子是进步儿子,老子又办的是进步事儿!”

这话没说完,满屋旅客都笑起来了。

夜晚,旅客们仨一伙俩一帮地在闲格牙。他们谈的内容是东葫芦扯到西架上,什么都谈。有的说“芝麻沿草”能治痢疾,一治一个准;有的说张集有个投机倒把的,专住庞家小店;有的说“店家店家”,开店的有父母心肠;也有的说,店房是个杂乱地方,什么人都有……。

人们在谈论着,老店主坐在紧靠东头的桌边,戴着老花眼镜在写字,一点也不参与人们的议论。他在写什么呢?我有点纳闷儿。正在这时,外边传来一声马的嘶叫,他摘下眼镜,走出屋去。趁他出去的当儿,我凑到桌边瞧了瞧——原来他正在给人们“作记录”。本子上写着:

“有人说‘芝麻沿草’能治痢疾,这法要真行,比原来的偏方更简便多啦,以后试验试验……有人说有个投机倒把的专住庞家小店,抽空打听打听,真了,写个建议……有人说开店得有父母心肠,对,这话算说到家啦。我做得怎么样?不行,还有好多地方不够格。比如说,这店房确实是个杂乱地方,开店的在政治上要有根弦,这点可不能大松心才行……”

我看罢,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原来我认为一个开店的好像算不了什么,现在才觉得这位老店主真是了不起哩!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消息这么灵通,懂得的事又那么多。

入夜了,店房里响起一片鼾声。只有几个人还在悄悄说话。我因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位老店主的一些事情,也没有入睡。这时,只见老店主离开座位。走到正说话的人们的近前,悄声说:“睡吧,天不早啦,明天还要赶路哩!”人们的低语停止了。老店主含着笑,顺着长长的大草炕踱来踱去。一会儿,他凑到一个青年近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起来,脱了衣裳好好的睡,这么囫囵一躺会冻着的!”一会儿,又走到一位老汉近前,搬着他的头说:“你老咳嗽,怕是伤风了,来,抬抬头,枕高一点也许会好些。”……

天有小半夜了,突然传来敲门声。老店主一骨碌爬起来,大步夹小步地出去开门。过了一会,他领着一个青年人走进来。那青年人往大炕上瞅了一阵,皱着眉头说:“呀!满员哪!”

“没关系,你来!”老店主拍一下他的床铺说,“你在这儿闹个特殊吧!”

“您呐?”

“咱俩挤着点呗!”

“不用,我在这儿坐一夜就行了,您忙一天了……”

“你怕多要钱?还是嫌我脏?”

那人无奈,只好跟老店主同床睡下了。

老店主刚躺下,外面又响起敲门声。老店主起身又往外走。拿个同床青年建议说:“别开门啦,告诉他满员就算啦!”“你甭管,睡你的吧!”老店主说着,又走出去了。

一会儿,又领进一个老头来,年岁好像比老店主还要大几岁。老店主搀扶着他走进屋,往自己的被窝上一拍:“你就在这儿吧!”那老头不知情况,就稀里糊涂地躺下睡上了。那小青年着急地说:“老店主,您呐?”老店主说:“有办法。你睡你的吧!”说着,他把屋里仅有的两张桌子对起来,铺上褥子、被,又躺下了。

过半夜时,我一觉醒来。见老店主正坐在圈椅上打瞌睡——原来他那新搭成的临时床铺又被客人占了。

东方刚发白,我又醒了。这时老店主正在院中沙啦沙啦地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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