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格瓦娜在妈妈反复的催促声中慢悠悠地踱到餐桌前,她爬上椅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长得像省略号似的哈欠。
我的脑袋里装了一百只蜜蜂,嗡嗡响得厉害。格瓦娜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手臂里,没准有一千只。她的声音哑哑的,仿佛是从山洞里传出来的。
喝牛奶,吃鸡蛋。妈妈在她身边坐下。一杯牛奶溜冰似的朝她滑了过来。
妈妈已经穿戴整齐,像往常一样化了淡妆。餐桌上摆放着几片吐司、一杯牛奶、一杯咖啡、一小截玉米和一个鸡蛋。鸡蛋的外壳被剥去了大半,光滑的蛋白探出头来。
格瓦娜将牛奶握在手里,觑了一眼鸡蛋,又飞快地扫过妈妈面前那套雅致的咖啡杯碟。
必须引起妈妈的注意!哪怕是做一只让人厌恶的苍蝇!格瓦娜埋着头,夸张地摇着脑袋:头好晕啊!我是暴风雨中摇摇晃晃的小船。
格瓦娜一边摇头一边偷瞟妈妈的反应。让她失望的是,妈妈一脸平静,正用小夹子从糖罐里夹出一粒方糖丢进咖啡杯。
格瓦娜嘟起嘴,双手抓住椅子的两端,大力左右摇晃着。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格瓦娜开始唱道:亲爱的椅子,可怜的椅子,你的头也很晕吗?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头晕的小可怜。
妈妈拿起搅拌咖啡的小勺,转过脸来看着格瓦娜。
谢天谢地!妈妈看我了!
格瓦娜,你是不是生病了?妈妈问,手里搅拌着咖啡,为什么你有黑眼圈?
格瓦娜停止晃动椅子,重新坐好。
没有,我才没生病呢。格瓦娜答道,她看着咖啡勺把上的那只可爱的小白兔,心情失落得差点哭出来。
每次我失落的时候,自己就变得好小好小。或许就是这样,妈妈才永远不知道我的想法吧。格瓦娜看着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报纸的妈妈,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
周六清晨七点半,格瓦娜和妈妈坐在公寓里大大的白色餐桌前用餐。吃过早饭后,妈妈还要去公司加班,而格瓦娜还得去上钢琴课。此时,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宽敞洁净的房间里,甚至特意剪裁出几条金色的缎带铺在餐桌上,看上去美丽极了。
我能喝一口你杯子里的咖啡吗?格瓦娜想和妈妈进行新一轮对话,不知怎的却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妈妈的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抬眼注视了格瓦娜几秒。
格瓦娜等着。
喝牛奶,吃鸡蛋。妈妈合上报纸,拿起桌上的手提包,起身离开餐桌时强调道,这是最后一次提醒。妈妈说完便离开了家,剩下格瓦娜一个人在餐桌旁。
格瓦娜失神地看着妈妈走出家门。妈妈忘了说再见。格瓦娜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照进咖啡杯里的那束光。#
2
格瓦娜坐在餐桌前,晃着双腿,手里捧着一本名叫《天蓝色的彼岸》的书。她微微皱起眉头,认真读着。
喂!小孩!你真过分!
格瓦娜听见有人说话,吓一跳道:谁?谁在那里说话?
压着我啦。那人开口道。
格瓦娜抬起手臂,没在桌上发现任何东西。
不是手压着我,是你的屁股。我在你的屁股下!那个声音没好气地说。
格瓦娜跳下椅子,什么也没看见,便急迫地追问:你是谁?究竟藏在哪儿?你是跳蚤吗?
哼!你才是跳蚤呢!我比它宏伟一百万倍!看来对方脾气不太好,你就不能有点想象力吗?他继续絮絮叨叨,小孩,想象力!勒紧你想象力的裤腰带!不然它要掉啦!
格瓦娜毫不理会他的揶揄,不管他是谁,准是个有趣的家伙。
那你到底在哪儿?
我再提醒你一次,小孩!你刚从我身上跳下去!他尖叫道。
格瓦娜蹲下身,同样尖叫着回应:椅子!你是椅子!
椅子因为被格瓦娜认出心情好了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没错,我就是头晕的椅子,被你摇晃得头晕的小可怜。
格瓦娜脸红了,毕竟那时她在撒谎,她并不头晕,摇晃椅子只是想引来妈妈的注意力。她摸着椅背说:对不起。不过,椅子怎么会说话呢?
你这小孩!椅子怎么就不能说话啦?只要你不差想象力,椅子就能说话!小孩子都有想象力,你有吗?
格瓦娜刚要说话,椅子忽然大喊一声:轮到你出场啦。
只见椅子抬起前面的两条腿,对着餐桌倾斜了四十五度,就像一个垫起脚尖探着身子的小孩。
啊哈!你在这儿。他兴奋地叫起来,同时催促道,快出来!给这位毫无想象力的小孩上一课。
椅子话音刚落,咖啡杯里的小勺如同跨栏似地猛然跃出,直直地立在咖啡碟上。小勺左转一下,再右转一下,像一个芭蕾舞蹈演员一样绕着咖啡杯蹦蹦跳跳,还时不时停下来四下张望一番。最后,它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住了,然后啪地一声靠在了杯壁上。
这个位置真好,能感受到均匀的阳光。我喜欢晒太阳。格瓦娜小姐,您也喜欢吗?一个声音说。
原来刚才它在寻找晒太阳的最佳位置呢!咖啡勺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格瓦娜已经开始适应了,就像椅子说的,拿出点想象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格瓦娜对咖啡勺说:我也喜欢晒太阳,勺子先生。在学校我总是选择阳光能照到的座位。
勺子先生它拉长的声音里带着疑问,我很抱歉地告诉您,格瓦娜小姐,我不是勺子,而是兔子。
兔子?
是的,小姐。您妈妈的咖啡勺上不是有一只兔子吗?不同于椅子的急性子,兔子显得谦和有礼,温柔可亲。
格瓦娜凑到咖啡杯前,观察着咖啡勺上用作装饰的兔子图案,才发现那只兔子不是印上去,而是凸出来的。兔子做工精细,极富立体感,而且,它还穿着一身优雅的礼服,打着一个蝶形领结,一只手还握着一个话筒。#
3
你好,兔子先生!格瓦娜彬彬有礼地给兔子打招呼,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和它握握手。
您好,格瓦娜小姐!兔子面向格瓦娜,对她鞠了一个躬,接着说道,我和椅子都看见了您的烦恼,我们会竭尽全力帮助您。
格瓦娜的眼睛亮了,立马抛出一堆问题:兔子先生,你是魔法师?兔子先生,你认识阿拉丁神灯里的神仙吗?兔子先生,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不不不兔子直摇头,友好地说,我和椅子只能帮您找到原因,格瓦娜小姐必须自己解决问题。
请问格瓦娜小心地说,兔子先生所说的问题是指什么问题?
勺子忽然从咖啡碟中跳到餐桌上。不,应该说是兔子带动着勺子跳到餐桌上,就站在格瓦娜眼皮底下。
问题是,兔子正色道,您的妈妈从来不对您笑。
一听这话,格瓦娜竟止不住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餐桌上。
喂,小孩,你的眼泪对兔子来说可是特大暴雨,别弄湿了它身上那件精挑细选的礼服呀。椅子明明很同情格瓦娜,却表现得没心没肺。
还没等格瓦娜的情绪平定下来,椅子的声音又接着炸响:阳光!阳光!快过来帮忙!
话音刚落,餐桌上那几条缎带似的阳光仿佛接到了椅子的命令,一条条纷纷爬上了格瓦娜的身体、手指、额头和脸庞。
格瓦娜停止哭泣,低下头打量上半身,又摊开手掌,握住一把阳光,禁不住咧开嘴笑了。
格瓦娜小姐。兔子唤回格瓦娜的注意力,您看见桌上那一小截玉米了吗?
格瓦娜把目光投向那根金灿灿的玉米,点了点头。
您妈妈工作太忙,时间太紧了。密密麻麻的日程紧凑得就像玉米粒。兔子将话筒举到嘴边,现在,请您吃掉它。
啊?格瓦娜诧异不已。
吃掉那些紧邦邦的玉米粒。您的妈妈就有空余时间多陪您啦。兔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吃吧。椅子也附和道。
格瓦娜将信将疑地拿起那一小截玉米,慢慢地吃起来。说来也怪,格瓦娜刚放下硬硬的玉米棒,就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后转动的声响。
是妈妈回来了。#
4
这周妈妈公司因临时有变取消了会议,因此不用加班。而且,当格瓦娜向妈妈提出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时,妈妈居然告诉格瓦娜这周不用去钢琴老师那儿学琴,可以在家练。
吃掉玉米果真让妈妈腾出时间来了。格瓦娜喜出望外。
可半个小时后,格瓦娜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妈妈坐在沙发上只顾着阅读报纸和杂志,完全没工夫搭理格瓦娜。期间,格瓦娜一直在楼上弹琴,悦耳的音符叮叮咚咚像小精灵似的盘旋在客厅天花板上。为了让妈妈欣赏自己的琴声,格瓦娜可是全神贯注,堪称完美地弹奏了一支支曲子。可当她走下楼梯,来到客厅时,竟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
格瓦娜垂头丧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眼泪又滚落下来,心里既焦急又悲伤。还想让妈妈笑呢,妈妈压根儿就没听到琴声。
哭过后,格瓦娜想起了椅子和兔子。没准他们能替自己拿拿主意。
别灰心,兔子安慰她道,生活就是由希望和失望组成的,格瓦娜小姐,就像钢琴上的黑白琴键一样。请您想一想,缺少任何一种颜色都不能组成美妙的音乐呀。
格瓦娜坐在餐桌前,认真听着兔子说话。
没错,谁都有烦恼。椅子跟着说。
是吗?格瓦娜提出疑问,椅子先生和兔子先生的烦恼是什么呢?
兔子的烦恼是晒太阳的时候没有一个靠枕,咖啡杯沿可硌人了。至于我嘛椅子略有不平地说,我的四只脚恪尽职守多年,还没见主人送双鞋子给我呢。
两双鞋子。格瓦娜被椅子逗乐了。
没错,两双鞋子,拖鞋也成。椅子说。
眼下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使格瓦娜小姐的妈妈笑。兔子咳嗽一声,举起话筒郑重宣布。
椅子和格瓦娜都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后,兔子建议道:写封信给您妈妈吧,格瓦娜小姐。
信?格瓦娜看了看兔子,又望了望椅子,认真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可写什么呢?格瓦娜追问。
这就得靠您个人的努力了。兔子说。
发挥想象力。椅子叮嘱道。
格瓦娜回房间取出白纸和铅笔,在餐桌旁认认真真地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再从头至尾地念给了椅子和兔子听。
亲爱的妈妈:
记得您上次给我说过,很多东西是很沉重的。我想,沉重的东西会让人眉头皱紧,弯腰驼背,甚至把笑容藏起来。我想告诉您一个避免沉重的方法。
您可以在手提包里少放一点东西,化妆品不要用玻璃瓶的,用塑料瓶的。这样上班就会很轻松了。我听同学说,大人们的上衣口袋里装满了压力和烦恼,裤兜里也是,不像我们兜里只装糖果。难怪我们老是笑,笑得那么甜。妈妈,您为什么不在下班前清理您的上衣口袋呢?这样就不会感觉沉重了。如果您还觉得重的话,我觉得您可以换一双轻一点的鞋子。
格瓦娜
写得还行吗?格瓦娜小心翼翼地放下信纸,紧张地询问两位军师。
和月亮一样美妙,格瓦娜小姐。兔子第一个说。
小孩,你的想象力还在脑袋瓜里嘛。椅子称赞道。
格瓦娜朝兔子和椅子点点头,又读了一遍信,才将信纸对折,悄悄塞进妈妈的手提包里。#
5
周一一大早,格瓦娜便早早地起床,在厨房里热牛奶、煮鸡蛋,还用咖啡机给妈妈煮了咖啡。待妈妈洗漱后来到餐桌前,格瓦娜已经静静地等着妈妈吃早餐了。桌上还放了妈妈常看的报纸。
妈妈在餐桌旁坐下,对格瓦娜说了声早。
妈妈早上好!格瓦娜笑脸盈盈地回应道。
妈妈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照常加了方糖用一只手搅拌着,另一只手则翻开报纸。妈妈又连续翻看了几页,每页报纸上都留下了坑坑洼洼、或大或小的洞。
格瓦娜,你做的?妈妈问。
是的。格瓦娜连点头,我剪掉了您最讨厌的广告和财经栏目。
嗯。妈妈应一声,开始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格瓦娜乖乖喝着牛奶,吃着鸡蛋,眼见妈妈都快要看完整份报纸了,终于忍不住问:妈妈收到信了吗?
收到了。妈妈头也没抬。
那么格瓦娜开口后却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么。
喝完牛奶,吃完鸡蛋就上学去吧,你要迟到了。妈妈这才把头从报纸里抬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起身去了洗手间。
可怜的孩子。兔子趁妈妈去洗手间的间隙,对格瓦娜的境遇深表同情。
格瓦娜这次没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
您没什么事吧,格瓦娜小姐?咱们别失望,再努力兔子的声音渐渐变弱,好像它也不能肯定了。
椅子沉不住气了,把四只腿摇得砰砰响。它气愤地说:格瓦娜已经很努力了。问题不在格瓦娜,是她妈妈的错。
见格瓦娜没说话,椅子又补充说:小孩,你的妈妈是一个机器人吗?不然她怎么不笑呢?
椅子还在等着格瓦娜的回答,不料她已经跑开了。#
6
格瓦娜坐在医院的病床前。
妈妈睁开眼睛后,朝格瓦娜轻轻笑了笑。
格瓦娜却哭了。她不知道拿妈妈的笑容怎么办,她不知道拿这难得一见的笑容怎么办。
是妈妈的错,妈妈对不起娜娜。妈妈道歉。妈妈握住格瓦娜的手,温柔地说。
一小时前,格瓦娜跑出家门后,迎面驶来一辆汽车,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将她推到了路边。
还记得爸爸吗?妈妈忽然问。
格瓦娜摇头。妈妈曾告诉过她,她三岁那年爸爸出交通事故去世了。
那年,你横穿马路时差点被公共汽车撞上。爸爸跑出来替你挡下了。那时的妈妈是多么埋怨和讨厌调皮任性的你啊。要不是你横穿马路,爸爸也不会出事了。妈妈的眼里满是悲哀,眼神却没半点责备之意。
妈妈恨娜娜,所以不对娜娜笑吗?格瓦娜的鼻子像是吃了一个柠檬,发酸得厉害。
妈妈不恨娜娜,妈妈只是面对娜娜的时候,笑不出来。妈妈一看到娜娜就会想起当年的事,妈妈努力过,可就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格瓦娜低着头,眼睛里含满泪花儿。她伸出小手,搭在妈妈手背上。
是妈妈太傻了!换成是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冲上去。妈妈不该把自己的心弄得这么沉重,不该在外面包一层硬硬的壳。妈妈用另一只手去擦格瓦娜眼角的泪珠。
壳碎了吗?好半天,格瓦娜才抬起头来,注视着妈妈的眼睛。
壳不仅碎了,妈妈还把手提包和上衣口袋里沉重的东西都清空了。妈妈搂住格瓦娜的肩膀,脸上又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格瓦娜幸福地靠着妈妈。只要妈妈一笑,全世界的花儿也会笑弯腰啦。功之路
从今以后,妈妈必须答应娜娜,要做笑容的好朋友。格瓦娜对妈妈说。
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妈妈点点头,向格瓦娜保证。
格瓦娜想告诉椅子和兔子,妈妈不是机器人,妈妈的笑比日出还美丽,比夕阳还温柔。格瓦娜还想,回家后,一定要送兔子一个靠枕,再送椅子两双鞋子。椅子和兔子帮了自己那么多忙,还没好好谢谢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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