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想读博士。”我对面刚本科毕业的表哥吸了一口白开水拿出一副传授长者经验的架势。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我装作对他本科四年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
“不好说一言难尽。总之我感觉发生了很多事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白开水好像烫到了他的喉咙他皱了皱眉额头的抬头纹挤在一起配上攒成团的杂乱眉毛整个人显示出一种样貌平平的人强拗造型且手法极其生硬的难堪。
老实说我对接下来的对话意兴阑珊。因为他前四年的生活早已被全程转播给所有亲戚。有的人愿意听有的人不愿意听有的人出于长辈的压迫装作愿意听。我当然是最后一个就和我在班里的名次一样。
我父亲出身在一个生养了九个孩子的农民之家是家里唯一上了专科的人。他一直给我说他当年的专科相当于现在的二本有点自鸣得意也有些遮遮掩掩。而我这个表哥自然也是我众多表兄中的一个。目前他是我们这一代里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人。这么说他有点厉害当然也就一点点。
“你想不想仔细听听”
“不想。”
“……”
“我是说题。我听你讲题有些累了。你继续说你的大学生活。”
“没有继续我现在才刚开始说你严谨一点。你现在成绩平平缺的就是缜密的思维和严谨的推理能力。但离高考还有几个月一切还来得及。”
“好严谨一点。我成绩一点也不平平。”
“那你为什么还想读博士”
“那你为什么后来不想读博士了”
“因为读博需要先读研而我没有读研。”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一开口就说自己的感情经历。但意料之外的他也没有说他的成绩。面对我这样的学生不经意间提起学习成绩是同班同学惯用的狡黠。果然是我亲哥。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头骡子。你知道么就是驴和马杂交的不能遗传后代的骡子。”我觉得我有必要问问他是不是情感受挫才会把自己比喻成这种动物但转念一想算了。他对我有关怀那我也慈悲一点。这种问题我不问他肯定会说的。这次不以后也会说的。他读的金融系据说美女如云。就算没发生什么也会惦记几个。
“我每天上课作业、食堂吃饭、网吧联机、班级聚餐、寝室闲掰还和一群打扮的不错的女生聊天。说好的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呢日复日一就是这么个套路。我快闷死了。”我眯起了我高度近视的双眼试图分析眼前这个男人的演技。可惜没天赋的演员常常是面瘫当他试图作出一些微表情时一切面部肌肉的活动都是过度与做作。普通人转瞬即逝的负面感情流露却受颜值所拖不够锋利不够鲜活像滩温吞的咸水让人尝到了它的咸味有点不快但无所谓。
“我以为我会沉迷学习成为搞科研的人。我想提高这个社会现有的生产力奉献出我的智力我的娱乐我的一切莽撞和急功近利。成为一个清廉的科学家一个孤傲的性格有些古怪的但是行事极其正派的乐于提携后辈的科学家。可是我……”
“可是学金融的为什么会成为搞科研的科学家而且性格孤傲古怪为什么让你觉得会行为不端”
“这就是我的痛苦之处了我是学金融的我学的专业不过是万金油。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没学精。我觉得我满身铜臭味但我其实也没几个钱。后面那个你就不要钻牛角尖了。前面那道化学平衡的题我不是给你说了要以宏观大局为重忽视二级电离吗。你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就是就是那么个意思。总之我觉得我当时应该去学理工科然后搞科研而不是每天钱钱钱的。还有饮水机在哪我水喝完了。”
“喝咖啡吗我为了熬夜买的。”
“我喝白开水养生。现在的人每天对着手机电脑辐射太大。皮肤出问题不说身体内脏也差。年纪轻轻的人这个病那个病。你一个女孩子也要注意。”这次我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嫌我爆痘善意一点说是提醒。我抬手指了指饮水机的方向让这个人润润他嘴上的干皮。
“可我记得你那时转了汉语言文学还是哲学系。怎么没有读数学物理啊”话一出口我便鄙夷了自己。还是生气了。虽然人家只是指出了所有人都看得见的问题可我还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自己不说也不愿别人提起。仿佛和大家守着一件皇帝的新装似的秘密和我平时厌恶的人有了微妙的统一和亲近。但当小女孩出现时我还是忍不住翻个白眼。
“所谓理工科不只有数学物理还有土木工程、电气自动化信息通讯之类的。我后来转中文是因为我们系的女生……”终于来了感情戏。我就知道他会说的。所谓谈恋爱不就是那样么高调的向一群人宣布他们在一起了低调的私下里偷偷挤眉弄眼。我见过猪跑。来吧说吧我马上就能给这个故事分类。
“我每天和几个女生聊天。说真的真是悲哀。那么漂亮的女生头脑却那那么贫乏。只知道专业课也就是钱钱钱不读文学不懂艺术兴趣爱好我估计就是化妆打扮吧。所以我想我总是要结婚的。而大学的恋爱比起社会上少了许多物质不如我在大学里找个女朋友然后发展成老婆。可我不能找我们系那样庸俗的学中文的应该都是有情怀的文艺女青年感觉打扮的也不错我找一个娶回家完全能接受。”
我一时沉默。不是不知道接什么只是想吃个苹果。柜子里的零食吃完了还有一个苹果。可只有一个苹果还没有水果刀倘若我独吃不给表哥分享总是过意不去。况且守在客厅里的母亲要是看见我和表哥在书桌前才呆了十几分钟就出来取苹果一定又会说我不认真学习。我不在乎她的指责毕竟有些话已经听了快十八年。只是这容易让她扣我的饭钱。学习上自然是没有钱的我也不需要。零食是一定要有的。无人与我说话咀嚼助我磨牙。
“等我转了中文系接触了一些与哲学有关的书觉得这才是奇妙无穷。我们这世界有的是天才的大脑来发展科技可我们现在缺少睿智的思考。你能说出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是谁么不能吧。这就是问题。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有柏拉图可他们现在有谁我们以前有孔孟老庄现在呢学哲学的人事越来越少了。你有没有发现科技让人变傻。像现在全民自拍的时代。手机前置摄像头不就是一个傻瓜摄像机吗。要以前照相是要有专业知识的。所以我要学哲学矫正我的头脑。学成之后……”
“矫正他人头脑”
“不我要隐居。在幽静自然中寻求生命的奥义。”
“和女朋友”
“前一个分手了。”
“漂亮吗”
“虚有其表。”
“那就是很漂亮了。”
“不。我刚开始也只看长的好看的那种可她们身边围的人太多。有些只顾读书我觉得人还是要乐于社交。有些又太聒噪和所有人都熟我不喜欢这种的没有贤妻感。而且找一个外表一般但是很有才华又贤惠的女生不是更好么没有人在乎她普通外表下的精神生活可我注意到了。于是我开始向身边样貌普通的发起攻势。可惜了相处久了就发现她们内在也不充实。而我刚好又迷上了哲学我决定再转一次专业。”
“中文不有趣么”
“老师让我们分析诗鉴赏书法绘画之类的我一个理科生哪会玩文科生的把戏。我还是爱看机械制图更有几何之美。”
为了防止他再一次引话题我做出了一个自损八百的决定。
“哥给我讲讲这道物理题。”
“小婶让我来其实不是讲题的。她说你高三压力大不爱说话。让我以大学生的水平来和你聊聊天。让你宽宽心。”
“能讲题吗”
“我不会。我学哲学的。”
“饿了么我们去吃饭。”
“我高三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蒙头学习。”
“我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只是突然注意到了我。”
“父母不关怀平常事。”自他进我房间这应该是第一句正常话。按照母亲的期望我应该先向他倾诉我物理26分的焦虑在他谆谆教诲下流出两行咸水然后下决心死磕物理。可是我不愿。不愿流露情绪给交情寥寥的人。本着这一点自恃清高的孤傲我被我在气头上的母亲用方言骂过“倔驴。”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我明明是头骡子。一头无心繁殖、无心嗷叫一天到晚只知道嚼草的骡子。耕地不如牛外形不如马。被奇怪的父母生出来见过出身阶级范围内的美丽但那也不过是几亩薄地上的野花。日日吃干草挤不出奶。做粗燥的活过粗糙的生活。
倘若表哥开始不做那个比喻我估计不会忍受他后来的话。我自以为遇到一个失意但又有些沉迷失意的同类这让我有些惊喜也有些难堪。不过幸好我只是听了几句无聊畅销书扉页的话看见了几滴吐沫。
“你什么时候隐居”
“后天晚上的火车。”
“哦。”
“你猜在哪里。”
“不想猜。”
“我要进大城市找工作。然后留在那再不回来了。”
“走吧。”
走吧。我的表哥。我偷窥的微博里活的活色生香的表哥。走吧我躲闪自己的表哥。
他离开后我终于拿出那颗仅剩的苹果。还是苹果好一直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