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我就想跟人说说我大姐金秀和二姐金玉的故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主要原因是我面矮抹不开面去讲自己姐姐那些花花绿绿的事总觉得不够仁义。

现在是时候了我这俩姐一个已躺在京城协和医院的病榻上再也没有能力为坊间提供闲话一个已彻底在祖国大地上蒸发只有年节时偶尔能听到她英汉二合一的越洋问候。两个一度生活在唾沫星中的女人已脚前脚后淡出我们的生活。

从金秀开始吧她是我们家老大。

看我大姐金秀现在的憔悴样谁都不会想到她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关于她当年的模样那脸蛋那长辫那身材我真想细细道来。只是长相这事是各花人各眼难有统一的尺子所以我还是谦虚点借邻居王老师的话来说。王老师是教美术的专攻古典人物审美不会走眼。他说金秀就是梳辫如果把头发绾上手执轻罗小扇身着宽袖斜襟的缎袄活脱脱就是末代格格。王老师并未意识到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未意识到他是在前瞻性地进行赏识教育。他的话让金秀多次偷偷把头发绾起拿着大蒲扇在镜子前款款而行似乎行走在一百多年前宫中的幽深小径上。也因此三天两头迈着格格步款款地到王老师家串门。她不白去每次都能得到专业又权威的赞美还能额外赚回火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都是王老师的学生给的一群热爱艺术、心气颇高、水平一般的半大小子。他们看到金秀当然会眼露异光焕发出澎湃的创作激情。也不管金秀同不同意坐地板上蹲凳子上趴窗台上陆海空地对金秀一通素描。画好后在上面郑重其事落上款多半都有字号某某山人某某居士某某子日期清一色是戊辰年芒种之类。这帮人中只有一个例外总是实打实写真名和身份证上的一样朴实又自信让人看了踏实。这个后来成为我姐夫的人叫余建设。

建设画金秀画得最不像可金秀最喜欢。看画上面的人衣着发型轮廓确实有金秀的影子可要说是鉴湖浣纱的西施也行说是大观园中葬花的黛玉也行反正是进行了深度演绎。金秀便认为建设行有艺术功底别人画她是机械操作建设是艺术创作这小子肯定会有出息。再去王老师家她专找建设对面坐全方位地让未来的画家对她艺术加工。后来她只接受建设单独创作。再后来两人开始选择创作地点到湖畔公园郊外去画。拈花垂目抱树掩身倚石仰天张臂迎风把能想到的造型全艺术了一遍。

经过一番高雅的折腾建设终于把金秀画到了手。

当时他们才参加工作金秀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妇保医院当护士建设在我们市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做厨师红案切墩的。经济上的独立使金秀有了底气和勇气向家里摊牌说处了一个朋友想找时间领回家和家人见见面。

按理这是我们家的喜事好呀爹妈看看未来的女婿弟妹看看准姐夫理当欢欣鼓舞。我爸我妈却挺深沉把欲见未来姑爷的迫切心情表现成了勉强应允。我和金玉喜形于色地开大姐玩笑说她刚参加工作翅膀就硬了想飞了不想和弟妹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说她学刘巧儿劳模会上认识人一个这一回可要自己找婆家……我还很世俗地问她男朋友是干啥的长得帅吗金秀说在大酒店上班搞艺术的。我听后有过短暂的疑惑酒店里有何艺术可搞但这种敏感马上被艺术二字冲散我不知金秀领回来的人是啥艺术形象但我想肯定错不了搞艺术的嘛。平平常常的人谁好意思去搞艺术

当金秀把建设领到我们家说是她男朋友时我们都有些惊愕继而付之一笑这怎么可能建设在客厅拘谨地向我们点头问候时给我的感觉他就是一个建筑工人虽然能挖掘出一种劳动美可当我姐夫却是先天性的遗憾。建设不单工作不理想人长得也不争气又黑又瘦个也不高金秀穿上高跟鞋能和他持平两人明显不般配。

我爸打眼一看便武断地认为他们没戏小家雀怎么能和堂前燕比翼齐飞。他并没引起高度重视只是拿出长辈的矜持让烟让茶的间隙对建设说他们年龄还小要趁年轻多学点吃饭的手艺把精力用在学习和工作上。提醒建设不要被金秀的表象所迷惑说她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的瞅谁都那样不一定有其他意思。

二姐金玉还把金秀拽到院里一本正经地教训她姐我看建设哥挺实诚的你可别拿人家开耍。金秀说我没耍他我们真是朋友。金玉说得了吧他长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你能看上眼说死我也不信。金秀说去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看以后你能找个啥样的。

我们家的态度在建设和金秀的意料之中知道老金家不会轻易接受他们早在登门之前就做好了承受各种挫折的准备。爱情之路跟科学道路一样充满崎岖坎坷。可崇高的爱情哪有一帆风顺的哪一个不是泪水泡出来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顺利吗罗密欧与朱丽叶顺利吗

金秀的压力不只是来自家庭他们妇保医院也给她制造了挺大麻烦。他们医院有个饶有趣味的传统就是院领导愿意在本院医护人员中给自己儿子选对象。曾经最漂亮的一个护士做了院长的儿媳妇。院长姓刘职工们便把院长的儿媳妇叫“流产”意思是刘家的财产名花有主外人休得再打主意。后来书记的儿子也在本院找了对象书记姓尹职工们便因袭术语把书记的儿媳妇叫“引产”。同事间的对话经常会蹦出“流产”“引产”“别议论院领导‘流产’就在隔壁查房……”“‘引产’来电话让送两箱盐水……”当大伙嘻嘻哈哈的时候忽然发现常务副院长的儿子几年不见也蹿成了大小伙子踩到了谈婚论嫁的起跑线。有意思的是副院长姓南大伙异常兴奋说妇保医院该有“难产”了。于是大伙兴致盎然地猜测起谁能是“难产”来。正当大伙半真半假地为副院长家事操心时金秀分到了妇保医院在妇产科做护士。大伙眼睛一亮有了“难产”出现了。群众的观点多半是正确的凭金秀的长相副院长挑不出瑕疵如做“难产”肯定胜过“流产”“引产”。而且他们对金秀的家庭背景了解得十分透彻父母都是工人没啥大能耐。最关键的是金秀还分在了累死累活的妇产科。所以大伙断定金秀在妇产科干不长很快就会因为“难产”调到院部去。果然猜测“难产”的喁喁声此起彼伏时南院长便找金秀谈话了。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本来这事应该由第三者出面先旁敲侧击再穿针引线成不成当事双方都不伤自尊。可南院长认为没必要走那道程序认为这事只有成功没有第二个结果甚至金秀会对他的亲民举动感激涕零。在简单聊聊工作后南院长问我姐多大了。金秀报出了虚岁。院长说噢比我儿子小三岁。然后非常自然地说起他儿子——

我们家你这个小哥也是专科毕业分到了外贸局那批学生他的去向最好没用我出面完全是靠自己成绩说话。那英语说得比汉语都好局领导说了试用期满就派到国外“驻办”去。那个儿比我高半头国庆时候学校组织阅兵式年年都被选进仪仗队。军训多苦呀苦也咬牙给我上我对孩子从不娇惯。他妈妈就不一样了当妈的啥心都操这不刚上班就把他的新房准备好了……

院长把儿子的硬件简明扼要地介绍完直截了当地说要不你们接触接触年轻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交流交流很有必要。

有一种表情介于哭笑中间平时无论怎样挤眉弄眼也拿不出来必须是窘事缠身才能逼出来。南院长面前的金秀就是这样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双手揉搓着白大褂手上的汗水已使衣角湿了一片。她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电话嗫嚅着说谢谢院长那什么……我已经……那什么……有……男朋友了。

我们知道这次收编性质的谈话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甚至还有一种脱险的庆幸。我爸我妈心里如何怪罪金秀如何对失去大有作为的女婿而惋惜我不得而知不过看他们黑着的脸和拉饥荒的神情估摸已到了沾火就着的临界点。二姐金玉一个劲数落金秀像中奖彩票送给别人一样替金秀惋惜。她问南院长有多高。金秀说一米七二七三那样。金玉比画着计算忽然惊叫道他儿子有一米八多。金秀说一米八多又咋样至于一惊一乍的吗金玉说姐你要是真不干我可上了。

我们惊异地看着金玉比听到金秀回绝南院长还让我们意外。我不相信二姐是玩激将法虽然她有一肚子心眼儿就跟石榴肚里的籽一样多可从她说这话时的语速和神态上看完全是情急吐真言。金玉发觉失口马上修补说我是想给同学介绍这么好的条件不拿下太可惜你问问南院长外面人能不能做“难产”

金秀瞅瞅我爸乌云密布的脸不再理会金玉埋头吃饭偶尔给我爸妈夹筷菜用她略显弱势招人同情的眼神拜托家人别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姐和建设的关系按着两人的既定方针不鸣笛也不刹车向着未来稳步推进。值得一提的是建设在即将成为我们家大女婿的前俩月却做出了超出他年龄的举动提出要和金秀分开一段时间说是出去写生。金秀问去哪儿建设冒出一句八千里路云和月战士双脚走天涯跟着感觉走呗。把金秀哭得问建设是不是变心了不要她了。建设表现得非常决绝在金秀的泪眼中背着画夹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建设毫无前兆地说走就走了这事做得太有性格太男人了。为这事金秀第一次和我爸妈顶起嘴质问他们是不是背地找过建设对建设说了什么把一个大活人逼得远走他乡。本来这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画画的腿勤都爱往外跑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到处走走看看再正常不过。建设可能是借机制造距离美耍点让金秀那个档次的五迷三道的小聪明而已。让金秀一哭闹好像建设奔赴前线一去不复返了。我爸说就凭那小子的蔫劲和磨劲可能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吗金秀你掐指算吧超过百天不回来就报案说你爸谋杀。

不过一个月建设就又出现在我姐金秀面前。只是与走的时候判若两人。新版的建设已是长发盖耳胡子拉碴。穿着满身是兜的牛仔装双肩挎的帆布包。与其说像画家不如说更像漂泊的行者。他看到金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回来了。第二句过去的建设死了。

金秀一时恍惚起来这个每天在梦中无数遍呼唤过的男人忽然现身让她有种隔世之感不知这个自诩已经涅槃了的男人是否继承了先前的情缘半晌建设才稳稳当当地过来把不知所措的金秀揽到怀中吻她。金秀一下醒了哇地哭起来捶他然后死命地抱他怕他再走再涅槃。就是在重逢那刻她倒在建设怀里说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话建设咱们结婚吧。

建设说过去的他已经死了这话绝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一个月野外行走的结果。这一个月他问自己最多的就是靠画画能画出未来吗大自然气象万千人世间风情百态自己的两把刷子能记录下什么表现出什么看着画夹上野外写生的草稿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笔力画不出啥名堂。即使画再多的蛋也成为不了达·芬奇就像喝再多的酒也成为不了李太白一样。而靠专心本职工作就有未来吗这条道比画画还暗淡他对味觉远没有对色彩敏感根本没有大厨基因不可能在葱姜蒜中岗位成才。夜深人静时看到真实卑微的自己确实是件残忍的事。建设痛苦地领悟到要想混个好未来必须放弃马勺和画笔这是对自己负责的第一步。当时正值新一轮经商热商风日炽建设便顺应潮流选择了投身商海。

建设经商的想法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明摆着人间正道是经商。只是建设父亲提出个先决条件捣腾买卖可以但先把媳妇娶回来这是一辈子大事。于是建设在毅然决然结束厨师生涯不久便和我大姐到政府领取了执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响晴的天连狗都躲在墙角吐舌头。吃过午饭我爸让我上“一副食”买两斤肉晚上做红烧肉乐呵乐呵。我觉得应该打今天开始金秀就是余家的人了。

“一副食”在中山东路斜对过就是民政局大楼一楼的门市房是婚姻登记处。我拎着肉从“一副食”出来金秀和建设正好从登记处出来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暴露在七月的骄阳中。往家走时开始我还打算追上他们可马上打消了念头他们在前面走的样子实在让我意外和不爽。那情景至今想来还让我堵得慌。

柏油路面像被水淹了一样泛起一阵阵热浪。两人撑着一把伞打伞的是我姐。可能是喜气熏的建设脚步很轻快金秀穿了高跟鞋有些跟不上时不时紧跑两步以保证那把伞能稳定地遮住建设。而我姐有时是半个身子在伞中更多的时候整个人全暴露在烈日下。我看到我姐的的确良白衬衫已经被汗溻透一手打伞一手用手绢不停地擦着脖梗子。

我姐颠颠地跟在建设身后那伞始终没离开过建设的头顶。

打小我就愿意跟二姐金玉一起玩走哪儿都跟着她。表面上看是我们年龄接近能玩到一块儿。其实是另有缘由。和她在一起隔三岔五就能有好吃的都是平日在家难得吃到嘴的细食。我记得有回民食品厂做的槽子糕有生病时才能吃到的铁听菠萝罐头……常常吃得我俩脸花花的嘴巴黑黑的。每次吃完金玉不忘嘱咐我回家别跟爸妈说。我没说一次也没说香嘴臭屁股的机会多难得劳动人民的孩子作威作福的机会多难得我为什么要说呢但我心里也有疑问二姐还没上班不挣工资我爸我妈从来不给孩子零花钱她怎么会有这份能耐

没多久谜底被揭开。和我爸同在农机厂上班的一工友领着儿子找上门他儿子和金玉是同学。这位师傅是揪着儿子耳朵进的门把儿子往我爸面前一推让儿子说。儿子梗着脖一言不发。当爸的只好自己说。前不久发现少了三十多块钱三十多块大半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目。他就翻箱倒柜地找。找的时候发现儿子神情怪异就拽过来问。开始闷着不说后来用皮带问啪啪几下儿子就招了说是他拿的自己花了点其余给了同学金玉。这位师傅上门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无功不受禄把吃人家的东西吐出来。

那一刻我没有家里人摊事的惊慌倒是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畅意就像解开一道因式分解题一样。噢原来如此。一见他们爷儿俩进门金玉就知道事不妙说要上厕所顺着尿道闪了。她的开溜很是时机为我爸从容应对邻里纠纷创造了话语权。我爸说等那个败家丫头回来我问问看看情况是不是属实。然后对那孩子说这钱是你自己动的还是和金玉一起动的这回那孩子说话了说自己动的。我爸用词很讲究用“动”没用“偷”甚至没用“拿”。看来文化和文凭真是两回事。我爸又问他这钱是你给金玉的还是她冲你要的这回我爸用了“给”没用“借”也没用“放”。那孩子说是他给的。我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那声“噢”拖得很长提醒来者老哥们儿听到了吗那位师傅见我爸的立场完全是站在家庭一边也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就说老金你这个态度是不是好好这三十元就当我丢了就当我歇了半个月行了吧。然后揪着儿子耳朵悻悻走人。

以后又陆续来过几位陌生的客人都是儿子把钱给金玉花的家长但态度委婉没有找上门要求还钱的意思只是看看金玉啥模样含蓄通报金家共同杜绝类似“非法融资”事件的发生。

我爸我妈也是要面子的人经不住三番五次的家访和邻居指指点点便商量金玉不能再念了那帮孩子敢拿家里钱给她也难说不敢有别的过火举动。干脆让她收拾收拾上班吧到农机厂干合同工在我爸眼皮底下看着总会少些麻烦。

农机厂有1000多人不算大也不算小。厂长是我爸的师兄弟钳工出身挺义气的一个人一句话就让金玉成为了农机厂职工。金玉没念过技校在手艺人成堆的农机厂进不了生产车间只能到后勤部门做服务工作被分到食堂做小工。

食堂只准备中午一餐职工多数都在厂里吃。我姐负责饭前备料、开饭时打菜。那个食堂我去过像俱乐部那么大有五个窗口供菜。当时是凭饭菜票买菜一到午饭时间每个窗口都排起长队。窗口服务员像坚守高地的战士上来一个干掉一个用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把长队化为乌有。在就餐人数恒定的情况下哪个窗口排队的人少哪个窗口服务员的劳动强度相对就小这是真理。我二姐多有脑子很快摸索到减少窗口人数的办法。说出来挺简单也挺难为情就是打菜时少给点。别的窗口是一满盘金玉打只有大半盘。也有总量不少但内容比例失调的比如土豆烧牛肉盛一盘子土豆牛肉比葱花还少。来吃饭的都是手艺人有涵养谁跟一个新来的漂亮女孩子一般见识况且又是钳工金师傅的女儿。但谁也不愿吃亏就转移窗口你金玉站一号人家就到二三四五号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午饭过后我姐他们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菜料择择切切洗洗涮涮这时总会有一些青工来帮忙。没办法我姐在校时就有这方面的道行。来的人哪个车间都有工歇时抽空到食堂转转能插上手就帮一把插不上手就在一旁帮个人场。那次他们围在一起切白菜根边切边聊嘻嘻哈哈的挺热闹。这时食堂管理员凑了过来。管理员是个结婚不久的小老爷们儿又腥又糙的一个人。过来先和食堂那帮大嫂说些荤腥话把原本很平和的气氛搞得有些尴尬。接着他又给大伙出谜想着美闻着臊一摸乱七八糟。让大伙猜眼睛却瞄着金玉说金玉脑瓜够转你猜这是啥东西。金玉说公共场合说话要注意精神文明。管理员说打灯谜是高雅的智力活动最文明了金玉你就猜猜这到底是啥东西金玉从来就不是吃亏受带头鼓掌。他们让金玉准备准备明天他们就去农机厂办商调然后一起回长春。我爸微微一愣说金玉是合同工不用办商调。二位说手续还是要办的农机厂是一级组织不能暗中就把人带走。

第二天两位艺术家来到农机厂时接待他们的正是厂书记。听说他们的来意书记说能为长影输送艺术人才也是我们农机厂的光荣可是作为厂书记我有义务为党的文艺事业负责关于金玉的事我想向长影党组织汇报一下。然后把金玉上学时如何骗同学钱被迫辍学上班后如何厌恶劳动投机取巧在饭菜分量上做手脚如何和落后青年不清不白如何用刀逼着基层领导解裤腰带要切男同志的撒尿器官……一一说了。让两位艺术家看着办。人家是来选女演员不是选女流氓只好表示遗憾。再三对农机厂党组织提供的真实材料表示感谢后匆匆离开了我们市。

可想而知这事对我们家的冲击有多大。砸人饭碗断人仕途都是造孽的事。搁现在要么是旷日持久的大官司要么是恶性治安案件。当时没这么复杂书记信口雌黄的成本极其低廉只是挨了一顿骂。骂他的还不是我爸是厂长高岩。那天高岩到我爸他们机加车间送图纸赶上金玉义愤填膺和我爸讲这件事如何泡了汤。高岩听完事情原委把图纸往车床上一摔噔噔噔来到车间办公室打开有线广播。

农机厂各车间都装了有线广播车间可以各自为政地开小会听节日搞宣传如果各车间连通全厂可以在岗位上开大会。而且各车间各部门还能用广播互相通话和电话一样只是信息公开每个喇叭都有声音而已就像现在出租车上用的对讲机。厂长打开广播拍拍麦克风喂喂政工科政工科让×××过来说话。不一会儿书记和厂长进行了农机厂有史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在线对话。机加车间的工人听见厂长要为金师傅的女儿讨公道都停下手中的活车床铣床刨床磨床全关掉原本机声隆隆的车间瞬间变得像夜晚一样安静。

高岩说长影来农机厂要人这事你怎么不汇报书记说我是书记这是我分内工作我向谁汇报高岩说向我向班子其他人这是起码的组织原则你一个人表态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自己书记说我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向文艺团体的党组织实事求是介绍情况有什么错吗如果有我愿意陪你到上级党委说清楚。高岩说我了解的事实是你在食堂把人家女孩子吓得扯脖子喊。

书记马上抢过话说这事我倒可以在此公开澄清那个女青工不但和车间的人不清不白在我找她谈话时还对我进行下流的暗示和勾引可见这个青工已堕落到什么程度。高厂长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形象你和妻子关系紧张这全厂谁都知道你这么不顾身份为一落后青年说话是不是另有目的

高岩说真没想到你假话屁话张嘴就来你还配当共产党的书记吗×××我操你妈

这句骂全厂都听到了机加车间的工人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就像梨园中大角儿唱到火候台下爆出整齐划一的叫好。这声好随着广播同声传输出去起到了不小的带动作用别的车间也接二连三地喊起了好。刚才怒目圆睁的金玉听到这一声骂忽然哭了。这次是真哭不是装的。

凶为这声著名的一骂书记厂长的矛盾公开化。金玉也一夜成名全厂上下无人不晓。大家都换了眼神看她想看出她和厂长高岩到底有没有书记说的那种关系。金玉也感到和高岩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相吸又相斥。心理距离明显近了可彼此的物理距离却远了都躲着不愿给别人嚼舌头提供噱头。

其实除了政治诉求其他方面书记也奈何不了金玉。比如金玉离开食堂调到销售科书记就没得着表态机会。高岩才是一把手人财物一把抓。农机厂的主打产品是脱粒机销售一直不畅。高岩就抽调了一批富有开拓意识和市场经验的人才充实到销售科。金玉也在其中。名单一公布眼尖的人马上总结出这些人才的共同特点男的会说能喝女的漂亮敢脱。这支队伍拉出去想必能无往不胜。金玉确实没让高岩失望销售业绩一路高歌猛进半年便网罗了五六个大客户。而要维护这些大客户单靠她这个业务员未免单薄所以年底或关键节点高岩也要各线走走拜访一下大客户。这样高岩便有了和金玉共同出差的机会任何一方想单方面回避都徒劳。有时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可总能在某个风景区的订货会上巧遇顺理成章地异途同归。他们的关系不再鬼鬼祟祟背人或者说半公开就是出差回来后。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高岩离婚了两个孩子全随了母亲。高岩的婚姻一直风雨飘摇前妻是市教师进修学院的老师。有人说她瞧不起工人出身的高岩嫌他不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没有生活情趣也有人说是高岩官升脾气长看不惯戴眼镜掉书袋说话硬憋文采的妻子还有人不负责任地说与金玉有关说金玉为了报复书记为了当农机厂的大嫂而不择手段地把高岩拿下。这中间我姐对高岩的称呼也从高叔到高厂长再到高岩。一口一个高岩地叫整个农机厂这么对厂长直呼其名的只有我们家老二金玉。

金玉和高岩的事厂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家还蒙在鼓里谁都没往那方面想。这么不靠谱的事谁也不会过脑子。我们知道他俩好上还是金玉自己通报的。那天她刚从广州回来看我爸我妈心情挺好就跟我爸说她处了个对象可不可以星期天领家里来认认门。那口气和我大姐当初提建设时惊人的一致。我爸我妈有点紧张担忧地问也是搞艺术的金玉一副自豪的神情说是在经济主战场搞物质文明的。我爸问在什么单位工作。金玉说咱们一个厂的。我爸的心稍稍放下些。农机厂都是技术工人有手艺随便提溜出一个就比酒店颠大勺的强。我爸问我认识吗金玉说当然认识农机厂最优秀的人。最优秀我爸猜不到是谁反正无所谓星期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只是有我大姐的前车之鉴他又多问一句他多高金玉说我穿高跟鞋到他耳梢。我爸还能有啥疑问满心欢喜地说来吧星期天让你妈炒俩菜我和我家二姑爷喝几盅。金玉幸福地说爸你可别惯他他可有量。我爸说不怕到咱家肉定量酒不定量。

金玉见目的达到便说到厂里去拢拢账早点把差旅费报销。临走从包中抽出一本杂志可能是她坐火车时看的顺手扔到床上对我爸说晚上电视没好节目你就看看挺有意思。我爸一看封面花里胡哨是车站地摊常见的那种刊物。里面一页被金玉窝上角那一页的标题是“震撼世界的伟大爱情”下面是很长的副标题“年轻漂亮的宋庆龄为何爱上父亲的朋友孙中山”。中间还有多幅年轻的宋庆龄和不年轻的孙中山的照片。

星期天我们家忙活了一下午擦玻璃擦地板换窗帘换床单还把建设叫来让他掌勺做两道硬菜。全家人以最大的热情恭候金玉男朋友光临。

大约晚上7点左右外面夜色朦胧我们看到一个熟悉的魁伟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岩手拎两瓶瓷瓶酒两盒点心有些迟疑地往屋里走来。我爸见厂长来了有点意外忙往屋里让说厂长有日子没来了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说应该买点东西去看厂长说来得正好一会儿金玉的对象要来你帮着参谋参谋。

高岩尴尬地笑说金叔我早应该来看您老人家……

我爸像听到母鸡打鸣一样愣愣地看着高岩。高岩比我爸小不到十岁比我二姐大不到二十岁和我爸是师兄弟以前叫我爸师哥后来当了厂长就喊我爸老金。怎么这会儿叫上叔了还成了老人家这时金玉也进了屋对厂长说高岩我爸我妈你都熟不用介绍了这是我弟弟这是建设哥。

如果说我大姐金秀把建设带回家时是往我们家放了一枪那么我二姐金玉则是往家开了一炮仿佛成心要把家人震个好歹。怎么会这样高岩说金叔我和金玉的事……

我爸打断他说别叫我叔咱们是兄弟她管你叫叔。高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和金玉……这个不就叫叔吗

我爸心里肯定是满肚子气满腹的惑。这算什么事呀我爸摇头叹气地说这事闹的这事闹的。整个晚上他都重复这句车轱辘话。这事闹的。

可以说婚姻的自主权还是在年轻人手中攥着逼急了人家双双私奔双双化蝶做爹娘的又能奈何我爸手中可打的牌并不多大趋势是拦不住的金玉时常到厂里过夜而高岩以厂为家已有多年。他们早已半公开地在农机厂过起了家家我爸有啥章程去扭转这个既成事实金玉是长腿的。

二姐的婚礼办得相当风光已成为农机厂千名职工的集体记忆。在婚礼形式上我们家也很被动。金玉嫁个俩孩子的爸爸本应该低调行事可那样又太委。邢小时问哪个王老师建设说农机厂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王××。邢小时松开含在嘴里的吸管睁大眼睛问你是王××的学生建设说是我跟了他三年多比专科时间都长。

在得知建设和王老师关系的一瞬间邢小时便决定和建设合作。邢小时看着既像文青又像倒爷的建设说现代社会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善于合作是关键中外文化史上不乏这方面的先例比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出了《资本论》比如玻意尔和马略特合作出了“玻马定律”比如严凤英和王少舫合作出了《天仙配》。她对建设说我忽然有个灵感是个三年计划这期间你可以零打碎敲地挣些小钱但主线就一条收王老师的作品。能要的要能借的借能买的买悄无声息地做只进不出。

建设说王老师虽然是我恩师可他的东西实在一般囤手里就是涂了墨的废纸。邢小时说亏你还是王老师的学生你就没发现他的画风南北杂糅卓而不群吗艺术品拼到最后都是拼独特性就是风格。资金你不用操心收画的钱我出市场运作也由我做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把王老师的画全部收来我说的是全部。

那以后建设时常往王老师家跑把王老师的废稿草稿成卷地往家拿。把盖了印题了跋的作品也往家拿说回去临摹。一点点地又张口要那些裱好的卷轴那些是王老师比较满意的作品放在书柜的上端轻易不动。王老师觉出蹊跷问建设怎么对他的画这么上心建设说一辈子就好这口别的师门没人过跟着王老师画过来的就想把自己恩师的东西集一集。王老师很感动他没往别处想喝多少酒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画会成为市场俏货。眼下的情况是他的画不值钱他也没有名气远未到作品标价的份儿。难得有人这般看重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勇士自己这些闲暇随意之笔搁着也是搁着就赠给懂它重它的学生吧。就让建设尽管拿。

一有大的收获建设都要及时向邢小时汇报邢小时也会慷慨地做东庆贺一番。开始还叫上金秀慢慢的就成为两人的工作餐。最让两人难忘的一餐肯定是水上渔村那次。那餐可不寻常充满了理论的和政治的味道。在密闭又隔音的包房邢小时借着醉意大胆地求证起她存疑很久的问题就是“潘驴邓小闲”。建设挑衅地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尝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邢小时狐媚地看着建设说既然都是新时代的有为青年面对真理就要勇敢实践。建设问马上邢小时说当然探求真理就该雷厉风行。

于是在酒店僻静的包间他们因陋就简地进行了检验真理的实践。

那一餐两人整出了感情并且因为对真理的孜孜探求而使这种感情飞快升温以致到了一天不见面心便悬着没着没落的像在月球上失重一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不得不让两人暂时分开。事情的导火索也是画。那天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找上门神色紧张地问建设收不收画。建设说拿出来瞧瞧。来人从行李中抽出一卷轴展开建设便知来人是外行。因为确切地说这不是画是书法。三分之一是金黄色的向日葵三分之二是题字。但建设还是吃了一惊这是郭沫若的手书——葵花朵朵向太阳。建设隐约听说这幅字收藏于邻省的博物馆中。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电视上播出的新闻说邻省的博物馆遭窃有若干件艺术品丢失。那一刻建设很激动意识到是财神爷降临送上门的生意怎可错过他问来者什么价。来人说你是行家看着给吧。建设说你这玩意儿买回来只能压箱底自己看都得偷偷摸摸根本出不了手你去别的地方问问吧。来人说别呀好东西不可能永远窝手里要不是急等着用钱我也舍不得给外人。两人议了一会儿建设用一张车票和一夜酒店的价位把画收下。

这事本来就是下赌注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就是牢狱之灾。两种可能的几率相当就像硬币的正反面。结果很不走运硬币落下是反面。那人在推销其他赃物时被抓供出了建设。公安会同文物部门来起赃时建设早有准备说那幅字已卖掉在鬼市卖给一个戴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挣了不到300元。人民公安就那么弱智信他编的小儿科故事没跟他废话手铐子咔嚓一戴用警车拉走了。

我们家乱作一团不知所措时邢小时心急火燎地进来问是谁把建设带走的我姐说是公安。邢小时说知道是公安是哪儿的是市局还是分局是刑侦还是经侦我姐说不知道呀反正是戴着大盖帽开警车。邢小时鄙夷地看了金秀一眼转身来到院中从包中掏出手机嘟嘟嘟地一通按。当时能用上这玩意儿的女人不是很多。她在院中绕着罔我们在屋里听着她既像央求又似命令的通话“……你帮我打听一下嘛有消息马上给我回话拜托了就这个号……”“……你查查农机厂家属区余建设的案子谁办的对剩余的余……”

十多分钟后她进屋说人在看守所事儿挺重。然后拽着我姐急匆匆出去。后来我听说在看守所见到建设时她俩都哭了。我姐哭哭泣泣一个劲地说建设咋回事呀建设咋回事呀邢小时哭而未泣对建设说放心建设拼了小命我也要把你弄出去。

邢小时为建设案子走了多少人情付出多少心血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想象得到。她在疏通公安方面关系时得知卷宗已转到检察院起诉科公安定的罪名是销赃按79版的刑法如果数额巨大可判3到7年有期徒刑。她马上跑检察院。跑得很见效检察院把卷宗退回公安说其中几条证据链模糊让公安补充侦查。她回马枪地再跑公安公安再侦查的结果和先前大相径庭。余建设与盗窃者素不相识不能定为知赃销赃由于赃物并未归案难以确定盗窃者卖给余建设的就是真品没有证据证明余建设知道所购的字是国家藏品毕竟这只是郭沫若的字不是郭沫若一般公民可以不识。再者这是跨省案件没必要为邻省的疏漏而冤枉本省的公民。于是撤销了对余建设的起诉只做了治安罚款便放了人。

建设出来那天二姐金玉从农机厂借了一辆客货拉着我和金秀还有建设的老爸一起去看守所接人。我们到时大约是早晨八九点钟太阳很温暖。没多一会儿看守所的电动大门开了一个缝建设眯着眼睛走了出来。胡子长了不少人也瘦了不少那情景金秀应该很熟当年他野外开悟回来时就这副模样。他看见客货车旁的我们只是点点头算是和我们打了招呼拉开车门就上。这时他看见了不远处倚着红色雅马哈摩托的邢小时。

接下来的事让我们目瞪口呆。建设小跑着奔过去到了跟前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金玉恨不得抓把土扬过去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金秀说姐上车金秀的腿像被水泥浇筑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动。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瘦很长如同荒野上的孤树。建设老爸身体不大好老病底子病退好几年了。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脱下塑料底的布鞋对着建设的脖梗就是一下混账东西你媳妇在那边呢

建设一激灵对老父说爸你干啥呀是她把我捞出来的我不该感谢感谢人家吗这是礼节。建设老爸说感谢就感谢呗抱啥她要喜欢让人抱你到劳务市场顾几个力工让他们抱比你有劲

建设和邢小时在看守所门前的一抱撂倒了两个人他老爸和我大姐金秀。我姐平日工作很辛苦一个班除了写病历屁股没有挨着椅子的时候。下了班也不得闲由于家里就她一人挣工资吃喝拉撒全指她生活很拮据。建设办公司社会活动频繁整天夹个包到处跑兜里不能断烟包里不能缺钱电话不管用不用到月就要交月租费。为了不让建设卑怯不让娘家人小看了这个女婿我姐就利用夜班后时间找些小活。我记得她为人织过毛衣偷偷倒过褪字灵卖过螺旋藻卖过安利……不分早晚地忙活让她身体垮下来。稍一动就喘出虚汗心慌得厉害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病怕刺激怕气怕激动怕一切打破生活平衡的动静。所以那天从看守所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

二姐金玉担心她守着建设病情加重便把她接回我们家。看着大姐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酸楚。二姐金玉却说这或许是好事但愿大姐能从此觉醒走上正道。我完全领会金玉说的正道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称为姐夫的人当成伤风鼻涕——甩了当成胀肚的屁——放了。这种想法可以有但不能说出口。事实上我们说出口的话与心里想法南辕北辙姐建设可能是在里面呆得昏了头你别太在意身体重要。金秀一副发自内心的无辜样说说什么呀你姐夫咋了不就和邢姐抱一下嘛你们至于那么疑神疑鬼吗

大姐在我们家住了没几天建设就来接她。空手来的。我们不计较他的现状买两根冰棍也是花金秀的钱。我们看重的是态度我们希望建设能立于大姐的床边真心忏悔一番更希望金秀强硬一把酣畅淋漓地数落建设一番。这只是我们的希望实际情况是建设进屋后对床上的金秀说怎么样了好没好点金秀流着泪说没事的。建设又说你没事我爸住院了。金秀意外地说你看这事赶的我真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咱爸。说着起身收拾东西要跟建设回去。我妈说金秀你这样子自己都伺候不了自己回去不是给你老公公找麻烦吗大姐说没事的总窝着不动对身子更不好。那口气已明显露出对我妈干涉子女家政的不满。

就这么简单金秀跟建设回去了。不是回家是直接到医院到公爹的病房。有点像战争年代的伤病员轻伤照顾重伤去了。

金秀回去的第三天我爸我妈不放心也是怕亲家挑理就打发我和二姐去医院看看。名义上是去探望余老爷子其实也游泳带洗澡顺便观察一下金秀是否顶得住。

吃过晚饭我和二姐就往医院赶我们可是拎着四盒礼去的金秀娘家人做事外人挑不出毛病。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猜到病房时看到的会是金秀还是建设或者是建设和金秀都在。由于各种情形都已想到所以推开病房门看到金秀独自的身影时也没感到太意外。金秀坐在床边满脸倦意但心情挺好。见我们进屋笑笑示意我们小点声她公爹睡了。床上清癯的余老爷子微张嘴打着小鼾睡得很深。我和金玉就和大姐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不说话也没话。听着时起时伏的鼾声和偶尔摸不着头脑的梦话觉得已是午夜时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打过好几次哈欠建设和邢小时推门进来。金秀比见到我和金玉还高兴用嗓子眼儿跟邢小时和建设打招呼说爸刚睡晚饭吃的鲤鱼汤她喂的吃了一小碗。然后拿出一个本夹里面夹着病历单被金秀用来当成笔记本。金秀翻开对建设说白天吃了什么上午中午下午的体温几点吃的药几点打的点滴……我和金玉这才知道白天是大姐一直守在老公公身边。我想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形式做这么详细的汇报肯定是交接班。夜里应该是儿子上岗的时候。这期间邢小时出去接了两次电话建设的手机也响了一次他出病房回了话。再进来时看了一眼熟睡的老爸对金秀说我看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不会有大折腾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金秀说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忽然瞥一眼我和金玉忙又说咱爸睡了人都在这儿也没用。邢小时临出门把一个信封放到床上说是给老爷子买点营养品。我姐假意推让一下就收了起来说邢姐真见外。

建设和邢小时走后病房又重新恢复到午夜般的沉寂。金玉强忍着没跟大姐发火独自在窗边望着夜空。来之前我爸我妈再三嘱咐她少管老余家的事。去了是传达善意不能为两家制造矛盾现在是敏感时期。二姐便不作声你愿意连轴转就连轴转你愿意一个人顶就一个人顶。我不理你们行吧我数星星行吧。

这时床上老人翻了个身醒了。金秀笑着问睡得好吗老人打量了一圈看到我呜噜呜噜地说建设撒尿。大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马上掀开被解开老人的裤子从床底拿出簸箕形尿壶塞了进去又用被子盖住。她的动作很麻利没有丝毫顾忌。一阵有气无力的哗哗啦啦后金秀把尿壶拿出来手上和衣袖已湿了一小片。她为老人系好裤子盖好被又忙着去倒尿壶。当时的病房还没有卫生间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厕去洗刷。屋里只剩下我和墙角的金玉。老人含混地对我说建设洗牌洗牌。我一头雾水心里滋生出一丝恐怖。老人的神志已明显不清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可能是潜意识对我没马上过去洗牌的怪怨。这个节骨眼儿建设真不该离开。二姐就像没听见老人说话依旧哲学家般专心致志研究着星斗初现的夜空。

大姐进来时老人还在洗牌洗牌的嘟囔。我悄声问姐他在说啥怪吓人的。金秀伏身听听笑了说公爹牌瘾上来了想打麻将。金秀在床边弯下腰用双手在老人的被上胡乱地划拉着说洗牌喽……抓牌喽……爸你看这副牌咋样老人已闭上眼睛似乎又进入梦乡。病房又恢复了令人难耐的寂静。金秀也长舒口气坐在床边双肘支着床沿双手托着头想趁公爹安静时小憩一会儿。忽然老人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挺大地说和了。金秀忙站起身说哎呀真和了爸你手气真好。

这个颇具娱乐精神的老人在儿媳妇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熬了过来睡觉不再打麻将撒尿也可以自理。出院那天对建设来说是值得纪念和储存的日子。不是老爸的康复比这有意义。那天我们市的日报上发了一篇人物专访是农机厂子弟学校王老师的访谈录。王老师是江苏知青在插队的农场找了当地女人做媳妇牢固地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后抽调到我们市做教工再没回苏。访谈也只是写王老师放弃大都市优越生活扎根边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读者也不会感到唐突。但建设明白这是邢小时市场化运作的第一步。

两个月后邢小时他们杂志隆重推出了本刊特别关注封面人物就是王老师封底是王老师的作品内文用十个页码介绍了王老师其人其画。文中引用了多位名家对王老师画风的点评有省画院的教授博物馆收藏名家省政协副主席说的都是内行话、客气话、好话。至此王老师悄然成为我们市艺术界名人。

这套组合拳过后已陆续有人来收王老师的作品。神神秘秘的想趁投资者没有意识到王老师作品价值时低价吃进抢喝头口水。这帮人半遮半掩一搅和还真在书画市场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老师的画在市场上有了点气候。躲在后面洞若观火的建设说该出手了吧邢小时仍按兵不动说再等等。

大约一个月后市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新闻本身是时政类但人们关注的却是文化内涵。我们市主抓引资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一华裔外商欢迎他来我们市投资创业。会见结束时副市长赠送外商一件富有地方特色的礼品就是王老师的一幅画。花丛中一仕女长袖翻飞对月起舞。题目叫《红袖寂寞舞》取自唐诗“美人不眠怜夜永起舞亭亭弄花影”。画轴展开后外商和副市长一人握一头像共提一面锦旗对着镜头向镜头后无数双眼睛展示。

说老实话我始终不相信这条新闻是策划的结果觉得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和王老师的画和建设的收藏不过是个巧合。如果真是精心策划那绝对是大手笔可以作为案例编入教材供相关高校使用。它对建设和邢小时事业的帮助对王老师作品的升值所起的作用无论怎么说都不算夸张。

那一阵建设像注射了激素一样处于抑制不住的亢奋之中。他粗略估算了手中有多少王老师的作品总价位除二就是他的身价。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数字是足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数字吓得他连连打折扣除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即使这样数字仍然令人兴奋令人飘飘然没有两个蛋蛋坠着走着走着就会蹿起来。前期运作成果昭著形势逼人到了出仓最佳时机。可邢小时仍然不吹冲锋号。邢小时这个女人确实有值得建设学习的地方她满脸困惑奇怪他怎么没反应太反常了这个点该是他跳出来闹腾的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她说建设咱们应该刺激他一下。

建设问怎么刺激邢小时说你我出面容易暴露意图让王老师警觉那样得不偿失我看她去最合适。

这个“她”是指我大姐金秀。建设买了点礼品让金秀过王老师那边看看。说头一阵为了研究王老师的艺术风格收了不少先生的作品没想到王老师的东西忽然值钱了。他说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你去看看告诉王老师建设还是建设他要有新作我还会收藏。让他别有想法别不平衡。

金秀看着建设动情地说建设你心可真好。

说完低头看看凸起的腹部用手抚摸着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当时她已经怀上了我外甥。

二姐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成为厂长夫人没多久她忽然变得勤奋好学起来报名参加了补习班学英语。她爱赶时髦这我们知道可你穿穿外国裙子抹抹进口化妆品看看进口大片就得了至于牺牲休息时间去学外国话吗总觉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蹊跷。于是我们留意起金玉想从她的日常行为中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

最早发现真相的是高岩。那天他回家稍早金玉在补习班还没下课。高岩是甩手掌柜远庖厨的爷们儿从来没摸过锅边。他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等金玉是在家做还是出去吃要等媳妇回来决定。当时是傍晚夕阳残照霞光洒在通往他家楼口的甬道上为这条空荡荡的小道镀上了一层金色。高岩看到泛着碎金般鳞光的小道尽头有两人慢慢向楼口踱来。近些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些看清女的是金玉。男的没见过戴着眼镜挺有学问的样子个儿很高可能比高岩还要高。边走边说着什么金玉还不时低头笑笑莫名地羞涩着。他们是逆光溜达悠闲地在傍晚最后一抹夕阳中徜徉丝毫没留意三楼阳台上拍栏嘀咕的高岩。高岩说不上是郁闷还是慌乱地跑下楼等金玉和那人到了楼口高岩说下课了这位是谁呀金玉有些意外没料到高岩会比她先到家。说这是补习班的南老师南大可。高岩说不是下课了吗咋还缠着老师呀南大可说没关系我也是顺道。高岩说顺个屁道这是农机厂家属区你谁家的南大可一定后悔借口找得不够结实再者这是农机厂家属区是高岩的主场不便招惹就用英语跟金玉说再见。高岩能听懂拜拜但听不懂金玉说的“明天见我会想你的”和南大可轻声说的“我也会”。

说老实话金玉和一个男人夕阳下漫步这事不足以让我们吃惊对这些我们家人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正让我们嘴张成0形发出一声“啊”的是南大可其人。你道南大可是谁此君在外贸局上班业余时间到补习班赚外快其父是妇保医院的常务副院长。生活真是既宿命般地游戏又游戏般地宿命非要在我们家抓一个人成为“难产”不可。

我们不知道金玉和南大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新近在补习班上还是在大姐拒绝“难产”后这事也没法求证要紧的是让他们适可而止恢复彼此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一点高岩和我们想到了一块儿。高岩以厂长和户主的双重权力不但让金玉退出补习班而且连销售也不让她跑了。娘儿们家家整天在外奔波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打交道心都野了。不让金玉跑销售也不能让她回食堂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去工青妇到书记麾下学不出好高岩不放心去财务科管钱全厂职工不放心。金玉的工作便悬了起来。

其时农机厂脱粒机的市场有所萎缩企业开工不足处于吃不饱状态。按以销定产原则厂里不得已停了两个车间——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设备闲置是企业大忌厂务会决定把停产的两个车间对外发包向社会公开招标。以书记为首的一些班子成员不失时机地对这次发包进行了诟病说这是无能的表现是变相出卖国有资产。高岩让书记不要像蚊子似的乱嗡嗡好好学学中央文件这叫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有效分离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有效途径。

虽然符合工厂实际和上面精神可发包过程并不顺利。广告登了出去大会小会动员了多次却迟迟没有希望中的能人或机构出现。最着急的当然是高岩产品销售不畅厂子效益不好设备租赁再落空确实让他感到挺掉链子。就在始终无人投标的尴尬中在高岩焦灼企盼的关键时候有人出来解围了。是高岩的媳妇我二姐金玉。

金玉要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正儿八经地把承包书递到了厂部。高岩让她别添乱说你一个食堂打菜的连图纸都看不懂有啥资格投标金玉说我是承包人不是操作工。好教练未必就是运动员出身招标广告又没注明承包人专业。你倒是科班出身不也是把农机厂搞得不死不活吗高岩说你少评论厂领导请问包下机加和铆焊后你有活源吗你拿什么让机器运转总不能对着机床唱歌吧

两人在厂里见面就戗戗回家后在饭桌上和被窝里也不停吵吵任何话题都能牵扯到招投标一连多日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到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高岩坚持不住了脑筋急转弯了。女人不可以过于清闲不愁吃不愁喝又有空闲就容易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给点事做拴了身子也拴了心未尝不可。便说你也是农机厂职工有承包权利咱们按程序走让厂务会决定吧。

厂务会高票通过。就是说除了高岩弃权其他人全举了手在承包书上签了字。金玉对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的承包权具有了法律效力。

全厂职工都在密切关注看看这个不懂技术不会识图的妇人怎么摆弄车铣刨磨和电焊气焊。全市机械行业都在等米下锅经贸委的文件说设备闲置率接近50%你金玉到哪儿去揽活到最后还不赔个屁滚尿流

我说过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她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后并没有组织人四处化缘揽活而是先到工商局办了企业执照把机加和铆焊车间换了新名——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工商局的人说执照和备份上要注明公司产品和经营范围。金玉说产品已经研发成功正在试制。我们这才知道她原本就没打算走外协加工的传统老路而是要自己出产品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把农机厂办公楼的三层租下找工程队按政府办公室的标准对每个房间进行了装修。有人开始质疑开始窃笑没等挣钱就大把往里砸钱是想过足官瘾还是钱多烧的

农机厂的大门很宽敞能跑三辆大卡大门是两个一米见方水泥柱中间是轨道拉门。右面水泥柱上挂着“×××市农机厂”的黑牌左面挂着“中国共产党×××市农机厂委员会”的红牌。金玉让人在两个水泥柱上做了拱形的钢架把“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镀金字焊在钢架上每个字都有51英寸彩电那么大好几百米远就能看到。外人到厂先映人眼帘的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农机厂只是公司所属的分厂。这几个醒目大字做好固定在厂大门上方后又用红绸子包上等选定个好日子再隆重掀开。

好日子是花大钱请我们市最有名的一位先生选的根据老皇历和地脉走势经一番严谨的周易运算后才定下来。现在回过头看这个日子不值那么多钱除了阳光充沛略具气象学价值外其他乏善可陈。因为高岩正好是揭牌那天趴下的。

这个日子是花钱得来的谁也不舍得浑浑噩噩打发掉金玉就把开张广告、产品广告都集中在揭牌这天发布。广告是做在省卫视生活频道和农村频道及邢小时他们那种生活类杂志上。说到这儿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金玉的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即将生产的产品。

公司成立前两年农机厂为了应对市场需求多元化组织技术部门研发了几种新产品——小型收割机、小型喷灌机、塑料编织机等。由于塑料编织机与农机市场有一定距离而且还有技术细节没有解决只生产出一台样机后便被叫停。因为是技术科集体研发的没有技术权人也没人认为它会值钱金玉很容易就把塑料编织机的全套图纸搞到手。她在工商局时说的所谓研发成功、正在试产的新产品就是塑料编织机。

不管编织机技术是否完善是否有市场广告做得却十分成功。最出彩的地方我认为是几句非常朴实的话购买L-A3型塑料编织机半年即可收回成本。如果因人员紧缺等原因无力销售生产出的编织袋本公司将按低于市场价1%的价格全部回收购机后签订回收合同公证处公证。

广告效应礼花般绚烂绽放是一个多月后发布的时候一切都稀松平常波澜不惊。所以我还是接着说揭牌那天的事。那天所发生的事震撼了农机厂而且余波流长若干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位大先生以及全厂职工谁也没想到这个重金推算的日子竟成了高岩政治生命的忌日。

揭牌那天农机厂和轻工机械有限公司联合准备了规模空前的盛宴款待各方面来宾。也没巧立名目直截了当就叫开门酒。厂里有人说高岩金玉两口子要请客庆祝事业爱情双丰收。宴会时间也是大先生给算的未时三刻后大约是午后两点当不当正不正吃的时候可以说午餐开始吃好喝好后可以说晚餐圆满结束。

总经理金玉与往常判若两人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低领衬衫换成了浅灰色制服还戴上了扁形宽边眼镜非常具有经理气质。快中午时金玉让大家回去休息不许吃午饭留肚下午陪客人。她说还要斟酌一下产品说明书和“公司简介”的英文修辞便独自回到经理办公室。

中午时分厂办公大楼很空荡书记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他上厕所回来时碰到一人东张西望地上来。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大机关的小科长。书记便上前热情地问请问您找哪位来人说找金玉。马上又说噢……找金经理。书记是专职琢磨人的立马嗅出异常气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金经理在三楼您请。

回到办公室书记把门敞开眼睛盯着楼梯口不时看看腕上的表。十多分钟后他再也坐不住了有些兴奋地蹑手蹑脚上了三楼。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就停住他真切看到经理室的门紧关着像下班时人走屋空一样。书记转身轻轻地回到二楼。

此时高岩刚刚喝酒回来。压力容器安监办的人来检查农机厂锅炉不得不在酒桌上沟通一下。本来下午未时三刻还有开门酒高岩只想用啤的陪白的上面的人不干要红白黄全上非要开“三中”全会。高岩自恃有量便干了两杯。回来时头略晕想倒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刚侧歪在沙发上书记推门进来。高岩也没起身问有事呀书记说没大事来给高厂长提提意见。高岩说还没到周末咋又开党小组会了书记说高厂长不是我说你轻工机械公司今天开张你怎么也要过问一下。高岩说过问啥合同都签了一切按合同走就是了。书记说听说金玉经理的办公室非常气派跟局长室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你还是去开开眼。高岩说你啥意思大晌午的总鼓动我上三楼干啥书记说作为金玉的丈夫你应该关注一下轻工公司不要让外人抢先嘛。说完容量丰富地笑笑。一下就把高岩笑警觉了酒醒一半。

书记走后高岩晃晃悠悠上了三楼。经理室的门紧锁高岩支棱耳朵听屋里似乎有轻微动静。敲门屋里忽然静了。再敲死一般的静。高岩来了脾气啪啪用劲擂并喊开门开门屋里传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好一会儿门开了屋里果然是两人。高岩一看那男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人他见过一面之缘是南大可。南大可正把心口窝处的领带结往上撸西服搭在胳膊上。高岩对南大可说你来干啥追到厂里辅导来了金玉说我请来的起草外文产品说明书。高岩说起草说明书咋还锁门又不是写反标金玉说风吹的。高岩说金玉你太过分了拿我当傻子呀。金玉说你嚷啥应该叫金玉经理。南大可挪到门口要走高岩拽他酒后乏力没拽住。南大可用英语嘟囔真没素质。金玉用英语说大老粗别理他。南大可快步向楼梯走去。高岩说别他妈走。说着掏出手机舌头有些发硬地喊着保卫科保卫科把办公楼给我包围欺负到我头上了……金玉抢过电话说高岩这是在厂里怎么喝点酒就这德性呀。

陆陆续续上班的人听到高岩喊叫上来劝解。把高岩拉回二楼厂长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倒了茶让厂长冷静冷静。书记过来把人赶走说让厂长休息一下。人走光后书记长叹一口气说高岩同志凡事想开些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机加和铆焊车间发包使用权是外人的可所有权还是咱农机厂的嘛。对了这就是使用权和所有权的有效分离符合中央精神符合实际也符合人性。嘿嘿两权分离高厂长这也是你改革的成果嘛……

高岩靠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书记脸涨得通红每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我……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看嘴形可能是“我操你妈”这么经典的语言没来得及出口眼睛鼻子和嘴就严重变形我、我……一头栽在沙发上。

书记上前看着嘴角淌着黏涎、眼睛斜愣的高岩说这是何苦呢丑妻近地家中宝呀掌控不住出让使用权也是一种智慧嘛。高厂长喂跟你交流思想呢高厂长……

看看高岩没反应这才出门火急火燎地喊人厂长过去了厂长过去了

呼呼啦啦赶来的人抬着高岩往楼下走书记跟在后面高声说都听着高厂长是喝高了谁也不许乱说是让绿帽子捂的要维护高厂长和农机厂的声誉。

我们到医院时高岩已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是急性中风。高岩平时血压就高过量饮酒后很容易出现闪失。这个说法既符合高岩体质和生活习惯又有科学依据我们完全接受。

几小时后高岩被车推出来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但肯定要落下残疾恢复得好可以自己行走恢复不好恐怕就要长年卧床。

高岩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恢复得还算理想在人搀扶下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那一个月病房24小时不断人有厂中层干部更多的是普通职工有的还被高岩处罚过。这让我们家人十分意外高岩是中风又不是感冒发烧不是长脚气拉肚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塑料编织机的广告效应如期显现。客户陆陆续续地来最高峰时一天要接待二三十个。第一个上门的是郊区万发乡的乡长。他是从村委会主任干上来的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来时特意穿了西装深蓝色的领带是浅灰色。这身行头只有在婚礼、葬礼和接待上面领导时才上身。来到农机厂门口乡长把大门上方“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气势上明显胜过万发乡。他掏出随身带来的报纸按上面留的姓名到销售科找联系人。

联系人是农机厂销售科的小年轻和金玉关系挺铁被金玉要到公司负责销售。乡长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轻工机械有限公司销售科长”他简单算了算科长就是正科和他这个乡长基本同级说话便有了些底气。

乡长此番来就是看看信奉眼见为实的乡长也自信自己的眼力平时抬头看天就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下村串门就知道谁家媳妇风骚。之所以到轻工公司来看看说明心里已对公司产品十分认同了。就像看征婚广告对所说条件相当满意也不会轻易点头还要到对方家实地看看看看人和纸上写的有没有出入看看家庭基础是否殷实娘懒不懒爹贪不贪杯。总之要亲自登门看看。

当乡长看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之气派看到生产规模之庞大看到公司办公室之堂皇看到科长作派之大气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对销售科长说来时心里还犯嘀咕厂子是啥样到这儿一看俺就放心了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大买卖实打实造机器的地方。

科长说我们这样的大企业制度死产品价格上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可能会委那个项目画上句号的时候。业务上不再合作建设也就失去魅力他的能量无论腹中的还是脑中的都被她吸走不少。本来就是两个沟里的水偶然交汇迟早要分开各走各的渠。分手时邢小时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好好善待金秀她是难得的好女人。

小溪说和这个女人分开两年丈夫又有了新人是孩子的老师。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女人集修养风韵于一身让她丈夫无法抵抗而孩子老师却再普通不过只有初中文化还是乡下女人除了年龄没什么优势可言怎么就又混到一块儿她问主持人你说处于我这种情况应该咋办

金玉问我你见过余发他老师吗按大姐所说我应该见过头发像蛋卷冰激凌似的盘得老高骨架挺大再普通不过的人和建设比较般配。我说前面红灯你慢点见过一个见钱眼开的乡下丫头。

主持人说小溪女士你丈夫这么坚持在外走私感情你没找找自身的原因吗小溪说找了整天琢磨自己错在哪儿差在哪儿可该做的我都做了。主持人说现在咱们听听其他听友的意见欢迎各位听友踊跃参与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第一个把电话打进直播间。他问小溪女士你丈夫这样不负责任三番五次地出轨你为什么还和他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离婚要想彻底解脱就狠狠心离了吧。小溪说可我不想离开他舍不得他从心里舍不得他。中年男人说你认为这么将就下去有意义吗不觉得生活太沉重吗金秀说我不可能离开他绝对不可能。你说他大约啥时能回心转意和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要是能说准这个我就拿个板凳到庙门口摆摊去了。

金玉把手机掏出来扔给我说拨节目组电话。

热线电话好几部很容易打进去。导播说欢迎参与情感话题请问你要为小溪女士提供怎样的支持金玉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说以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小溪女人一定要自强自立。导播说好你的观点很健康很主流。并嘱咐一定注意说话内容不要犯规。便把电话转到直播间。主持人说这位听友你有什么要对小溪女士说金玉把嗓子憋得很细就是大姐当面听也未必相信是妹妹的声音。金玉说小溪姐你的经历我很同情你不用苦闷你要是不想离婚又想解脱我有一个方法保准管用既然腾笼换鸟你不肯开放搞活总可以吧你丈夫可以在外胡扯乱拉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也可以找情人只要你相貌不丑这事不难天下男人多的是不都像你丈夫那样不是东西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勇敢地走出去走出去海阔天空……

导播啪啦把电话切断埋怨这个听友不讲信用宣传资产阶级颓废思想。主持人说由于线路原因这位听友的电话临时中断。

金玉把手机摔到座位上打方向盘往回转。说先上大姐家金秀魔魔怔怔的好像到了更年期必须去辅导辅导她。

大姐打开门时门里门外都有些吃惊。金秀脸色很难看说不上萎靡还是虚弱含胸垂肩弱柳扶风的样子。金玉问咋没上班大姐说她身子不舒服在家休一个多月了。她看到我们很是开心到了屋里还是禁不住地问不是星期天的你俩咋来了金玉说没打算来只想约你出去吃顿饭打你手机总是关机你手机怎么不开金秀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不自然地说别人送一张新卡刚刚试了一下我马上换回来。看来她没发现破绽不知道刚才通过电波为她支招、让她开放搞活的人是金玉。

客厅本来不宽敞又放了一张儿童床四周是夸张的卡通塑胶玩具使房间显得更狭窄。金玉借口不要弄乱余发的宝贝要到大姐的卧室去聊。我当然明白金玉的用心进到大姐的卧室第一眼就往床上瞧。还好双人床上枕头被褥仍然成双。可是床头柜上的东西让人看了心里好不酸楚。那上面放满了各种药瓶瓶罐罐远超过了化妆品。我能想象到金秀大把吃药的情景。

金玉说余发快放学了你在家休息怎么不去接孩子大姐说建设不让她去说他有车顺道去接。说着眼睛红了守着弟妹不好意思把眼泪掉下来强忍着。如果我们没听刚才的节目完全可能以为她是被建设的关心感动的。

正说着建设和余发推门进来。余发看到我们不冷不热好像我们是马路上的叔叔阿姨。建设倒是一脸和善说哪阵风把金经理吹来了。金玉说来请你和余发吃晚饭。没等建设客气余发抢着说我们吃过了爸爸、我还有老师一起吃的。金秀担心金玉爆发就装作无所谓地说是嘛吃的啥呀余发说肯德基。建设对余发说去看电视让二姨和妈妈说话。余发不干从床底抽出一把塑料枪对着二姨说不许动举起手来金玉正一肚子气说去去大人说话呢一边玩去。余发愣了一下随即一咧嘴哇地哭起来像挨了谁打一样。大姐说你这么大个人咋跟孩子一般见识又搂过余发说不哭不哭二姨逗你玩呢。

我也怕二姐金玉不分场合发正义的邪火就拉过余发说来舅舅跟你玩。余发便冲过来用枪指着我举起手来我就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说我投降我投降。余发说转过身去靠墙站着手抱着头。我就双手抱头转身面壁。余发用枪点着我的屁股“啪啪啪”地开火。趁着热乎劲我把他领到外间。我边和他围着桌子对射边问他余发老师对你好吗余发说好。我说咋个好余发说啪啪天天表扬我。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小朋友谁带的好东西我都可以吃啪啪。他每点射一次我都要“啊”地一声歪身假装栽倒以尽量形象的动作证实他的枪法和战斗力。我说还有呢余发说每天都陪我吃肯德基。我说还有呢余发说还让我管她叫妈妈。我原地站住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啪啪啪。我双手叉腰瞪着余发就像瞪着其爹建设大义凛然岿然不动。余发不知发生了什么舅舅怎么忽然刀枪不入了

我和余发对视的时候金秀和金玉出来。金玉说走吃饭去人家爷儿俩已用过洋膳该咱们姐仨解决温饱了。她可能怕大姐带余发就抢先对外甥说在家好好和你爸练开枪愿意吃啥一会儿让你妈捎回来。由于刚和我用目光冷战又挨了二姨的训斥余发没有一丝与我们同行的意思巴不得我们快点离开他的地盘就啪啪啪地开枪为我们送行。

金玉拉着我们开上中山街好几家饭店一闪而过有讲究的海鲜酒楼地方土菜更多是小门脸的兰州抻面沙县小吃东北水饺可二姐都不停车一直往前开。我和金秀也不问心里都明白想吃饭随便找地方对付一口就行都是家里人不可能为摆谱选择场所。金玉闷头开车借着来往车辆忽明忽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二姐脸上有泪花在闪烁。半晌金玉说姐你活得太窝囊。大姐轻声“嗯”了一句紧接着也抽泣起来可不是吗你说我差在哪儿呀我对他爸比对咱爸都上心我对他你全市找找哪点对不起他呀……

金玉的点点泪花变成串串泪珠。大姐掏出纸巾擦干眼泪又递给金玉一张说开车呢你别太激动过日子谁家没个磕磕绊绊。二姐金玉便不再哭。大姐金秀又重新哭起来。别克载着我们姐仨在华灯初放的夜色中穿行似乎要冲出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冲出霓虹炫目的夜晚。她们姐儿俩交替啜泣几个回合后别克终于在一家写着英文名字的美容会所门前停住。

墙壁是刷了金粉的石膏上面雕塑着一个个长翅膀的天使。偌大的一楼大厅只有一处吧台。门口迎宾小姐把我们引到吧台登记。金玉对领班说我桑拿她美容。我目送她们姐儿俩上了二楼。这是会员制的女性美容俱乐部男宾谢绝进入服务区我只能在一楼大厅等。服务员送来几本时尚画报还有新磨的咖啡。坐在沙发上盯着天棚牡丹盛开般的吊灯我暗自琢磨金玉放弃饭店把大姐领到这个地方的动机。难道只是为了让大姐开开眼让她享受享受吗我看不是。二姐鬼心眼儿多像高手下棋每步都有意图有战略意义。联系她刚才憋着嗓子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我想这是金玉对大姐雷厉风行的辅导。正胡思乱想一服务员端着银盘子过来上面放着日本寿司和麻辣烤鱼。服务员说你好贵宾N0.8为您订的晚餐请慢用有事请与总台联系。

大约一场电影时间姐儿俩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从楼上款款下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挺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留心打量了一下大姐金秀并没发现她焕发青春的变化。脸有些潮红隐隐还冒着热气跟平日跳完健美操把汗擦净时一样。

刚一上车大姐就抱怨啥破地方呀捏几下脸蛋就那么多钱真敢宰人也就你们这些有钱又臭美的人才来。金玉说给你做的人是市里最优秀的美容师给你用的是大西洋深海海藻泥你没感到自己像换个人似的吗大姐对着车镜仔细看了两眼抿抿嘴扬扬眉说只感到脸有点发烧好像要脱皮。金玉说头一次做都这样以后每周做一回到年末就能像我了。姐你要学会对自己面子负责做姑娘时你可不是这样不知道保养。

别克并未原路返回一头向南拐去。金秀似乎还在回味高级服务带来的享受没注意车外自言自语地说回家一进门保准让他大吃一惊。直到车停下金秀推门下来才说这是哪儿怎么开到这儿来了金玉说找地方验证一下你的美容效果。

我看到路旁有家酒吧似的门店路灯橘红色的炫光柔和地洒在树皮的墙壁上使门楣上的牌匾十分醒目一世缘交友中心。

这是一家下岗女工创办的婚介所牵红线拉皮条的地方据说配对成功率很高。大姐诧异地看着金玉原地站着等金玉把话说清楚。金玉说咱们进去看看找个档次高的英俊魁梧的对女人知道轻拿轻放的先交往交往。

大姐说金玉你啥意思我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把我拉这儿想干啥

金玉说我知道你有家家里有个建设同志可要说你们是正常夫妻我可不同意平心而论你们还叫两口子吗他还配做你的丈夫吗姐婚姻靠守是守不住的你干脆丢掉幻想尽早为自己琢磨后路快乐没人会主动送上门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整天念叨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家庭也一样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有重新组合的话语权。咱们进去看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就先接触一下有热情了劲儿上来了再深入发展你一根筋地守着名义上的丈夫不知进取迟早要被他拖累死跟慢性自杀差不多……

大姐陌生地看着金玉就像当年听说她要追南院长的儿子一样。这个妹妹咋这么猛好像和自己不是一个妈生的。学几天外语就这么开放亏她还是个经理就这觉悟还不把轻工机械公司带成个流氓集团大姐转身就走用后脑勺对金玉说愿意去你去我不陪你做违法乱纪的事。她走得匆匆忙忙像甩掉劫道的强盗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金玉并没有放弃对大姐解放思想的辅导。在又一个美容日两人按摩完脸上敷着面膜躺在床上听着轻柔的类似瑜伽冥想的音乐金玉对大姐进行了变通的辅导。她先讲美丽的容颜依附于健康的身体身体是经济基础容貌是上层建筑。健康的身体在于运动人长胳膊长腿就是用来运动的。人如果老窝在家里没病也会窝出病。必须要动起来。就是树还要随风摇摇呢何况人。她说姐你要多动动就当为咱爸咱妈尽点孝心为我和咱弟尽点爱心还不行吗说得金秀眼睛又红了。大姐说我打球不会打拳不会我的心脏又太娇不能跑步只能偶尔在小区和老年人跳跳集体舞。金玉马上说集体舞也太激烈嘣嘣嘣的像迪斯科不适合你你适合跳交谊舞轻轻松松既养人又怡情你试试百乐门和文化官舞厅离你家都不远。里面环境也可以有心情就下场蹦跶蹦跶没心情就坐下听听音乐。

这个建议大姐听了进去。毕竟她的骨子里藏着能歌善舞的细胞而且交谊舞比扭秧歌跳老年保健操更适合她。

大姐基本是跳早场因为中场和晚场已被三陪占领。但跳早场对金秀来说并不易她要付出超常的精力。每天要起大早化妆到舞厅跳几曲又准时往回返把建设和余发的早点买好送到家帮余发穿戴洗漱等他们爷儿俩走后再折回舞厅。即使这样建设也不满意自己的媳妇让别人搂怎么说也不得劲。一次他尾随金秀到舞厅把正在跳北京平四的金秀从舞伴手中拽出来说你还要不要脸起早摸黑的就为了和这帮老爷们儿手拉手。跳舞的啥人没有金秀马上把建设推开说舞厅是高雅的文化场所是精神文明建设阵地不许动粗。

有一天早晨舞厅来了一群生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逸。跳的舞与平日舞厅里的风格迥然不同架子端得大步伐也大相当洒脱。金秀一下就被镇住。有人告诉她这是国标属于体育舞蹈和舞厅平时跳的群众舞蹈两回事。金秀痴痴看着舞池中的表演叹惜自己才见识这种高雅艺术以前自己那是跳人家才叫舞。舞池中的表演尚未结束金秀已铁了心一定学会国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打听到这些人每天早晨在工人文化宫三楼舞厅玩也是办月票。

于是她转移阵地每天早上到离家稍远的文化宫舞厅。由于有群众舞蹈基础又有舞者的身材基础去的第一天就有好几个人想和她搭伴让她幸福又为难。后来一个管点事的人为她做媒把她判给了一个沧桑又慈祥的中年人。那人是电器工程师。我姐对工程师的为人、舞技、工作都十分满意一心扑在了工程师身上开始了全新的艺术生涯。

国标这东西既迷人也牵扯精力。早场结束后这帮人还要找地方切磋看光碟看比赛录像按最高标准找感觉。边看边模仿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我姐还请市里最好的裁缝做了几套裙子上面紧身下摆很大一旋转能张开的那种。红色白色黄色蓝色适合各种灯光。每天赶场都带两套。早晨在文化宫门口如果看到身材俊朗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可以断定是我大姐那伙的。

大约是金秀和工程师产生磁场后的一个星期天建设领着余发来到我家这让我爸我妈有点意外。要知道建设自从把金秀合理合法弄走后登老丈人家门比进电信营业厅次数还少。不年不节的日子要想坐家里看看大姑爷和外孙子对我爸我妈来说是多少有点奢侈的事。老人高兴一起下厨张罗饭菜问外孙得意哪口也自然问到咋就你和爸爸来妈妈呢

余发像背课文似的说妈妈跳舞去了。妈妈整天和那帮男人跳舞我和爸爸的事她一点不管。

这话要是建设说我们还要去伪存真地分析一下可余发说出就让人心里发紧。特别是我爸我妈立刻有歉疚感好像自己女儿给建设爷儿俩带来莫大的委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妈都长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也长点心眼儿别授人口实好像他们胡扯是因为你常泡舞厅没正事。再说你也要顾忌自己的身子你啥底子自己还不知道。

提到余发我姐低下头眼睛有点湿重现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抬头瞅着天棚上的吊灯说你说我能咋办我能管住谁说动谁片刻她恢复到舞厅情绪说放心我心里有数儿子不会丢。你回去吧告诉咱爸咱妈我没事累死总比愁死强。下个曲子是快三一早晨就一场不能错过。说完提着裙子向工程师飘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醒悟大姐必须跳舞跳舞是一种消极的自我防护使她没有在生活的重压下过早崩溃。跳舞能为大姐带来宗教般的心理慰藉。

那就跳吧。

在外界看来轻工公司如日中天一派欣欣向荣的时候我们家人却隐隐感觉出山雨欲来的气息。最初是从二姐异常增多的电话上发现的可疑苗头。这些电话都是夜间打来的二姐对来电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让货进厂把带队的摆平。

自从高岩中风后二姐就和高岩搬回了娘家。二姐忙再者也不是吃苦耐劳的人对病中的大汉束手无策。高岩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班都处了对象但没有一个来探视过病爹更别说过来侍候了。你不是娶小老婆了吗不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吗那你让小老婆尽职尽责呀总不能出了问题就打包退回来吧所以二姐就搬回娘家。娘家屋多院大还有老实的弟弟和勤快的爹妈。二姐就住在西屋没出嫁时和金秀住的屋和我一壁之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隐隐听到高岩的呼噜声更能听到金玉没调低音量的发号施令这帮乡巴佬要注意政策讲究方法各个击破

轻工机械公司遇到了麻烦这在金玉的预料之中。从轻工机械公司买走设备的客户回去后指定像印钞票一样玩命生产生产出的编织袋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指定往轻工机械公司送。他们最终要的是纸币而不是塑料编织袋。

第一个来的客户就是万发乡的乡长。万发乡的头一批产品并没有卖而是按出厂价分给了各村让村民装装米面装装饲料装装衣被感觉一下即将腾飞的万发乡前奏。接下来的产品才开始推向市场先是到本市各企业挨家推但没推出一条。又打发人往外跑周围市县都去踩踩。去的人都空手而归还牢骚满腹说乡长只给他们盘缠不给公关经费说现在买东西的是爷卖东西的是孙子是孙子就必须有孙子样要带硬通货孝敬爷。乡长说滚他妈的蛋不惯他们咱不装孙子。

乡长敢于对潜规则说不是因为还有轻工机械公司这张牌他手里还捏着经过法律公证的回收合同。大不了少挣一个百分点卖给轻工机械公司。于是他吩咐人把所有存货都装上车进城。到了轻工机械公司货和人都被拦在公司大门外。乡长去找销售科长科长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讲点效率先验货吧。乡长马上回到车上拿来十多条袋子和科长一起到检验科去检验。检验科有好几台设备有抗拉力仪器有鼓风式密封度仪器有垂直度检验仪器有光洁度仪器……乡长和科长站在有机玻璃的门外看着全身被白色工作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检验人员忙忙碌碌。那些袋子或静静躺在机器上被紫色的光照来照去或被鼓风机吹得鼓鼓地飘在机器上或被机器用恒力反向拉着。忙活了好长时间检验室负责人在表格上唰唰地写了几个数据又通过特别窗口把表格送给在外等待的科长。科长看着表格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像军官看阵地失守的电报。半天惋惜地摇摇头把表格递给乡长说你们万发送检的样品有多项指标不合格。

乡长有点发蒙袋子看着好好的村里人装煤装沙子都没把袋底挣开咋到了轻工公司用机器一验就不合格出了厂门乡长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也没脸把货原封不动拉回去。就叫人找地方先把货存起来他再找轻工公司的上层谈谈让工人老大哥从讲政治的大局出发履行收购合同。

乡长走进经理室看到屋中只有一个漂亮端庄的女人就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金玉说我就是。乡长说俺知道现在女秘书权大能当一半家可这事你作不了主丫头麻烦你传个话让你们经理过来。金玉只是微笑用一把手的气质纠正乡长的偏见。这时刚好收发室的师傅来送报纸和信件进屋后毕恭毕敬叫经理对金玉无言的自证佐以了有声的旁证。当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公司一把手时乡长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是否主动和金玉握手。这么扎眼的女人做人财物一把抓的头得让多少男人惦心呀。乡长把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的双手伸出又缩回然后合在一起举到胸前说俺代表全乡老少爷们儿求你了。金玉连忙说这话怎么说我能为贵乡做点什么乡长就把购机器、签回收合同、送货上门、检验不合格、被拒收的系列郁闷道出来。说经理见你可真不容易费了俺好大劲儿。金玉说现在有些同志办事太教条对农民总有一种病态的优越感我很鄙视这些人往上推三代谁不是农民我经常提醒他们要将心比心真心实意为农民办实事。乡长听得眉头舒展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领导就是领导政策水平就是与众不同。金玉又打电话叫来检验科主任让他对万发乡的样品再检一次标准不是有合理区间吗万发的货就低不就高农民兄弟嘛。

在等待检验结果的空当金玉拿出影集翻出几张在乡村拍的照片和乡长一起看。有戴着草帽站在稻田头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的“喜看稻菽千重浪”有脖上系着白毛巾肩扛锄头牵着耕牛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还有扎着蓝底白花围裙挎着竹篮在梯田似的茶树旁的“采茶曲”……金玉说自己十分向往田园生活那里空气清新人也纯朴说等自己退休后就搬到乡下住让晚年的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这些司空见惯的背景凝固在金玉的身影后让乡长看了感到十分亲切似乎金玉就是那片田野土生土长的人一定会站在庄稼人一边。

两人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田园风光中时检验科主任敲门进来。金玉和乡长都瞪大眼睛问结果怎么样。检验科主任把检验报告递给金玉金玉没接说你说吧。主任说按最低标准还是有两项达不到合同要求。金玉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不能将就一下吗主任像捍卫真理似的说绝对不能除非把我这个主任撤掉。下游企业对产品十分挑剔我们不能为了人情而开这个口子制度既然定下就要上下共同遵守乡长同志我对万发乡的产品表示遗憾。

金玉和乡长一样长吁短叹。金玉说咱们农民呀就是没有质量意识产品质量是企业的生命呀……市场经济是契约经济一切都要依法办事你也看到了我也无能为力。回去整顿一下提高产品质量要从提高员工素质人手只有高素质的员工才能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

乡长喝高了一样迷迷糊糊不知是怎么走出轻工机械公司的好像还对金玉说了声谢谢。是的人家经理已做得仁至义尽拉不出屎不能怨茅坑。可是造出的东西不合格难道真是操作水平不行真是俺们农民素质不高就这结果乡长不可能回万发便在轻工机械公司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也不知以后咋办一根接一根抽烟把旅馆当成了参禅的庙宇。他想要不就找几个成手就是轻工公司说的高素质员工让他们到万发试试

也巧乡长住的旅馆有一个远道来的老客也是轻工机械公司的客户也是送检样品不合格也窝在旅馆抽闷烟。两人像难友一样相见恨晚。一唠碰到的问题一模一样。老客说你还找啥成手呀我们工厂都是成手别说操作编织机就是飞机也能摆弄上天可出来的产品不是和你们一样吗两人察觉到这里面有玄机可凭自身力量难以弄清便决定联手请外援找明白人帮着参谋。

现在能称得上明白人的很多媒体的策划公司的批八字的律师楼的……乡长和老客请的就是律师一个刚毕业不太计较酬劳的小伙子。在这些玄玄乎乎的明白人中律师算是最务实的群体关键时刻值得信赖。律师果然专业看过他们的资料后说样品检验结果具有科学性轻工机械公司按合同拒收也合理无论从程序上还是从《合同法》着眼轻工机械公司都无懈可击。律师说唯一可质疑的就是用轻工机械公司提供的设备是否能生产出达到合同技术标准的产品。如果所购设备根本生产不出合同条款中要求的产品那轻工机械公司就涉嫌合同欺诈。但要得到关于设备的正确答案需要对每台机器进行鉴定要组织机械、电气、电子、光电一体化方面的专家要找有资质的鉴定机构要请地方质监局出面成本很高非常麻烦可能比生产这些设备都复杂。要有结果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介于湘西剿匪和解放战争的时间。律师说你们有坚定不移长年诉讼的意志吗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法律投入实力吗

经律师一说乡长和老客知道了自己输在哪里轻工机械公司高在哪里。“哈巴狗”怎么能下出“牧羊犬”呢官司肯定要打不会就这么吃哑巴亏。但诉讼时间太长不能干等法律维护利益。还有条道也挺管用就是上访。到轻工机械公司的上级机关讨公道。

乡长和老客到经贸委告轻工机械公司的状。经贸委的人说轻工机械公司是农机厂下辖的两个车间你们去找农机厂。两人这才知道看走了眼把儿子弄成老子差了辈。到了农机厂书记说轻工机械公司是个人承包的他们的产品和农机厂没关系。要追究责任也要追究发包人就是前厂长高岩。让乡长找高岩谈谈高岩同志很讲原则。

乡长和老客费了好大劲找到高岩看到的是对他们一个劲痴笑的老人。能说什么呢。两人气愤地直奔市政府找主管副市长。他们当然见不到副市长是你们随便见的吗是管这些七零八碎事的吗两位被介绍到信访局有什么冤什么怨都到那里说。他们去了说了。信访局的人真是好脾气就听他们说声高声低都没问题还给你倒茶润嗓子人家就是听也记就是不表态。说完人家说好你们的问题我已经清楚了我一定尽快转到相关领导那里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唬谁呀乡长明白他们的访件先到主管领导手里再转到经贸委再转到农机厂。便再找主管市长拉开全天候守株待兔的架势在政府接待室不动地方也不吵也不嚷就是抽烟。政府接待室常有机关的人来走走看看其中不乏富有正义感的人。有个干部心挺善偷着给他们指道说这么找效果不大市长重视的是群体性上访担心的是群体性事件。还没等乡长说句感谢话指道人就像地下党一样走开。乡长认为指道人说得在理群众才是历史前进的推动力。他做乡长最怕的不也是村民成帮结伙到乡政府大闹吗于是一个电话打回万发让机关所有人各村按人口20%比例在乡政府集结凌晨3点出发向市政府广场开进。开拖拉机来牵牛牵马来带足干粮和水带好露宿广场的席子。

这一招真管用。他们一到政府广场先引来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一会儿又招来穿橄榄绿色制服的武警站成人墙地垄沟似的把他们圈住。乡长没怕反而很兴奋武装力量都出现了市长还能坐得住吗果然上班时间一到就有人通知他们派代表去见首长。

轻工机械公司的电话被打爆全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公司派人到政府说清楚把广场上的农民领走。有人提醒金玉别小瞧农民历史上哪朝哪代不是农民给推翻的就是新中国也是以农村包围城市打出来的。金玉气得直骂乡长小农意识有法不依后悔当初没把他扔到三江佛笑楼的桑拿池里蒸蒸如果让小姐按过踩过他还会有这个精神头吗

二姐金玉一到公司就会被电话和造访者缠住。怒气冲冲的客户嗅觉灵敏的记者取证和下圈套的律师维护稳定的各级领导让金玉穷于应付。便减少到厂时间减少与找上门打嘴仗人的接触。慈禧当年多潇洒不上朝也能亲政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当代女企业家为什么不能呢于是干脆不到公司就在家遥控。

从怨声载道的公司回到家就像从喧闹的市井来到幽静的田园心暂时放下人也超然了许多。没事就背着我们打几个温柔的电话更多时候是在电脑上打字噼噼啪啪的。我爸和高岩以为是在写文件我知道她在与人聊天。

那天下午二姐正专心聊着里屋的高岩叫着要喝水金玉就不情愿地去给他倒。她既然在家这些事也不好意思全指望我爸。当时我刚好到二姐屋里送水果见电脑开着并响着“咚咚”的提示音我没多想就点开头像一闪一闪的QQ于是我无意中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文字。是她五分钟以内的聊天记录。这是一个叫安娜的女人和一个叫无梦南柯者的对话。对于安娜我可以肯定是二姐金玉而无梦南柯却不知是谁。

无梦南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自己快乐别委屈自己。

安娜这个世界上快乐只有你能给我。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