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煤路是小镇出入老城区唯一的主干道。在小镇没发展起来之前,老城区是小镇的中心,而老煤路就是镇中心的枢纽,人们围绕着老煤路沿路而居,房屋如树洞里的蜂巢,密匝匝地一间紧挨着一间,紧挤在老煤路的两边,恍若挤着抱团取暖。这里曾经人声鼎沸,卖五谷杂粮的、针头线脑的、卖化肥农药的、卖凉茶油条煎饼等等,一样不缺。自从新城区在河对岸屹立起来,祖辈生活在老煤路里的那些土着,有钱的搬到了新城区新近崛起的漂亮小区、年轻的为寻求机会也离开了老城。有搬走的同时也有迁入,一些从事低端工作的低收入的异乡人,搬进了原住民搬走后空置下来的老房子,与那些无力搬迁的、年老的原住民相伴而居。但终是无法回复当年的旧貌,老煤路如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风华尽褪,残旧不堪。

与老煤路一样历史久远的,是路两边长长的一溜白玉兰树,每株的躯干都长得一人合抱那么粗,三四屋楼高,郁郁葱葱地遮盖了半条路面,除了些许寂寥的日子,总有一些白花半掩在巴掌宽的阔叶子里绽放,花香浓郁,整条老煤路经常笼在花香、笼在浓郁花香特有的暧昧氛围里。

南方四季界限模糊,夏热冬暖。无论什么季节,只要不下雨,古格路从不缺人气。旧城区的老居民,混杂着租住在老煤路里的异乡人,挤满在路边一张张的石条凳,老煤路是他们的社交场地,谈时事,谈奇闻怪事,谈人生苦短,打发漫漫长夜。

当中,一群靠出卖肉体谋生的女人出没其中,比如春香、阿美,阿清,秋香,小红、阿玉等,她们在人群中流连。

与在老煤路树荫下谋生的其它姐妹一样,汪丽也是一个低等妓女。生意清淡的日子,三十块钱打一炮、五十块钱包一夜还可以打折。

三十出头的长着眯眯眼的汪丽与她们一样,都有些丑。

不同的是,汪丽比她们都年轻,三十刚出头。

不同的是,汪丽的皮肤超白,白得像刚出蒸笼,发得鼓囊囊的,还升腾着热气的大馒头。作为女人,一白遮百丑。

还有不同的是,比起她们下垂的小胸,汪丽还有一对坚挺的大奶子。

综合这些优势,汪丽比她的姐妹们略胜一筹。所以,在老煤路的树荫下,汪丽的生活一点也不占下风。别人打折过日子,她依然可以卖个稍高的价。

简单吃过晚饭,汪丽她们就从一条条小巷子里出来,聚拢到老煤路。她们身上散发着老煤路另一边地摊上摆卖的香水味儿,她们是白玉兰花的另一种味道,撩拨着树下那些男人赤裸裸的肉欲。有的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的用橡皮筋草草地扎着。如果是夏天,手上还摇着纸扇,坐下时,替别人扇也替自己扇。她们在一团团的人堆中四散开去,慢慢在从一头游荡到另一头。遇到老熟客或稍多看了她们几眼的,她们就以“吃过饭了”开场,尔后坐下来,荤的素的调侃几句,最后以“哥,今晚想不想耍”作结束语。如果没戏,她们站起身走人,如果有戏,就带他回到出租屋。要是接的是快活,她们做完后,草草拭擦一下还会再回到老煤路,寻觅下一个机会。

汪丽情商不高,她的手段与其它姐妹的手段一样,有时坐下来,不仅没有谈成,还给他们抓了几把奶子,这些汪丽一点也不恼,她咯咯地笑着拂开手,起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之前,汪丽并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沦落到做妓女,她在老家的镇上平静地生活,她男人叫汉标,汉标是个屠夫,在镇上杀猪。汉标比汪丽年长十三岁,老婆死了之后找了汪丽做填房。再之前,孤儿汪丽跟着远房的叔叔过日子,十八岁那年,仅仅是一头猪的价格,叔叔把她送给了下村买生猪的汉标。

汪丽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父母亲的样子,对于是父亲先死还是母亲先死,是谁死之后让她成为孤儿这些问题,她统统都没有印象。只记得远房的叔叔过来埋了汪丽的最后一个亲人,领着小胖墩汪丽回家。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嗯。”小汪丽狠狠地点点头,

“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弟弟,你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顾弟弟。”

“嗯!”小汪丽又狠狠地点头。她没有了家人,十分感激叔叔收留了她。

因为要照顾弟弟,汪丽没有去上学,等到弟弟七岁开始上学,叔叔就叫汪丽去照顾猪圈里的猪,开始时照顾一头,然后是两头、三头四头。汪丽离开叔叔家那年,她要照顾的猪,数目已经上升到十二头。

汪丽跟了汉标,也是因为她照顾的那些猪。

被汪丽照顾的那十二头猪,圈养到秋天,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猪长大到一定程度,生长就变得缓慢,再不出栏就白白浪费粮食,叔叔叫来了屠夫汉标。

汉标看中了十二只猪,他那双看了十几年生猪的眼睛也看中了汪丽。

远房叔叔指汉标对汪丽说:这个是你男人。

十八岁的汪丽已经懂得“男人”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她那两片厚眼皮盖,用她那一双眯眯眼,瞧了瞧汉标,低声说:“这么老?”

“年纪大的懂得疼人。”

汪丽嘟着嘴,胖乎乎的大饼子脸上的蒜头鼻,瑟出一颗颗汗珠,这是她表示不乐意的表情。

叔叔火了,“你往坑里的猪尿泡里照照,以你这样的条件,你能嫁给谁?”

叔叔的话击中汪丽的要害,她知道自己长得丑,她不言语了。

“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一下跟他回家。”叔叔说。

当天叔叔就把汪丽送上汉标那辆装满生猪的拖拉机。拖拉机开动时,他对治标说:“汪丽是好生养的人,三年里定给你生俩。”

汉标听着呵呵直乐。

汉标领着汪丽回了家,等不及卸下车上的生猪,就急切地把汪丽拖进房间,他扒光衣服,像一只多毛的种猪,扑向汪丽。汪丽拼死抓着自己的裤头,她害怕得直哭。屠夫拿来一把剔骨刀,像剔骨头一样把汪丽卸得赤条条,架起汪丽两条肥腿,挺着坚硬的生殖器往里冲,痛得汪丽杀猪般嚎嚎大叫。

屠夫汉标一边忙活,一边喘着粗气说:“我要儿子,你要给我生儿子。”

汉标只是在汪丽身上白忙活了十多年,十多年后屠夫老了,老了的屠夫对生不出儿子的汪丽没有了兴致,胖汪丽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吃闲饭的人,她被屠夫赶出门。没有了家的汪丽跟着镇上的人来到这地方,在小巷里租了间房子,从此操起皮肉生意。

对自己的遭遇,汪丽一点也不恼。

“这是命。”汪丽说。

可什么是命?大字也不认多个的汪丽自己也不明白。她眼里,所谓的命就是:是神让她跟了屠夫,是神不让她怀上孩子、是神让屠夫赶她出门,是神让她去做妓女。这么下贱的神只有人世才有。

这个晚上,汪丽感到特别的闷热。肥胖的人都怕热,动作幅度稍大一点就出汗。汗从汪丽全身的毛孔里瑟瑟地分泌出来,汗湿了她的白T裇,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那对不戴乳罩的大奶子,两个大黑点清晰可见。

她在树荫下走了几步,一屁股在一张石条凳上坐下,用肥胖的手在脸上快速地扑扇,两侧的鼻翼布满是豆大的汗珠子。

“热死了。”汪丽说。不管身边的人认识还是不认识,她一点都不怯生,她这句话算是跟坐在身旁的人打招呼。

“你没看我热,还挨过来坐?”汪丽一把推开坐过来的男人。

“晚饭吃火药了?”男人说,说完自觉地挪开,挪开后看着汪丽只顾着用手扑扇,再没有接他的话,感到非常无趣,悄声地站起来走了。

可今晚汪丽一点都不在乎,这么热的天,要是带着他回去,在小屋里给他又搂又抱,那把咣当咣当响的破风扇,还不把她热死。

待稍稍凉下来一点,看着人声起伏的另一条石凳,她又觉得无趣极了。趿着拖鞋起身。她对着另一条石条凳上的人说:“怎么不来一点风儿?”

那边的人听到说话声,只是扭头看了一下,没有人理会汪丽。

没有人理会的汪丽,觉得一阵无趣,她迈开两条粗壮的短腿,股朝着树荫另一头走去。肥胖的汪丽,扭动她两扇肥大的屁股,在这老煤路的树荫下,是别有点儿味道的。

“今天新城区那边警车一直响,发生什么事?”人堆里有人问起事来。

“死人了,警察查案。”知道消息的人说。

散步走过的熟人听到这消息,停下脚步问:“怎么回事?”

汪丽她也不由地停下脚步,她也非常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消息的人并没有急着说下去,慢条斯理地掏出烟、点烟。

“哎,还不说,急死人了。”汪丽说。她在人堆里推搡了几下,“让个座,一起挤挤。”硬生生地在凳上给她挤出一个空位。她实在是太胖了,一旦停下就想找地方坐。

“新城区那间五星酒店,有个桑拿妹,给她男人杀了,两人都吸毒。”

“为什么杀人?桃色事件?”

“为了毒资,那女的还挺漂亮的,听说脖子都快被割断了,仅剩一点皮连着。”

“哎,流血了吧?”汪丽怕血,这是她致命的弱点,觉得血对她的刺激比死还要强烈,虽然曾经跟了屠夫汉标生活过一段日子,但屠夫的杀猪档她从没踏足一步。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那死人有没有流血。

“都杀死人了,那能不流血,血流得一地都是,警察来的时候,血还往外流。那个知道消息的男人一脸不屑地看着汪丽。

“啊,流血了!”汪丽仿佛看到鲜红的血像水一样向她流淌过来,她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她感到一阵眩晕,背脊梁一阵凉津津。

“哎哟,我的妈。太吓人了。”她嘟哝着,站起来要走。一起坐在石条凳上的那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扯她的衣服不让她走。“臭男人,死男人。”她气急败坏地拍打那只扯她衣服的手。石条凳上的那几个人笑得更起劲。

“太吓人了。”她捂着胸口,走了一段距离才缓过内心的不适。

不远处的另一张石条凳上,阿美她们几个正围着一个人说话,她又挤了进去。

一个喝得醉熏熏的男人坐在石条凳上。

秋香问他,“我们几个,你喜欢谁?”

那男人醉眼斜斜看着,“你们四个,我都喜欢。”

一阵哄笑,“不是四个,我们五个,五个。”

“既然说喜欢我们,今晚想不想玩去?”

“玩?”那男人想了好一会,头摇得像拨郎鼓。“不玩,我不玩。”

“为什么不玩?”

男人醉眼朦胧,拼命摇头。“不想玩。”

“那你不玩,请我们吃东西?”阿清说。

男人为打发她们离开,从袋里掏出一叠散钞,抽出几张递给阿清。“拿去,拿去卖东西吃。”

小红手快,把那醉汉手上的钱钱抢了过来,递给阿清。她们几个一点都不含糊,又了阵响亮咯咯笑。

“我们买什么东西吃?”

“鸭脖子。”

“买了鸭脖子,用不了这么多。”

“再买些水果。”

“还有瓜子。”

,不断地有人出主意,看着阿清拿着钱高兴地离开,汪丽她那些姐妹又是一阵得意的哄笑。

汪丽今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没有参与,默默地走开了。

天太热了,她觉得下一场雨才是她迫切需要的。

这个晚上,汪丽她坐在树荫下,过了午夜还没有回去。回到那闷热局促的小屋也是一种折磨。只有偶尔一两个吃了夜宵醉醺醺回家的酒鬼,老煤路静下来。现在逐渐起了点风儿,翻动她头顶上白玉兰树宽大的叶子,沙沙的轻响,轻响仿佛从遥远的天籁传来。伴着一些叶子轻轻飘落的声音,是多么的动听。

汪丽昏昏欲睡,混沌中,她发现相邻的石条凳上也坐着一个人,她用她的小眼睛打量了一下,是那个被她的姐妹们捉弄过的醉酒的男人,那人似是酒意已过,没有了之前进醉态,闷闷地坐在凳上抽烟。

“哎。”汪丽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扭头看过来。

看到那人有动静,“哎。”汪丽又是一声。

那人裂开嘴朝她笑了笑。

“你怎么不回去睡觉?”

“我家离这远。”

“附近有旅店。”

“不住店。”

“是不是你的钱被我的那些姐妹骗光了?”

那人又是笑笑。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夜又更深了,屋子里许是凉快了一点,该是时候回去睡觉了。汪丽起身想往家里走,但眼睛的余光撇到那人身上,那人仍是闷闷坐着,没有找地方睡觉的意思,她不由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同情心。

“哎,到我哪休息去?”

“不去了。你回吧?”

“走吧,我不收你钱。”汪丽很大度地说。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起身跟汪丽走。

汪丽的家,除了一张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再没有多余的财产。但汪丽觉得有瓦遮顶的地方总要比睡在大街上强,她被屠夫赶出来,在极度的彷徨的那一刻,她就是因为迫切需要一片栖身的瓦顶,没有过多的犹豫,就操起了出卖肉体这种行当。所以她看到流落街头的醉汉,她觉得这种人最值得同情,最需要有人去给他关怀。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才看真切跟她回来的那人,虽然瘦削,但有一点让她稍稍动心的敦厚之气。当然大字不识一个、简单得一条筋的汪丽没有想到这些文绉绉的字眼,看真切的第一眼,她当真动了一下心。

她让那男人在黑暗中洗了个澡,又看着洗了澡的男人穿上裤衩不知所措地抽烟。

汪丽说:“就一张床,你上来吧。”

“哎。”那男人这时反倒没有了什么主意,汪丽说什么就什么来着,他爬上床,背对着汪丽侧身躺下。

汪丽肥胖的身子热烘烘地靠过去,一只手搭在那人的腰上,那人颤了一下。

汪丽小声地咯咯笑。“兄弟,我不收你钱。”

汪丽的主动让他感到有些不自然,此刻他真的没了主意,气氛有些尴尬。汪丽贴了过去,手在他身上流动,撩拨得他气息越来越急,他突然翻身爬到汪丽身上,双手在汪丽身上像揉面团一样揉着她,揉得汪丽快喘不过气。揉得汪丽生生的痛啊,她扭动身子。小声的“啊,啊”轻哼,哼得对方更是欲火焚身,掀起汪丽的睡衣,在她的大奶子上狠狠地啃。

男人咬牙切齿地一把拉下她的裤子,轻微的一声,汪丽感觉到她睡裤的松紧带给绷断了,全身绷得紧紧的肥肉不由地松弛下来。

有人说妓女的性爱是不能有感觉的,汪丽的姐妹们都这样教她,这晚上汪丽还是第一次,她激动地等待那人进一步的动作。但那人却停了,从她身上翻下。

汪丽在他胯下抓了一下,那人的根软绵绵的。

那人幽幽地说:“以前给人打坏了,不行了。”

小镇里做汪丽这营生的有三种人,第一种在新城区哪间五星酒店里,就是早些日子被杀的小姑娘那一类,年轻且漂亮。第二种还是在新城区那边,与汪丽她们一样也在树荫下谋生活的姑娘,这些姑娘们虽不漂亮但年轻。最者就是呆在老城区里的,汪丽这一群姐妹了。

平时她们从不交集,五星酒店里的姑娘不屑跑到新城区的树荫下谋生活、新城区树荫下的姑娘不屑跑到老城区里来抢地盘、老城区的汪丽和她的姐妹们更不会往新城区里跑,这三种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从不轻易越界抢对方的饭碗,仿佛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

万一有一天她们过来了,会是怎样的境况?汪丽她们只有被排挤出去,只有离开老煤路这一条出路。

这天汪丽很早就出来,这时候,是老城区里的土着们吃晚饭的时间,干苦力活的异乡人还没收工回来,树荫下冷冷清清。进入秋天,天气凉了一些,白玉兰的黄叶增多,衬映着路边老房子辨别不出原色的墙体、墙体上一块块黑色的水渍,老煤路增添了些苍桑感。

汪丽在树荫下的石条凳上盘着双腿歇了一会,隔着几张凳子与远处的人天南地北的聊天。他们都是汪丽的老熟人,住在这条街上的男人,都与汪丽熟络,即使没嫖过汪丽也摸过汪丽的奶子,没摸过她奶子的也与汪丽说过话。他们漫无边际地聊了一通话后,汪丽有些无趣,失神地看看空落落的大街,看看满是污渍的房屋,又看看屋里提早亮起的灯光,灯光下却又看不到里面的人影,这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清寡得让汪丽感觉索然无味。

“哎,最近有什么新闻?”汪丽问。

“没有什么新闻。”

“真的没有?”

“要是算事的话,今天广播说老煤路要折了。”

“这里要折?”汪丽的声音突然高了几个调,她觉得愕然。

听到老煤路要被折的消息。汪丽用她的小眼睛,透过白玉兰树枝叶的缝隙,打量了一会眼前的景象,这满眼散透着衰败气息的老煤路,着实要折旧换新的了。但闪念间汪丽想到老煤路拆了的那一天,她搬到什么地方安家?想到这个问题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惆怅,但汪丽的惆怅很短暂,她的脑子很快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她本是出来买东西的,坐了这么久,她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她放下盘在石条凳上的两条短腿,扭着两扇大屁股,走到对面的商铺买了些卤猪头肉,又在另一商铺花了十一块钱买了一瓶白酒,然后再钻进小巷。

汪丽她今天很悠闲自在,因为她今天晚上不需要去拉生意。

今天下午老鲁过来了。

老鲁就是那个醉酒后,在汪丽家歇过一夜的男人。

那一夜,两人躺地床上,汪丽渴望他去做的事那男人做不成,他在床上辗转翻侧,心里内疚不安。他说:“今晚我躺在这里,耽误了你做生意,我补偿你的损失。”

“你有钱?”汪丽没把他的话当真,在她眼里这男人比她还要落魄。

“我有钱。”

“你的钱留着吃饭。”汪丽拨弄着他软塌塌的尘根,一阵咯咯的笑。汪丽并不是嘲笑他没有钱,善良的汪丽想到大家都是苦命人,她的床一个人也是睡,两个人也是睡,况且她当初就没打算要收他的钱来着。

“我真的有钱。”那人让汪丽笑急了,他拿过脱在床边的衣服,悉悉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匝百元大钞递给汪丽。“你看,这是不是钱?”

汪丽困得厚眼皮盖直打架,她看都没看,把他的手推回去,说这一晚两晚的,我还不至于饿死,你留着给家里。

“我父母早死了,没有家人。”

“你也没家人了?”

听到他也没了家人,汪丽的大饼子脸悲戚起来,她贴着他光溜溜的背,觉得他的钱更不能要了,她叹了一口气,“都是没家的人,钱你留着,有一天总会用上。”

黑暗中,汪丽热烘烘地搂着他,搂得比之前更紧,两具肉体没有性爱含义的紧紧地粘着。风扇咣当咣当地摇晃着,朝两团肉吹去丝丝凉风。

那人许久没有体会过人世的关怀,丑陋的、善良的汪丽让他感动,他的心让陌生的温暖温润了,他转过身与身边的那团肥肉搂抱在一起。他问汪丽,问:“你不贪钱,走上这条道时挣扎过吗?”

汪丽已经困极,呼噜声就将响起,他的话捅中了她的伤处。她一骨碌坐起来,汪丽激动地说:“怎么不挣扎,第一次,我死死抓住自己的裤头不让人脱,那人脱不下要走,我想到明天连吃饭的钱也没了,拖了他回来。拖了回来还是抓着裤头不放手,他又要走,我干脆自己脱得光光的,不挣扎了。”

汪丽说完自己的第一次,大咧咧的汪丽有些哀伤,“没有人天生喜欢做鸡。”

那人想了想,他也慨叹:“没有人天生喜欢做坏人。”

“对。”汪丽很赞同他的话,狠狠地点点头。

那人又说:“以后我没地方住了,我还来,行不?”

“行。”汪丽在那人的光屁股上狠狠地一拍,爽快地答道。

不久之后,老鲁果然又来了,来了一次,又来一次,他来找汪丽不是为嫖汪丽,他把汪丽的家当作客栈,他不敢住店,一段时间后总会在她家呆几天。汪丽话多心眼却不多,为人朴实不贫财,不像汪丽那些老姐妹想钱想得肠子都打结。当然,他不会让汪丽吃亏,会把因他到来,汪丽不能出去揽活回家的损失弥补上。汪丽她也逐渐明白老鲁在外做些什么营生,比如在老煤路听到某某地方,某个厂一夜间给搬了很多东西;某条路的电缆给人剪了,说不准就有老鲁的一份子。

如果忽略老鲁的职业,他是个好人。对更甚于他境况的汪丽充满同情,他把她当朋友、当亲人看待。只要不用开工,他就来这歇息。他在生活简单、要求简单、想法也简单的汪丽身边,可以让他找到快乐。生活就是这样,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很容易说到一块抱到一块,在严寒中互相偎依取暖。

汪丽回到巷口,看到小红站在她家门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与老鲁说话。一身透着狐骚味的小红,嗲着音调说话,说着说着捂着嘴笑。汪丽一看到小红,大饼子脸立马拉了下来,一脸的不悦,她加快了步伐。

汪丽的不悦是有道理的,小红确实想在汪丽与老鲁之间插上一脚,她后悔当初她走眼了,没有把老鲁领回自家,不至于象现在被人折腾个半死也挣不到老鲁给汪丽的钱。

小红看到汪丽回来,心虚地说:“汪丽回来了?”

汪丽扬着她那张大胖脸,用肥胖的身躯堵住门口,冷冰冰地说:“进去坐啊?”

小红装作织毛衣,躲开汪丽灼灼逼人的目光,“不了,我到姐妹家串门去,等一会要出去做事。”小红讪讪地朝汪丽笑了笑,离开了。

汪丽叉着腰,对着小红的背影呸了一口水。

老鲁每次过来,都把汪丽的家弄出些家的氛围,这种氛围老鲁喜欢,汪丽也喜欢,有时候两人都产生一种对方是家人的错觉。

“以后少搭理这种人。”

屋子一角,一个电饭锅,一个小铁锅架在煤气炉上,这算是汪丽的厨房。老鲁正在黯淡的厨房里忙着炒菜。他问:“你喝醋了?”

汪丽对着老鲁呸了一口,她气鼓鼓地说:“我担心你被人坑骗。”

开饭前,老鲁从身上掏出个鼓囊囊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人民币给汪丽。“我这次住三天”

汪丽接过钱,大饼子脸却不见一丝喜色,而是一脸的担忧。“你又去干那事了?”汪丽不喜欢老鲁做这行当,但她脑子简单,她不懂得如何劝说老鲁,她只懂得替他担心。

老鲁替汪丽倒了一杯酒,他安慰汪丽,“不会有事的。”

汪丽一饮而尽。酒喝下肚,胖汪丽突然有点感触。“要是那一天你不能来了,我会难过。”

日子过得很紧凑,当觉察吹过的风透着丝寒意时,不觉间已是初冬。冬天来了,农历新年也就近在眼前,过了农历新年,就是跨入了下一个年头的门槛,波澜不惊的一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汪丽和她的那些姐妹,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齐唰唰地又将增添一岁,她们是最经不起岁月捣鼓的女人。

这群有些丑陋的女人,腰身本就不细,还继续失控地发福,身体像吹了气的气球,一天天地膨胀。身体是她们唯一的本钱,一直以来,她们只能在身体上动脑筋,穿着无袖的背心,露前面的深沟、后面白花花的肉,去勾起在老煤路里出没的那些男人的色心。如今胸下垂了、粗腰堆满赘肉、皮肤不再光滑,用以勾起男人肉欲的东西还剩下什么?

春香与阿玉说要回家了,她们回家后永不再返回老煤路。

姐妹们很诧异。“你们真的决定走啦?”

“老得连头发都快掉光了,谁还会花钱买我的老X,我赖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春香爆了一句粗口。

儿子读高中那年,春香为给儿子挣学费来到老煤路,如今她的儿子大学毕业,还找到了工作,她打电话给她的男人,她说她在外折腾累了,她想回家。

那个对她的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男人说:“这些年你受苦了,回来吧。”

她男人的话,惹得春香泪如雨下。

而阿玉,她是在男人车祸死去那年来到老煤路。儿子是死去的男人唯一留下的根,婆家不允许阿玉带儿子离开,为了让年幼的儿子以后有一套房子结婚,她豁下脸皮操起这行当,如今儿子的房子建好了,她可以放心地去改嫁。

每个人的遭遇不同,但不幸是相似的。

春香与阿玉一走,老煤路就剩下汪丽她们五个,人少了,对于汪丽她们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旧城区就那么大,老煤路就那么长,能容下的人就这么多,姐妹中走了两个,按理说剩下的女人挣钱应该要比以前要容易。

但世界往往不如她们所愿,不会轻易打破平衡。

春香与阿玉前脚刚离开,一个女人后脚跟着搬进老煤路,这个女人三十岁光景,细眉大眼,虽然一脸病色,但让汪丽她们觉得这女人不能轻视。汪丽她们五个齐唰唰地站在树荫下,象草原上的一群野牛,瞪眼看着一狮子进入自己的地头,眼睛里充满敌意,却又无可奈何。

那女人出现在老煤路时恰是周末,恰是周末里最热闹的一刻,推三轮车卖水果的,摆地摊卖草药、脱牙或医治疑难杂症的,卖劣质枕头棉被的,卖廉价衣衫的,沿着路中间四尺宽的人行道一直摆下去,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树荫下,坐满看趁热闹出来歇息的人,那女人就是在一刻走进了老煤路。

秋香说那女人肯定是刻意选在这时候进来的。

长着高颧骨,薄嘴唇的秋香,天生长着一副刻薄相,这种女人很好斗。她为了钱,可以把姐妹们正往屋里带的男人,用些小手段让那男人转身跟她走,所以老煤路里的姐妹都不太搭理她,所以她通常是一个人,站在姐妹们的远处,狐狸精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树荫下的男人,寻找她的目标。

秋香经常对姐妹们说,她抢姐妹们的客人是迫不得已,因为孩子得了病,急于为孩子寻点药费。她经常也对客人说她孩子得病的事,希望客人做完活,一时的怜悯,多给她几十快。可在老煤路消费的男人,包括汪丽她们都不相信,认为阿美编些悲惨的身世为自己立贞节牌坊。

新搬来的女人穿着一条露着乳沟的碎花裙子。

汪丽与她的姐妹都不穿裙子

她的长腿从拉行李的三轮车上跨下来,用细小的胳膊吃力地把行李搬下车。

汪丽与她的姐妹们都没有长腿和细胳膊,她们的胳膊几乎与大腿一样粗。

除了少一根筋的汪丽,阿美、阿清、秋香、小红她们几个,今天突然反常地团结起来,站在同一立场上,盯着那女人直盯得两眼冒烟,只要遇上一点火星就着火,只要有一点风儿,就可以把她们推上前去,上前去撕烂她的脸皮。

那女人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儿。

汪丽与她的姐妹们都不带孩子在身边。在这个点上,让秋香找到了能发泄心中恶气的出气口,她絮絮不停地骂:“你看那个烂货,出来做这种事还带着女儿,就不怕她的女儿也变成小烂货。”

“以后,这孩子肯定又是一个烂货。”

汪丽扭过头,大饼子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弄不明白这个女人只是比她们要漂亮一点,犯不上连带她的女儿也跟着遭骂。她问:“当年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这样骂我?”

正在气头上姐妹们,听着汪丽的话,忍不住咯咯大笑。阿美接话说:“你那么丑,我们担心你什么呀?”

汪丽没料到她们会这样笑话自己,她十分恼怒,翻了一个小白眼朝她们呸口水。

坐在树荫下的那些人当中,喜欢寻芳问柳的男人看出这个女人的一些门道。扭头打量着这个新货色。

“新来了一个?”

“看起来挺漂亮。”

“以前在酒店里做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到这儿来了?”

“我在新城区的树荫下也见过她。”

那些男人一边议论,一边看着她领着孩子走进巷子,直到消失在小巷里头。

汪丽她们把从男人那听来的消息综合起来,这个女人大概的经历就是,最初在酒店里做,然后在新城区的树荫下出没,今天搬进老煤路。

“汪丽,那烂货住在你隔壁。”

“汪丽!”

她们看到汪丽没有回应。“汪丽,你哑巴了?”

姐妹们对汪丽的无动于衷很不满。她们需要发泄心中的不满,希望汪丽去打她一顿,把她赶走。

“又不是住我的房子。”汪丽的胖脸蛋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按汪丽她们一向的习惯,应该是白天休息,晚饭后来老煤路的树荫下游荡、搭讪,与对她们感兴趣的男人谈拢价钱后,然后带他们回出租屋做事。

新来的女人打破了汪丽她们历来的习惯,她仅在树荫下露了一回脸,之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贪图新鲜的男人直接到出租屋去找她。

如果有男人进了她的屋子,那女人就把她的女儿支出来,让她自个在巷子里玩。

小女孩玩着玩着,玩到了汪丽的门前。

因为那女人到来,汪丽经常揽不到活,令她对那女人也感到厌烦。

“姨。”

小女孩倚在汪丽的门框边叫汪丽,汪丽浑沌沌地扒开厚厚的眼皮盖。看到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有点气打不到一处,嘟着嘴不理那孩子,圆胖胖的脸鼓着,就像柑橘皱巴巴的蒂。

小女孩不合时节的穿着一条夏裙,裹着瘦弱的身子。她又叫:“姨。”

“不理你。”汪丽说。

“姨。”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糖,她递了一个给汪丽。

汪丽没折了,不理也不是。她想她讨厌的是孩子她妈,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些,她松下了嘟着的嘴,接过孩子手中的糖,拆了糖纸,巴嗒巴嗒地吃。

小女孩第二次过来,汪丽看到孩子脏兮兮的身子,她给孩子洗了一个澡。

小女孩第三次过来,汪丽正在吃晚饭,汪丽问她饿不?小女孩点点头,汪丽给她也盛了一碗。直到深夜,孩子在她怀里沉沉睡去,那女人才开门出来,站在巷子里喊。

“香草,快回家。”

汪丽抱着睡着的孩子,站在门口对着她破口大骂。

“你这烂货,做这种事还带孩子过来。”

“带了孩子过来,就光顾着做那破烂事不理孩子。”

那女人给汪丽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跑过来接过孩子,匆忙闪进屋里。

这时刻,小红也在巷子的尽头骂人。

在老煤路里,数小红的资格最老,从十六岁到现在四十多岁,一直做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分文不剩,她的钱给一任接一任的男朋友骗光了。

“以前我有钱的时候,你没说要走。我现在没钱了,你就说离开。这几年吃的,用我的,你的良心拿去喂狗了?”

汪丽走到巷子中央朝里头张望,黑暗中,她只隐约看到两个人影在推推搡搡。

还是小红的声音,“你别走好吗?”

“放手。”这回是男人喝斥的声音。

汪丽的心给搅得一片杂乱,她看不下去了,扶着门框,无力地回到屋里。

初冬的南方,气温如回光返照般,突然又热起来。

这喜怒无常的天气,热得汪丽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她爬下了床,开着那把破风扇,于是乎,狭小的房间有了些许凉风。但房间里还有另一种味道挥散不去,汗液的酸味、精液的腥味,这是躺在汪丽床上的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激情过后的男人,已疲惫不堪,如死猪一般瘫睡在床上。

“哎,天怎么突然又热起来?”汪丽问。

“听说马上就有冷空气来,明天开始转冷。”男人瓮声瓮气地答她的话。

胖汪丽她不可能弄清楚冷空气与今晚的热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汪丽听到这话,心里不免舒畅了一些。南方的冷也冷不到那里去,但热起来就热得要人性命,对于肥胖的汪丽说来,她觉得冷总比热要好受一点。黑暗中,她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倒入自己干渴的体内。

“汪丽,还没睡吧?”是小红的声音,她站在屋子外面的巷子问。

“热得睡不着,起床喝水来着。”

“确实很热,我也睡不着。”小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人出现在汪丽的窗前,脸蛋贴着玻璃,从外面往里瞧,床上的裸体、赤条条站着的胖汪丽,都毫无遮拦地现在她眼前。

“今晚有客啊?”

“除了那人,今晚就你有客。”小红的语气酸酸的,话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

汪丽看着小红毫无羞耻地往里窥探,她撅着嘴,很不高兴地用双手遮住她那对大奶子,“你有事吗?”

小红隔着玻璃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想向你借点钱,小军走的时候,把我的钱偷了。”

“我身上钱也不多。”汪丽有点为难。

汪丽的话并没有使小红有离开的意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自那个女人来到这,我还没有开过工,今晚都没米下锅,借一百块也行。”

汪丽看着贴在玻璃的那张脸,她叹了一声,从放在桌子上的衣服里摸索出一些钱,打开窗户递给小红,“我真的没有多少钱,这是两百块,你拿去用吧。”

“我会尽快还你。”

汪丽又叹了一口气,她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床上的那个男人问:“这么晚还来借钱,怎么回事?”

“她被她男朋友骗了,”汪丽说。

“哎,你说,男人是不是很坏?”

那人只顾着伸手过去亵玩汪丽的大奶子,没有接她的话。

“哎,你说男人是不是很坏?”

那男人笑了笑,依然没有回话。

汪丽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别弄了,弄起你的火气,我又得遭罪。”

汪丽的话让那男人更得意,他没有停下来有意思,身体挪过来,紧紧地抱着汪丽这团胖肉。

汪丽慌忙挣脱,头摇得像拨郎鼓,“真的别弄了,我怕了。

“求饶了?”男人嘿嘿地笑。

“嗯,我求饶。”汪丽狠狠地点点头。

汪丽说的是真话,她真的感到怕,这是半个月时间里,他是汪丽第一次接到的客,这个从工地过来的、矮小墩实的嫖客让空闲了半个月的汪丽感到没有招架之力。

“哎,你很久没碰女人了吧?”

“哎。”看到他没反应,她“啪”一声在那人屁股打了一下。

那人有些恼怒,“那有你这样的,不让我弄,又说个不消停不让我休息。”

汪丽给了他一个小白眼,她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发愣,被屋檐切割了一角的夜空,淡淡地泛着白,还有从老煤路外传进来的,风过树梢激荡起的单调的声响,看久了觉得一切都如人生一样无趣。她想起小红,想起小红那个已经离开了的小男友,又想到老鲁,有时候她也有把老鲁当作她男友的错觉,老鲁是否也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胖汪丽不禁一阵茫然,她越是想,越多的东西就不断地塞到她的小脑子里,像谷仓里堆满了玉米粒,让她脑子没有了转弯的余地。

汪丽她想了一小会,就打算不再去想,爬上床想继续睡。刚想舒展开身体,又碰到那具热哄哄汗津津的裸体,睡意顿时消尽。

“哎,你什么时候走?”

男人没有理会她。

“你该走了,你只给了我一炮的钱。”汪丽跟他说了几回话,都不搭理,让她讨了个没趣,她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那人生气了,大声说:“反正你今晚是一个人,让我在这睡一宿行不?”

看到那人生气,汪丽更生气,她猛地推搡了一把那人,他被汪丽这一推搡,差点掉下床去。汪丽说:“不行,你起来,你走!”

她把那男人推搡下地,抓起他堆在床头的、充斥着汗酸味的衣服扔过去。“你走!给我马上走!”汪丽对他大声吼道。看着凶起来像老虎的汪丽,男人心里有些发怵。在这老煤路谋生活,汪丽必须学会在任何人面前不能露怯。她有时候想,以前经常被屠夫打,如果当时她拿出现在的气势,反过来把屠夫按在地上,拿鞋板子狠狠地打他几回,她今天不会流落在老煤路里谋生活,这就是她的命,她的命该如此。

那人刚出去,汪丽的门又传来敲门声。她以为那人又想拆回来,别过胖嘟嘟的大饼子脸。大声嚷:“走!”

“汪丽,我是老鲁。”

“你也走。”汪丽正在气头上,她觉得老鲁也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她对他好。

“汪丽……”

“我不理你,你走吧。”汪丽撅着嘴耍泼。

“汪丽,你开一下门。”

“不开!”

可能汪丽冷冰冰的回答让老鲁失望了,外面很长的一阵沉默。

“汪丽,连你也不理我了?那我走了。”老鲁的语气突然多了一丝悲凉。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捅进了汪丽的心。她的心软了,衣服都来不及穿,扭着她的两片大屁股去开门。

“哎,你等等。”

微弱的光亮中,瘦削的老鲁比以往更加消瘦,支着一根拐杖。

汪丽看着老鲁这副模样,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浑愣了许久。

“咋啦?”

她把老鲁搀扶进门,灯光下,老鲁不仅比以前更瘦,气色也不好,胡子拉碴的,汪丽急得浑身是汗。“发生什么事了?”

“你说话呀,你急死人哩。”

“我这回给人防上了,刚准备动手,就被人发现,几个人分头逃跑,他们看我瘦弱,就追我一个,我被他们包抄得没了去路,一着急从一座桥上跳下去,河里水很浅,当时只感觉到腿很软,直至逃脱后才发现摔伤了腿。”

汪丽听着,她又紧张得大饼子脸扭曲成一团面,甩手劈了老鲁一巴掌。“我一直劝你不要再干,你就不听劝。”

回到汪丽身边的,虽然是一个受伤的老鲁,但汪丽的生活及心情由此又变得踏实。在这之前,单纯得只有一根筋的汪丽,突然变得爱胡思乱想,春香离开老煤路,她悲戚戚地想,自己也到了干不动的那一天,她能回归何处?听到小红的小男友偷了她的钱离开,她又自艾自怨,哀怨自己已经经历过一个坏男人,思忖闯入了她心田的老鲁是不是也这么坏?如今,老鲁真实在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汪丽似乎又觉得老鲁不同于其他男人,她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值得信任的,是可以让她托付终生的人。

小红她们停下哭,困惑地看着警察,再次得到肯定后,如获得大赦般,一溜烟跑了。

“你也回吧。”警察对汪丽说。

“你们不抓她们。”

“另有死因,查清楚再来跟你说。”他说。

自香草知道阿秋死后,她一直赖着汪丽抱着,不肯下地。小孩子她怕啊,她知道她没有了妈妈,汪丽是她唯一的依靠。

“香草,你下来吧,姨要做饭。”刚放下地,香草裂开小嘴就哭起来。

“小香草,你下来吧,姨要尿尿。”刚放下地,她裂开嘴又哭。

汪丽从老煤路上买回纸元宝,借着夜色和香草在巷子里烧给阿秋,她与阿秋没有多深的交情,她是香草的妈妈,她替香草烧。

“这是什么?”香草问。

“这是阴间的钱,香草也要烧一些给妈妈。”说到这,汪丽狠狠地抓了元宝一把放到火里,火一下旺了起来,火光苍黄地照着汪丽的胖脸。她想,阿秋要是能收到这些钱,在阴间不用再做妓女了,从巷口吹进的风,带着熊熊火气扬走的灰烬,吹进黑暗的巷子深处。

烧过了元宝,香草又缠着要汪丽抱。

“香草,你为什么老缠着要姨抱?”

“我怕姨也不要香草。”香草哭着说。

汪丽一阵心酸,如果香草愿意做她的女儿,她非常乐意。她说:“要,姨不会不要香草。”

第二天中午时分,那个长相有点凶的警察又来到老煤路,他对汪丽说,死者是注射毒品过量致死,她家人怕花钱,说没钱不过来了。他看看汪丽怀中的香草,又说,她家人还说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汪丽忙说:“不能送,孩子我养。”

警察不知是同情汪丽,还是同情香草,他叹了一声。走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老煤路接连出了两件在事,上面肯定会来清查。”

愚蠢的汪丽明白,他这句话是说给她听。

当天,汪丽就收拾好东西,在老煤路里叫了一辆三轮车,载着她和香草到老煤路的路口搭车离开。

在老煤路的路口,她看到春香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袋又回来了。

“哎,春香姐。”

“嗯,汪丽。”

“你怎么又回来了?”

春香一脸的尴尬。

“孩子刚参加工作,又说要结婚,结婚要有房子啊,房价那么高,他两口子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又出来了。”

“哎,回去后你反倒添了许多白发。”

“所以我得马上去染发。”

春香说完话急急脚走了,汪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老煤路很快就要拆了,她想告诉春香。“哎,哎……”春香没有听到。车已经到站,她提着行李、拉着香草准备上车。

“汪丽。”

她听到有人叫她,寻着声音看过去,老鲁一拐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

汪丽鼓嘟着嘴。“你的脚还没好啊?”

“没呢。你要搬家了?”

“我不想做妓女了。”汪丽说。

“我也不打算去偷了,刚才去看了看三轮车,想买辆车拉些水果沿街卖。”

刚谈得起劲,无来由地,狂躁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打起了马路上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苦涩味。

“先到屋檐下避避雨?”老鲁问。

“好的,先避避雨。”汪丽回他说。

于是老鲁提起汪丽的行李,一拐一拐地向路边的房屋跑去。汪丽拉着香草,大屁股一扭扭地在后面跟着,仔细看,汪丽确实扭得有点味道。

关了灯,两人躺在床上说话,像久别的夫妻重聚,有说不完的话。汪丽就从老鲁不在的这些日子,老煤路的一些事说开去,说阿玉和春香走了,说老煤路新搬进来的那个女人,说她因此经常接不到客,又说小红因为接不到客,刚才过来找她借钱。

老鲁安抚她说:“从今天起,你就不用担心有没有客了,我就是你的客。”

“嗯,我不担心。”汪丽狠狠地点点头。

“虽然我有了客,但我们还得吃饭啊。”汪丽提出自己的担心。

“我每天都给你钱,不是有吃饭的钱了吗?”

“你的钱留着,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的钱?”

“我不想你再去偷了,所以你的钱你留着以后用。”

“你不要我的钱,那怎么有钱吃饭啊?”

“如果有客来,你出门避一下,我们省一点用,不是有饭吃了?”

“汪丽……”老鲁眼眶湿了,他借着窗外透进的黯淡亮光打量汪丽。

虽然汪丽知道在这黑暗中,老鲁不可能看得真切,但她仍然不习惯老鲁这样盯着她看,她被看得有些自卑,心里有些怵。她用双手遮住她那胖嘟嘟的大饼子脸,担心老鲁看真切了,像其它男人一样,觉得她丑陋。

“别看了,我丑。”

“你不丑,我越看就越觉得你美。”

“真的?”

“真的。”老鲁认真地点点头。

汪丽想了好一会,她始终不相信老鲁的话,她咯咯地大笑,她掐了一把老鲁,“老鲁,你的口味太重了。”

汪丽笑了一会,她静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老鲁,“以后,你会对我好吗?”

“会。”

“我干不动之后,还会对我好?”

“会。”

“我很快就干不动了,今晚接的这个客,就让我累趴了。”

“以后就不要接了呗。”

“可我不想你做那一行。”

“我不干这行我能干什么?”

“所以还是让我继续接客。”

“我也不想你做这行。”

“我不干这行我能干什么?”

两人说着说着,又绕回这里。是的,大字不识一个、身胖脑笨的汪丽,年过四旬、身板瘦削的老鲁,两人都摒弃他们熟悉了的、习惯了的谋生手段,他们能干什么?想到这些,两人心里都一阵茫然。

茫然过后,生活还得继续。

第二天,汪丽少见地打破了不到中午不起床的习惯,早早地起了床,今天她恍若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不再是失足女,而是一个家庭主妇,一个生活在老煤路里的家庭主妇,幸福地走到老煤路的菜市场买菜,她被这种幸福的感觉充斥,心情无比畅快。她买了一只猪蹄,她要给老鲁炖汤,卖猪肉的屠夫与汪丽有过一腿,他建议汪丽买猪蹄,骨头补钙,对腿伤的人很有好处。

老鲁看到她提回来一只猪蹄,他问汪丽:“你不是说钱要省点用吗?”

汪丽一脸幸福地坐在门槛上,她边擦着额上的大汗珠,边说:“要省,也要等你的脚好一点才省。”

老鲁的眼眶又湿了,他一拐一拐地去拿来一块湿毛巾,帮她擦汗。

汪丽仰着脸让老鲁替她擦,大饼子脸笑得像一朵花,她说:“你对我真好。”

“等我的腿好了,会对你更好。”

“真的?”汪丽本来怒放得花一样的笑脸,此刻绽得更开,小眼睛眯得像一条缝。

“真的,等我的腿好了,我就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更胖。”

“庙里的菩萨都很胖。”

汪丽咯咯地大笑。

一声水与石板路撞击裂开的脆响打断了汪丽的幸福,她扭头寻着响声的地方看去,是隔壁那女人出门倒水。那女人今天没有穿裙子,她穿着睡衣,睡衣空荡荡的,身子显得更瘦弱了一些。那张卸了妆的脸,脸色一片灰暗,没有往日好看。她也看了汪丽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对接上了。

汪丽她今天心情特好,所以看到那人,她不觉得那么讨厌了,她问那女人,“哎,几天不见小香草过来玩?”

那女人没想到汪丽会跟她说话,她感到有点意外,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谦卑的笑意。按理说那女人不应该在丑陋的汪丽面前感到谦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闯入者,闯入了汪丽她们的地盘,她对汪丽心怀谦意。

“香草还没有起床呢。”

“她起床后叫她过来玩,我怪想她的。”

“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会影响你做事。”

汪丽很大度地说:“她起床后让她过来玩吧,不影响,我闲着。”

正在说话的当儿,小红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她看到汪丽和那女人说话,很不高兴地白了汪丽一眼,但此刻她顾不上说什么了。她气喘吁吁地对汪丽说:“秋香死了。”

“咋了?”汪丽被小红的话吓着了,她傻傻地张着嘴,半天也没合拢。

“被人杀了,姐妹们都说去看看她,快去吧。”

汪丽这才醒悟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双脚发软,屁股也扭不起来了,两条小短腿飞快在迈着小步跟着小红跑出去。

小红在前面跑,她仍忘不了数落汪丽,“你和那女人好上了?”

“没呢。”

“那你怎么和她说话?”

“我只是叫她的孩子过来玩。”

“那也是好上了,以后我们不再是姐妹。”

当汪丽她们赶到离老煤路两里地外的一个建筑工地,案情已经清晰,秋香的遗体已被移到工地上的一块空地,等待车过来收尸。遗体上蒙着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床单,风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半截牛仔裤,一只光脚板。

现场围着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不断地小声议论。

“因什么事被杀的?”

“因为偷钱。”

“偷了多少?”

“听说是三百。”

“三百元,一条人命就没了?”

汪丽她们几个远远地看着地上的秋香,她们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默默地流泪。

阿清懊悔极了,她流着泪说:“前天她过来跟我说孩子要动手术,要我借五百元钱给她,当时要是我有钱借给她,她就不会死。”

阿美很惊讶,“她的孩子真有病啊?我一直不相信她的话。”

“我也一直都不相信。”

“她怎么跑到外头去接客?”

“这时候还不明白?不都是因为急需要钱。”

胖汪丽她一句话也没接口,她躲在她们背后朝里看,她感到背脊凉丝丝的,她感觉风像一把锋利的刀,穿过她的衣服,掠过她的肌肤。

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从老煤路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他知道汪丽她们与死者的关系,他走过来向她们陈述事情大致的经过,“凶手已经抓了,是工地的包工头报的案,凶手昨晚带她去工地过夜,天亮时发现不见了钱,争吵时失控把她杀了。”

“你们来迟了一步,你们没看到,她是被掐死的,整个脖子都乌黑,舌头都伸了出来。”他怕汪丽她们不明白,又把看到的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汪丽听着,她感到眩晕、感到恶心,软绵绵地踉跄跑到一边,蹲在地上一阵狂吐,她恨命地吐。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死法,以前她连屠夫杀猪都不敢看,想着人世最惨的死就如此,尖刀一刀捅进脖子,然后挣扎几下死去。而在她眼前的,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死亡方式,她想象到秋香奋力挣扎,双脚乱蹬,活生生地被掐死,这种死亡方式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秋香死后,她的男人失魂落魄地来到老煤路,他过来带秋香的骨灰回乡下,顺便到秋香的出租屋里收拾她遗留下的物品。

她的男人是位五短身材、老实巴交的50岁的汉子,一只手没有了手掌,他说三十多岁时在水库里炸鱼,把自己的一只手炸没了。秋香屋里,东西不多,几乎都堆放在床头那两个印刷着“康佳电视”字样的纸箱里。汪丽与她的姐妹们虽然和秋香的感情并不深厚,但秋香死了,死了的人都值得同情,就去帮他处理这些杂事,把有用的物品一件一件地装入蛇皮袋,还剩下一些杂物,于是就征询秋香男人的意见。

“风扇这么重,还要吗?”

“要,我要带秋香回家。”

“秋香姐穿过的衣服也要?”

“都要,我要带秋香回家。”

“你带她的骨灰回去不就行了?”

“我们乡下有这样的说法,死人用过的东西上都留着死人的魂,她是好女人,她为了孩子才这样,是我欠她的,我要带她回家。”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抖。

她们看着那男人,心里都很难受,阿美先哭出声来。

“你看你。”阿清说。

阿美便止住哭,她问秋香男人,“哥你这么快就回去,秋香姐的事处理妥当了?”

“妥当了。”

“赔偿多少?”

“都是穷人,那有钱赔。”

“那孩子的病呢?”

秋香的男人悲悲戚戚的,他也没有主意,沉默了半天才说,“以前全靠秋香,现在秋香走了,只能在家等死。”

阿美的喉咙被骨头卡住了一般,傻傻地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她们的悲伤是真实的,但小红悲伤之余,比她们几个多了点小心机,她把汪丽、阿清和阿美都叫到巷子里,她说:“我们姐妹都尽能力凑点钱,帮一帮秋香姐的孩子。”小红这回表现得这么有主见,她有她的目的,在以前,春香年纪最大春香是老煤路里的大姐,现在春香已经离开,小红想借这事树起大姐的风范。

遇到这样的事,同情是非常应该的,几个人没有什么异议,于是都拿出钱交给小红,阿清210元,阿美106元,汪丽522元,她最多,小红最后一个拿钱,74元。

小红数了几遍手中的钱,几个人凑起来的钱不足一千。她掂了掂手中的钱又说:“我虽然最少,但我的身家全在这了,有钱的就尽量再多凑一点吧?”

她看看阿美,阿美低下头不说话。

她又看了看阿清,阿清连忙说:“我仅有的钱全交了,只留了一点明天吃饭的钱。”

汪丽不等小红看她,忙不迭地晃动圆嘟嘟的头,“我也没有了。”

“汪丽骗人,你一个人生活,没有负担,你家里应该还有钱。”小红说。

汪丽见小红不相信自己,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大声嚷嚷,“我真的没有了,我人长得胖,吃得也多。”

“你一个人,你的钱去哪了?”

汪丽斜着她那对小眼睛,给了小红一个小白眼,“你不也是一个人?”

“你不拿出来,那你借我的二百元我不还了。”

汪丽一点都不含糊,“不行。我现在两个人吃饭,老鲁腿有伤。”

小红赌气地把钱交给秋香的男人。

离开秋香的出租屋,小红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是那烂货来到这,我们不会像今天这样,秋香姐也不会死。”

小红的话犹如一点火星,遇上阿清和阿美这两把干草,这两把干草刹时燃起熊熊大火,她俩异口同声说:“都怨她,她一来,我们就没有了好日子,找她算账去。”

汪丽她明白她们要去干什么,连忙用胖乎乎的身子堵在三人前面,她非常着急,一着急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她说:“你们不能打人。”

汪丽话音还没落,就被小红狠狠一推,小红这一推的劲很大,没防备的汪丽被推得个仰面朝天,这一堆肉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她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有钱不捐,心里还向着那烂货,别挡我们的道。”小红说完,领着阿清和阿美跨过汪丽的身子,风风火火地去算账。

当汪丽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那女人的屋,屋里什物已经被摔得个七零八落。她们三个仍然没有停手,把那女人按倒在地,用鞋板子打、用脚踢。那女人一身一脸都是血,躺在地上哭叫着,任由她们打。

汪丽本不想参与,但看到此情形,忍不住上前把她们三个从那女人身上拉开,用胖乎乎的身子护着她。

“汪丽!你敢?”小红大声叫嚣。

“反正你们不能打人。”她扬起她那张大饼子脸。

“今天老娘我就要把她赶出老煤路。”

“不行。”

小红还想冲上前,被胖汪丽拦腰抱住,动弹不得,她气急败坏地嚷:“汪丽,你敢拦我,以后我就不再当你是姐妹。”

汪丽的大饼子脸皱成一个柑橘,她把小红摔在地上,“刚才摔得我这么重,我不稀罕你当姐妹。”又指着阿清和阿美说:“你俩要是敢再打,我叫我家老鲁过来。”

汪丽把她俩吓唬住,一向人笨嘴也笨,不知怎地,这回她顺溜地说出一堆的大道理。“阿清,那些男人不去找你,你认为是她造成的?是你的胸下垂了,垂得像两个没有装面粉的布袋;阿美,你照照镜子,你看看你脸上臭水沟一样深的皱纹;还有小红,你看看你头发掉得快成一个秃子了?我要是个男人,我都不会去找你们。你们老、你们丑,没有男人要就赖别人。”

小红她们被汪丽的话激得脸都紫了,她们压根没料到又胖又笨的汪丽这回突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

“我不是今天才丑,但以前我从没试过半个月,交房租的钱还没着落,不怪她怪谁?”阿美说。

小红和阿清跟着说:“就是,这个问题今天必须解决,要不我们怎么活?”

这回是胖汪丽被她们迫到下风,她被问住了,关于怎么解决的问题,她真想不出。

“这样吧,以后她开价要比我们高一点,漏几个客人给我,如果她答应,我不再闹。”

汪丽看看地上那个女人,那女人点点头说行。阿美看到她的建议得到回应,她走了。

阿美一走,剩下的两人也无力再闹,一个个陆续地散去。

地上的女人看到她们走了,她感激地对汪丽说:“姐,谢谢你。”

说真心话,汪丽刚才的话虽这么说,但心里面对她也有怨气,汪丽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也不应该开我们一样的价,男人们都去了你那,怪不得她们来闹。”

那女人不说话,爬起来打扫地上破碎的什物,汪丽想起香草,目光在屋里寻了一圈,才发现瑟缩在一角,被吓坏了的小香草,她走过去把小香草抱在怀里。

“作孽。”汪丽说。

“哎,你叫什么名来着?”

“阿秋。”

“哎,阿秋,你怎么把香草带到这种地方?”

阿秋没有回答。

“家里没人啦?”

“家里就一个哥哥,嫂子嫌弃我没钱,不肯收留她。”

“那孩子她爸呢?”

“她爸爸……”

“别提他。”她恨恨地说。

“香草才五个月,他就偷偷跑了。”阿秋说。

汪丽看着香草,她感到自己心里很苦闷,重重地叹了口气。苦闷的汪丽从阿秋家出来,她没有回家,径直来到老煤路。冬天里,天黑得快,老煤路已经是夜灯初上。

树荫下非常冷清,只是零星地坐着几个人,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氛围,她才想起,今天是冬至,老城有在冬至举家团圆的习俗。

她对着老煤路零星的几个人打招呼。

“吃了?”

“哎,吃了。”

“你也吃了吧?”

“没呢。”

“抽烟吗?”一个老男人递烟给她。

汪丽接过烟,又递还给他。“哟,今晚阔绰了,抽双喜,假的吧?”

“刚才管理区召集我们讨论拆迁的事,吃饭时发的,每人一包。”老男人笑咪咪地回答,喷出一嘴的酒味。

“拆什么?”

老男人大手一挥,手势比划过整条老煤路,“这全都要拆。”

“全都要拆,什么时候拆?”汪丽一阵愕然。

“快了。”

那老男人看着发呆的汪丽,他说:“今晚想去你哪去耍。”

“下回,今晚不方便。”汪丽说。

“大姨妈来了?”老男人呵呵地笑。

“嗯。”汪丽胡乱地应付了一句,她看着寥落的老煤路,她想今晚在这里也舒缓不了内心的苦闷,怏怏地又钻进幽暗的巷子。

天黑了下来,汪丽还没有回来,老鲁坐在门口等她,他不想进屋。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怎地特别依恋这个肥胖的、还有些丑陋的女人。汪丽不在,他觉得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寂寥,屋子外面有穿巷而过的风,有晃动着人影的窗户,还有从窗户里飘出的生活的五味,当屋子外也变得寂寥的时候,他一拐一拐地拐到菜市场买菜,买好了菜就一拐一拐地回家做饭,天快黑了,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做饭的时候,一个老女人来到汪丽的家门口,老女人是老煤路的土着,老煤路的土着女人都有斜着眼睛看外地人的习惯。

老女人斜着眼睛看着老鲁,“汪丽在吗?”

“汪丽出门了。”

老女人刚进门的时候以为老鲁是嫖客,但这个正在做饭的男人看着又觉得不像,她斜着眼睛狐疑地盯着老鲁。“你是她男人?”

老鲁动了动嘴,没有答她的话。

那女人叉着腰说:“我是这屋的房东,汪丽回来后你对她说,房子要拆了,两个月内找地方搬。”临走时,她小声地嘟哝,“贱格,老婆做鸡,自己吃软饭吃得一点都不害臊。”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她在骂老鲁。

声音虽然小,但这句骂人的话,老鲁听得非常真切,他停下手中的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低着头做饭,佯装没有听到。是的,他现在靠汪丽供着,理所当然会被人看轻。这年头,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捡破烂也不至于挨饿。饭做好了,汪丽还没有回来,他把菜放到锅里热着,直热得青菜都黄了,才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晃动着出现在巷口,他知道汪丽回来了,他站起来。

“汪丽,饭做好了。”

“嗯。”汪丽看起来无精打采,她没有对老鲁今天下厨做饭表示出过多的热情,径直走到床边,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汪丽,饭快凉了,吃饭吧。”

“你吃吧,我没有胃口。”汪丽愣愣地看着屋顶,她有些失神。

老鲁拖着他那条伤腿,一拐一拐地走过去,摸摸汪丽的额头,“你病了?”

“老鲁,老煤路很快就要拆了。”汪丽忧心忡忡,仿佛老煤路是她的肝、是她的肺,有人要对它动刀子。

“我知道,刚才房东说这里也要拆,叫咱们两个月内搬家。”

“我怕。”汪丽的嘴唇抖了抖,她说的是实话。汪丽她能不害怕吗?老煤路拆迁,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这个笨女人,屠夫赶她离开家后,她彷徨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在老煤路站稳了脚跟,而今老煤路又要拆了,她想不出自己又可以去哪?

老鲁明白汪丽担心什么,他笑了笑,“拆就拆呗,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但汪丽依然高兴不起来,两条粗眉紧锁。“你?你能让老煤路不拆吗?”

老鲁听着汪丽的话直笑。“我能带你离开这里。”

“去哪?”

老鲁被问住了,他一时间也没有想好去哪。“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汪丽对老鲁并没有多少信心,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苦闷当中。老鲁刮了刮她的塌鼻梁,想逗她笑,但汪丽没笑。她拂开老鲁的手,“老鲁,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明天开始我要接客了。”

“接客?”

汪丽的话让老鲁觉得意外,脸上的光彩黯淡下来,这回轮到老鲁乐不起来,像一片被秋霜打过的茄叶,他焉下来,“你想男人了?”

老鲁和汪丽相处这一段时间,他经常产生想跟汪丽一块生活的念头,但他又不断被另一个念头摧毁这种念想,他想汪丽不可能同意他的想法,汪丽腚大、奶子大,是个生理正常的女人,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怎可能和他这样一个不能给予她性生活的男人长期生活。有时候他又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汪丽与其它女人稍微有点不同,对性冷淡,如今听到汪丽说要接客,他的心凉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汪丽蹼叽一笑,她锤了老鲁一拳头。“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是女人,你肯定会想,今天不想明天也会想。明天不想总有一天会想。”老鲁很消极,他面前的汪丽滚圆糙白,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不喜欢性爱,性爱恰是他给不了女人的,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个过不去的坎,是一块刻在心口的伤疤,它让他觉得自卑。

汪丽觉得该想的问题已经想过,她不想再去想了,她坐起来,拢了拢头发,“吃来吃饭,我肚子饿了。”

“我不想吃,你吃吧。”

“我真的不想男人。”汪丽明白老鲁说不吃饭的原因,她绽开大饼子脸咯咯地笑。“你不相信?别的女人这辈子和下辈子做的次数加起来,还没我多,我还不怕啊?”

“那你为什么要接客?”

汪丽收住了笑脸,“没钱了。”

“我有钱,我身上有几万块。”老鲁又提起他的钱。

汪丽低下她的大饼子脸,想了一会,她说:“我不能花你的钱。”

“怕什么,等我的腿好了,我又可以出去挣钱。”

“我不想你再去偷。”

“我不想你接客。”

“我就是因为不想你再去偷,所以我才去接客。”

“我也是不想你接客,我才去偷。”

“我都说不想你再去偷。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争气?”汪丽火了,突然放大嗓门。

“让你继续去接客,我算什么男人?”汪丽嗓门大,老鲁一点都不逊色。

“我接客,人还在,你去偷,可能连命都搭进去。”

“让你接客,我还不如去死。”

两个人她一句,他一句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老鲁越来越沮丧。他点着一支烟闷闷地抽,他说:“你心里就是想男人。”

胖汪丽被他的话气得一双小眼睛直翻白,她推开他,“我不理你,天生一副小偷的德性,你走。”

老鲁沮丧极了,他想走,他回头又对汪丽小声说:“汪丽,不如你跟我回去,我们种种地、养猪养鸡,你不接客,我不做贼,平平安安过日子。”

老鲁猛然间提出这样的问题,把毫无防备的汪丽惊住了,她用她那双小眼睛盯着老鲁。“你这是真心话?”

“是。”

汪丽咯咯地笑,她有点不相信。“老鲁,你别哄我。”

“我说真心话,你却当我开玩笑。”老鲁的些不高兴,闷闷不乐。“种地什么的,别看我瘦,这些很在行。”

汪丽她不笑了,她低下头想了想,“我老了的时候,你会不会像我以前的男人那样赶我走?”

“不会。”

“我又胖又丑,你不在乎?”

“不会。”

汪丽她自己也想过和老鲁一起生活这问题,现在老鲁提出来,按理说汪丽应该高兴,但这刻她犹豫了,她沉吟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相信。”

“你嫌弃我那地方不行吧?”

汪丽又摇摇头。

老鲁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叫他吃晚饭也不肯去吃,汪丽猜他是生气的缘故。

老鲁真的生气了,天亮之后,老鲁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走了。

汪丽醒来的时候发现老鲁不见了踪影,要是往常,腿伤在身的老鲁即便不在床上,也坐在屋里的这角或那角,从没离开过汪丽的视线。她惚愣了一下,她问自己老鲁是不是离开了?在搜寻老鲁的东西时发现他放在她枕边的钱,她顿时整个人都傻了,老鲁真的走了。老鲁留给汪丽厚厚的一匝钱,汪丽数了数,整整一万元钱,她一边数一边想流泪。但她没有流泪,她想骂老鲁,最后没有骂老鲁,她只骂自己,骂自己有眼无珠,辜负了一个对自己付出真心的男人。汪丽遇到过很多男人,从屠夫汉标,然后是一个个的嫖客,这些形形色色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他们都是为在汪丽身上撒一泡液体,没有一个真心对待过汪丽。汪丽对老鲁心怀愧疚,他的钱汪丽当然没有脸面要,她寻了一块报纸,把老鲁的钱包得严严实实,塞到房梁的一小洞里,寻思什么时候见到他还给他。

老鲁走了,汪丽重操起她的旧业,临中午时,她跑到老煤路的树荫下溜达,阿美、阿清、小红都在,除了往常的老面孔,老煤路下还多了一些浸淫着风雨色彩的面孔,从他们身上沾着泥土灰浆的衣服,就看出是从工地过来的。快过年了,天常常苦拉着脸,他们当然不是在树荫下躲避阳光,他们过来寻找快乐。单调的工作耗尽他们的力气,却耗不去他们的欲望。这些人的目光在汪丽她们几个不漂亮的女人身上打量,盘算谁能最大地满足他们原始的欲望。老煤路里,操这营生的女人就这么几个,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阿清她们几个轻易地勾搭上男人,带着男人钻进老煤路旁的小巷。汪丽也勾搭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太讨汪丽的欢心,比较邋遢,被油脂结成一绺绺的长发,她郁闷地把男人带回她的出租屋。

“哎,准备回家过年了吧?”

“没呢,刚从另一个工地过来。”

“都快春节了,还不回家?”

“这里工作紧,工头不让回家。”

“这里?”

“是,这里。”

他说的这里,汪丽明白他说的是老煤路,她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想老煤路不能久呆了,她思忖既不能久呆就该尽快找地方搬家。

汪丽一走神,滚烫的热茶溢出杯子把自己给烫着。“成家了吧?”

“还没,就是没有成家,心里痒痒的抽空过来干一炮。”男人把茶喝完,喝过茶后就想尿尿,汪丽洗澡的地方就在做饭的那一角,毫无遮拦,男人毫无忌惮在掏出半勃的生殖器当着汪丽的面尿尿,尿液射到水泥地上,留下一滩褐色的液体。

“你脱衣服吧。”男人尿着尿,回头催促汪丽,两眼多了一些让汪丽感到恐慌的亮光。

汪丽看着地上流淌着的尿液,脑子的另一端却想起离开的老鲁,汪丽想到他的伤腿,一拐拐的能到什么地方去。“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阿清把门开了一条缝,那张没有白粉掩盖的老脸半信半疑。“你骗人,阿秋怎可能死?”

“反正现在她死你,你不相信你去看看。”

汪丽狰狞着大饼子脸,那架势一点也不像说假话,阿清的脸色逐渐由白变青。

汪丽一手抱着香草,一手把抖得像筛糠一般的阿清从屋里拖了出来。

阿清已经七魂不见了六魄,她软绵绵地任由着汪丽像拎小鸡般拖了出来。

“好汪丽,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下得了狠心打死她。”

“我不管,反正她人死了,你们要偿命。”

阿美也没有起床。

“阿美,阿秋死了,汪丽说是我们打死的。”阿清站在门外带着口腔喊。

阿美睡眼朦胧地打开门。“死了?”

“汪丽说她死了。”

“真的死了?”

“我们闯大祸了。”阿清这时候“呜”地哭起来。

阿美呆如木鸡,好一会才缓过劲。“她死不能赖我,我只打一下,你打得多一点。”阿美说。

“你这个臭婆娘,打死人了不认账,怎能说我打得多一点。”阿清哭着说。

“你还赖,赖不掉的。”汪丽说。

阿美不做声了,她的脸色也由白转青。

三人当中,小红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当汪丽抱着香草,领着她们俩浩浩荡荡来到她家时,小红端着碗吃早餐,她听到响声,抱着碗站到门口张望。

“小红,阿秋死了,汪丽说是我们打死的。”阿清和阿美齐声说。

“好好的一个人,怎可能会死,汪丽你吓唬谁?”

“你不相信,你去看看。”胖汪丽说。

“我凭什么去看,死了就死了,又不关我的事。”她一脸的不在乎。

“你们不打她,她不会死?”

“我打了吗?”她抬高两条细眉,哈哈干笑两声。“我什么时候打她了,我只是按着她,她们一个用鞋板子打,一个用脚踢,要赔钱是她俩赔,要偿命也是她俩去偿。”

“小红,你……。”阿美听着,她急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什么时候打了?我说了,当时我只是按着她。”

阿清和阿美没料到小红这时候把阿秋的死全推到她俩身上,自己那份撇得一干二净,她俩哗地哭起来。“当时是谁说去找阿秋算账的?”

“当时很混乱,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小红的表情依然很轻快,说完话“砰”的关上门。

汪丽说,“你们谁也别想赖,我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查。”

当汪丽打完电话,小红的门开了,她灰着脸走出来,坐到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哭阿秋是一块软豆腐,碰一碰就死。

几个警察赶了过来,他们进去了一会,当中一个长相有点凶的警察走出来,她们几个瑟缩在巷子的另一边,这个长相有点凶的警察问:“谁报的案?”

汪丽抱着香草,怯怯地腾出一只手举了举。

他就走到汪丽跟前问:“都死去两天了,怎么现在才报案?”

汪丽小声说:“早上要不是听到孩子哭,说不定明天还不知道。”

“她还有孩子啊?”

汪丽指了指怀抱中的香草。

警察想了想,返身又走回屋里去,汪丽这时说:“是她们打死的,她们都在这。”

警察转身问小红她们:“你们打过她吗?”

三个人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只顾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至于死者是什么原因致死,警察心中早已有点眉目,他看着这几个被吓坏的女人,忍不住背过身捂着嘴笑。“你们回去,我们自会查清楚。”

小红无可奈何,只好返身从屋里拿过一些散钞过来,数了二百元钱给汪丽。钱刚放到汪丽手上,她疾地又抽回一张,“这二十元请我吃东西。”

汪丽一点也不想请她吃东西,她把钱从小红手上夺回。小红又白了她一眼,汪丽鼓嘟着嘴,也还她一个小白眼。

从小红家回来,汪丽想到搬家这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她陷入了茫然,她想她可以搬到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再继续做妓女,但不做妓女她能做什么?这一堆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汪丽想了一天,想得脑子乱套了还想不出一个答案。天将要黑下的时候,她想到中午还有点剩饭,把剩饭热一热填下肚把晚饭将就过去。

小香草趿拉着拖鞋又进门来。“姨,我饿。”

“你妈妈呢?”

“她睡觉。”

汪丽的火一下就上来了,她抱起香草,想过去责备阿秋,责备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生意无论多么好,总不能拉下孩子不管不顾,她抱着香草走到巷子里,看到阿秋家乌灯黑火的,汪丽熊熊的火又消尽了,要是有其它的活路,谁愿意如此,她原谅了阿秋。

她抱着香草回到屋里。“香草,姨做饭。”

冬天夜长日短,因为老鲁离开突然又恢复回来的孤寂光阴,让汪丽感觉屋里冷清清,心里空落落,但缺少了什么,她心里想不出来。

梦里,她看见老鲁,站在大雾里朝她招手,他瘦削的身影在雾里影影绰绰,当汪丽跑过去的时候,老鲁又不见了。老鲁,老鲁。汪丽大喊。大雾弥漫的四野毫无回音。汪丽醒过来后毫无睡意,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第二次睡着后很快又被香草的哭声把汪丽从如雷的鼾声中唤醒。香草的哭声尖一声低一声,不依不饶地钻进她的耳朵。汪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喊:“香草,你哭什么?”汪丽的喊叫声太小,被香草的哭声压制住,香草没听到她喊声,依旧在哭,她只好混混混沌沌地走到隔壁的窗下问:“香草,姨在这,你为什么哭?”

“姨,我冷。”

“你妈呢?”

“她睡觉,不理我。”香草哭着回应她。

“生下孩子又不理,当初就不该生。”汪丽嘟哝道,她扒在门缝往里张望,门只是虚掩着,稍一用力门开了。门开了她就径直进门,想抱香草去她哪边。屋里窗帘遮掩着,削弱了很多光亮,幽暗阴凉的,阿秋躺在床上没有动静,香草坐在床里头哭得泪眼婆娑。

“香草,别哭,去姨那边。”汪丽走到床边,伸手去抱香草,目光的余光不经意的一瞥,把汪丽吓得猛地打了一个颤,她吓傻了似的软绵绵地坐了下来。她软弱无力地喊:“香草,你下来扶姨起来。”汪丽当然不能指望香草扶起她,这一刻她实在太需要帮助,即便是一根稻草她也会抓一下,香草下了床时,汪丽已自个抖索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疾地抱起香草,脚步浮浮的如同踩在棉花堆上,慌失失地从屋里跑出来。

汪丽的身体不停地抖索。“香草,你妈妈断气了。”

香草不明白什么叫断气,困惑地看着汪丽。

“你妈妈死了。”

小香草随她妈妈四处搬迁,小小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她有些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听到汪丽说妈妈死了,刚合拢上的嘴“呜”地又裂开来,她哭了起来,越哭越响。香草哭,汪丽也陪着流泪,她安慰香草说:“香草别哭,姨帮你去找那些人算账。”她想到肯定是小红她们那时下手太狠,把阿秋命弄没了。她想到这些,抱着香草去找她们算账。汪丽先来到阿清家,阿清还没起床,汪丽把她的门捶得雷一般响。阿清在屋里骂:“谁在门外找死?”

“阿秋死了,你们要偿命。”汪丽在她的门上又踹了一脚。

喘息声越来越近,汪丽从迷糊中回过神。“哎,你先洗澡。”

“不洗,过来的时候已经洗过澡。”

“那洗洗头。”汪丽看着他结成一绺绺的头发说。

“不洗,打洞与头发又没关系。”

他开始脱上衣,脱完上衣脱裤子,两条腿间挂着的那根东西变得生气勃勃,汪丽看着有点害怕,又有点厌倦,她突然不想接客了,她说你穿上衣服,我不想做了。

男人很惊讶,他傻乎乎地张着嘴,不知汪丽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出去换一个姑娘吧,我不想做了。”

“为什么?”

“我不想做。”

“那不行,我都这样了,你才说不想做。”男人很生气,他大步跨过来,扳倒眼前这堆肉,他想强行去做。

汪丽斜着眼她的小眼睛看着,冷冷地说:“有病你也做?那随便你。”

男人停住了,他看着汪丽。“真有病啊?”

“真的。”

“操你娘的,有病你不早说,差点暗算了我?”

“现在不是对你说了?”

男人骂骂咧咧上穿上衣服,悻悻地摔门走了。

老鲁在的时候,汪丽想接客,但当有客的时候,汪丽却又不想了,她不是不缺钱,但今天她真的不想做,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香草趿拉着拖鞋走进来,拖鞋很大,当然不是香草的鞋,这鞋平常穿在阿秋脚上。

汪丽看到香草,她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她坐在床沿朝香草挥手。“香草,过来陪姨玩。”

“姨,我饿。”

“吃早餐了吗?”

“没。只喝了水。”

“你妈呢?”汪丽这么问她不是舍不得给香草吃的。她想知道阿秋为什么这时候还没给香草弄点吃的。

“她睡觉。”香草说。

汪丽以为秋香家也来了人,来了人香草无可置辩会被赶出门,更不用去想阿秋给她弄吃的。

“姨马上做饭,给香草做吃的。”

香草可怜兮兮地问汪丽。“姨,妈妈怎么老睡觉?”

“她困。”汪丽敷衍香草,她嘴笨,说不出更多的理由。阿秋的事不便让小孩子知道,更何况香草这样一个才三四岁的女孩子。“我知道香草肚子饿了,我做饭给你吃。”做饭的时候,看着饥饿的香草,她想到自己,要是自己也有孩子,会不会也像阿秋一样,把孩子赶出门去?如果她有孩子,她又会不会操这营生。最后她归结于这是阿秋和香草的命,命理如此就该如此。她为香草的命悲叹,又为阿秋的命悲叹。

等她和香草都吃过午饭,汪丽想老煤路已不能呆久,该为自己寻新的去处,想到这事,她想起小红借的两百元钱还没有还给她,她晃晃荡荡地走进巷子深处,小红住在里头。今天寻欢的人多,小红应该累得够呛。她头发蓬乱,套着红地黄花的棉布睡袍出来,哈欠连天地把汪丽堵在门外。“汪丽,什么事?”

“我要走了,你把钱还我?”她仰着胖脸看着高高站在门槛上的小红。

“明天行吗?今天没空。”

“我要走了,你把钱还我?”汪丽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不想来来回回地催,既然来了就非要到不可。

小红很不高兴。厉着眼说:“你太小气了,钱也不多,催得这么急。”

“我要走了。”

“没钱。”小红想关门。

汪丽抢上前一步,撑开将要合上的门。“你把钱还我。”

小红狠狠地朝汪丽翻了一个白眼,小红翻白眼的功底比汪丽深厚,她的眼睛大,眼白多,汪丽的小眼睛使不出来这股凶劲。但汪丽是女人,谁怕谁,女人的争斗就是比泼,谁比谁更泼谁就赢,论力气小红一点也占不到汪丽的便宜,所以汪丽一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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