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县长陈佑的母亲去世了,追悼会在县殡仪馆告别厅举行。追悼会现场,鲜花簇簇,哀乐低回,吊唁的人们依次瞻仰遗容,慰问家属。就在这时,告别厅门口突然骚动起来,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门口走进来八个壮小伙。这八个小伙子一律身穿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四个人一列,迈着正步走到灵前,分立两厢。随后,门口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啊……我的……亲娘啊……”随着哭声,只见一个人跪在地上,用膝盖当脚走,一步三叩首地朝灵前挪了过来。

这一声“娘”把在场的人都哭愣了:陈副县长是独生子,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结拜兄弟,这位怎么一进来就哭“娘”呢?

等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大家才看清楚:这不是县里有名的商行老板胡威吗?只见他满脸含悲,涕泪横流,额头上已经磕出血丝来了。再听他的哭声,情真意切,仿佛水晶棺里躺的就是自己的亲娘一般。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个潸然泪下。

陈副县长强忍悲痛,走上前扶起胡威,说:“胡老板,快快请起。我妈她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胡威擦了擦眼泪,说:“陈县长,您错了,这礼,俺娘……她受得起!”说完,转过身面向众人说:“陈县长的母亲,年轻时在我们乡里当赤脚医生,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是陈县长的母亲把我们娘俩救过来的。自打我懂事那天起,我娘就告诉我说:‘胡威,你要记住,你有两个娘,一个是生你养你的娘,一个就是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这位好医生啊!’大家说,这声娘,我该不该喊?这个礼,俺娘……她受不受得起?”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怪不得胡威哭得这么动情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丧事处理完,陈佑心里怪怪的,胡威在母亲灵前痛哭的样子总是在他眼前晃。

几天之后,一张大红请柬就摆上了陈佑的案头。陈佑一看,原来是胡威投资的胡氏建材公司三天后开工,请他去当剪彩嘉宾。

陈佑当时就愣住了——胡氏建材公司的生产线还没经过验收,怎么就要开业了?他喊来秘书小王,一问才明白,原来在陈佑处理丧事的这十几天里,胡威已经把所有的手续都跑完了,而且正是因为他那次在陈佑母亲灵前哭了一声娘,胡威跑起手续来才会一路绿灯……

“胡闹,纯粹是胡闹!”没等秘书说完,陈佑就急了,“胡威一条生产线上光工人就有四五十个,他一下开十条生产线,万一出了事,就是几百条人命的大事,怎么能凭他在我妈灵前哭一声娘,你们就大开绿灯?不能让他开工,必须马上停下来!”小王犹豫了一下,说:“陈县长,让他停,咱们得有正当理由啊。胡威这个人您是知道的,向来是得理不让人,现在他的开工手续是全的,您让他停,他肯同意吗?”

陈佑沉默了。思忖了好一会儿,陈佑抬起头来,说:“小王,明天一早你去接我,咱俩去一趟胡威的公司,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那就先不要惊动其他人,我来处理。”

第二天一早,陈佑带着小王来到胡威的工厂,正好看见胡威指挥工人们装饰大门。没等陈佑下车,胡威就一脸喜兴地迎了过来:“陈县长,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安排人接您去啊!”

陈佑坐在车上,看了看四周,小声对胡威说:“你都在我妈灵前喊过娘了,咋还这么客气?赶紧上车,陪我出去办点事儿。”胡威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身后,喊过来一个副总,嘱咐几句,然后上了陈佑的车。坐稳之后才发现,陈佑的怀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胡威朝陈佑笑笑,陈佑也不理他,只是挥了挥手,车朝着城外飞奔而去。

胡威跟陈佑并排坐在后排座上,心里记挂着建材厂的事儿,那感觉,真像怀里揣着二十五只小兔子——百爪挠心啊!他想问问陈佑究竟去干什么,可一看陈佑的脸色冷冰冰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转眼间车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了,走上了盘山公路,胡威看了看手机,一点儿信号也没有了。这下他可真的沉不住气了:公司里千头万绪的事儿这么多,找不着自己这个当家人,万一出点儿啥事可咋办啊?他干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陈县长,咱们这是到哪儿去?”

陈佑看了看窗外,说:“老胡啊,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不就是去凤凰岭村的路吗?也是你回老家的必经之路啊!怎么?认不出来了?”

胡威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啊,还真是这条回家的路呢!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说完,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上次在陈县长母亲灵前那一番话,都是他编的,只想让人们知道他和陈县长的关系不一般,没想到连陈县长也当真了。幸亏自己一路上没多说话,不然非得穿帮不可,要是那样,可就真成了赶集找不着爹——丢大人了。

车子又爬了半个多小时坡,终于到了一个小山村。胡威从车窗望出去,只见村口站着一大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胳膊上都戴着黑纱。看到窗外的一切,陈佑的眼圈红了,他低下头,亲吻了一下怀里的包袱,说:“妈,咱们到了,乡亲们在下面等着你呢!”

胡威这才明白——原来陈佑一路上抱在怀里的,是他母亲的骨灰盒!

下了车,陈佑走到一位老人跟前,说:“赵大叔,我娘生前说了,她想留在咱凤凰岭村,留在那片石灰窑前。”

赵大叔点了点头,说:“孩子,你让人捎信捎得太晚了,咱们连个准备也没有,要不说啥也得风风光光地把你娘迎回来!”说完,叹了口气,转身朝前走去,陈佑抱着骨灰盒跟在后面。胡威的脑袋都大了:照那天自己在陈县长母亲灵前说的那些话,这些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乡里乡亲,可实际上自己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可怎么办啊?

好在陈佑并没有跟他再说什么,一行人穿过村子,没走多远,前面的山坡上就出现了一排已经坍塌了的石灰窑。石灰窑前,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大的墓穴,在众人的簇拥下,陈佑缓缓走下墓穴,把母亲的骨灰盒放了进去,用脸颊亲了亲骨灰盒上的照片,慢慢退了出来。

赵大叔轻轻挥了挥手,十几个村民拿起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坟填平,堆了起来。与此同时,陈佑的身后已是哭声一片。

胡威愣了,他转回头,看见不少乡亲已经跪在地上,有哭姐的,有哭姨的,有哭奶奶姥姥的,还有十几个哭的就是娘!虽然称呼不同,可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每个人的悲痛都是从内心发出的,没有一个像他当初那样装模作样。

坟头堆好,赵大叔朝不远处摆了摆手,十几个精壮小伙子抬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走过来。石碑竖了起来,上面是五个字:凤凰岭恩人,中间是陈佑母亲的名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凤凰岭村全体村民立。石碑做工有些粗糙,刻的那些字也说不上工整,但不知为什么,胡威心里却感到沉甸甸的,似乎那块碑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看到石碑立起来了,陈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走到赵大叔跟前,指了指那块墓碑,说:“赵大叔,这块碑立不得啊!我妈说过,是她对不住咱们凤凰岭村的乡亲们,这样的礼遇,她受不起啊!”

“她受得起!”赵大叔的嘴唇微微发颤:“当初,你爸带着大伙建石灰窑,也是想让咱们村能富裕起来,石灰窑塌了。也不能全怪他,谁让咱们穷怕了,都急着赶工期,想着早点挣到钱呢?可因为这件事,你妈竟然搭进去了多半辈子的幸福!咱们凤凰岭村的人,谁家没让你妈看过病?谁家没被你妈接济过?这十几个哭娘的孩子,有的是你妈从阎王爷那里拽回来的。有的是你妈靠着你妈的资助走出山村的,你爸留下的债,你妈早就给还清了,可咱凤凰岭村欠你妈的债,却永远也还不了了,这块碑,就算不立在坟前,也立在咱凤凰岭村每个村民的心里了……”赵大叔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佑听完,转过身去,再次跪在了母亲坟前,哭道:“妈——您听见了吗?凤凰岭村的乡亲们原谅您了!”

回来的路上,陈佑告诉胡威:三十多年前,自己的父亲母亲曾在凤凰岭村生活过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想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父亲以前学过工程,就想帮着村里建几孔石灰窑,可因为赶进度,石灰窑没建成就塌了,父亲和七个村民都被埋在了里面,出事儿以后,母亲本来有机会回城,可她却放弃了,她一直待在村里行医治病,直到身体垮了,才不得不离开,她是在替丈夫赎罪啊!

胡威的脸有些发烧,他对陈佑说:“陈副县长,我承认,遗体告别仪式那天我说谎了,我根本就不是凤凰岭村的。我哭娘,只是想沾您点儿光,让我的公司赶紧运转起来,时间就是金钱,我心里着急啊!”

陈佑没有责怪胡威:“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这安全问题马虎不得啊!万一出了事儿,不但法律制裁逃不掉,这良心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啊!”

胡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车刚出环山路,他突然喊了一声停车,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来到路边,冲着凤凰岭村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这才上了车,继续朝前走。正走着,胡威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公司的副总打来的。胡威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了副总急切的声音:“胡总,您到哪儿去了,我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无法接通,开工仪式已经基本准备妥当了……”

胡威冲着电话嚷了起来:“先停下,一切等我回去再说,你带着人马上到生产线上去,一寸一寸地给我查隐患,漏一处,小心我炒了你!”

陈佑拍了拍的胡威的肩膀,说:“别生这么大的气了,我已经安排好专家了,回去后,咱们一起检查安全隐患,我绝不会让你的生产线带病开工的。对了,你刚才停车下去……”

胡威说:“陈县长,我胡威是个粗人,当初我在您母亲的追悼会上哭娘,就是想沾您的光,让人知道我和您的关系不一般。可今天来过一趟凤凰岭村我才知道——这个‘娘’字不是随意可以喊的,追悼会上的我哭的那声‘娘’,简直就是对您母亲她老人家的亵渎,我磕头,是像她老人家谢罪啊!”

看着胡威涨红的脸,陈佑松了口气,他回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渐渐远去的青山,小声说道:“妈,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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