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在乡下当知青。

    赶早起来,屋外细雨漾漾,我戴上斗笠,披好蓑衣,背着犁往刘大伯牛栏走。老牛的头已经伸出了栅栏,它在等着我。

    前面雨雾重重,山峦模糊,人影只是因蓑衣而辨得,石板路上响着牛的嘚嘚蹄声。山凹里飘来牛的潮湿的鼻音:嗯啊——。眼前的老牛有了回应:嗯啊——!声音拖得很长,进到地里去了。牛在互相打招呼,人只是默默地跟着牛走。

    我要犁的田是一丘长形的五分田,是队长特地安排的。我将犁套套在牛脖子上,甩着绳子敲着牛的肚皮喊着:嗬哧!它走了起来,我扶稳犁把,泥土就在我和它的脚下一垄垄翻过。

    老牛有过很多崽,已经没有了多少冲劲,但步伐稳当,性情温和,好驾驭。刚刚犁了四五垄,雨点打鼓似的密密地敲了下来。老牛仰起鼻,发出绵长的喘息:嗯——啊——。山凹里响起了牛的呼声和男人的呵斥声,此起彼伏,牛的声音浑厚、低沉,盖不过人的声音的高亢。人的声音向上飘至半空,牛的声音往泥土里沉,沉下去。

    年关将近,队里决定将刘大伯家的老牛宰了,全队的牛就它岁数最大。每年队里都要杀一头牛,让全村人分牛肉过个好年。自然先杀年老的那一头牛。这回轮到刘大伯家的老牛,队长答应刘大伯,买回一头小牛给他。

     刘大伯万般无奈,赶一个早晨领着牛去县城兽医站。牛爬山容易吗?一个老人牵着一头牛在绵延十几里的山路上举步艰难。一到兽医站,牛就吐出了一串串白泡沫,各方面检查符合宰杀的标准,红章马上在诊断书上盖了。刘大伯流下了两股混浊的眼泪。

    冬日的太阳像要坏掉的蛋黄,懒懒地挂在天空,没有什么精气神,天空中整个透出干冷来。农人们把手插进口袋里,三三两两地聚成几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事。生产队的晒谷场弥漫着无所事事的情绪。

    生产队长来到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抬起眼皮或者闭上正说话的嘴巴,可当他吆喝了一嗓子之后,晒谷场顿时骚动起来,有种难以压抑的气氛开始流动。有人急急地从放农具的屋里搬出条凳,有人找出粗壮的绳子,还有的吆喝女人开始烧水。“要杀牛了”,这消息在几分钟传遍了村庄的角落,村民们迅速向晒谷场聚集,小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大人们不时呵斥一两声,可声调里整个透露出宽容和亲切。连懒洋洋地卧在那里的狗也爬起来,张望了一回,绕着人们逡巡。张屠夫进场的时候,接受了景仰甚至有点谄媚的目光迎接,他手里那把尺把长的屠刀在阳光下折射出亲切的光芒。

     老牛被人拉着慢慢走到场地中问,脚步蹒跚,完全没有当年的矫健步伐。谁能知道这头牛也曾被村民们以骄傲自豪的口吻向外人炫耀:“我们村有头牛,一天可以犁三亩地。”犁地的好手都争着要驾驭这头牛,甚至不惜与派活的队长争执、与其他的驭手红脸,妇女小孩也愿意多割几把草喂养它。如今可是“好牛不提当年勇”了,没有几个人说到它的风光,有的只是吃牛肉的期盼和急切。

    老牛站在场地中间,昂起头“哞”地叫了一声,迈步走向晒谷场旁边的水沟喝水,人群自动闪出了一条路,看着老牛走过去。老牛喝了几口水,抬头望望,又“哞”地叫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走回来。人群又迅速地围拢来,“哞”,老牛又叫了一声。张屠夫迈着方步踱了过来,围观的人不说话了,把双手背在背后,拿着把稻草使劲摇晃,猴子的尾巴一样。据说这有个讲法.人们活着的时候使唤奴役牛.人死后就要过牛坑,命运是让牛主宰的,所以现在背着手拿着草摇晃,意思是告诉牛:我想救你,还想拿草给你吃呢,可我双手被绑了,实在无能为力。颇有点事先打点争取好印象的意思。

    张屠夫挽起袖子,靠近老牛,摸着老牛的脖子。“眸”,老牛再次长叫一声,忽然前腿跪下,两只牛眼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清楚地看见它的眼里滚出白色的牛奶般的泪珠,豆大的一颗,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很快又串成了一行行,沿它的腮边刷刷直下,女人背过脸去,老人掉了泪。全场肃穆。

    张屠夫顺势把尖刀捅进老牛的脖子,持刀的手稍微后退一点,把刀拉出一点,又立即一挽一抖,用力往前送,血喷涌而出,老牛哆嗦了几下,轰然倒地。

    看到老牛倒地了,围观的人立刻扔了手中的稻草,向牛靠拢,有的积极地打水或者帮着褪毛。有心急的女人忙着回家烧水,准备煮牛肉汤了。当老牛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时候,没有谁提到老牛当年的健壮。场地上的男人已经筹划好中午得喝几杯自酿的米酒,念到名字的村民或自己动手或由孩子提着分到的牛肉往家赶,村里的炊烟陆续升腾起来,牛肉的香味弥漫着整个村庄。晒谷场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那摊血迹还有痕迹存在,村里的狗为争抢舔食牛血已经撕咬了多回,现在也已经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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