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泡’又咕嘟咕嘟冒泡了”

     周固寨西街家家户户都在传播着这个消息大人们凑在一堆儿小声说神秘兮兮小孩子们在街上高声嚷嚷过年似地。

    西街村里有好几个坑塘大大小小有方方正正的有长方形的有圆形的还有三尖六不圆的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儿。这些坑塘啥时候有的咋形成的反正这辈人谁也说不清。

    靠近南寨门里也有一个坑塘有名字南坑。同样南坑啥时候有的咋形成的谁也不知道。一直就有还是哪辈儿先人挖出来的一直就有可就神了。老天爷给的哪辈儿打寨墙取土挖成的

谁也不知道。

    南坑的神乎不在与此这些不算神乎是科学的疑问。其它大坑小坑圆坑方坑和不方不圆的坑里要么常年有水要么至少夏天有水。南坑不同一年四季不见一滴水。即便夏秋雨季积上满满溜沿儿一坑水要不了十天半月眼睁睁就见底了。

    南坑西边也有坑一大片只是很浅连南坑的一半都不到可那片坑里常年有水还长满了芦苇还有鱼虾村民们因此称作苇坑。家养的扁嘴和大白鹅在光水面上、在芦苇荡里悄没声儿地游水或者“嘎嘎嘎嘎”不停地叫唤。让村人开眼的是个别时节芦苇荡里还有野鸭野水鸡。周固寨西街芦苇荡里生着野物乡亲们觉得很荣幸、很自豪。

    芦苇荡长得很美像一群小妮子挤在一起却不像人群那么嘈杂。修长的青青身材被夏日的风吹着一会儿向这边翻卷一会儿向那边翻卷翻来覆去都安安静静。

    芦苇荡浅浅的更像一片湿地。对过的南坑却一年四季不见水总是干干的白刺刺的土坑坑里和坑沿自然也不见一株芦苇。中间的小路不到一丈宽就连路面都经常湿漉漉的这边却像另一个世界。南坑因此更多了神秘感。不过它只是一个光秃秃一眼能看到底的土坑里边至多有些砖头瓦块也吓唬不住谁。

    是啊那时候哪个坑底都没多少垃圾没人往里倒呗。并非说当年村民们的卫生意识有多强而是家家户户实在产不出多少垃圾。

    哦这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天上人间啊即便周固寨村人的生活水平也在快速提升。日子好过了垃圾也就多了起来。城市里有的好东西周固寨差了不少城市里有的垃圾周固寨却一样不少甚至更多。剩菜剩饭不说了它们其实算不得垃圾最多的是五颜六色的塑料方便袋还有卫生纸、尿不湿、各种包装材料、小工场小作坊的下脚料等等等等。村里没有垃圾站村民们一股脑地把各自的垃圾统统倒进大大小小的干涸坑塘里周固寨好几个比较浅的坑塘眼看就要被填满了一年四季发出乡下人也闻不惯的刺鼻气味。

    不说这些了。稍稍想一想鼻孔里就塞满了自燃垃圾那种让人窒息的气味儿……

    如今的南坑也要被这样的垃圾填满了它的对过曾经青青的芦苇荡被一片房屋代替。南坑更神秘了或者说更恐怖了比当年恐怖。

    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当年南坑只带给小孩子们恐怖大人们兴许只是觉得有点迷惑可能并不把它当回事儿。是的大人们并不把南坑的异象当回事儿南坑的异象只是一串串咕嘟泡。

    一场暴雨突然降临。据村里最高寿的老人寅命爷爷说打他记事儿头一回遇着这么大的雨。暴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老天爷一口气都没停歇。村民们都嘀咕老天爷咋恁大力气嘞这是和谁上劲怄气嘞

    周固寨成了一片汪洋大街上积满了浑黄的雨水。水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已经不再流动也就是说坑坑洼洼处的水和街里的水、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连成了一个水平面整个周固寨成了同一个大水坑。

    十天后大多数人家院子里的水退下去了街道里的水还到成人腰窝。大小队干部们趟着水在街里敲着破锣吆喝来吆喝去“有谁家的房屋塌了吗塌了赶紧上报”“水灾期间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又过了四天街道里可以下脚了。家家户户的家长们先后走出家门小孩子们更兴奋他们在家里憋了整整半月再憋下去头上就要长毛了。

    大人小孩不约而同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坑边。大坑、三尖坑、南坑还有苇坑当然连成了一片站在村头高处放眼看去村民这才知道原来村子竟然有这么大的空地方。芦苇们只露出小半截苇缨在宽阔的水面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不时能看到谁家的破箩筐在水面上漂着。大小木棍更别说走两步就能看到好几根。恶心人的是还能看到一只只死鸡死猪娃死羊羔甚至有死扁嘴。当然不是野鸭野水鸡了遇到这么大的雨它们说不定更欢。

    突然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大声喊“快看呀南坑里冒咕嘟泡嘞咕嘟咕嘟不住气冒”

    不多会儿南坑边就聚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南坑和苇坑中间的小路没水时候就不宽这会儿部分路段还被水淹着只剩疙疙瘩瘩的一段段两三尺宽的路面净是烂泥。

    “咦就是咋着不住气冒咕嘟泡嘞”大人们也交头接耳盯着南坑中间一串串小猪尿泡大小的水泡不停地“咕嘟”、“咕嘟”泛上来立马儿不见了新的水泡立马儿接上来。

    “咳有啥稀罕嘞南坑平常不存水猛地存了满满一坑水底下干这是往里洇水嘞。”小队长文轩上过高中他看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说。

    有人信有人不信。“这都半拉月了南坑再干也不能一直往下洇水呀不是水鬼儿吧”

    文轩说“都啥年代了还封建迷信嘞哪有啥龟孙水鬼呀有水鬼儿倒好了架个水泵抽干南坑一道街的人还能尝尝荤腥嘞水鬼儿估计和鲶鱼味儿差不多。”

    “咦你个傻小儿可不能胡说水鬼儿也是神灵你再胡说小心它拿你头疼”文轩他娘数落儿子。

    文轩皱皱眉斜眼瞅了老娘一样没搭理老婆儿。“等着吧它冒不了十天半月。再过几天它要是还这个法儿冒咕嘟泡我把我的名儿倒着写。”

    “倒也是可能洇几天就洇透了它就不见鬼了。再过几天它要是还冒咕嘟泡那就是真有水鬼儿了”

    小孩子们没人敢吭声。他们当然也听说过”水鬼儿”年年坑塘里一有大水爹娘怕孩子们偷偷去洗澡总是吓唬“下去吧下去水鬼儿就拉你走了”周固寨语言中“水鬼儿”发上声类似“水棍儿”以至于小孩子们正在偷偷摸摸洗澡碰着或踩着水里一根木棍儿总会大惊小怪赤巴着肚子就逃上岸。可坑塘里偏偏糟树枝很多尤其露出小半截的死木棍被水波荡漾着倒好像它在水下往外探头探脑。看见这样的水棍儿水鬼儿小孩子们更惊慌。几年前大坑里有几根这样的水棍儿老是探着脑袋往外看结果周固寨五道街的小孩子们都知道西街大坑里“不净”有水鬼儿再也没人敢下水。那一年家长们最放心。三十多年过去已经四五十岁的周固寨爷们儿在一起闲嗙空儿偶尔说起大坑还说那里“不净”。

    一拨村人散去了另一波村民来了就连其它四道街也有人来看“咕嘟泡”到了吃晌午饭有村民干脆端着饭碗一边看“咕嘟泡”一边呼噜呼噜吃饭。老少爷们儿、男男女女像看西洋景水在一点点退去露出的越来越宽的小路上的烂泥很快被踩踏结实了。大人们低声交头接耳小孩子们开始不敢高声说话。看了两三天一吃过饭就聚在南坑边叽叽喳喳地相互争吵着不但指着“咕嘟泡”说水鬼儿也说其它的小鬼儿小判儿。

    “俺学校一间教室过去是坟地不净一到夜里就有人在里边哭。四年级的杜老师练过武把拿着大刀在教室里耍了一圈从那儿以后再也没听见有人在里边哭了。”

    “杜老师不是耍了一圈是耍了三圈耍过后四个墙角都有血。”

    “小孩家知道的比大人都多”几个当娘的听着孩子们的嘁嘁喳喳嗔怪地笑着说。

    小孩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文轩。他叫来了村小学的杜老师。杜老师和文轩岁数差不多不到三十岁高中同学。杜老师没正儿八经练过武把儿不过在村里的农民演唱队当过武生。杜老师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漫长脸看上去浑身正气总是出演正面角色村民观众们总是能够看到杜老师在周固寨戏院舞台上挥舞一把系着红绸的大刀威风凛凛地砍杀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匪兵。

    杜老师来了却没背大刀。文轩问他“你咋不拿大刀你拿来大刀在这儿耍一圈呀”

    杜老师笑笑他脸上总是挂着自来笑“水鬼儿在水里嘞我总不能下到水里耍一圈吧”

    “你在坑沿上耍耍孬好能吓唬吓唬它。”

    杜老师又笑笑“不用我吓唬过不了十天它就不咕嘟了。”

    “我也那样说可老少爷们儿不相信就相信你的大刀片子。你大刀片子在这儿耍一圈老少爷们儿心里就没鬼了。”

    杜老师说“也中。不过这两天学校忙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它要是还咕嘟泡我就下去耍一圈。”

    杜老师走了大人小孩儿更害怕了“连杜老师都怕这个水鬼儿不敢在这儿耍大刀。”

    下了暴雨大坡里的庄稼受了灾村里的劳力都忙着救灾可南坑边天天总是有一二十个人大人小孩都有。又是三天过去了“咕嘟泡”还在“咕嘟”、“咕嘟”不住气冒泡。只是水泡越来越小到了这会儿像鸽子蛋大小。可它就是不住气地“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周固寨五道街、周围三里五庄都在谈论西街南坑的“咕嘟泡”。

    “文轩不逞能了吧他说过几天就不咕嘟了这都七八天了咋还不住气地咕嘟咕嘟嘞”

    “他个愣头青知道啥就是水鬼儿不是水鬼儿不能恁邪”

有人想起了宁福家的娃红闯。红闯七岁那年在大坑里洗澡被淹死了等捞上来已经泡白了。放在牛背上倒是吐出几口水可眼睛到底没睁开。

    “‘咕嘟泡’不会是红闯在水底下往外吐水吧把他搭到牛背上他吐了几口水肯定没吐净吐净了兴许就有气儿了。”

    “别胡说红闯是在大坑淹死嘞这是南坑。”

    “南坑和大坑不连成一个坑了”    

     “那也不会是红闯。他就是从大坑里游过来吐两口、吐几天也不能这七八天了还不回大坑里的家呀”

    十天过去了大坑、苇坑和其它坑塘里的水没见下去多少南坑的水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少。水位下降到只能淹到大人腰窝的时候文轩耐不住性了。他把西街几个劳力招呼到南坑边决心找个人下水探个究竟。

    谁下去嘞叫杜老师杜老师不来“校长说了一个人民教师咋能掺和封建迷信那种事儿”

    “你不是人民教师你是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就不是人民教师了”杜老师更不来了。

     一个年轻媳妇儿出坏撺掇文轩下去。文轩脸上一红梗着脖颈嚷嚷“我一会儿还得到大队开会嘞总不能让我穿着湿裤子去吧”

    文轩点了几个人谁都有理由不下去这个说明天得去串亲戚裤子脏了没换洗的那个说这两天湿气重感冒了。最后五十出头的墨香爷自告奋勇“年轻人胆小不敢下我下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是啥鬼啥判儿”

   墨香爷的名字让外人听了可能首先会被一股书香气醉倒误以为老头儿至少是个识文断字的乡村儒生。错了墨香爷是村里的牲口饲养员。

    这会儿墨香爷爷已经快九十岁了每天吃了午饭他就坐在西街拐口的砖头台阶上晒暖。三十多年前那场“咕嘟泡”事件让墨香爷一下成了名人周固寨五道街提起老人家都知道他是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儿”。胆大的人总是让胆小的群众充满信任依赖墨香爷后来因此还当了几年村干部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了。

    有年轻人问起墨香爷当年下水的动机老人家瞅一瞅问话人竭力睁开早已昏花的老眼打量打量问话人。起初他不愿意说后来还是说了。“你去问吧伺弄使唤牲口的人都不信鬼神。马骡驴牛和人一样是活物除了没人精比人傻。你惯着牲口牲口就不给好好拉套你用皮鞭狠揍牲口牲口就听话挑食的牲口饿它三天给它个玉蜀黍芯它都啃得冒嘴倒沫。人世间不就恁简单绞尽脑汁开动脑筋整天琢磨事儿要么是贼要么是神经”说到这儿老人家看看四周“我给你说呀小儿整天绞尽脑汁开动脑筋琢磨事儿嘞要么是贼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当官嘞。你要明白过来这个理儿你就不会信鬼神了你就想着人世间只有精人傻人、好人孬人只有牲口和喂牲口嘞。”

   墨香爷卷起两条裤腿脱下破布鞋找了一个缓坡摸索着慢悠悠地下水。刚下了坡老头儿脚下一滑摔进水里。坑边的人哈哈大笑。文轩急忙说“笑啥嘞叫谁下谁不敢下香爷自告奋勇下去了你们还笑嘞”说完自家倒捂着嘴笑了。

    墨香爷在水里噗通了两下站稳水淹到他的大腿根。老头儿冲众人笑笑“看见了吗才打到我大腿浅着嘞”

    老头儿看看不远处还在一个劲“咕嘟”、“咕嘟”的“咕嘟泡”站住悄悄喘了口长气一步一挪试探着慢慢向它走去。摸索了几步又站住了扭脸向上边喊“唉忘了拿根棍了先用棍探探它到底是啥物件。它要是敢咬我我用棍打它像用皮鞭抽牲口一样打它”老头儿说着两排牙咬在一起。

    文轩说“香爷别害怕我这就给你找根棍。”

    墨香爷说“傻小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弯腰摸不到底儿。”

    文轩找来了一根细细的干柳树枝用力扔下去。墨香爷抓起柳枝拄着一人一棍一前一后继续向前摸索。

    离“咕嘟泡”只有一棍之遥了墨香爷又站住了。老头儿又喘了口长气往前探着身体用柳枝轻轻捣了几捣。“咕嘟嘟”一片大水泡顺着柳枝泛上来裹着几片巴掌大的枯烂杨树叶和桐树叶一片水变得浑浊。坑边众人不由自主地一齐“哎呀”一声一名妇女冲老头儿喊“香爷照拂着点”

   老头儿也吃了一惊身体猛地向后一撤差一点再次摔倒。停了一会儿他扭脸冲众人说道“没事儿我不是被咕嘟泡吓住了我是被你们几个瞎吆喝吓了一跳。”众人看到老头儿原本黑紫的脸膛变得煞白。

   “香爷不中就上来吧别管它了让他咕嘟吧”文轩喊道。

   “看你说嘞都下来了都走它跟前了哪能不摸摸它。”说着老头儿往前挪了两步扔掉柳枝竟然弯下腰右胳膊探下去。他的下巴沾着了水可能还没摸到坑底老头儿就偏仰着脸胳膊用力往下摸。

    “摸住它了吗香爷”几个人一齐喊。

     老头儿没说话更用力向下探胳膊他的嘴巴淹到了水里他紧紧闭上嘴继续摸。

    “摸到它了吗香爷啥样啊滑溜不滑溜是不是像鲶鱼呀”

    “摸到啥东西了香爷不中就赶紧上来吧别着凉了恁大岁数了。”

    墨香爷在水下又摸了几把还向一边挪了挪又摸了几下。然后老头儿直起腰手里抓着一把污泥。他把污泥送到眼前看看用左手拨拉了几下又扔进水里两只手相互搓着洗洗。他看看“咕嘟泡”似乎水泡没刚才稠了。老头儿往前走一步用脚在“咕嘟泡”上狠狠踩了几踩。可能是滑了一下老头儿的身体向后一仰又差一点滑到。他嘴里嘟囔了一声“龟孙还滑我嘞我非得摸清你是啥不可。”说着又用另一只脚狠狠踩了几下。

    踩了几脚老头儿说“咳不摸了除了污泥啥也摸不着连砖头瓦块都摸不着。”老头儿又洗了洗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顺着下来的路往坑沿走。文轩几个赶忙跑过去老头儿来到坑边两三个年轻人拉着他的手老头儿呼哧呼哧上了岸。

    墨香爷爷拧拧湿裤腿穿上破布鞋扭过身和大伙儿一起盯着“咕嘟泡”的地方。

    “呀不咕嘟了不咕嘟了”

    “就是不咕嘟了不咕嘟了。水鬼儿被香爷吓跑了”

    “咦它就是个水鬼儿不是水鬼儿香爷一下去摸它它咋就没影儿了”

    墨香爷也有点纳闷想了想说“说不定一会儿就又咕嘟泡了。今儿个不咕嘟说不定明天就又咕嘟了。”

    “那不是说水鬼儿又回来了”

    墨香爷笑笑挥挥手说“别瞎猜了管它是个啥龟孙物件嘞不上来害人就中。”

    果然到了天要擦黑“咕嘟泡”又开始“咕嘟”、“咕嘟”不住气地冒泡了。还是有大人小孩去看“咕嘟泡”却没人大惊小怪了。大家伙儿都知道它就是个水鬼儿墨香爷下去找它它就藏起来了看看没啥危险了它就又回来了。不过正像墨香爷说的它不上来害人怕它做啥咱搭理他做啥乡亲们都说南坑的水鬼儿是个好水鬼儿。

    又过了半月南坑的水干了干崩崩地坑底平平展展。毒日头晒了没几天坑底起了土瓦楞像屋顶的瓦看上去还挺整齐。

    水鬼儿钻哪儿去了钻到地底下了钻到地底下还算水鬼儿呀搬家到了苇坑或者大坑里了吧苇坑大坑可还大半坑水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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