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抬起头,寻找着喇叭的方向,喜洋洋的唱腔刺着他的耳膜。老皮最怕喇叭响,喇叭一响又是谁家有了喜事,谁家要娶一房新媳妇了。一听喇叭响老皮就想儿子的婚事:儿子人高马大,婚姻一直不顺。有时他捉住裆里的卵,后悔二十年前不该把儿子造下来。

老皮去捣鼓电线。老皮懂:电线一接地,电就停了,村里的总开关会自动跳闸。老皮的手里握着线,明晃晃的线头从黑皮里透出来,老皮把线头往地上一捣,“砰”,没电了,喇叭正唱到欢势处,没音了,世界静下来,夜也随着黑了。老皮咬牙发一次狠,戳一次线头。那天他往脚下戳了五次,脚跟儿进了五次火星。

可老皮挡不住人家放喜炮,挡不住人家贴红纸,挡不住人家的扣眼里系红布条儿,挡不住人家双双对对地进洞房。

个把月了,离老皮找老曼的日子。

老皮去找老曼掂了一只鸡,家里唯一的大公鸡,老皮把鸡装进袋里时心里“咯噔”一声。其实这只鸡早在老皮的算计中了。养了半辈子鸡,这是最喜人的一只:毛红红的,鸡冠又高又宽,尾巴往高处一撅像扇动的小火炬,满街的母鸡都有向它献媚的心思。儿子要是有这气势就不用发愁了。把鸡往袋里装时,老皮还有些犹豫,可想来想去只有给老曼送这只鸡了。

老曼那天喝得有点高,蹴在沙发上,蹴着的样子很幸福,卷边的嘴唇上沾着油气,身边的茶几上扔着几盒金钟烟。老皮轻轻地喊了声老曼。老曼似睡似醒地嗯一声。老皮说,老曼,一只鸡,我给老哥掂来了。

嗯。老曼在沙发上睁了睁眼。

老曼,我老皮来求你帮忙了。

老曼说,知道。

老皮说,老曼,你侄儿的事你得往心里搁哩。

知道了。

老曼,根儿其实挺好的……

老曼说,我知道。

老曼,这事儿指靠你了,你看你办多少好事啊。

我知道,今儿这喜事也是我串搭的,刚回来,累,蹴着歇一会儿。

你侄儿的事你得上心。

我知道。

那我走了,你歇着。老曼,将来让你侄儿谢你。

外了。

我走了。

走吧。嗯。

老曼始终没离开沙发,眼一直半睁半闭着。这让老皮的心有点凉,这老曼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分明对我老皮的话不上心,他太有点怠慢人了,连身子都不欠一欠,连根儿的生辰都不问。老皮走了几步又回去了,他要告诉老曼,根儿已经二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八,挺能干。可是老曼家的门“砰”一声闩上了。

老皮的老婆是个哑巴。

哑女人除了不会说话没什么不好。老婆的嘴很好看,两片嘴合在一起像脱了皮的橘子瓣儿,夜里的时候也有潮气慢慢地往老皮的肺里润;老婆的眼睛也是含水的,只不过被岁月慢慢地风化了。二十多年前的老皮是一孤儿,没事的时候喜欢去村东的河滩上,看河里的水,用河边的土坷垃往河里打水漂儿。老皮觉得孤独的人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河滩,河滩里的草和河里的水最善解人意,最能让人的心宽起来。有一天他在河滩上碰见了哑女人。在哑女孩看他时,他陡然地想把哑女孩做成了自己的女人,没有大人了,自己的事儿得自己办。女孩是在河滩上放牛,两头牛在慢慢悠悠地啃草。回了家他就去找了当年的村长,他对村长说,你帮忙让她做我的老婆吧。村长看看孤孤的老皮,没吸一根烟,没喝一杯酒就去了牛场村,几天就把哑巴的事儿定下了,几个月后哑巴就住到了他的屋里。哑巴和自己一过就是几十年。哑巴没什么不好,哑巴除了不会说话没什么毛病。哑巴有一双长腿,有一头好发,有两疙瘩圆鼓鼓的臀;哑巴有一个亮亮的额头,有一副高鼻梁。在老皮心里哑巴是会说话的,哑巴能说好多好多的话,哑巴眼睛一亮,嘴唇一翘,老皮就知道哑巴是啥意思,每一句都能听得懂。最初在河滩时,有一天哑巴拿他的手往她的胸口摸,连哑巴心里想说的话他都猜出来了。

在儿子的事儿上哑巴安慰过自己。比如给老曼送鸡回来,哑巴就静静地看着他,向他点头,向他摇头,从嘴唇进出一丝丝的笑。老皮对她说,我知道了,我不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婚姻的事急不得,当年我和你就是这样么?可老皮埋怨儿子太实诚,连自己当年的勇气都没有。老婆对他说,不是,是儿子没有我们当年的机会。老婆越宽他的心他反而越愧,就觉得儿子的事不能再拖了。那天半夜他的眼里有了泪,泪淌下时眼角搁上一只软软的手,他攥着为自己擦泪的手,把女人狠狠地往怀里箍。

老皮带儿子去给人家挖地基,爷儿俩一人肩头扛一把明晃晃的锹,秋天的阳光亮亮地照在锹面上,绕过锹面往前后的路上洒。老皮对儿子说,根儿,我去找了你老曼叔,老曼答应给你操心了。根儿走到老皮的前头,走了一截把头扭过来,对老皮说,爹,你甭这样,打光棍没有啥可怕。又走了一截,根儿又扭过头,爹,那只鸡你怕是送给黄鼠狼了。

儿子的话让老皮心凉。那可是他心疼的一只鸡,那只鸡和他家的母鸡轧出了好多蛋,那只鸡每天都把他从沉睡中叫醒,也是老婆疼爱的一只鸡。老皮盯着儿子的长腿,盯着儿子长结实的屁股。老皮说,根儿,你不能这样说,你有本事给爹领个回来,你爹还不想操这份心哩。老皮不说了,他把话往肚里憋,一寸一寸往肚子的深处压。老皮想,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不过想早一天把儿子的问题解决了。老皮扛着锹和儿子一前一后走,老皮想,那只鸡说不定已被肢解了。老皮的眼前有鸡毛飞起来,好像听见公鸡临死前悲壮的啼声,他的心有点疼,觉得那只鸡有点可惜。

老皮听见儿子嚓嚓嚓挖得很快,“嗖”一锹土从儿子的手里飞出去。老皮想让儿子悠着劲儿地干,他用眼剜儿子,儿子的心气全用在挖土上。老皮抬抬头看见主家在眼皮底下站着,对儿子挖土的劲头很满意,老皮把话闷回去了。老皮不再动心思,一锹锹地挖下去,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挖走了。那些话还是在回家的路上说了,根儿,悠着点,一股劲儿干完了再干啥,干一天挣三十块钱呢,多挖一天咱爷儿俩就是六十块。根儿把劲都用在了挖土上,回家的脚步有点疲,走了一半路,还跟在老皮的后头。根儿说,爹,我干活的毛病就是干不慢。老皮又悲哀了一下,再往前走老皮不悲哀了,老皮的心好像开了一扇窗,好,儿子,实诚,实诚怎么能说是坏事儿呢。

这是一天的午后,老皮想找老曼得个信儿,那只鸡送过去个把月了。老曼家的大铁门闩着,门上的耳环像两只狗耳朵。老皮对这副耳环已经熟了,老皮试验过,环儿能伸进去四个手指,女人的小手估计全能伸进去。一天夜里他两只手伸进两个耳环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了事儿的人,那副耳环成了戴在手上的手铐,他骂了句娘把手拔了出来。自从给老曼送过鸡,老皮磨磨蹭蹭地就想往这儿走,想听听那公鸡在院里的叫声,听老曼个回信儿,可每一次老皮都又磨蹭着回去了。他劝自己,鸡给了老曼,老曼会操一份心的。

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地往下砸,老皮丢下两只狗耳朵,在哗哗啦啦的树叶声里向村外走。老皮走到了河滩上,他的眼里就有了秋天的河水。老皮想和河水多亲近一会儿,他一屁股坐在了河滩上。老皮看见了几只羊,这时他想起自己放过的那些羊,那些羊是去年才卖完的。老皮想起有羊的日子他天天来河滩,好多好多的日子都是在河滩上走过的。儿子有时候也替他放那些羊,放羊的时候儿子喜欢吹口哨,羊卖完的时候儿子的口哨也被羊叼走了。从那些口哨里老皮知道儿子的心里是有内容的,鸟儿一样的哨声是从心里憋出来的。

老皮看清放羊的是秀秀。老皮放羊的时候秀秀就开始放羊了,儿子吹口哨的时候秀秀家的羊很好奇,口哨响的时候秀秀家的羊也会跟着老皮家的羊一样兴奋。这个时候秀秀就动鞭子,秀秀埋怨她的羊,你们又不是他家的羊,你们不用听那口哨声,都低下头去吃你们的草。老皮站着,他看着秀秀,秀秀哪儿都好,就是骑车进城的时候被汽车挂坏了一只耳朵。后来秀秀就不再进城了。老皮远远地看着秀秀,看秀秀举着羊鞭,看秀秀扭着圆臀吆喝着河滩里的羊,秀秀的头发被风撩起来,秀秀让他动了心,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好!

老皮对老曼有了仇恨。老皮对老曼的仇恨是因为秀秀要嫁人了。老皮实在不能宽容老曼,老皮承认从给老曼送过鸡后就一直陷进等待的煎熬中。把秀秀说给根儿是老皮提出来的,那天从河滩回来老皮就找了老曼,把老曼家的门环弄得呼啦呼啦响。老皮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儿子和秀秀蛮般配的,他们是在一起放过羊的,这可以省去一些细节。老皮坚信儿子的婚事就要从河滩开始。

秀秀要嫁给金河的消息使老皮恨得咬牙。按说秀秀嫁人是人家自己的自由,问题是秀秀的事儿也是老曼搭成的。

这等于说老皮被老曼当猴儿耍了,老皮那趟河滩白去了,老皮的心思白动了;等于说老皮给老曼提了个醒,老曼转弯把秀秀说给了金河。这意味着儿子还要渺茫地等下去。

老皮恨得咬牙。老皮去摇老曼家的狗耳朵门环,门环被他弄得叮叮当当地响,老皮的眼珠瞪得要拱出来。老皮可着喉咙喊,老曼,老曼你把门打开,我拽着你的耳朵呢。

这时候老皮的身后围上了好多人,他们都没有事儿可干,闲得给狗挠蛋,都龇牙咧嘴看着老皮摇老曼家的门环,摇得呼啦呼啦响。有人说,老皮,又来给老曼送公鸡了是不是,你应该给老曼送个母鸡,你给老曼送个公的干什么?

老皮把头扭过来,使劲地摸了一下头,吼一声,都他妈的给我滚,别鸡巴没事儿瞎操心!

老曼隔着细细的门缝说,老皮你多像狗,你瞅你的耳朵都长我家门上了。

老皮从门缝往老曼脸上吐。老曼,你他娘咋能这样办事儿,你咋能把秀秀给金河说了?

老曼说,老皮,这事儿不能怨我,就是怨也是白怨,你老皮能把我怎么样,人家金河家的条件比你家好,人家金河典罢礼准备给秀秀安上假耳朵你能吗?

老皮说,老曼,金河的腿也能变直吗?

老曼说,别在这儿傻了,丢人现眼的,别逗了啊,回家跟哑巴比指头吧你。

老皮的火气腾地往上蹿,日你老婆老曼,我孩儿他妈比指头咋了,比指头也是时光,哑巴咋了?哑巴和咱都是一样的人,电视上说残疾人也有保护法哩,残疾人国家还照顾哩,残疾人还参加体育比赛哩,还专门办有运动会哩,还有残疾人主席哩。老皮容不下老曼污辱自己的老婆,这明显是看不起自己家里的女人。老皮就跳着离开了大铁门,他仰着脖子朝院子里骂,老曼、我老婆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也不比你老婆少,比指头那是哑语,你老婆还不会哩。

墙里头的火气也大起来,老皮你他妈的滚蛋吧你,别拿自己哑巴老婆炫耀了你,你有本事找我老曼干什么?还给我掂来一只鸡。

老皮说,我的鸡是喂狗的,我的大公鸡是来日你老婆的。

从墙头扑棱棱扔过来一只鸡,那只鸡的腿被一根细麻绳拴着,鸡被扔出来时咯咯地叫了几声,叫得有气无力。老曼在墙里喊,你掂走吧,现在谁还吃老公鸡,年轻的鸡还吃不完哩。让它还去配你家的母鸡吧,配你的哑巴老婆,一只老公鸡就想当他妈老公公。

老皮往那只老公鸡看了一眼,的确还是他家的那只鸡。老皮有些疼爱地再看一眼,想他老曼这样瞧不起他家的大公鸡,连他家公鸡肉都嫌弃吃,还不心疼地往墙外甩。老皮的头又硬起来。老曼,你他娘的真不是好东西,老曼。

老曼哗啦把门打开了,老曼说,老皮,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

老皮又把鸡朝老曼摔过去,日恁老婆老曼,你下辈子不一定过得比我好,我活腻了咋的?

老皮,我他妈找人揍你。

老皮说,你找你爹我也不怕。

老曼捋胳膊吐唾沫的时候老皮的老婆和儿子过来了,儿子两眼瞪着和爹对骂的老曼,儿子的肩上是一把明晃晃的锹,锹尖上有着一种杀气。看热闹的人往两边闪开一条道,好像一场拼杀就要开始了。

幸亏了那群羊来得及时。秀秀的手里是一条羊鞭,长长的鞭捎从秀秀的肩头扫到了地上,鞭梢上扬着一层膻气。秀秀把鞭儿甩得啪啪响,秀秀说,根儿,你把肩上的锹放下!秀秀站在根儿的脸前,秀秀瞪着根儿。根儿把锹放到地上。秀秀离开根儿站到老皮前,秀秀的眼软下来,话里带着乞求,叔,你还让秀儿活人吗?我都已经嫁人了,你这样说合适吗?等我下辈子嫁你家根儿行吧!叔。

直到老皮走了,那群羊才离开。

老皮咽不下那口气。

老皮攥着那根线头坐在胡同的旮旮里,金河家的喇叭声针一样往他耳朵的深处刺,穿过耳朵疼着老皮的心。老皮腾出一只手抚着胸口,喇叭响着、响着,一声盖过一声,震得老皮的屁股底下都有些颤,好像专门要气老皮。老皮白天的时候上房顶看了,金河家安了四只喇叭,架在一棵大榆树上,朝着村里的四个方向,响得疹人。喇叭的顶上还住着一个斑鸠窝,斑鸠被喇叭吓跑了。老皮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把线头朝脚底摁下去!摁下去!老皮抬起头,四周还是明晃晃的,灯光刺眼。喇叭在欢势地叫,老皮又摁!摁!砰一声。四周变黑了,整个世界都暗了,成了乌黑的煤道、成了煤黑子,整个世界一刹那静极了,好像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好,这就是老皮想要的结果。老皮知道灯几分钟内还会亮起来,喇叭还会鸟一样地唱起来。老皮再等,等它再亮起的时候,等一支歌快唱完的时候再摁下去。灯亮了,喇叭果然又响了,他又去捏那根线头,摁……爹!他听见了儿子的叫声,在微弱的光线里,老婆也站到了他的身边,两双眼看着他,两双眼看着他。

爹,不能,你不能,这是秀秀的喜事。

老皮听出来了,老皮听出了儿子对秀秀的好感,或者说藏在儿子深处的一分情。他看见老婆向他比划,老婆说,咱不!不这样!

儿子说,爹,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不,儿子,不,儿子……爹只是想,想……儿子,爹对不起你……老皮哽咽着。儿子说,爹,这是电啊,你不想要命了?

儿子手里捏着一把红皮胶把的钳子,咔嚓一声,线头铰断了。老皮的身子往上一咯噔,觉得乏极了。老皮的头抵着裆,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好好地困一觉了。

老皮开始盯老曼的梢。老皮下决心把老曼干了,

他瞅着一条通往镇上的路,知道老曼爱去镇上的一家小酒馆,一边打酒嗝,一边叨着桌上的菜。老皮想出一口气,老皮蹴在一个土穴里,打算趁傍晚或者再晚一点把老曼干了,让老曼从此像一条受惊的狗。

老皮的手里握一个尺把长的铁棍子,还在裤兜里装了一条两米长的布条子,布条子是预备勒住老曼的眼和胳膊的,铁棍子为了夯老曼的头,把他夯晕了再把他绑起来。管他娘的裆里长着几根毛,知道是老子干的也算不了卵子大的事,弄死他个老曼大不了我再浪费一颗枪子。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都是逼出来的,和我一样为了出口恶气。老曼太他妈不像话,太他妈势利张狂了,不出一口气就得把我憋死。老皮计划最少候他半个月,非弄出点响声,把老曼弄出点毛病来,灭他一次他就不横了。

老皮在土穴里窝了三天,第四天起风了。风呜嗷呜嗷地吹着号子,这种鬼天,正是出手的好机会。老皮从盯梢的土穴里钻出来,使劲往远处瞅。大风天,满野没有一个鬼影儿,沙尘一涡一涡的在麦地里卷,往老皮的脊梁沟里窜。老皮的脾气犟起来,你狗日的风儿别无赖,想把我往家撵,没门!我还没等上老曼呢。

风沙戗得看不到地的边沿,掠过麦地、掠过河流,掠过土穴的到处是肆虐的风,风把世界弥漫了。他弓着腰,顺着土穴的方向往西走,脖子一伸一缩地在麦地里拱着。老皮终于瞅见了一个垛,高梁秆、玉米秆码成的垛,听见了风吹垛顶的嗖嗖声,现在能给他温暖让他向往的就是这垛了。垛是李仁家的,李仁是村里的养牛户,这样的鬼天牛羊恐怕也只能在院里干叫哩。老皮看见了垛旁的两棵树,他抓住大衣的前襟,佝着腰,孤孤地向垛走。

李仁揪住了老皮的耳朵。李仁家养着几头牛,每年都攒几垛秸秆。李仁怕风把垛刮跑了,遇上大风天就会过来看他的垛。李仁在垛根蹴下,听见了呼噜声,李仁以为垛里钻进了一条狗或者一头猪。垛里有一个洞,李仁骂了句娘,顺着呼噜往垛里钻,把老皮耳朵揪上了。

老皮以为自己先被老曼制服了,一激灵先去摸屁股下的铁棍子。耳朵又一疼才看清是李仁,人高马大的李仁一个膝盖压在他的肚皮上,那肚皮已经饿扁了。老皮说,李仁,你丢开我的耳朵。李仁说,老皮,你他妈咋钻我家垛里了,你钻我垛里,我还不能揪你的破耳朵?我家牛的耳朵我都揪了。

老皮说,我也不知道咋钻进你家垛里了。

李仁说,这他妈的就怪了。

老皮说,这事儿日怪,我怎么就钻进垛里了,还在垛里睡着了,这一睡把啥事儿都耽误了。

李仁后来一直对老皮笑。李仁说,我知道你咋钻进垛里了,你在家闷得慌,想出来透口气,儿子的事老曼让你丢人憋气了,你就像狗一样溜到地里钻进我家的垛里了,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呢。没事,你就这样呆着吧,千万别在垛里吸烟,我的垛燃着了是小事儿,问题是怕你被烧迷忘了跑。

李仁说着站起来,李仁说,我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要回家了,我不想让风吹我,你想躺就躺着吧,反正你也不是驴会把我家的秸秆吃少了。

老皮把李仁拽住了。老皮说,李仁,我现在告诉你我在等老曼,你可以去告诉老曼,我不怕他了,老曼他是势利小人,看不起老实人,我在这里等他,让他尝尝老实人的厉害!

李仁竟然和老皮一起坐在了垛洞里,风还呼呼地刮。李仁说,在垛里听风怪有意思哩,怪不得猪呀狗呀爱往垛里钻。李仁后来说,老皮,我真的同情你,但你不应该来这里截老曼,你应该和老曼攀亲家。

李仁把老皮说得一头雾水,甚至让老皮有点恼。老皮说,李仁,你咋大冷的天跑这里来耍我,我不就是在你家垛里困了一觉吗?你他娘的咋也恁势利?你这样说我更伤心了。

李仁庄重起来,我怎么能是耍你呢?老曼有个闺女你不是不知道。

老皮这才想起老曼的确有个闺女,和根儿年龄差不多,一只脚在城里被车辗过走路有点跛。可那闺女好像不在家,把她的长相都忘了。

李仁说,你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别傻不拉叽钻垛里了。

老皮说,咋没见过那闺女哩?

李仁说,那闺女在城里一家服装厂,今个儿好像回来了。

风还没停的意思,还他妈的鬼一样浪吼,猫瞎窝一样叫得烦人。老皮从垛里出来,老皮动了心思,觉得这问题不是不能考虑,该回家和老婆合计合计。老皮想着,顶着风往家走,应该回家了,回家太迟哑巴女人会着急,说不定已经在找自己了。老皮想了几步路,忽然又把自己否定了,怎么能这样失节呢?怎么能把冤家当亲家?怎么能像水浒那样最后招安呢?李仁真是扯淡,李仁刚才把自己糊迷了,这事怎么可能呢?他老曼个龟孙怎么会同意呢?这不是那个什么和老虎商量用它的皮吗?再走几步他又反过来驳自己,怎么就不能呢?根儿要是动心,怎么就不能试试呢?咋就算失节呢?老曼的闺女不是也要嫁人吗?老曼的闺女喊自己爹怎么能算屈身了呢?这不等于我老皮最终夺取胜利了吗?

风又猛地一阵刮,一阵黄沙照他的脸上打,老皮顿住脚使劲往地上站了站,手抓着大衣往紧处裹。风又呜嗷呜嗷地叫几声,一片树叶从头顶飘走了,又一片树叶从头顶飘走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他使劲睁开眼,模糊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跑过来,后边撵着几个人,老皮有点觉得像是在梦里。追着的人喊,截住——截住——他一闪身,人影嗖一声穿过去。老皮想截,一阵风把他的身吹歪了,大衣无声地掉在沙地上,又一阵黄沙吹过来,满地里又是风闹声。老皮觉得跑过去的身影眼熟。后边的人还在喊,截住呀,抓住呀,他把老曼的闺女干了……截住呀,截住呀,他把老曼的闺女干了……老皮一癔怔,恍然觉得被追的身影是自己的儿子,是根儿,儿子的身影在风中跑,渐渐地成了一个小点儿……

老皮突然对着儿子喊,儿呀,别跑,别跑,爹问问你,爹还没有和你商量呢你咋就先干上了啊……

老皮喊着,儿子,别跑,儿子,别跑啊……

他在风沙里努力辨认:那个被追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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