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艾富再在工地上突然病了脸色苍白口吐血沫脑袋上又摔了个窟窿。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山上环境太恶劣谁也撑不了多久。刘德胜除了感到浑身冰凉疲惫外还有一些自责人都是他领上来的。

最初老板只讲是上山开采基建石上来才知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明里采石暗中寻找一种坚硬的彩色结晶碳体俗称宝石。倘若运气好挖出彩钻也不算稀奇事泰勒山产宝人尽皆知。不过宝石作为稀有矿藏明禁私采然而利益之下难免官商暧昧各取所需找个理由干你的就是了。

“运气”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民工们只求工钱安稳。宝石采出来了那是皆大欢喜它要跟你捉迷藏你有戳天的本事也没辙。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他们什么也没采着。早知道这活这么不靠谱大伙不会跟着艾富再上山。

2004年10月的西北边陲落叶萧瑟满目霜红绵绵的秋雨无声地飘荡在桦木丛中。工人们索性脱了湿透的衣裳裸身抵在风镐上整个身体就随着风镐在岩石间跳动。雷电时而炸响裸露的臂膀瞬间闪闪发亮。风镐打的并不是药眼要是炸飞了宝石哪里去找打眼只是为了给钎子一个缝隙然后工人们再锤打钢钎把岩石劈裂开来宝石应该就嵌在石缝间有如掰开的石榴里面的石榴籽。

“鲍工雨越下越大了今天是不是先歇了”刘德胜抹一把雨水仰头对站在石坡上撑着伞的鲍守来说。

鲍守来头探出伞檐隔着蒙蒙秋雨看着说话的工人顿了几秒钟一脸倦色地说“下雨没有蓝尘噪音小保安也不会巡山多干会吧反正也干不了几天了。”

两个月来鲍监工手持着电子搜身器一直木雕般守在这座灰色的山坑里怕采到了宝石的工人会偷偷地私下占有它。然而眼下最伤脑筋的问题是一直没能采出货来不见宝石一丝踪影。鲍守来嘴上燎起了水泡心里直发愁。

刘德胜坚持道“已经倒下一个了。上山时大伙儿都没带厚衣服这样下去都要病倒的。”

鲍守来瞪着眼“病我他妈浑身发冷正发着烧呢”

刘德胜无语杵在原地没动。民工们也纷纷熄了机器直看过来。干这行当的当然都知道蓝尘不好会让人得尘肺病尤其是打风镐最怕这个。可人也不是喜雨的草木这样淋下去都要垮掉的。鲍工抬眼环视放大嗓门“老板很急呀伙计们‘石头’出不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再挺挺吧。我敢打赌凭以往的经验到该出来的时候了货一出来咱们就下山发工资。我鲍工请大家吃宴席拜托啦弟兄们——”

话说到了这份上刘德胜不好再说什么他回到原地开了风镐按扭。不一会儿山谷里的机器又一个接一个响了起来沉闷的“嘟嘟”声松动着千年岩层回声荡在山谷里刨出来的那些并没有价值的石块依山滚落得老远又与黑云中阵阵的闷雷声遥相呼应。

鲍守来是郭老板的大舅子三十七八岁没有多高的文化他让大伙喊他工程师大伙就喊他鲍工背地却叫他鲍监工。这些日子里这看起来在走霉运的大舅哥几乎每天都要挨他妹夫的骂更要命的是他此前塞过钱的单公安最近三天两头催促他“……你们动静小一点机器声大了上面要下来督导武警也增加了巡山的警力……抓紧见好就收别弄得……”鲍守来听着电话胖脸上皮肉抖动、五官不自觉地偏离有如一盆煮沸了的猪头肉。

风镐终于在黄昏时安静下来。秋雨细软了些许落日钻出乌云烧红了西天霞光里舞出的一道彩虹婀娜似妖。在用电子扫描器对这些歇工的工人搜过身后鲍工锁上工地大门将他们带往住地。

回住地的路上刘德胜听到头顶有只鸟在叫他昂头寻找一只潮湿的乌鸦正在桦枝叶间目不转睛地俯望着他冷不丁“呱呱”地吊上一嗓子。这让他不由心头一紧艾富再不会有什么事吧

艾富再是个淘筛工三十来岁瘦小结实少言寡语平日里对身边之事基本上不争不议。他除了吃喝拉撒手里的一把方头大铲从早抡到黑那些被十几把风镐震碎的石头都被他用方头大铲抛进一个悬吊在四根树桩上的沙网里唰啦唰啦地漏沙存石。

艾富再倒下的时候头碰在了一块岩石上磕出了一道口子血直冒。他的嘴和鼻腔也往外喷着带血的食物吐尽了早晨喝下的玉米粥又吐出了胃液和胆汁……大伙把他小心抬下工地放进帐篷里从锅里舀了一碗姜汤放在他手边又端了脸盆放在他的铺边。鲍工来催大伙赶紧上山干活。临去上工前刘德胜叮嘱炊事工李老太“人若不行了就赶紧上山报信……”

刘德胜加快下山的脚步胶鞋进了雨水咯吱作响。还没走到住地门口就听见病人在叫像一只濒死的野猫让人揪心。

李老太迎上前对刘德胜说“他喊了一下午要死的样子。”李老太四川口音很重五十多岁矮胖身材。

刘德胜匆忙钻进帐篷招呼大伙把他抬出来放到篝火旁。他们住在几顶草绿色的帐篷里几顶帐篷围在一起成了一个小院子中央燃着细雨中奄奄一息的一堆篝火。工期短又要隐蔽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决定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必然是临时凑合。没有电大伙晚上一般都围坐在篝火旁吃饭、烤野鸟、聊天和打牌。最近几天老板加大了工作量一到住地大伙往往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倒地便睡因为太疲惫了。

刘德胜想艾富再要是能吃下盒里的米饭问题就不会很大。他于是左手用破损的手套端起滚烫的饭盒右手从饭盒里挖一勺蒸米往艾富再的嘴里送。艾富再牙关紧锁双眼紧闭唇色灰白和早上的气色相比较连哼哼声都更微弱了。大家摇头叹息都看着刘德胜让他拿主意。有人猜测说是急性阑尾炎。这是拖不得的病会死的大伙儿内心涌起一股恐惧。一连几天的雨水好像也浸馊了米面和袋装榨菜今天的碗底都剩了饭这要在往日饿狼一样的他们可不是这样。很明显此时咀嚼和呼吸都没了往日香甜的节奏。

刘德胜心里难受当初艾富再的老婆本想领着他去184团场摘棉花的可是艾富再愿意跟刘德胜在一起。说刘德胜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跟他在一起胆子壮、心不虚。艾富再的老婆犟不过他就由着他了。现在可好他要是死了怎么去向那个女人交差

“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死。”刘德胜把端在手里的饭盒放下说。

一个工友嘴里含着饭含混地说“有什么法子咱们又不知道下山的路。”上山的时候老板怕暴露藏宝地他们都是被蒙了眼睛牵上来的。

蹲着的翟晓光侧过身子对站在他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子工友说“蔡发高你打手机上的119镇上的消防兵能上来救他。”翟晓光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八岁。

蔡发高仰头“早就没电了这里没法充电你晓得的也没有话费了。”蔡发高是他们当中唯一有手机的人听说他是因为借了钱庄的高利贷还不上躲债跑到这里来的。

翟晓光说“拿出来试一下嘛打119不用话费。”

一个姓王的工友说“有话费也不能打你一打就暴露了。”

翟晓光说“暴露不暴露是老板的事跟咱有啥关系救人要紧。”

那个姓王的工友嘀咕“说啥呢咱拿不上工资是小事保不定还要跟老板一起吃官司坐班房。”

大家无声。

蔡发高压低声说“我听说上一拨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钱分给活着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千干净净……”

“胡说啥”刘德胜喝斥道“上一拨是上一拨咱们这里一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罢饭赶快砍两根树棍扎个抬把子拖不得我去给鲍监工打个招呼。”刘德胜站起来转身钻进鲍守来的帐篷。

鲍守来身上披着一床很脏的暗红色棉被喇嘛似地蜗在破铁炉旁膝上摊着一本硬皮厚书旁边的纸箱上搁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刘德胜进来的时候他正凑近炉火挑着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点急火攻心。见刘德胜进来鲍守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刘德胜没有推让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艾富再怎样了”鲍守来问。

“不太好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

鲍守来拧着疙瘩似的眉头说“节骨眼上人又出事。”

刘德胜说“好像是急性阑尾炎得赶紧抬下去治疗要不然恐怕活不到明天。”

鲍守来说“怎么下”

刘德胜站起来“招呼我这算是给你打了。不管咋样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带来的他要是死了我回去咋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咋办”

鲍守来烦躁地挥挥手“愿下你就下吧咱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擅自离岗就是违约。还有你知道我们整的这事不能让政府知道。走漏了风声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黑得很……”

“不用吓唬我我知道该咋做现在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多了。”刘德胜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

鲍守来曾在有色金属矿业公司当过工人对泰勒山的矿藏结构略知一二。在国企里干每个月工资虽不足两千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心里也安定。他觉得为国家采宝石采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是近几年来这儿盗采宝石的黑蚁般侵蚀了整座泰勒山四处打洞从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头”数不胜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一种“分配不公”的愤怒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跃跃欲试可一没有设备、二没有资金终归不过是做做白日梦。人生实在并非一成不变自从他在城里4S店做售车小姐的妹妹让一个姓郭的老板连车带人一同”买“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幸福之门”在冲他开启。鲍守来辞了职拉上原本是搞路桥工程的妹夫进军泰勒山。不过为着说服他这妹夫可让他费了好一番苦口婆心他先从他自己丰富的淘宝经验说起到他娴熟的开采技能砸开过成百上千的宝窟石门再到本地官场市场的两级人脉……到最后他掏出一张图“宝山图”说这张“宝山图”是他患了绝症的师傅留给他的师傅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妹夫呀挖宝不易、探宝更不易目前这山没人知道以后就说不准了现在勘测仪器多发达不定哪天这山就成了别人的了我敢打赌只要咱凿开山门你就是当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宝山”到底把妹夫说晕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蒙了民工们的眼睛进山便顺理成章了。可是让鲍守来想不通的是那些晶莹的石头就是一个也出不来往年他给公家干的时候劈开岩石宝石哗哗啦啦就滚了出来如同划开了羊肠“屎蛋子”一捧一捧的现在咋就颗粒无收呢

刘德胜走出来时工友们已经把两个抬把子捆扎好了上面垫着被褥。艾富再已躺在了上面。不知道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还是工友们把他抬进去的。

天色短得很明显昏暗的暮气里像是有谁在慢慢移动一个沉重的井盖现在只留下了天边最后一线缝隙那缝隙看起来暖融融的透着难舍难分的情绪。当老天的大井盖全部合上后昏暗开始变得既沉重、又凶狠细碎的冷雨中夹杂着雪沫让人陡然感觉这个傍晚比往日似乎更加寒冷。有人往篝火里加了几棵松根松油在火里劈啪爆响火焰升腾起来。

刘德胜喊“翟晓光咱们走”他之所以喊上翟晓光一起下山是不想再让这孩子在山上受罪了。孩子太小太瘦他放心不下。两人抬起艾富再准备下山。

鲍守来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的无奈“这样走下去你们肯定要走瞎等一下。”他返回屋里又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提了一卷麻绳和一支手电筒“把这些个都拿着要过河的绳子也许用得上。过来我给你们指条路。”他把两人拽到一边小声说“下了前面这个石坡就能看到一处灯光那是边防军哨卡千万不能朝灯光走灯那面是人家哈国越了国境线你们是要挨枪子的。哨卡里都有夜视仪看你们很清楚。走到快到灯的时候朝左拐能看到一个矿井架那是早年勘探队留下的从那再拐进左边的峡谷出了峡谷朝右蹚过一条河沟再走五里地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

平时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这会儿倒也善意浓厚人也许只有在一些关键时刻才会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鲍工我代艾富再谢你了。”刘德胜很感动。

“我是看你仗义还有”鲍守来把一张名片塞给他“这是咱们郭老板的名片他在县上你们身上要是钱不够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先把工资预付一些。快走吧趁老天还没黑透。”

民工们都围在篝火旁。蔡发高哭丧着脸说“德胜哥你这一走咱们可就没有主心骨了。”

刘德胜说“别这么说。等大家下了山咱们再一起找活儿干。”

有人也想跟他们一起下山。刘德胜说“要不了这么多的人。再说一下山工钱就拿不上了。”

“没错。”鲍守来插嘴说“都别跟了赶紧回帐篷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蔡发高从兜里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也没数就递给了刘德胜。于是大家效仿他把自己身上的钱也都掏了出来。到了山口才住脚目送他们下了山。

一下山果然看到远处一盏明亮的灯光。那是边防哨卡这让刘德胜焦灼的心放松了许多有解放军在身边底气就足。不过刘德胜只记得鲍守来说不能朝灯光的方向一直走后面那一堆的话他没记住多少问身后的翟晓光翟晓光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边。

“德胜哥你就放心走吧。”翟晓光笑着说。要是在白天准能看到他脸上一对姑娘似的大酒窝。

翟晓光虽然脑子好使但他身体太单薄没抬出多远路腿就软得撑不起身子后脚跟不上前脚刘德胜只好把他换到前面推着他走。天上挂了半轮月亮加上哨卡上的一点余光隐约能看到脚下的路。单架上的艾富再依旧呻吟不止不停地在抬把子上翻动好几次快要掉下来这让他们走得更加不顺畅。

“妈的你忍一忍好不好我们在救你抬你下山不容易。”刘德胜喘着气说。艾富再说他实在受不了求刘德胜给他一个痛快把他扔下山摔死算了。

“住嘴你死了倒轻松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给我忍住别乱动。”刘德胜发着火。

“好我忍给我截木头让我咬着……”翟晓光腾出一只手从树上折下一截干树枝放在艾富再的嘴里。咬着树枝子他含糊不清地说“要是转运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翟晓光笑说“富再哥就你这点出息还是先好好把你的命保住再说吧。”

绕过一丛灌木翟晓光脚下突然一空三人一下子都翻下了山沟原来脚下是一个陡坡。好在山沟不深刘德胜和翟晓光倒没什么事但艾富再的头上又多了道口子。不过这一下摔得很有水平居然摔到了矿井架子跟前。他们下到山根转弯又进了峡谷。抬把子是柳条编织的经不起山石的磨擦拖拽再加上刚才一摔已经散架了。刘德胜只好把艾富再背到身上翟晓光托着他的脚三人继续往前走。

艾富再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发作起来那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缓和时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你们都是好人哪德胜哥晓光弟我这辈子做鬼也忘不了你们。”

刘德胜能感到艾富再的眼泪淌在他的背上。他喘着大气说“人活在世谁也难免小灾小难……你要是有心以后就好好谢谢晓光他这一下山两个月算是白干了。”

“只要我还有口气砸锅卖铁……哎唷疼啊……”刘德胜实在是背不动了两人就架着艾富再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出峡谷听到了流水声也看到了远处村庄的灯光。过了河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刘德胜长舒了一口气他想艾富再要是活过来就不会看到他老婆的眼泪。他刘德胜最怕看到丧夫失子的痛哭。

下了一天的雨河水涨了。还没到河边就能听到河水的咆哮声走到河边一看刘德胜头皮都炸起来了水流那叫一个湍急。别说背病人过河就是一个健健康康、手脚利索的人恐怕都很难渡过去。刘德胜不会游泳心里想这下完了。

翟晓光说“没事的这水不算太大我打小在河边长大游过去应该没问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河的中心有一个小岛上面好像有树。”

翟晓光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岸边一棵大树上然后脱了衣裤另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那腰身细得就像姑娘的一样。

刘德胜说“不行晓光洪水很猛别冒险实在不行我们就上边防哨卡。”

“没事。德胜哥我带着绳子先游过去到小岛上把绳子拴到树上你们再顺着绳子过来。”说完翟晓光就下了水。

一下水翟晓光就感觉到有点力不从心。急浪涌过来他呛了几口水水太凉那是山上下来的雪水。他抓住了歪在岛边沿的一棵树杆用力一拽上了小岛。然而水涨得太厉害这个小岛现在只有一条小船那么大了。岛上这些树的根部都裸露了出来它下面的泥土眼见着都被洪水快要完全掏空了。树一棵接着一棵缓缓倒下小岛也快要被洪水吞没了……翟晓光只得又下到河里预备游回去。洪水很猛他还来不及伸展开胳膊就被水浪卷倒。等到再次从河水里探起头呼吸到空气时他已经疲软得没有力气横渡回岸上了。看着身上的绳子他希望刘德胜此时能够把他拽回去。绳子在水流的冲击下绷得紧紧的他毫无力气地任着洪水摆布。德生哥你快拉我上岸他喊。一个浪头打来绳子离开了他。在朝岸上的手电光看了最后一眼后他被洪水裹卷着漂了下去像一枚秋天的树叶……

岸上的刘德胜其实也一直在喊但始终没有听到翟晓光的回应。他决定先把翟晓光拽回来再说于是开始收绳索。绳索纹丝不动一定是卡在树叉或石缝上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回拉。一个踉跄绳子突然变松了心也“嘭”地掉下来绳子松得一点重力也没有绳头空了。他感到不祥天空陡然炸响了一颗雷他身颤腿软一边大声呼唤着翟晓光一边举着手电顺河拼命地奔跑跑着喊着被石头和树木绊倒爬起来再跑。嗓子喊哑了脸上和身上划出了血口子他不能相信这样简简单单地就把一个人弄没了不知道跑出了多远他累得想吐。他后悔后悔不该让晓光下水。后悔变成莫名的恐惧咆哮的河流在无限放大寒冷在无限放大黑夜在无限放大……向他碾压过来他被碾成一张薄翼浮动飘荡……喊累了也跑累了的刘德胜趴在地上痛苦万分。忽然在他身后的丛林里两个庞然大物在枝叶掩蔽中靠了过来。一定是熊这地方棕熊出没不算稀奇事。刘德胜听着兽物逼近过来的响声却忽然放弃了戒备。他双目呆滞“来吧不就是死吗”猛一下他又想到艾富再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他拼命往回跑。

这两只庞大的“兽物”最先露出了它们的头颅之后是脖子和身体。定神一看是两匹马一黑一棕马背上有人身穿军装斜挎自动步枪。

“解放军……”刘德胜对躺在怀里的病人说。艾富再睁开眼艰难地侧过身突然发出一声干嚎似乎是因为侧身加剧了他腹部的疼痛。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腾起蹄子嘶鸣。两个军人下了马一壮一瘦向他们走过来眼神温和而警觉。

解放军的到来让刘德胜悲喜交加。他想如果翟晓光再晚一些下水多好…-他甚至想埋怨他们来得太迟晚了……出口却是“解放军同志……救救我们吧……”

先是骑黑马的那名解放军战士问“你们要过河我们在哨所里观察你们多时。这里是军事禁区呀。”他口气和蔼。

刘德胜赶紧掏出身份证说他们是山上采石头的民工“他得了重病生命垂危要送过河去乡里医院……”

骑黑马的战士随即打开手电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艾富再扭头对另一名解放军战士说“这人情况不太好。”

刘德胜说“我们都是一起上山的不能让他死在山上想不到河水涨得这么凶。刚才我们有一个人让水冲走了人还没有救成这又搭上一条命……”刘德胜哽咽着。

另一个战士说“这里坡斜水急你们怎么过得去”

“我们不是本地人路不熟……”

战士把身份证还给他“老乡你也别难过我们帮你们过河。来把病人放到马上。你也上来。”

刘德胜忙说“解放军同志我们还有一个人被水卷走了……”

这战士思量了片刻对他的战友说“李中士你负责沿河找一下顺便向上级反映这里的情况。快去快回。”

“是”那个战士接受了命令敬礼然后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那解放军战士一边扶病人上马一边说“这水流入额尔齐斯河前面还有很多干流汇进去下游水更猛这下恐怕凶多吉少……”

“都怪我……”刘德胜难看地咧着嘴。

战士把病人横放在马鞍上用马肚带把他捆扎结实说“好在雨已停了洪峰很快会落下来。别太着急。李中士一有消息肯定会跟我联络现在要紧的是先把眼前这病人送过去前面不远有一个渡口。”

刘德胜感动得鼻子发酸。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他想。“真是太谢谢了……”刘德胜恨自己语言太单调贫乏。他跟在马旁两手扶着横在马鞍上的艾富再看着军人牵马步行感觉很是过意不去。军马鬃毛整齐臀部滚圆滚圆走起来昂首阔步一颠一颠地。

“听口音你是甘肃人吧”战士问。刘德胜说是。

“我们还是老乡呢看着你们这副样子我很难受。”战士接着说。

刘德胜这时才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他们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了刷牙洗澡靠的是积存下来的雨水头发凌乱胡子拉渣衣服一股怪味儿再加上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整夜浑身上下的衣服披挂不住更加褴褛不堪。他们现在就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人。

战士又说“这两年山上采石的民工很多都是非法开采上了那些混账包工头的当你是我老乡可要当心哦。”

刘德胜听着心里难受。他暗想等把艾富再送进医院把翟晓光的下落弄清楚就招呼伙计们下山再也不干这种违法的活计了年轻力壮的还怕挣不到钱。

没走多远眼前变得开阔了宽畅的河堤下河水显着蜿蜒、舒缓几近静止。朝霞倒映在河里晨雾飘渺……和昨夜骇人的洪水相比真是恍若隔世。战士卷起裤腿扯直缰绳牵马下河。马受到水的刺激嘶叫了两声。水不深只没到马肚他们轻轻松松就过了河来到了村子边。村头有—个“摩的”站点战士站住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还要执行任务。”说完他扶着艾富再慢慢下马。军人上马停顿了下又说“你放心我回头就去组织搜救昨晚掉到河里的那个人再见。”说毕卷尘而去。

“摩的”站旁边有一丛树多是白杨和榆木三棵五棵一组都高过屋顶树枝蓬蓬松松的树下停着几辆等待载客的“摩的”。他们二话不说坐上其中的辆赶往乡卫生所。

医生对艾富再做了简单检查后只说了一句话上县医院吧。

他们于是又搭上“摩的”去泰勒县医院。赶到的时候医院刚上班做过化验医生拿起化验单子说“血项很高腹腔内有大量出血得赶紧手术。幸好你们送得还算及时。”一边又低下头写着什么。

刘德胜长出了一口气。医生撕下单子递给刘德胜“快去交费吧。”

刘德胜攥着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把它和单子一起递进收费处收款人扫了一眼说不够住院押金得要三千块。这么多钱哪里有没办法刘德胜又去找医生说没有这么多钱咋办

医生有些为难“那先交五百吧挂上吊瓶再说你赶紧筹钱去。”

刘德胜扶着艾富再躺上病床说“富再你先躺着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医药费还差一点我这就找老板借回头再叫你老婆过来……”

艾富再含泪说“德胜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

“别说了好好治病这辈子要谢先谢翟晓光多好的孩子呀还不知道他现在……。”

刘德胜来到医院外面的电话亭掏出鲍守来给他的郭老板名片。还好一打就通了。

电话响的时候郭民堂正蹲在卫生间里。昨晚火锅吃得太辣肠胃里现在还翻江倒海。他新婚不久的老婆叫鲍丽玫是个川妹子隔三差五闹着吃火锅他这个喜食面条葱蒜的山东人胃实在水土不服吃一回火锅闹一回肚子闹一回肚子心里就骂一回“娘啊这兄妹俩一个在山上一个在锅里非得把我弄死不可。”还不止这年轻的老婆还禁止他吃生蒜说违禁的话晚上就不和他做那事。没办法这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有理由使性子。不过并不能因此说鲍丽玫任性因为禁食生蒜是他们婚前的约定。一年前鲍丽玫在4S店第一次见到郭民堂时这个高大男人一嘴的蒜味就让她呼吸不畅但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谁叫他是客户她是营销员。在一款丰田越野车边上鲍丽玫介绍性价比他色迷迷地笑。鲍丽玫冷冷淡淡地应付。想不到的是这满嘴蒜味的老男人立马就要刷卡快得叫鲍丽玫思维直短路怎么买车像买一双鞋子一样轻描淡写

她一个同事笑着小声对她说他那眼神想把你一口吃掉似的。

“一个老流氓。”她嘴上说心里却很美。不知道是因为眼看会到手的卖车提成让她感觉美还是别的什么。女人也许心底下都乐意享受被男人喜欢的感觉。另一个姐妹扮着苦脸“姐他要吃你肯定还要加上葱蒜凉拌吃的。”鲍丽玫做呕吐状“熏死人。”于是店里笑作一团。

果然不出所料他开始请她吃饭饭后泡歌房泡桑拿再后来他向她求婚一枚大钻戒端过来。鲍丽攻心惊肉跳压住内心惊惶她说“考虑一下吧。”

她把这事跟她哥鲍守来一说没想到大他十几岁的哥两眼放光“咱鲍家要改天换日了。”

“要是你今后不再吃生蒜可以考虑。”隔了几天当郭民堂再次说要娶她的时候她扭着头手里绞着自己的辫梢忽然没来由地低声说。

“我答应我答应。”郭老板答应得比刷卡卖车还爽快。

郭民堂早先搞油田筑路工程几台轻重机械设备放在准噶尔盆地每年能赚个几十万。娶了鲍丽玫后新娘的大哥鲍守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见秋季油田没什么活干他就撺掇着妹夫上山挖宝。这郭老板以前一贯脚踏实地搞工程认为挖宝是爱做美梦的闲人干的事儿不靠谱。但最终他还是经不住宝石的诱惑加上新婚娇妻的面子被鲍守来拉到了阿尔泰山下的泰勒县。

时下地方政府正在招商引资的劲头上来了家筑路公司自然一拍即合热烈欢迎。郭民堂他们租了县城郊区一个农家的四合院成立“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西侧一间简单装修做了郭总的新婚住房东侧较宽敞曾是牲畜马厩就暂做设备仓库正堂为郭总经理室。院子大门前摆了两座石狮中央立了一杆国旗。公司成立庆典上地方官员被邀请来剪彩。礼炮过后自然是庆祝宴会席间官员们和郭总交杯换盏说这里山好水好人实在他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开张不久沙漠里油田拖欠他已经两年了的50万工程款得到顺利结清“矿山开采许可证”也办得异乎寻常的顺手紧接着他又被选为县人大代表。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这时候鲍丽玫怀上了孩子。

喜上添喜一切都顺利得叫人有点心慌郭老板总感到哪里有些不踏实果然烦心的事就追了上来山上采宝石宝石没个踪影眼瞅着是个亏本的事了。更严重的问题在后面他这大舅子鲍守来弄来的那“矿山开采许可证”是个假证办这证的官员收了钱居然自己伪造了一张来搪塞他们。因为受另外一桩案子的牵连这家伙东窗事发抖搂了出来。他想收手想抬屁股走人可似乎由不得他了鲍守来这个半路亲戚彻底左右了他鲍守来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再坚持几天。”问题是倘若真如大舅子所说再坚持几天宝贝就能现天日也就峰回路转了。可要是出不来呢武警天天巡山他的工程机械全在山上………那是郭老板的家底子。前天他爬上山要鲍守来撤队伍拉设备下山鲍守来就差跪下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妹夫东西就要出来了我敢打赌很快就出来……很快就要出来了……”

想到这些窝心事郭老板忍不住心里骂鲍守来呀鲍守来我娶了你的妹怎么又搭上你这条老狗

手机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嗡嗡“抖动躺在床上的鲍丽玫冲郭民堂喊“电话你的电话。”

郭老板坐在马桶上问是谁的。鲍丽玫说是个陌生号他说你接吧鲍丽玫就接了。

“……他在上厕所你是山上采石的民工说吧啥事你们在哪里好好好我让他马上给你们回电话差多少四千好好。”

鲍丽玫在卧室打电话郭民堂竖着耳朵听。又是倒霉的山上的人打来的他大声喝道“挂了”鲍丽玫并没有听她老公的还在接听“啥还冲走了一个天哪好好……等会儿我就让他给你打过去……”

郭民堂趿拉着鞋从厕所里走出来没好气地问“啥事儿”

没等鲍丽玫开口郭民堂又嗡嗡地补上一句“回头你给你哥鲍守来说以后他的电话我不接。我一听‘山上’两个字比吃辣子还难受。”

鲍丽玫说“不是哥的电话是一个民工打来的一个人病了他们把人从山上抬下来要手术差了钱。”

郭民堂更加没好气“找我干什么找鲍守来去。”他拿过手机瞅了一眼。

鲍丽玫瞪眼道“你是他们的老板人家不找你找谁我哥也是一个给你打工的你的设备也不是他强拉上去的。你那么恨他不就是那些宝贝没给你挖出来嘛……”

郭民堂挥挥手打断她“好了好了女人家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郭民堂你的工人病了你出不出钱另说至少你也接个电话吧问一问吧不要叫人家说你是黑心老板我也跟着你黑……”

“工人们都没错工人也是让你哥鲍守来骗到山上去的。现在我骑虎难下工人们也骑虎难下。”

想了想郭老板把刚才打进来的电话回了过去不料对方说是小卖部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的人走了。

郭民堂冲鲍丽玫耸耸肩。

鲍丽玫不理他进了厨房准备早餐。如果电话不再响起也许一天也就这么过了。郭民堂其实也想了解山上近况所以希望手机能再度响起来。可是电话现在变得像一只死耗子没声息了这让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慌刚才那个找他伸手要钱的工人会不会破罐子一摔去政府报案他匆忙拨响鲍守来的电话叫他立刻让人和设备在中午前全都撤了下来“……把丁人们都统统领到公司来让他们洗个澡发些钱尽快解散。”

没想到鲍守来说他们已经下山了。

打完这个电话郭老板心里有些疑惑但也踏实了一些。刚舒一口气一阵杂乱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他一哆嗦。

鲍丽玫正准备去开门郭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屋“会不会是警察”他不禁看了一眼后窗。门敲得更响了。“大马和小汪也不知他妈的死哪里去了每月拿工资关键时候不见踪影”大马和小汪是他们公司的保安。敲门声继续响着手在铁条门上拍得很急迫。

鲍丽玫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好像听到门外的人是在喊郭总、郭总。”

郭民堂隔着窗子往外面望了望放下心来他看到铁栏杆焊制的大门外站着一个脏兮兮的人活像一个乞丐。

鲍丽玫穿好衣服挪着碎步往大门口走去天上飘下了细碎的雪花。门外的人说“老板娘咱是这的员工刚才电话就是咱打的。”

“先进屋吧郭总在办公室。”鲍丽玫感觉他这个人看起来像冰块一样凉。

郭民堂坐在老板桌后的皮转椅上听刘德胜说着事情的经过。他并没细听不就是要钱看病嘛他看着这个人分明是一个野人。这让他想起十年前他在沙漠里的时候也跟眼前这人差不多人鬼难分。记得他们从这里动身上山去采宝石那会儿虽说不上干净清爽周身上下也算精神利落。人真是经不起折腾。

刘德胜见郭民堂老看着他不说话忙说“老板你别不信你看这是我们刚在医院开出的交费单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蓝色纸单子。

“病人是你啥人”

“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工友。”

“亲戚”

“都是甘肃人他是武威的我在天水来这后才认识的。原先都在矿井里挖煤我们吃住一起五年了是我领着他上您这来的老板您开恩……”

郭民堂离开座位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上。他闻到他身上又一股浓浓的汗馊味这味道他熟悉十年前他也跟他一样。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让他隐隐约约地感动他要留住他以后没准还要重用他“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刘德胜过年三十六了。老板给个准话吧从咱工资里先预支一下也行……”

“你们都是我的工人我怎会不管鲍出纳你给他预支上三千。要不你先洗个澡身上太脏了。

刘德胜慌忙站起来“不了不了病人等钱做手术。我替老艾谢谢老板了。”

鲍丽玫给钱后又找出老板穿旧的羽绒服让刘德胜穿上刘德胜感激不尽频频鞠躬退出门外。送他出门时鲍丽玫说“应该开车送你可老板肚子不舒服我身子也不方便动不了车。”说着她又从身上掏出一张卡“三千可能不够这里还有一些拿着吧密码是六个八。”

“谢老板娘。”

鲍丽玫一笑“都是公司的员工别说见外话了。”又说“以后别叫我老板娘都把我叫老了我才24岁。”

“妹子多保重盼你早得贵子龙年大喜”

赶到医院大门刘德胜老远就看见十几个熟悉的身影石雕一般站在门口。细一看都是昨天和他一起在山上采石头的工友。站在人群中间的是鲍守来。奇怪他们怎么这样快都下山了呢几乎跟他前后脚刘德胜虽感纳闷细想也尚在情理几个月颗粒无收不说山上骤降小雪大家衣服单薄政府又查得紧……不管怎么说大伙一起赶来医院让他心里头很是生出一阵热乎。可是他们不守着艾富再都木墩墩的站在大门口干什么一副沮丧神情难道……艾富再死了可不像鲍守来的脸很黑生铁一样。

台阶上的民工们看见了刘德胜却都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刘德胜带着迷惑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

鲍守来先是惊愕转而愤怒愤怒变成一个铁筒恶气从铁桶里“呼呼”地往外喷着他向刘德胜大步冲过来带着嗖嗖凉风。刘德胜一头雾水不得不停住脚鲍守来冲得太猛了刘德胜差点被他冲倒。鲍守来一把抓住他力量大得惊人指关节“嘎嘎”响。还没容刘德胜开口寻问就听鲍守来说“想不到你还没跑”

刘德胜更加迷惑不解了“怪事我跑啥我还要给老艾交手术费我跑啥鲍工你这是干什么”

“艾富再呢艾富再在哪里”鲍守来的手重重地钳住他的衣领逼问“艾富再在哪里翟晓光在哪里”

刘德胜的脖子被卡得透不过气来“艾富再不是在医院躺着吗翟晓光昨晚过河的时候掉水里去了解放军正在沿着河找……到底咋回事松开有话咱慢慢说……”

鲍守来口喷唾液星气急败坏地嚷道“别再演戏了我们连太平间都找过了”

刘德胜实际上比鲍守来要壮实得多他一个转身甩开鲍守来的手“啥艾富再不见了一个半死的人还能飞了不成”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衣袖被鲍守来扯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鸭毛直往外乱飞。他扭头往医院里走鲍守来却上前来再次扯住他同时大喊公司的两个保安“你们俩站着看什么”

大马和小汪冲上去齐齐拽住刘德胜“不用费心了咱刚才确实连太平间都找过了就是没见着。”

刘德胜这才站住有些不解地看着鲍守来“咦……我搞不明白了就算他不在用得着对我动这么大肝火这么死急死急地找他到底咋了……”

“刘哥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大马说。

鲍守来喊“把他捆起来。”

刘德胜火了。他甩开拥上来的两个保安看看站在台阶上的大伙儿他们却也都不动声色于是问“弟兄们究竟咋了鲍监工到底想要干啥”

民工们依旧很木然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低头不语。刘德胜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鲍守来冷静下来心想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于是把声音放小了对刘德胜说“你不要喊你不明白好说领我们去找艾富再找到他你就全明白了。要是我真冤了你那时我再向你赔礼也不晚。”

“好我们去找他我就不信这个半死的艾富再会飞了不成。真糊涂了……”

鲍守来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再次扯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就装吧等我找到东西看你咋装傻了”又冲两个保安吼道“还愣什么先搜他的身”

刘德胜往后退“什么东西……”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保安一个闷棍打在他头上刘德胜应声倒地。保安拥上去在他身上好一阵子搜寻。除了那个装了钱的塑料包什么也没有搜到。

闷棍打得不重刘德胜很快清醒了过来见两个保安正在用绳子捆他。这样对待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除非他们都疯了。想到此刘德胜不再言语任由着他们两人捆缚。

鲍守来上前来一把把捆得严严实实的刘德胜从地上拽起对他说“四周都是大戈壁艾富再这个贼跑不了多远肯定去了长途车站你跟我们去抓他。如果他说事情跟你无关咱立刻就放了你给你赔不是。”

刘德胜似乎明白些什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好吧……”

刘德胜被推上了皮卡车的车槽。鲍守来转身对依旧站在台阶上的民工们说“弟兄们先委曲大家一阵子暂时都先找地方住下吧马上就会水落石出放心山上两个多月的苦咱不会白吃。等这事弄完估摸最多也就一两天你们来公司找我工资一分不少发给大家。郭总讲诚信决不会拖欠大家一分钱。先都散了吧。”转身闪进驾驶室对保安大声说“开车”

那夜就在刘德胜他们抬着病人下山不久炊事员李老太和往常一样端着饭菜走进鲍守来的帐篷。鲍守来不跟民工们一起吃饭让李老太给他开小灶尽管吃得也很差。李老太的丈夫曾是鲍守来的师傅师徒二人关系不错李老太年轻时也曾在金属矿业公司做过几年临时工公司后来改革裁员她被辞退了。她老公退休后不几年就病故老太一下没了生活来源。鲍守来张罗招工在街上遇见她念当年曾与她老伴师徒一场便把李老太招到山上来烧火做饭。

李老太放了饭菜站在原地不走。鲍守来问她还有事吗李老太说“见你心急火燎的想给你提个醒儿。”

“有嘛话快说。”鲍守来拿了筷子吃饭。

李老太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鲍工十几年前我在工地也曾遇到一个病人先是拉后是吐……”鲍守来停了咀嚼看着她。

“我说十几年前有个病人……”

“好了好了眼前事我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情听你说十几年前。”鲍守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是闲了就把厨具好好收拾一下我们干不了几天了。下回把菜炒淡点。”

李老太不顾他烦躁自顾自地继续“……一开始也是疼得死去活来不停地上厕所可是什么也拉不出来拉出来的是一泡又一泡的血……”

鲍守来把饭碗放到一边“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李老太接着说“艾富再在帐篷外前前后后地拉鲜红的屎跟那个民工一模一样……后来那民工死了大伙把他用草席卷了卷顺手就埋在山里……”

鲍守来顿了顿想强忍着实在又忍不住于是说“大姐没事你出去吧我正在吃饭呢。”

李老太依然喋喋不休“……第三年他家人来找他要取走他的尸骸。挖开尸坑只剩骨架在肋骨与脊椎之间却有一个跳棋子大小的闪闪发光……鲍工我去歇了。”

没等鲍守来回过神来李老太掀起门帘走了出去。鲍守来猛然一个弹跳追出去问“怎么不早说”

李老太已经下到帐篷边的水沟旁不紧不慢地洗着炊具叹息地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不忍心看到你被别人蒙在鼓里你是好人。”

鲍守来一下子疯狂起来。站在奄奄一息的篝火边他冲着帐篷里的民工们猛然大喊“都给老子出来收拾东西下山快去抓那三个狗日的妈的被他们耍了”

十来个人追下山已接近第二天的正午。鲍守来知道艾富再要想顺利取出肚子里的东西活下来必得去医院手术因此断定这三个人路上若不出差错此时应该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了。进医院后正巧碰到上早班的王医生王医生曾经在有色金属职工医院待过几年他们认识。顾不上问候他直问早晨是否来过一个腹绞痛的农民工“是我的工人我们来看望他。”

王医生正在门诊查房回头看他“是不是叫艾……”

“艾富再。”鲍守来忙说。

指着一个挂着半瓶液体的空床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前还躺在这里你看没输完液就跑了。”

“跑哪了”鲍守来急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王医生有些诡密地一笑说“老鲍你并不光是来看人吧。”

这让鲍守来更加确信了李老太对他说过的话。他心急火燎“我的哥哎你急死我了求你快说他人在哪里”

王医生摇摇头说“人跑了药费都没有交。”

没想到就这样紧赶慢赶他们还是扑了空。鲍守来捶胸顿足。

那个早晨艾富再山羊般的叫声充斥了整个医院走廊他一直不停地喊护士说要上厕所。深秋季节流感病人多护士忙不过来他自己拔了针头要下床护士给他扎上他又拔掉护士训斥他的声音也很大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个病人的神色很古怪。艾富再蹲在厕所里老长时间不出来。护士怕出什么事就喊王医生进去看看。王医生进去时却发现艾富再正在洗手半池淡红的血水鬼鬼祟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王医生对鲍守来说“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慌乱、仓促眼神里满是戒备。我想问他在干啥但我没吭声他见我不吭声也没啥举动就主动冲我笑了一下那双还没有洗干净的血手非常扎眼手里紧紧攥着咯啦作响的小石头。他下意识地攥得更严实了对我说‘让让我出去’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声音很是沙哑短促。呵呵……”

王医生讪笑着。

鲍守来神情大变腮肌颤抖脸色铁青凶相毕露。他走出医院把保安和民丁们招集到院门口大声说“弟兄们大家也许现在都明白了昨晚发生的事了艾富再刘德胜这三个王八蛋把咱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挖出的东西独吞了真卑鄙他们欺骗了我们……现在没时间多说了去截住他们大马、小汪”两个保安站出来“你们随我去车站。蔡发高、党景奇你们去林业局那个小平房堵住他们的家属孩子也不能放走……”

正说得起劲就听有人喊“鲍工你看刘德胜——”

抬眼望去只见刘德胜匆匆忙忙从远处走过来……

鲍守来驾驶皮卡载着两个保安和刘德胜飞速赶到了客运站。他们断定艾富再一定会逃往内地去内地的唯一途经是去乌鲁木齐转火车。去乌鲁木齐的长途大巴每天只发一趟已经在一小时前出发了。

“继续追——”鲍守来猛踩油门顺着213国道就直追下去。

开了一阵后鲍守来把车停下来换保安来接着驾驶他自己爬上了后厢槽坐在刘德胜对面。他先避风点燃一支烟然后冷冷地看着刘德胜足有半分钟。“还挺周密呀说吧把你们整的计划说来听听让俺长长见识。咋发现石头的怎么藏的又怎么吞的好好说说。怪不得一整天我都觉得你们三个人哪里不对劲鬼鬼祟祟。你们下了山我才发现上当了。真混哪说话一定是你你指使艾富再把石头吞进肚子的对吧你说话。”

被麻绳捆住手脚的刘德胜像一头猪似地被扔在货厢槽里。车速很快冷嗖嗖的风吹得他嘴唇青紫牙齿咯咯作响他的两只手被捆得失去了知觉耳朵也冻木了。不过还好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娘送的羽绒服使得他觉得身上还有一丝暖和。他半依半靠着车厢板两眼无神车外飞速闪过一片片梭梭林和戈壁。

“你看着我说话想寻机跳车是不是跳吧想死你就跳我不拦着。”

刘德胜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挤出疲惫的笑容。

“说话”

“没有没有啥子计划我和翟晓光只是一心想着救人……”

猛地鲍守来照着刘德胜的脸给了一拳鼻血瞬时流了下来。

“救人他妈的谁信你们分工明确让艾富再把东西吞进肚子把他变成了运载工具然后死去活来地骗取我的同情再然后你们就把他抬下山来上医院取货。艾富再命大他居然自己拉了出来。于是这家伙在你去借钱的时候脚底子抹油溜了他和翟晓光分了赃各奔东西把你甩了……我说得没错吧”

鲍守来感觉自己此刻就是一个侦探分析得有理有据。

刘德胜淡然一笑摇头。不过此时他也开始觉得艾富再肯定背着大家真干了啥事不然他跑什么这个艾富再

“你说话。”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就说你们行窃的全过程刘德胜你头脑活泛艾富再没你这脑子我断定一定都是你在做鬼想不到吧艾富再比你更贪心你现在好……你这个混蛋……”

说得没错只有找到艾富再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不说你他妈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

刘德胜脸色冷了冷道“鲍工你说得是没错追上艾富再一切都会一目了然到时候你让他说。”

鲍守来寻思也是只得说“好好说得好”一边又上前揪住刘德胜的衣领咬着牙道“咱是宽容之人只要你好好配合咱不再耍花头把‘东西’追出来既往不咎。”

刘德胜斜过身子想躲开刘德胜伸过来的手但没有躲掉他说“你放心咱肯定好好配合。”

“妈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他。”

车厢里明显冷多了鲍守来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于是又叫停汽车翻身钻回驾驶室。

刘德胜闭上眼睛他的头现在有点昏昏沉沉。细细想来艾富再“病”的那个早晨确实有些反常他起得很早用斧头劈了柴把篝火烧得很旺还从河里提来水倒满架在篝火上的那口大锅又从他的破提袋里掏出一包调料全部放进锅里调料是干辣皮和生姜这是他私人的东西搁在平时他并不舍得拿出来和大伙儿共享干辣皮和生姜本身并不稀罕但在山里就显着精贵了。味道从锅里飘出来刘德胜又想起有人曾问“艾富再锅里又没肉你搞这个干啥”艾富再笑笑“天冷了大家喝点姜汤御寒气。”

他当时看起来很憨厚地笑着和往常并无二致。这样一个闷头闷脑的人居然把事儿干得这么惊天动地才一夜呢……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断断续续地过电影一样想着这些刘德胜顿时也感觉挺窝心。

车子一口气跑了三百公里终于在克拉玛依油田附近他们追上了大巴车。车停靠在一个加油站旁乘客都下车了在边上的小卖部和厕所里进进出出。车上并没有艾富再几个人把乘客能去的地方连女厕所也没有放过细看了一遍仍不见他们要找的人。鲍守来心里焦急寻思片刻又爬上皮卡给刘德胜松了绑让他上大巴认一下看有无艾富再的家人在上面。刘德胜确实很配合他在大巴车厢里前后转了两个来回一个一个细看。大巴司机忽然发觉这几个人并不是乘客却在车里东张西望便大声问道“哎你们是干嘛的谁让你们上来的丢了东西咋办下去我们要开车了。”

“我们找亲戚……”鲍守来忙上前递烟。司机挡回去“不抽找什么亲戚都下去乘客的东西丢了你负责吗我要开车了”说着钥匙一转发动了汽车。

鲍守来陪笑道“师傅您抬抬手家里出了人命联系不上人很急我是从泰勒县一路追过来的行行好……”边说边往司机手心里拍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司机瞅了瞅口气软和了些但仍然催促“那你们快一点我要赶路呢晚点了要挨骂的。”

刘德胜又从前排走到后排转回来冲鲍守来摇摇头说没有。正要下车一个女人叫住刘德胜“这不是德胜哥吗找谁呀”细瞅他认出来是一个民工的小姨子曾在林业局废弃的那栋平房里住过。刘德胜说“是你……咋回老家我找艾富再就是那个有点矮小……”

“俺知道那人。你找他呀我们今早还一起上车的也是一起发的车不过他坐的是去奎屯的那趟车。”

司机插话道“奎屯的车本来在我们后面我们路长在这里休息它就超过去了刚过去就在前面不远。”

鲍守来问“车号多少”

司机显然烂熟于心“367575。五二队的车俺同事在开。”

几个人匆忙上车踩足油门继续往前追。驾驶室里保安小汪忽然插嘴说“鲍工让刘德胜下来坐吧上面太冷了。”鲍守来心中那股恶毒还在“就让他在上面待着这种人要好好治一治。”

不料没走出多远交警在前面挡着大马忙说“坏了我们刚才超速了交警肯定要罚咱款的再说货车槽上不能载人查着了要扣车的可咋办”“哪有时间跟警察耗别降速加油冲过去”鲍守来狠狠地说。他们真冲了卡。几个人刚松一口气小王回头一看立马更慌张“警察追上来了他们的车比我们的快。”眼看着警灯越闪越近呜哇呜哇的声音疹得人心里发慌。大马说“下便道吧去奎屯有一条便道离奎屯更近准能超过大巴车。”鲍守来说“那就快下。”

下了便道他们把警车甩在了后面。走出十几公里前面路边竖了一个牌子“监狱重地请绕行”这一下大马不知道路怎么走了。路边忽然钻出个人朝他们的车直招手。驶近了鲍守来摇下车窗问“师傅去奎屯的路怎么走”

那人说“前面五公里往右再往东然后再朝西这样吧你带上我我给你带路。”那人挤上了车他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上面“奎看”两个字很是招眼。他对路确实很熟三拐两拐车子就又拐上了312国道。走不多远一辆大巴车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渐渐地车牌号也看得很清晰367575。找的就是它鲍守来一阵亢奋“……狗日的让你跑你就是日行万里的孙猴子也跑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侧过脸他对大马说“加速超过去把车截下来。”

突然对面就出现了一辆油罐卡车。早晨下了雪路面一层薄冰大马急踩刹车没有刹住迎面撞了上去“轰隆”一声响两辆车撞在了一起立刻燃起了大火……

撞车的瞬间后车厢里的刘德胜被巨大的惯性摔得腾空而起高高抛落到路基下一个柴木垛上。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被撞晕了过去。

十一

交通事故传到泰勒县已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的门前聚集了十几个山上下来的民工表面是来哀悼心里却都沉甸甸的显然都揣着讨要工钱这份心思。

自从在前几天的医院门口领着他们上山的刘德胜颇具戏剧性的阴谋在他们看来是当场败露民工们心里更加疲惫不堪一下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多了几分恐慌这恐慌并不仅仅是担心这两个月来的工钱还有对人信赖的失望大家一直都视为主心骨的刘德胜居然谋使艾富再腹吞宝石独自抛下他们远走高飞——人真太可怕了如今刘德胜出事了真是报应

起先民工们一直都还记着鲍守来临走时说的话暂找了住地安身等待追回“东西”后给他们发工钱。等了两天没有音信第三天还是不见鲍守来的踪影也没有公司一点消息。蔡发高于是给鲍守来打电话手机那头提示的却是关机给老板打电话同样也是关机。有人开始待不住了正想商量着去公司不料第四天传来了车祸的消息一车四人全都烧成了焦炭。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天哪怎么会这样这一下工钱更悬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觉得现在应该直接找郭老板讨要工钱可公司出了这样大的事咋开口哩真是左右为难他们又实在熬不过这身无分文的日子再说年底了也都得回老家过年的两手空空咋交代

转而又想不管咋的前几天还在一起的人说没就没了该得去悼念下还有抬棺、挖坑什么的大家在这都没亲没故一定要去。当然不能空手去于是十几个人连家属孩子的兜也翻了一遍地凑了钱买来彩纸、竹竿做了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圈又让他们中间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孩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悼词。有人提出是不是把刘德胜的名字也写上有人说不写但最后还是写了

我们敬爱的领导鲍守来同志

保安大马小汪同志刘德胜同志

你们为革命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永垂不朽。

十几个人抬了花圈像模像样地穿过县城引来不少人注目观看。队伍还没走到公司的大门口领头的蔡发高突然站住了大家也跟着站住他们看到门口停着两辆警车旁边还站了持枪的武警战士。怎么回事莫非是山上采矿的事情暴露了有人面露慌张欲后缩。

“退缩啥”蔡发高镇定地说“不想要工钱了吗我们是被老板骗上山的怕啥要抓我们人家早就抓了还等我们送上门趁警察在正好老板想赖也赖不了账走把腰挺直点。”

蔡发高这样一说大家觉得有理队伍又重新聚集起来。蔡发高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本来他在内地与人合伙生意亏了本钱都是高利贷借的还不上了走投无路的他跑到了新疆。

刚进大院就见郭老板被警察从里间带了出来旁边还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看到大家抬了花圈进来呆了一下忽然大声说“弟兄们我没事过几天就回来。我这里先替鲍守来谢谢大家……”话还没说完他被摁进了警车里。

大家愣在原地眼瞅着警车油门一轰消失在不远处带走了他们讨薪的最后希望不晓得如何是好于是都看着蔡发高蔡发高也是一脸迷失的模样。又有两个女警察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挺了肚子的老板娘鲍丽玫和搀扶她的李老太。

鲍丽玫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她原本想尽管老公大她二十岁只要以后不再玩女人对她一心一意地好自己这辈子就心安了。想不到他大哥鲍守来搅乱了这一切忽忽悠悠的……刚才公安向郭老板出示“逮捕令”那一刻鲍丽玫彻底蒙了“咋了到底是咋回事他犯了啥法……我们家刚出了这么大事你们为啥来抓人天那到底怎么了……”警察并不搭话她就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袖不放手弄得他签不了字。为首的公安严肃地说“请家属不要妨碍公务把她拽开。”于是便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走过来拽她她就此大声哭嚎起来。郭老板也哽咽了嘴咧成一个簸箕。女人舍他不下让他到底感觉有些寒心骤暖。镇静下来他劝鲍丽玫别哭会伤了身体和肚里的孩子他没事很快就会回来。

人带走后为首的警察简要说了一些她丈夫被捕的原因说他姓单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民警帮助解决。又叫她不要太悲观这只是协查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等。

单公安走出门起风了天空飘了彩纸正眼一看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堆人中间夹着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圈花圈晃晃悠悠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冷风剥离着花圈把彩纸扯向天空。

眼前这些衣杉破旧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山上下来的民工。单公安看一眼摄影记者突然觉得有话要对民工们说说他先对记者小声说“这些民工都是法盲我得对他们普法教育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上下都很重视。”

又是一条很不错的新闻焦点。摄像记者连连点头很兴奋。

单公安招呼大家都集中一下他顺脚站到高出地面几公分的升旗台上清了一下嗓门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可能都在山上见过我不止一次劝过你们老板别再干了可是他不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的老板被我们带走了本来还有一个的很不巧他出了意外。我想要你们知道的是公安机关为什么要来抓人吗”

民工们无语他正要继续说话一个大胆民工说“你们早干啥了我们苦了两个月你们才抓人老板抓了我们找谁要工钱我们这一大群人加上老婆孩子没有工钱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冻死饿死吗”

“是呀是呀我们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民工们都迎合着。

单警察一下噎住了一股无名火顶上来。他看一眼记者摄像机正咝咝地转于是他继续清了下嗓门

“发不了薪水白干了两月真是很冤但你们都是国家的公民应该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国家的矿山资源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稀有矿物被掠夺自然环境被污染山上一片狼藉难道你们没责任吗我曾骑马去山上好几次让鲍守来立即停止非法行为可他就是不听。法律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我吓你们本来你们也是要担负一定的法律责任的但念及你们都是被骗上山的不知者无罪嘛。不过你们要懂法要学法……我就说这些吧。至于你们的工钱我表示很同情但这不是我要管的范围你们可以诉诸法律诉求民事解决。好了就这样吧。”

单公安下了台阶穿过人群带着记者上了警车一溜烟而去。大家对单公安不陌生在他们开石头的日子里他单骑便衣上山多次与鲍守来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他们一直还都以为他是个珠宝商人来工地买货想不到居然是个警察。可那时他完全有时间对他们说刚才这番话的呀如今一把网撒下来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公司捞了个底漏。工钱可怎么办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虽显柔弱但很清亮的女声传过来。“各位大哥小弟们……”大家寻声望去只见老板的妻子鲍丽玫正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们。她上前挪了两步也上了升旗台阶“大家在山上辛苦劳动了两个多月我都知道出力拿钱天经地义你们放心老板不在了公司还在。只要在咱公司出过力的人我决不会少大家一分钱……”她手指院里一个库房“咱这还有辆车这车七成新。把它卖了发薪水过年绰绰有余……”说着说着她眼里又涌出泪花“……大哥小弟们我相信大家一定能过好这个年只是我想求大家再帮我几天做几件事。”大家连声说好好好工资有了保障什么都好说。

蔡发高说“老板娘您尽管吩咐咱虽然没钱但有的是力气。”

“我哥鲍守来他们还都躺在那间房子里大家帮我抬几口棺材过来吧再上墓地挖几个坑把人葬了我的心就踏实一半了在这里我先谢谢大家……”

鲍丽玫说着就跪下了。李老太忙上前掺扶“你还有身孕不要太激动……”

大家也都围上来说“老板娘你吩咐吧都听你的。”

于是大家兵分几路买棺材的上坟地挖坑的打扫院落的各负其责还拉了白底黑字的横幅要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大家都干得很卖力。花圈上的彩纸依旧不时地被风一片片撕向天空中间那个黑大的‘奠’字就像阎王的一只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忙碌的一群人。

十二

交警在事故的处理过程中始终并不知道损毁严重的皮卡车上竟然还有一个生还者。两车相撞的瞬间坐在后厢槽里的刘德胜被一股强大的惯性高高地抛到路基下田野一个柴木垛上又反弹起来跌落到长满荒草的渠沟里昏迷不醒。他直挺挺地躺在沟里几个小时过后夜幕将要降临北疆的十一月夜里气温急速下降接近零度如果这样躺下去他会被冻死。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因为车祸大批的车辆被堵在了路上有辆客车里的一名女乘客下了路基要小解。女人害羞下了渠沟朝田地里多走了几十米刚蹲下就“哇”地一声跳起来提了裤子疯跑“死人死人……”

刘德胜被交警送到医院已经天黑了。他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也找不到他与燃烧的皮卡车有什么联系就没有将他与鲍守来他们并案处理。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中度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倒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肿得像木桩一样已有炎症迹象必须尽快手术。手术费成为了焦点的问题经过交警队和医院商量决定先救治再说。进了手术室发现伤情比医生此前估计的要严重得多炎症已经导致破碎的骨骼无法还原了只得将腿骨截去了一节。

刘德胜苏醒过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看到一个老年男子在冲他笑老人一口浙江方言皮肤很白。环顾四周一片洁白清亮再看看手上的针头和年轻的护士他明白了自己在医院里。

“你醒了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多久你是谁”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你的病友哎。你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说话的人是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姓陈来医院矫正他二十年前的脚伤。陈老板很开朗没有老板架子。他说刘德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医生和护士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如同父子这让他开始在意刘德胜就觉得刘德胜跟他二十年的样子确实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时光回过头来在我眼前又转了一圈似的呵呵呵。”

陈老板说他二十年前无依无靠盖房子种地什么都干过后来在一次运货途中被马车轧断了腿当时由于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什么都干不了了只好靠给别人擦皮鞋谋生活。积攒了些钱后买了一架修鞋机一瘸一拐地靠修鞋为生。渐渐地他开了修鞋店后来又开了制鞋厂厂子越做越大也算是事业有成不过人也老了。

以后的几天里陈老板把员工们送来的东西放在了刘德胜的床头上都是些吃的喝的但是他吃不下也喝不下他的心思很重。交警后来访过他问他是哪里人又说皮卡车上的四个人全都死了高度碳化说得很随意。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鲍守来和两个保安还有那个半路搭车的人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不不可能……”他把头摇成拨浪鼓。人家就懒得理他了。

“我能看看他们吗”他还是不信有一天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来查房的医生。医生说“家属早把尸体接走了”接着又催促“交警部门给你出的应急钱已经用完了你再住下去得自己想法子筹集医疗费。”

刘德胜收拾衣服拄着一根不知道是谁扔在病房里的拐杖提前出院了。他不打算再回泰勒县了尽管他很怀念他的工友们。坐在医院大门前的条椅上他不知道去哪里好小腿上留下了一条蜈蚣似的刀疤腿骨里嵌着一根钢钉骨节一活动就“咯吱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觉得他现在像一架机器了。

“我还不到40岁呀我还没有成家我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了呢……”他自言自语觉得生活已经完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这天陈老板也正好出院在医院大门口陈老板看到了刘德胜就让人把他叫过来“你一看就是一个能干人真像我年轻的时候。这样吧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住哪儿什么那你等等我这就叫人送来……”陈老板转身叫人取来了一部老式轧鞋机锈迹斑驳就像一只放大了数百倍的蟑螂。

陈老板说“三十年前我身无分文一瘸一拐地挑着这架轧鞋机来新疆的。别看它样子难看我靠它一分一毛地挣钱风雨无阻。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它你是个肯吃苦的人又和我一样腿不好用得上。”

从那天起刘德胜开始了他的修鞋生涯。

十三

刘德胜就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摆起了修鞋的小摊子一千就是五年除了风雨天气每天都面对着前来修鞋的男男女女。不过现在早已经不是陈老板三十年前的年代修鞋赚不了几个钱了。刘德胜行动不便拖着一条残腿也只能干这个。来自这个城市不同角落的人们因为脚下的鞋来到他的鞋摊边其中女的居多。女式鞋由于跟高、受力面小赶不上受力面大的男鞋结实所以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高跟皮鞋。女人蹬上他修好的鞋起身跺一跺脚修好的鞋舒适牢靠付钱后转身“咯噔咯噔”飘然而去这时的刘德胜就会畅快地舒一口气。

闲下来时他会拾起身边的几本《故事会》翻上几页。他喜欢上这本小杂志最初是因为有顾客把这本小书落在他的鞋摊上他翻看着就看进去了后来又到旧书摊上买下几本过期的拿来消磨时光。他鞋修得结实要价又低顾客也五花八门有民工、亮丽的女白领、职员和老板民工他基本只收了工本钱。他想人活着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经历他觉得自己面对他们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会》总之都值得探究。

一天上午有三四个人正在他的鞋摊边等着他修鞋他忙碌着。“刘德胜你是刘德胜吧”有人喊他的名字很奇怪。抬头看眼睛一亮嘿这不是蔡发高

“真是刘德胜呀你你不是死……死了吗我不是做噩梦吧。”

“我怎么会死呢当时只是受了伤嘿嘿嘿……”

“不对不对我们当时都亲眼看见你和鲍监工还有两个保安一起开车去追艾富再后来从克拉玛依运回来的不多不少也是四……”

原来是这样难怪住院期间没有一个人过问他刘德胜想了想说“半路上有个人搭便车死的那人应该是他。”

“天真是太传奇了。那人也真是冤。家人找不到他还不知有多着急。

刘德胜说“那人穿着很特别背上的衣服上写着两个大字‘奎看’像是监狱的逃犯。”

“噢……难怪这么平静一定是家人以为他坐牢公安以为他在逃……”

眼前的蔡发高一点也不像五年前的农民工了说话好像有水平多了西装笔挺腋下夹着个包脚下这双现在要让他打理的皮鞋少说也该值上千块。

“蔡发高你像是发了。”

“发啥还是一块给人打工的料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泰勒县收购羊皮然后把皮子发乌鲁木齐我老板那里。想知道我老板是谁吗”

刘德胜笑说“啥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你老板跟咱有啥关系”

蔡发高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说“艾——富——再。他现在可有名了开了一家皮革加工厂资产上千万做出的产品都外销我跟着他都跑了好几趟哈萨克斯坦了呢。”

刘德胜脸色僵了一下瞬间又淡然笑开似乎并不惊呀“祝他财源茂盛多积德行善。”

蔡发高说有一次他跟我喝酒他说他忘不了那个抬他下山的夜晚怀念你和翟晓光说今生今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两个人说着说着他就哭了眼泪鼻涕稀里哗啦

刘德胜不说话。他忙着手里的活片刻说“别告诉他我还活着。”

“为什么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

刘德胜打断“咱不提他了。”

“好吧……不过你也不要把他看得太坏他也是一个好人。我跟山上的弟兄们还都有联系我们中间有开小饭店的有办养猪场的时不时会有一些小聚。知道你那日并未跟艾总不艾富再合谋吞宝以后大家都觉得对不起你说你是我们最好的大哥死得冤很怀念你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不知有多高兴呢呵呵……”

接着蔡发高还说了泰勒县很多事如他们车祸后大伙一下没了底儿都跑到公司要工资不巧又碰上郭老板被抓老板娘真不错卖了他们的越野车发钱给大家回家过年后来老板娘把公司改成了农家乐。又说那几年泰勒县抓了不少受贿的官员县公安就有好几个都与阿勒泰山上的钻石有关。对了公司的账上说是还存着你的工资呢老板娘是好人。”

临别的时候蔡发高向刘德胜要手机号刘德胜只有小灵通就把小灵通的号码拨到了蔡发高的手机上。蔡发高给他名片连着把艾富再的也顺带给了他。两张很精致的名片分别写着经理、总裁什么的。

送走了蔡发高刘德胜掏出一支烟点燃看着夕阳里匆忙的街市发了几分钟呆。

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两张精致的名片。他有一些恍惚的感觉。五年了五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腿也不好使……短短几分钟的耽搁他身边就集聚了好几个等着修鞋和擦鞋的人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照亮了他的鞋摊多好。

后来他又碰到过好几个当年在泰勒县的熟人其中有一起上山采宝石的也有当年一起挖过煤的还碰到过老板娘鲍丽玫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她说去监狱看丈夫顺便来克拉玛依谈点生意。她还是那么漂亮。男孩长得像他舅。

还有一次更加意想不到的相遇。一天一个警察来他的鞋摊擦鞋他看了半天刘德胜忽然问还认识他吗刘德胜仔细瞅了瞅似乎有点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这人就说当年他用马驮过他渡河。刘德胜猛地认出了当年那个骑黑马的解放军战士他一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看我……看我这记性……”他内疚得都想扇自己嘴巴。

当年的黑马战士笑着说“没事没事到底时间太长了嘛那时我刚二十多岁很瘦现在我都快三十了这么胖你当然认不出来。你倒是没变还是那么精瘦特像那个歌手旭日阳刚呵呵……”他又问刘德胜那个病人怎样了。

刘德胜说“他很好如今他做了大老板他说要是看到你一定得好好谢谢你。”

“谢啥举手之劳嘛可惜的是没有找到你那位遇难的兄弟……”

“你们已经尽力了。以后你的鞋子我免费为你擦。”

当年的黑马战士笑哈哈“好好好”又说他早就转业了在福海监狱工作说他管的监区里关着好几个泰勒县的其中有郭民堂还有原县公安局治安科长单风欣……

转眼就到了2011年。这年春天的一个清晨他刚摆开鞋摊就接到了蔡发高的电话电话里说艾富再想见他。

刘德胜说“你告诉他我很忙谢谢他了他应该比我更忙就不要相互打搅了吧。”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把我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吗”

蔡发高说“我一直都为你守着秘密从没有在他跟前提过你但是艾总他现在快不行了……”

刘德胜一愣“啥”

蔡发高叹息“艾富再快不行了胃癌晚期扩散到了肝上……他昨天在病房突然对我说他现在不是怕死说这段日子夜夜都梦见你和翟晓光说他到了阴间你们要找他算账……他说他一定要见你不然死不瞑目。他在乌市肿瘤医院。”

十四

第二天刘德胜买了长途车票赶往乌鲁木齐肿瘤医院。

蔡发高领他走到病房门口隔窗朝里望一个年轻女子坐在床前。正要推门进去蔡发高拉住他说“先等会儿吧那女人见到谁都往外撵。再说他刚上了化疗还昏迷着等他醒了会招我们进去的。”

两人走到医院外的花池旁坐下来抽着烟说话。

刘德胜“是艾富再的姑娘吧儿媳”蔡发高笑说“不是那是他老婆。漂亮吧白白嫩嫩的比艾富再小二十岁。”

“离婚了”

蔡发高点点头“六年前就离了。前妻带着儿子回老家了。儿子有骨气死活都不愿跟这个有钱的爹享福。”

刘德胜想起当年他们上山时艾富再的老婆手牵着他们九岁的儿子为丈夫送行时的情景不禁摇头叹息道“多好的女人和孩子说扔就扔了。”

“还不是钱闹的”蔡发高说“这女人除了漂亮啥都干不了整天吃喝晃悠。艾总病倒那天起她腰里就揣着个录音笔天天候着要他说出遗嘱艾总心里明白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他说现在就等两个人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你。估计他儿子不会来了。这小妖精可赚大了。”

刘德胜笑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蔡发高又说一次他护着艾富再上卫生间厕所里老艾解开裤子从裤叉的小兜里掏出两张不同银行的银联卡塞给他小声说一张交给他儿子妈另一张想办法送给翟晓光的家人密码是他的车牌号。车子就给这女人孬好她也跟了他两年厂子要他蔡发高管着……

蔡发高有点哽咽抽了抽鼻涕说这就是他的遗嘱不过那女人还不知道……也就是这天我对他说刘德胜还活着。他当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天说不上话他……他还活着蔡发高撸了撸鼻涕“德胜哥你就原谅他吧。”

刘德胜拍拍他的肩点头道“我要是不原谅他也就不来了是吧”

两人又点上烟刘德胜深吸一口看着烟“这烟真好抽。”

蔡发高道“玉溪。一包百十多块呢。都是些订货商送给艾总的他抽不动了给了我。一会儿我拿给你几包。

刘德胜忙说“不要不要。”

刘德胜从蔡发高那里大概知道了艾富再回到家乡以后的一些情况。那年艾富再带了老婆孩子一口气逃回了家乡。两颗依稀带有腹内排泄物的钻石他藏下一颗大一点的揣着另一颗下了广州。在那里一家珠宝商以二十万元人民币的价钱收购了他带来的钻石艾富再便用这些钱盘下了一家小型皮革厂。

不过刘德胜和蔡发高以及艾富再都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那家珠宝商又以两百万欧元的价格将它销到了欧洲那就是很多人后来在荷兰的一家珠宝展厅里看到过的12.54克拉、标注产自中国的“泰勒蓝钻”的巨大蓝钻。

十五

第二天下午刘德胜走进病房站在了艾富再的病床边。他们再次重逢了。艾富再拼命地凝聚他散乱的眼神紧紧盯着刘德胜。这是生命里最后一道微弱的光束。他双肘撑床想坐起来。刘德胜很想上前扶他可是他的脚却没有动。他也盯着他他已认不出这个眼前形容枯槁的人就是艾富再。他清楚记得十年前他们彼此间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病床前泰勒县医院脏兮兮的病床上。此刻他们又在病床前相逢。他很想问什么但紧抿着的嘴唇似乎动不了。

艾富再缺少血色的嘴唇含浑地蠕动了几下眼里流露出的分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艾富再不顾手上的吊针和鼻孔里插着的氧气管再一次试着要坐起来。刘德胜终于伸出一只胳膊上前迈出一大步扶住他把他抱在怀里。刘德胜忽然想起有次他们辞了煤窑的活儿拿了结款在一家小店里喝酒时艾富再和大家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地喝着桌上的酒抽着他自己的烟突然轻轻拍一下刘德胜用手指着窗外停着的一辆小车没头没脑地问从我们这里到那辆车子直线距离有多远刘德胜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了一眼窗外又回头看了看他以为他喝多了。

现在艾富再的双手死死抓住刘德胜的臂膀就像是生怕他跑掉似的。刘德胜两手抱着他轻似一条胡杨木板。

……那天当我从筛网里迅速握住了晶闪闪脱颖跳出的两枚钻石的时候一时慌得我浑身打抖。我一生平庸贫寒如洗忙忙碌碌、没日没夜到底为什么不就为了活得更好吗我要是不交出去宝石就会把我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世界会是多么的和我以前的生活不一样我知道躲不过两道红外扫描的搜身检查一旦查出来我就会被打死在这山上的。我想到老婆孩子我的心脏立刻就紧缩一团。我仿佛看到他们失声痛哭的情景我把两块小石头死死地握在手里怎么办我不知道。把它们吞下去那毕竟是两块带了锋利棱角的石头它们没有生命要是在我的身体里刀犁斧砍划破五脏六腑我也会死在山上生命没了它们还有啥意义可是我没有太多的犹疑把它们一把含到了嘴里。还没有吞咽它们就已划破了我的舌头。鲍监工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是吞是吐我没有选择了石头开始从咽喉划向食管……

鲜血积满了口腔一口喷出来艾富再倒在山石旁……哦不现在艾富再倒在刘德胜的怀里……在刘德胜的怀里艾富再不知躺了多长时间直到护士走进来。显示屏里一条细如游丝的直线水一般潺弱流淌年青的小护士略微惊讶地看了刘德胜一眼。

这一眼让他明白艾富再已经走了。

离开病房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刘德胜走在乌鲁木齐的西大街上。他觉得他半个身子有些沉甸甸的手伸进口袋一个草莓大小的纸包碰到了他的手背整个人一下凝固了。他迅速掏出来剥开纸包钻石在昏暗的夜灯照射下发出一团晶莹的光芒无规则的多菱形那么蓝红那么美。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些字

德胜大哥收下它吧算我对你的一次赎罪本来想再把它吞下去到了阴曹地府交给翟晓光但这是自欺欺人一火化它就毁了……

刘德胜的喉咙哽咽双肩剧烈地颤抖似被电击……

后记

协助那个女人以及蔡发高办理完艾富再的后事刘德胜买了一张去泰勒县的车票。他回到了当年三个人一起渡河的地方。春天阿尔泰山上的冰雪消融河水还是那样湍急远处边防哨塔已经重新修筑显得更高大了。刘德胜站在河边望着奔流的河水当年过河的情景历历在目。真是一场梦那一夜现在想起来过程是那样的简单。

刘德胜从衣袋里掏出那块石头奋力抛向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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