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厨,大多由男性担任。我们那一带农村,却有一个女厨子,不论男女老幼,都称她许三嫂。她个头不高,四肢也不健壮,可垒灶、挑水、杀猪、宰羊等体力活,样样难不倒她。干活累了,她也像男人一样裹叶子烟抽,喝烧酒。她喝烧酒特别有趣,不要下酒莱,抓一大把干辣椒放面前。喝一口烧酒,往嘴里扔两个千辣椒,别人看着,都辣得难受,许三嫂却啧啧地咂嘴,连呼,过瘾,过瘾啊。

许三嫂是个很随和的女人,唯独干活的装束不能含糊。我对她有印象,已是20世纪的60年代。

那时,村里不少妇女仍穿自纺自染的土布,而许三嫂已玩起了机制布。不冷不热的天,她上身穿从右边捆下去的阴丹布短装,下身穿黑色的灯笼裤,裤脚扎在白色的袜子里,脚上套一双尖口小布鞋。她的头发任何时候都梳来盘起。天冷了,在头上包条黑帕,在阴丹布外面套件灰色对襟棉褂。

她备有两种围腰,一种是蓝底白点子的,做白厨时拴;另一种为白底红点子的,做红厨时用。

一搅到厨活,许三嫂就高兴得睡不着。她很要面子,弄出来的菜,得到客人夸奖,她会高兴得像个小姑娘,哼着小调,舞着锅铲,那双尖口小布鞋,也得意地在原地来回倒腾。

然而,乡村请许三嫂做厨的人不多。原因是许三嫂弄菜,过分强调色香味美,数量明显不足。其实这不能怪她。

农村穷时,一桌席,主人家顶多给厨子两三斤猪肉,有时甚至更少,就要你弄出一桌所谓九大碗。就是芹菜、莴笋、莲花白等大路菜,也不能随便用,也要花钱的。那时的农村人特别能吃,许三嫂手艺再好,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因此,穷家有红白事请她的少,只有那些有钱又比较大方的富户才请她。

上至龙泉驿,下至资阳,许三嫂的名气响呐。

据说许三嫂做厨,早在解放前就开始了。她常年在富户人家走动,工钱挣得多,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阔家妇女的做派,如抹口红、抽烟、推牌九等,她都会。许三嫂长相称不上美,但细皮白肉,又爱干净,在逮着只麦蚊,也非要辨出个雌雄来的乡村,很容易招致闲言碎语。

许三嫂反击的招法很简单。每次远行归来,走到村口,见有人一伸一缩地张头观望,许三嫂就故意停下,掏出装满碎银的布口袋,在空中抖几抖。然后高声喊,老娘又挣到钱啰——挣字的尾音拖得老长,很暖昧,也很有挑衅性。

那些嚼舌头的人听了,反倒奇怪地都憋得大气不敢出。

有一年冬天,老拐的老婆病重,想吃鱼。老拐携了鱼罩下到尺多深的水田里捕鱼。鱼罩上小下大,呈圆锥形,用棍篾编制。捕鱼者腋下挟一根顶梢留有筢齿的长竿。筢齿划过水面,若有鱼跑动,自然会蹿起浑水。这时捕鱼者提着鱼罩,眼疾手快地罩向浑水,怕鱼跑掉,还将鱼罩向下压实。

老拐忙活了半上午,脸冷成猪肝色,牙齿冻得打架,却连鱼虾虾也没逮着一条。正暗自垂泪,许三嫂来了。许三嫂问老拐伤啥子心?老拐说,婆娘陕不行了,临死前想吃回鱼。老拐的女人从不说许三嫂的坏话。许三嫂感恩,就说,我回家拿点东西,我给嫂子做鱼,让她吃个够。

许三嫂拎了根小口袋来。里面并没有鱼,只是一包面粉、一小包白糖,还有一些姜、蒜等物。许三嫂径直走向病人,俯身问,嫂子,你想吃多大的鱼?老拐的老婆有气无力地回答,别逗我了,哪有鱼啊,不过,真有鱼的话,一斤多重的鲤鱼最好。许三嫂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老拐的灶房。

老拐跟进来问,你开啥玩笑,我家哪有鱼?许三嫂一边在碗柜里翻找,一边叮嘱,老姐子的脚已经凉了,你赶快帮她捂着。不然鱼做好了,老姐子说不定真的就走了。

眼看着同甘苦一生的妻子不行了,老拐埋着头,伤心地落着泪。这时,老拐的女人,忽然耸动鼻翼幽幽地说,闻到鱼香了!话音刚落,就见许三嫂端着盆子进来。盆子里果真有一条鲤鱼,一两斤重呢。那鱼有头有尾,有鳃有鳍,鳞片清晰,鱼香四溢……女人这病,说白了,是饿的。几块鱼肉下肚,身上就有力气。她轻轻坐起来,喊老拐也尝尝。

许三嫂笑了,申明这鱼可不是真的,是灰面加泡菜等料做出来的,你老拐吃了可别骂人。老拐先是看呆了,拿起筷子尝了尝,果然如真鱼一般,连呼好吃,好吃,比真的鱼还好吃。

许三嫂用手艺救了老拐老婆一命的事,在村里传开,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许三嫂施了啥魔法,老拐没看出来罢了。

原来许三嫂常在富家走动,经常遇到一些难题。有的要吃斋念佛,可对大鱼大肉又难以忘怀。许三嫂便试着用素菜给他们做“大鱼大肉”。做多了,手艺日臻化境,竟然以假乱真,大受欢迎。

这手艺若放到今天,许三嫂说不定会被敬为一方神圣呢。但当时的许三嫂,觉得这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所以,对村人的怀疑,许三嫂也不计较,只哈哈一笑。信也罢,不信也罢,无所谓啊。

传说1970年,许三嫂的公公满八十做生。厨事自然由儿媳主持。客人不多,坐了五桌。桌上有一道鱼菜。鱼是鲫鱼,每条重约二三两,没去鳞片,也不破肚,油炸后,金光闪闪,入口一嚼,鱼刺、鱼骨与鱼鳞竟然化碴。

在赞扬许三嫂好手艺的同时,也悄悄有了另一种说法。说许三嫂用独门绝技,把鱼炸到一定火候,对着鱼嘴一吸,尚未凝固的鱼肉,便赶着趟子溜进了厨子的肚子。这样一来,客人吃到的只是空壳。还有人说,看见许三嫂的公公,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儿媳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悔过认错。

这事成了许三嫂的心病。总之,那年以后,她再也不做厨了。最初,她逢人就解释,说咋会呢,我一个厨子,走哪里吃哪里,啥好东西没吃过,能在乎一点点鱼肉?见大家并不真心听她解释,她更伤心了,觉得这耻辱是一辈子跟定自己了,从此便郁郁寡欢。

大约是1981年吧,生活比以前好些了,但吃鱼还是困难。于是对带鱼香味的菜,我特别向往。身体微微发福、已近七十的许三嫂说,嗨,吃鱼还不简单,有白糖没有?生姜好买不?我说不难。她又大咧咧地嗨了一声,凡新鲜蔬菜,加生姜加白糖,锅儿烧辣些,几铲子就成了。我按照她的方法一试,果然灵验。原来要煎出鱼香味的菜,两样东西不能缺,砂糖和生姜,好简单啊。



我不止一次想问问她,为公公做生油炸鲫鱼那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我看来,把一条鲫鱼炸来吃了里面的肉,鱼还能保持着原模原样,简直绝了!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这是许三嫂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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