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农村出来,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每年过年过节,他都要买很多东西寄回家里。每次打电话,他都说:娘,来城里住些日子吧!娘去了哥哥姐姐家,他总心急火燎地奔过去。看得出他想家,却从不提回家的事。他也从来不提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终于有一次,他跟他的妻子讲述了他和父亲的故事
他是家里的老三,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上了大学。妻子感慨地说:咱爹咱娘真的很伟大,农民家庭供出三个大学生,那得受什么样的煎熬啊!
他继续讲述和父亲的故事:上初三那年,姐姐继哥哥考上大学后,也考上了本省的师范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人都在侍弄那二分烤烟地,阳光明晃晃的,把家里人的心情都晒得焦燥。姐姐带着哭音说:我不去了,我去深圳打工,供小炎上学。
父亲重重地把手里的锄头摔在地上。不上学,也轮不到你!他抬起头,说:姐,我16了,我不念了。在一边抹眼泪。哥哥蹲在地边,有气无力地说:我再找两份家教,咱们挺挺,我毕业了就好了。
家里东凑西凑还是没凑够姐姐的学费。父亲抬腿出去,回来时,手里攥了一把暂新的票子。他把马上就可以卖钱的烤烟地贱卖给了村里的会计。母亲说:就这点地都卖了,咱往后吃啥喝啥?父亲说:实在不行,就让老疙瘩下来。或者爹只是那样一说,杨炎却记在了心里。尽管他说了不念的话,但这话从爹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心里还是很不是。
姐姐上学走了。父亲出去帮人家烤烟叶。父亲的手艺好,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因为父亲的那句话,学习上松懈下来,反正早晚都是辍学的命,玩命学又怎么样?很快,他便跟一帮社会上的孩子混到了一起。
直到有一天,他跟那些所谓的“朋友”去水库玩了一天回来,看到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等他。
见了他,父亲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说:既然你不愿意上学,那好,从明天起,你就别上了,跟你三舅去工地上做小工!
他瞪着父亲,心里的一下子涌上来,他喊:凭什么让他俩上学,不让我上?
父亲说:因为你是老疙瘩,没别的理由。
他梗起脖子,说:不让我上学,我就不活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整整饿了自己五天,母亲找来了村里叔叔伯伯。父亲说:想上学可以,打欠条吧,你花我的每一分钱,你都给我写上字据,将来你挣钱了,都还给我。我和你娘不能养了儿子,最后谁都指望不上。
他坐起来,抖着手写了字据给父亲。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一分一厘也不会欠你的。
那晚,他跑到村东头的小河边哭了一夜。心里想父亲一定不是亲生的父亲,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对他?人家的老儿子,不都是心头肉吗?他上学,很少回家。可是父亲却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叫他回家帮他干活。烤烟要上架,父亲一个人干不过来,要他回家帮忙。麦子黄了,不及时割会掉粒,还要他回家抢收。他咬着牙,拼命地干活,他想:考上大学就好了,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也就算逃了苦海了。
那次割豆子,他一镰刀下去,割伤了腿。母亲给他抹药时,他说:娘,我是你们捡来的吧?
母亲叹了口气,说:别怪你爹,他也是被逼得没法儿了,他怕你们都走了,孤得慌。
他看了看正在院子里侍弄那半根萝卜垄的父亲说:人家的父母砸锅卖铁都供孩子上学,哪像他,一天只知道钱钱钱。他一天到晚净干那没用的。
父亲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半垄萝卜,也许是土质不好,萝卜全都很小很小,几乎不能吃,全家人只能喝味道很难闻的萝卜缨子汤。
母亲还把这当成好东西一样,把萝卜缨子晒干,给他泡水喝。想想他就有气。
上高中时,哥哥毕业上班了,姐姐的生活费也可以自理了。按理说家里的条件好了很多,父亲应该对他松一点了。
可是,每次他回家拿生活费、资料费,父亲都郑重其事地掏出那张欠条,让他把钱数记在后面,签上名字日期。每次写这些时,他都会咬紧牙关,然后把对父亲的感情踩在脚底下。
那年临近高考,家里的麦子又黄了。父亲捎信给他,让他回来割麦子。他终于没忍住,回家跟爹大吵一架,他说:你就不能割,干啥偏指着我呀?
父亲狠狠地磕掉烟袋里的烟灰,不紧不慢地说:养儿妨老,我不指你指谁?
他没黑天带白天地割了三天麦子,麦子割完,他头也不回地回了学校。
那年高考,他考了全乡分。他给哥哥姐姐写了封信,信里说:他不指望父亲能供他上大学,他们可以借他一点钱,这些钱将来他都会还。信里面写得很绝情,那时,他的眼里只有前程,亲情于他,不过是母亲的一滴滴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
上大学走的那天,他噙着泪离家,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他已经很多年没叫他父亲一声“爹”了。在他眼里,父亲更像是一个债主,有了他一笔笔债压着他,他才能使劲地往外走。
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说到与父亲之间的纠结:我能有今天,也算拜他所赐!
走到村口,他回头看家里低矮的土房,一不小心看到站在门口的父亲,他手搭着凉篷向他离家的地方望。他转过头,心变得很硬很硬。
他从一本旧书里找出一张皱皱的纸,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好些帐。下面写着他的名字。他指着这张欠条说:还清了这张纸,我不欠他什么了。
妻子知道了他喝父亲心里的结。跟单位打好招呼,对他说要出差几天,然后去了他的老家,妻子想看看真实的这位公公真的有那么狠心?
打听着找到他的老家,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吃了一惊。家里三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女,都寄钱回来,怎么他们还住着村里最破的土坯房呢?难道真的像他所说的,公公是个爱钱如命的人?
院子里还有半垄杨炎说的萝卜地。每年婆婆还是会寄些晒干的萝卜缨给他们,嘱咐妻子泡水给他喝。
婆婆出来倒泔水,看到眼前的儿媳,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妻子之前是见过婆婆的,就是没见过公公。
母亲把儿媳请进了屋,昏暗的光线里,妻子看到佝偻到炕上的老人——他的父亲。父亲挣扎着起来,母亲介绍到,这是小儿子家的媳妇。父亲哦了一声,用手划拉了一下炕,说:走累了吧,快坐。
妻子没有想到,想象里凶神恶煞的公公,是个慈祥的乡下老头。
妻子说,爹,你咋了?母亲刚要说,父亲便给她递了个眼色说:没啥,人老了,零件都不好使了。母亲抹了抹眼睛,开始给我张罗饭。
妻子帮母亲做饭的时候,母亲问起了他的情况。妻子用余光看父亲,他装作若无其事,可我知道他听得很仔细。
跟母亲出去抱柴火的时候,妻子说:他还在记恨父亲呢!
母亲的泪汹涌而出,说:都说父子是前世的冤家,这话一点不假。你爹那个脾气死犟,小儿子更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其实,三个孩子里,他父亲最疼的还是他。母亲说,你看这半根垄,父亲年年种,就是家里再难的时候,也没把它种成别的。就是因为父亲知道小儿子内虚,有个老中医出了个偏方说萝卜缨泡水能补气,父亲就记下了。他年年把萝卜缨晒好了,寄给他们,然后让母亲打电话,还不让母亲说是他弄的……
那为什么爹那时那样对他呢?妻子问。
母亲叹了口气。那时候他在外面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父亲若不用些激将法,怕是那学他就真的不念了。每次找他回来干活,都是他父亲想他了,又不明说,谁知那孩子犟,两个人就一直顶着牛……
母亲跟妻子说:你爹的身体不行了,动哪哪疼,可是他不让我跟孩子说,他说,他们好比啥都强,想到他们仨,我就哪都不疼了。他说什么也不肯看病,他给我们两老寄的那些钱,你爹都攒着,说留给孙子以后上大学……
妻子的眼睛模糊了。父爱是口深井,儿子那浅浅的桶,怎么能量出井的深度呢?母亲说:他每天晚上梦里都喊儿女的名字,醒了,就说些他们小时候的事。父亲说,孩子小时候多好,穷是穷点,可都在身边,叽叽喳喳地,想清静一会都不行……
妻子站在村口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的爱像右手,它只知道默默地给予,却从不需要左手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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