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女人常常起得很晚。她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实际上,多年来她总是起早贪黑的。那时候,她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负责饲养一群鹤。丹顶鹤。黑颈鹤。白枕鹤。灰冠鹤。这些鹤,不是国家的一类、就是二类保护动物。她习惯了为这些国家的珍惜动物而操劳。不是觉悟高,是养出了感情,成为了习惯。它们吃窝头,玉米,蔬菜,泥鳅,鲫鱼,膳食不比她家的伙食差。为保证它们的发情和交配,在繁殖前期,还要加些牛肉末,熟鸡蛋,鱼粉,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添加剂。这让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于一个营养专家了。她用这样的经验来喂养自己的儿子,将儿子也喂得瘦瘦长长,像一只鹤。

这个工作女人从十八岁做起。过去的二十七年她日复一日地如此饲养着鹤群:将窝头掰成小块。将肉末、熟鸡蛋、青绿饲料洗净切碎。每天喂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加添加剂。玉米粒随时投饲。淡水鲫鱼一天喂一次。笼内要常备饮水,每天换两次。冬季增加一些花生。中间间隔着她自己的婚姻和生育。

她本来可以再干若干年,干足应该退休的年龄。但是她提前退休了。因为她的丈夫失踪了多年。那个动物园里的驯兽师,被领导连同一头狮子一齐租借给了私人的马戏团。人和狮子去了兰城。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动物园后来派人去兰城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丢了。还有,她的儿子也死了。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人倒下了。倒下的表现就是,她提前退休了,离开了那群朝夕相伴,已经和她的生命连在一起的鹤。丹顶鹤。黑颈鹤。白枕鹤。灰冠鹤。丈夫。儿子。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今天女人依然醒得很早。醒来后习惯性地躺在灰白的晨曦里。她醒得早,却起得晚。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某个并无深意的角落。这是她退休后养成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于活在习惯当中了。所以,当她离开了自己的鹤群,从一个习惯进入到下一个习惯中,就没有太多的不适。不过是习惯。

那些熟悉的鹤唳随着晨风传来。春天里,发情的成鹤性情凶猛,不但攻击同类,而且也攻击饲养员。最初的时候,女人没有为此少受伤。至今她的额头上还留着一块明显的啄痕。女人听得懂这些叫声,耳畔的鹤唳尖锐凶狠。女人知道,这种单音节的叫声,意味着警示和威胁。

在这个早晨,女人从退休后的习惯中爬起来,没有在床上多逗留。起身后,女人首先打开了窗户。屋内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气味。她早早打发走了那个男人。那时候天还没亮。男人很顺从,一声不响地起来穿衣,然后蹲在沙发上吸了根烟,就离开了。他总是喜欢蹲着。他有些怕她。

丈夫失踪后,女人身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人。她把精力投入到鹤群的交配上了。鹤们兴致盎然,生气勃勃。她很了不起,靠着眼睛和鼻子,就能分析出雄鹤精液的质量。当然,她掌握着给鹤群人工受精的办法。助手捉住雄鹤,将鹤的尾部朝着她。她拨开羽毛,用食指轻轻按摩雄鹤的尾腺,泡沫状的腺体从那里排出来。雄鹤的器官被压出了体外。她堵住排粪口,防止采出的精液被粪便污染。接着,她慢慢向上挤压。助手随时用吸管提取精液。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但,毕竟也是一场完整的性事。雄鹤在她挤压下的每一个颤动,都波及在她的身上。这些,对于一个中年女人,也够了。也够了。

男人以前在街上开着一家网吧。他怕她,觉得她像她养的那些鹤,有种凛然的风度。男人粗粗壮壮,蹲着,像五十斤的大米装在了四十斤容量的口袋里。女人看惯了鹤的纤瘦,渐渐就厌恶一切粗壮的物种了。但男人对她好。尤其在儿子刚死的那些日子,她需要一个男人搭把手。即使是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男人陪她处理了儿子的后事。认尸。火化。在陵园里买一块地。埋起来。

男人昨天夜里对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咱们在乡下租块地,养鹤吧!”

女人不吭声,敦促他先把该穿的衣服穿好。她不习惯完事后还面对着一个裸身的粗壮男人。女人常常有这样的隐忧:自己失踪的丈夫突然回来了。打开门,是衣衫褴褛的丈夫。丈夫的身后,是那头颠沛流离的狮子。这一对儿,都毛发脱落,骨瘦嶙峋。丈夫会向她要儿子的。

男人得不到响应,兀自喋喋不休。他说:

“我打听过了,我的个妈呀,这玩意儿挣钱。你本身就是做这个的,你是专家,你要发挥余热!”

发挥余热?这话刺耳。女人想,如今自己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是发挥余热。至于“专家”,首先令女人想起了自己给雄鹤人工采精的手段。她想,是的,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样就联系到了身边的男人。这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也有些灰心丧气。男人一晚上都在说着自己的计划。女人顾自睡了。养鹤?哪有这么容易?动物园里那块人工湿地,前前后后,是用几百万搞成的。何况,她已经对于养鹤没有了兴趣。她想,那些鹤,都是国家的珍惜动物,而她自己,是连一个儿子都没养好的。她给动物园的领导都是这么讲的,作为申请提前退休的理由。领导无话可说。他们弄丢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和一头狮子租给了走江湖的。何况,早些腾出一个岗位,他们也求之不得。手下有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职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初春的晨风料峭,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发出微弱的呼哨声。风声鹤唳。

女人在风中打扫房间。屋子称不上整洁。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女人,不能再苛求她了。多年来,她的家不如她操持的鹤舍。这个家经年充斥着动物的味道。丈夫在家的时候尤甚。驯兽师常年和他的那头狮子厮混。儿子活着的时候对此时常抱怨。他说他的同学们都不愿意靠近他,嫌他身上有一股“屎味”。最后,这种抱怨成为了借口。当儿子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弃学了,混迹街头。最终,伤人,被杀。儿子死了,这个家就更没有必要被打扫得窗明几净了。

这个清晨,女人动手打扫起自己的家。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女人和两个曾经的同事走动多起来。她们邀请女人去家里做客。都是平凡的家庭,但比她的家干净一些。而且彼此住得很近,都在公园旁的家属区,抬抬脚,就到了。两个曾经的同事依然在上班,一个卖门票,一个饲养大象,打算坚持到法定的退休年龄,这样在工资上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她们都比她理智些。还上班的时候,大家并不是十分的亲近。但受到邀请后,女人并没有感到格外的意外。

卖门票的女人离异了,女儿得了白血病,医治多年,终于死了。喂象的女人有一个儿子,但是似乎从来没有过丈夫。这个儿子去南方打工。一家很有名气的国际企业,却突然像是被施了魔咒,在一个时期,员工纷纷跳楼自杀。这个儿子步人后尘,也跳楼了,死了。所以,她们的邀请也并不显得格外的唐突。毕竟,她们和她一样,没有丈夫,身为母亲。这样的聚会,不过就是丧子母亲们的聚会。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然后一起动手,做饭,像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进餐。饭是家常便饭,顶多变些微不足道的花样,添几道凉菜,喝一杯酒什么的。肉不缺。鱼也不缺。在动物园工作,这些东西从来不缺。而且是新鲜的鱼和肉。她们习惯了,用饲养动物的鱼肉,来饲养自己。所以不要对她们相对来说还算是丰盛的饭桌感到惊讶。那不过是呛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孤身女人的悲伤。

今天她们约好来她家。这是头一次。之前都是女人受到邀请,去造访她们。被邀的次数多了,女人感到不好意思,郑重地决定自己也召集一次聚会。她们依然在职,时间没有她的空余。以往的聚会多是根据她们的方便来计划。所以女人倡议的这一次,便一直拖着,不是这个没法换休,就是那个离不了岗。好像这个世界依然离不开中年女人。为此,女人有些庆幸,感到自己如今可以醒着躺在灰白的晨曦里,是一件很好的事。

这次终于约齐了。昨晚那个男人来敲她的门,她本身是不想留他过夜的。这个男人烟瘾不小,有味,尽管不会大过她家里的“屎味”,但是一种不同的味。她不想让两个女伴嗅出不一样的味。她们比她大方。有几次聚会,她们都喊上了自己的男人。喂大象的女人找了个比自己要小十多岁的男人。当然不是很正经的男人。可能是下岗了,在动物园里租了摊位,卖啤酒。人倒是很乖巧。有他在,喂大象的女人不下厨的,也命令她们不要去搭手,让这男人操持出一桌的呛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悲伤。卖门票的女人找了本单位的人,后勤科的,副科长。副科长有家室,但也不避讳,和她们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女人有时候突发奇想,想问问喂象的那个,大象是怎么交配的?那种事情,像大象一样做得轰轰烈烈,令人难以想象。她比她们小气。因为她是一个养鹤的。她像她饲养的那些鹤一样,有种凛然的风度。

昨夜女人原本让那个男人走的。但完事后男人说起了他的计划。男人的网吧自从发生了那次斗殴后,就被警察封掉了。那次斗殴和女人的儿子有关。男人对女人惦记了很久。谁都知道女人的丈夫和一头狮子一去不回了。但女人鹤一样的风度让人对她敬而远之。男人只好旁敲侧击,很迂回的,收买起她的儿子。她的儿子,那个混迹街头的少年,迷恋网吧。这让男人找到了示好的机会,常常收留夜不归宿的少年,让少年免费在自己的店里尽兴。有些时候,男人在背后看着在电脑上酣战的少年,心里会对这个长手长脚的孩子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感觉。这些时候,他会混淆了自己的身份,父亲般的,给少年送上一瓶果汁或者可乐。女人知道儿子的行踪,反而踏实下来。毕竟,那是一个确切的去处,总比让人无迹可寻的好。女人已经从失踪的驯兽师那里,饱受了“无迹可寻”的苦。对这个网吧老板,女人却依然排斥。她觉得她不需要男人。她可以投入在鹤群的交配中。结果,儿子却在男人的网吧里刺伤了人。对方其实是来找网吧老板麻烦的。儿子应当不是一个胆大的少年。这一点女人相信自己的认识。从小到大,一个儿子暴露在母亲眼里的胆小,没有比她这个做母亲的领会得更多。驯兽师走失的时候,儿子才十岁。他曾经对她说,他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兰城,找回他的父亲。但是,他害怕。最大的愿望被害怕阻拦,害怕也就会被放大成最大的害怕,让他成为了一个内心怯懦的少年。这个内心怯懦的少年,却在网吧里挺身而出了。网吧老板,这个居心曲折的男人,打动了她的儿子。少年想起了他买给自己的盒饭,想起了他送上的果汁和可乐。事发后,男人的网吧被警察封了。从此再也没有被允许开业。

因此,男人现在是个无业的男人。这种状况联系着那次事件,也联系着她的儿子。所以,昨天夜里,当男人说起他的就业计划时,女人就忘记了让他离开。她想着自己的儿子,顾自睡了。

拂晓的时候女人醒来,立即想起了今天的聚会。她捅醒身边的男人,让他快些走。男人被她从梦中捅醒,不是头一回了。她的手指像匕首一样,硬生生戳他的肋骨。

“起来,快走,起来。”

女人一边戳着,一边低声断喝。

男人乖乖地爬起来,努力平复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心。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惟命是从。自从他上了她的床,他就要求自己习惯这个养鹤女人的风格。在男人眼中,她是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丢了丈夫,死了儿子,还养鹤。这些,都是她不同凡响的资本。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什么好讲呢?服从就是硬道理。而且,尽管没有受到追究,但在男人的心里,对于那个少年的死,一直怀有余悸。毕竟,少年是在他的网吧里捅了人,毕竟,少年是在替他出头。事发后少年找过他,他塞给少年了一把钱,让少年快些跑。孰料,这一跑,少年就跑成了一把灰。少年的骨灰是他陪着女人捧回来的。放在她家的老式半截柜上。少年的遗像立在骨灰盒上。唯一的一次,他自作主张了,去陵园买了块地,劝说女人把儿子埋起来。

“把儿子埋了吧。”男人说。

这块地真不便宜。男人不是殷实的人。下岗多年,他的网吧没给他挣下多少钱,否则他的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但这次他少有的慷慨。五千块钱,几乎是他无业后全年的最低保障金。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女人没有反对,让他陪着,将儿子的骨灰下葬了。女人只是在他说“把儿子埋了吧”的时候,矫正他:

“这是把灰,这不是我儿子。”

墓前立了块碑。上面刻着儿子、母亲、父亲的名字。无业男人在一旁寥落地站着,无所事事,仿佛旁观着别人的一家三口。从陵园回来,他就上了女人的床。完全是女人主动的。她沉默地侍弄着他。手指娴熟。男人少有地细腻了一回。他想,女人是在通过这件事情,来发泄她的伤心。一定是这样的。女人的肢体,像鹤一样瘦长,腿就差长到露着青筋的脖子上了。男人觉得床上的女人随时会从窗户飞出去。

地上扔着的卫生纸团令女人不快。她在晨风里首先将它们扫进了簸箕。其后,她顺手将扫帚探到了床下。她的胳膊颀长,加上扫帚柄,就是一个能够抵达黑暗深处的长度。床下积满了絮状的灰尘。女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枚硬币在她的咳嗽声中滚了出来。好像是被咳嗽声叫了出来,不是被扫帚扫出来的一样。女人附身捡起,放在眼前打量。

这是一枚游戏币。比五角钱的硬币大,比一块钱的硬币小,上面刻着圆鼻子的小丑。女人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带着儿子去公园的游戏厅玩。一块钱一枚的游戏币,她给儿子买了十枚。那时候儿子还小,个头在她的胸部。儿子用七枚游戏币开了虚拟的赛车。剩下三枚,他打算以少博多,赌一把,盼望从那种叫“摇钱树”的机器里滚出源源不断的游戏币。没有成功。三枚游戏币投入后,机器里的财富摇摇欲坠,就是不见落下,让人欲罢不能。儿子不甘心。他认为自己只要再投入一次,就会大获成功了。但她拒绝了儿子。她不是一个大方的女人,能省就省,儿子的头发都是她动手来剪的。如果不是因为丈夫刚刚失踪,她是不会把儿子带到游戏厅里来的。她这是在补偿儿子。但补偿的额度,她限定在十块钱之内。儿子还是懂事的。他没有纠缠,被她牵着离开了。走出几步,儿子却挣脱了她的手,飞快地跑回去,使劲踢那台恼人的机器。震荡之下,机器里的游戏币再次摇摇欲坠,甚至更加遥遥欲坠了,却依然不见落下。儿子很失望,他断定自己再踢两脚就会得逞。但工作人员上来阻止他了。是一个不大的姑娘,态度粗暴地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拎出去。女人一瞬间愤怒了。她是这公园里的正式职工,而这个姑娘,不过是雇来的临时工吧,却这样对待她的儿子。女人冲过去,拔脚怒踢那台机器。她简直是像在搞破坏,完全是要把机器踢烂的架势。周围的人吓呆了,眼看着她发威。儿子也吓呆了,居然往那个拎着他衣领的姑娘怀里缩。那一刻,女人真孤独。她穿着工作时的长雨靴,甩起自己的长腿奋力地踢着,脚趾踢得肚子都跟着一阵阵绞痛。但眼前的机器岿然不动,里面诱人的财富像坐在摇椅里的老人,怡然自得地前后摇摆。像一个恬不知耻的骗局。她就这样一直徒劳地踢下去。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踢出一枚游戏币来。那样,世界才不会显得如此的令人绝望。就这样踢了无数脚后,一枚游戏币终于姗姗落下。当啷一声,好像世界打了个响指。它落在铁皮槽里,弹起来,跌在地上,旋转着滚动,一直滚出好几米。这是世界给予她的一个施舍。她有些呆愣,茫然地收住脚。儿子过来牵她的手。鹤一般的母子俩在众人鸦雀无声地注视下离去。他们经过那枚上帝赐予的钢?。她庄重地昂着头,却心动神移。当儿子弯腰捡起那枚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女人觉得很羞耻。她觉得这个世界令人羞耻。

就是这枚钢?。现在被她从床下扫了出来。举着它,女人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她的儿子,小名叫钢?。

可他一点都不像是一枚钢?。即使当他长成了一个少年,一天天顽劣起来,也不像一枚钢?。又一次,他们母子争吵的时候,他当胸打了她一拳。那一拳令女人伤心不已。不是因为被儿子打了。是因为,她以一个母亲的胸怀,感受到了儿子这一拳的软弱和无力。这一拳如此空洞,虚张声势,居然没有打痛她。她为这个感到伤心。儿子在网吧里捅了人,警察追到了家里。第二天儿子潜回来,失魂落魄。女人也心乱如麻。但在儿子面前,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她一大早就去银行取了钱。她在家里等着儿子。她把那叠钱交在儿子的手里。她还为儿子提供了一张照片,那是驯兽师与狮子的合影。她让儿子去兰城找他的父亲。

“跑吧,儿子!”

她对儿子说。

儿子收下了钱。但他却企图还回那张照片。一瞬间女人几近崩溃。她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儿子握住了她的手。他动情地将她的手捧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女人在儿子的哭声中恢复了镇定。但是她也哭了。她给儿子取了钢?的小名,是希望这孩子挺括刚硬一些的,但此刻,女人深深地被儿子突然而来的温柔打动了。她催促自己的儿子:

“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女人对于驯兽师的行踪毫无把握,她实在难以确定,儿子此去,就会找到他的父亲。但那时女人想,上帝会给他们母子留下一丝微弱的余地,在她绝望的时刻,赐下一枚安慰性质的钢?。她想,自己那个与狮子为伍的丈夫,离散多年,就是为了给她的儿子留下一个投奔的希望。

房间里的灰尘仿佛越扫越多。太干燥了,即使毗邻着一个有着湖泊与湿地的动物园。女人打了盆水,泼洒在地上。水迹很快就挥发了。她似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水汽从自己的窗户拥挤着奔逃的样子。

女人对着半截柜上的遗像发起愁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这张照片收起来。这样的照片,在两个女伴的家里都有。几乎是一摸一样。都装在本色的木头相框里。都是黑白照。这让照片上的三个孩子,仿佛是同一个人了。女人不想让自己的家和那两家如出一辙。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种相同的致哀,她一样感到了羞耻。是的,她感到羞耻。悲伤是那么羞耻。哀恸是那么羞耻。这样的羞耻大到一个地步,令她在埋葬了儿子的当天,不得不和一个男人去上床。她必须做些相反的事情。否则,她会被羞耻扯碎了。活着,真丢人。

犹豫再三,女人还是将儿子的照片收掉了,放在半截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里塞着许多照片。半年前,女人收起了家中所有可见的照片。那些影像,她看不得了。不是悲伤,是恍惚。她不能相信,这些镜头里记录下来的,真的就是她一段接一段的荏苒的光阴。她连儿子的遗容都难以辨认。那个黄昏,警察再次找到了她,将她带到了太平间。冷柜里的那个少年,是她的儿子吗?与她何干?在警察的说明下,女人似乎是听懂了。儿子在逃亡途中,还没有出城,就遇到了一伙打劫的少年。他们杀了他,抢走了他的钱。是一场突发的案件。没有预谋。即兴杀人。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少年浪迹街头,拔出刀子,即兴杀人呢?她不懂,情绪裹挟在这样的疑问里,放弃了对于噩耗的感知。在太平间的院子里,一个看门的老头堵住他们,言之凿凿地说:

“我见过那死孩子!他一大早就跑来向我问东问西,问我夜里有没有送进来个被捅死的!”

随行的警察警觉了,上去盘问他。

“是这死孩子!没错!我见人见得多了,活着的死了的,加起来见得多了!”老头兴高采烈地说,“这死孩子,他还想跟我搞歪门邪道,想贿赂我,要进去看看。”

他要进太平间看什么?陪在身边的网吧老板听懂了。后来对女人讲:她的儿子在网吧里捅了人,害怕了,躲了一夜后就去太平间打听是不是有被捅死的人送了进来。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死,不过是被送到了医院里抢救。但行凶的儿子,却就此走上了逃亡的路。结果,自己也挨了即兴的一刀,躺进了太平间。

看门的老头也这么说:“哈哈!这下他不用搞歪门邪道了!这死孩子自己躺里面了,没谁能拦得住他,再大的官说了都不算!”

他一口一个“死孩子”,令警察都觉得不妥了,匆匆结束了盘问,示意女人离开。但女人木然着。她不觉得老头嘴里的“死孩子”与她有关系。那个“死孩子”顺溜地躺在冷柜里,恬静,安适,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孩子了。他是这个世界所有的“死孩子”。他们出了院子,还要去公安局办理相关的手续。坐进那辆警车里,女人听到那个老头追着他们嚷嚷:

“这死孩子问我这儿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怎么死的都有!病死的,轧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

女人把自己的脸贴在警车的玻璃上,看外面。太平间的铜牌子在夕阳下熠熠发光。这让女人突然有些无法说明的激动。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纸袋,里面装着儿子的遗物。一件染了血的旧衬衫。一条被医院用剪刀剪开的牛仔裤。袜子,只有一只。

现在,当女人把儿子的遗像塞进了半截柜的抽屉里,关上抽屉时,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种无法说明的激动。女人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仿佛是一种哽咽的感觉。但她确信自己没有哽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自从儿子成了“死孩子”后。

今天的客人来了。她们拎着袋子,袋子摩擦着她们的腿,悉悉索索地被女人迎进了屋。她们带着自家的餐具。女人家里的餐具不足以提供一次聚会的需要。卖门票的女人从自己家里带来了碟子。碟子装在塑料袋里,每一只都用报纸分开包着。这些女人,什么时候把自己这样好的保护过?

女人诧异地认为她们来早了。但是随后她就明白是自己的时间感错乱了。时候的确不早了。太阳从洞开的窗户涌进来,让这件屋子都变得陌生。这好像不是她的家一样。

没有过多的寒暄。三个女人着手准备她们的午餐。作为主人,昨天她已经买好了菜。莲藕。豆腐。豆皮。茼蒿。平菇。年糕。木耳。大家都爱吃的宽粉。当然,还有悲伤。没有荤菜。荤菜由喂象的女人负责。虽然大象不吃荤,但她可以去向别的饲养员要。喂象的女人带来了切成片的新鲜牛肉,还有一只剁成块的、血淋淋的鸡。她们打算吃火锅。底料女人也已经买好。现在,她只需要动手将菜洗净切好。

女人在厨房里忙碌。客人在房间里四处打量。作为多年的同事,她们来过她的家吗?女人不记得了。她们不免会有些好奇,四处打量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女人突然忐忑起来。这个家,对外界,已经关闭多年。那时候,警察两度敲开了她的家门。第一次,是来抓她行凶的儿子。第二次,是来让她跟着去认尸。警察挺和气的,态度并不严厉。可能他们也觉得,不需要态度严厉了。对于一个母亲,还有什么,会比这两个来意更加严厉的呢?第二次,跟着警察一起来敲门的,还有那个网吧老板。警察先找到了他。此前女人和网吧老板只说过不多的几句话,多是关于儿子的,问一下儿子的去向,还有就是在街上遇到,打个招呼。他跟在警察的后面,双手插在穿着大裤衩的双腿间,像一个尿急的女人。他们连门都没有进。这让女人吁了口气。前一次警察闯进来的时候,除去那个惊人的来意,仅凭几条大汉进入到她家的这个事实,就足以令她心悸。

自从丈夫和那头狮子一同失踪后,她家的门,就对外界关闭了。这个家,宛如一个尘封的床底,里面全是絮状的羞耻。丈夫失踪了,舆论普遍的说辞是,驯兽师卖掉了属于动物园的那头狮子,带着不多的几个钱,跑到南方去了。他为什么抛弃妻子?舆论说因为女人乖僻。做丈夫的不堪承受这样的一个女人了。她乖僻在哪里呢?这也有部分属实。譬如,对于自己的家,她疏于照料,令自己的儿子身上有一股“屎味”。但是,每个星期她都会用来苏水给鹤舍消毒。舆论说,她像一只鹤。至于像一只鹤又如何,舆论就不管了。嘿嘿。大家自己去想吧。像一只鹤。公园的领导也被舆论左右了。她去向他们索要自己的丈夫,在他们眼里,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正当性。最后,舆论就成了结论:她乖僻。丈夫借机离家出走了。还拐带了动物园里的一头狮子。

现在,两个女人在她的家里梭巡。女人感到空气都紊乱了。怎么会忽略了这一点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她已经不堪这样的窥伺。女人站在水池前洗菜,心思张皇。她想到了早起时床下丢弃的那几团卫生纸。踩下脚边的翻盖垃圾桶,幸好,它们在里面。和它们在一起的,有莲藕皮,菜根,包装袋,絮状的灰尘和悲伤。

厨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女人站在门外。

“照片呢?”

她们一个开口问,一个用脸上的表情问。

女人不知所以,木讷地望着自己的客人。

“儿子的照片呢?”

喂象的女人似乎还顿了顿足。

女人立在水池边,两只手和菜一同浸泡在水里,一瞬间慌张不已。是啊,照片呢?儿子的照片呢?为什么要把它塞进抽屉里?为什么不将它隆重地摆放在醒目的位置上,像一张治病的药方或者营业的执照?为什么她不能像她们一样,正当地做一个被规定了的郁郁寡欢的母亲?她为什么羞耻?为什么因为羞耻而羞耻?她无法回答。好在,她们交换了一下心领神会的眼神,没有追问下去。

屋子是老式的屋子。没有餐厅。三个女人合力把餐桌搬在窗口,围坐在春天的阳光里。餐桌上摆着电磁炉。电磁炉?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设备呢?记不得了。可能是动物园发的福利。炉子上的锅在加热。三个丧子的母亲,在等着沸腾。动物园一墙之隔。楼下的街道常年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摊贩把花花绿绿的气球挂在长长的竹杆上,看到寻找车位的车辆在焦头烂额地蠕动。以前,女人经常在窗口喊自己的儿子。现在,她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单薄的少年在这条街上呼啸而过。

两个女人一直在交谈。一个说死去的女儿。一个说死去的儿子。没有主旨的闲话。让各自的“死孩子”短暂地复活。卖门票的女人似乎说起了她女儿初潮的那些事。说得风生水起,让屋子里都有了一股少女经期的气味。

“你说呢?”

喂象的女人征求她的意见。

女人仿佛从梦中被叫醒。她已经从窗外收回了目光,也一直看着她们,貌似在安静地聆听。可是她没有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在追悔。一个说,早知道这样,就该在女儿生前满足她的一切愿望。一个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儿子跑到南方去打工,养在家里,比什么都好。听着听着,女人就走神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生下他们。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喂象的女人突如其来地催促她。

“噢,是。”

“就不应该放他们走,留在自己身边,总归是不会有太大的闪失。”

——不该放他们走吗?这一点她拿手的。每到秋天,女人都会及时剪短幼鹤的飞羽,以防它们飞逃。

“是。是。”

“留在身边就保险吗?我闺女从来没有离开我半步,也这样了。”

卖门票的女人不禁反驳。

大家一下子哑口无言了。这个反驳就像是当胸一击。毫不客气。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些没有主旨的闲话!什么也阻拦不住他们的离去。怎么死的都有!病死的。轧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女人们枯坐在春光里。电磁炉上的锅发出微弱的咕嘟声。快要沸腾了。

“天呐!”

卖票的女人陡然叫了一嗓子。另外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卖票的女人用一只拳头塞在自己的嘴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她们看到了什么?

起初,女人认为那是一只被遗弃在窗外的玩偶,趴伏在对面那座楼的一台空调外置机上。但是,她即刻更正了自己的判断,禁不住定格在幡然觉醒的那个瞬间里。那不是一个玩偶。这个裹着红毛衣的肉墩子,他在动。定睛去看,确凿无疑,是一个婴儿。他的身后,也是一扇洞开的窗户。床,一组长沙发,一组不知为何物的木质装修,连缀起来,就是一条完美的通道,错落有致地延伸到窗外的空调。屋内空无一人。透过窗框,像在电视机里一样。

一只失控的气球飘上了天空。气球飘过婴儿。他抬头了,张望自己眼前扶摇的过客。

“娃娃!”

“别动!”

喂象的女人低吼了一声。

三个女人都看到,对面的婴儿蠕动了一下。他可能感到了危险,试图缩回去。但是,他还没有学会这一招。所以,只笨拙地表达出来一个想要缩回去的意愿。但是这个意愿,已经令人感到目眩神迷。

女人困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透过她家的窗框,世界整个都像装在电视机里一样。在初春的阳光里,一个趴在空调外置机上的婴儿,隔壁阳台护栏的影子在他的身上犬牙交错。那应该是七楼。高吗?对于这一幕,很高。一个婴儿悬在空中。进退两难。两难吗?一个婴儿,会有这样的判断吗?他应该感到了不爽。对于这一幕,她们所处的这个角度,堪称最佳。女人可以看到,婴儿的脸皱成了一团,苦巴巴的。那一刻,女人感觉自己不在屋子里,而是被一股力量顺手也撂在了悬空的境地。

“乖乖!”

“他在干啥?”

“自己爬出去的?”

“大人呢?”

“肯定是保姆!跑出去了!出事了吧!”

两个女伴在激烈地讨论。她们像她一样,都傻掉了。仿佛不是在目睹现实中的景致。仿佛是在看情节荒唐的电视剧。电磁炉上的锅发出噗地一声。红亮的汤水掀起了锅盖。终于沸腾了。三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拔腿向门口挤去。还没有冲出楼梯,街面的嘘声就传了过来。

街上的人也看到了空调上的婴儿。是那个卖气球的人首先发现的。他的一只气球不翼而飞。他用目光懊丧地追踪着自己的气球。当死下心来的时候,他也像三个女人一样,有着片刻的困惑。他甚至还点了颗烟。但他难以理解,自己的心为何这般沮丧。不过是一只气球,每天都是要损失几只的。但眼睁睁地目送着这只气球离去,却让他心烦意乱。终于,他丢下了手里的烟,仰天大吼了一声:

“妈呀!”

他发出了这一天最响亮的一个声音。其后,每一声惊呼的分贝都在递减。人们自觉地认识到了,大呼小叫,此刻就是谋杀。当然也有难以置信的。

“是个人?”

“不会吧?”

“谁家大人会这么粗心!”

“猫吧?”

“你见过穿红毛衣的猫!”

“是个人!动了!”

“动了吗?我没看出来。”

三个女人的到来让群众统一了认识。卖票的女人急促地说服每一个人:

“是个人,婴儿!没错的,我们从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就八九个月大吧……”

“男孩还是女孩?”

有人问。

卖票的女人愣住了。她回身征求同伴的意见:

“男孩还是女孩?你们看清楚了没?”

立刻有人质疑了:

“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

卖票的女人哇地一声哭了。但她哭得克制而沉闷,将拳头再一次塞在了嘴巴里。喂象的女人火了:

“爱信不信,快去喊警察!”

说着,她自己摸出了手机报警。

空中的婴儿似乎是一个自然现象,一个他们似乎习焉不察,但却从未掂量过的自然现象。街上的交通瘫痪了。没有刺耳的喇叭声。有热心肠的人专门跑前跑后,负责向司机们解释一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观望的人群在冒着兴奋的气泡,眼见也是要沸腾的架势,却好像被捂在了一口高压锅里,激动而压抑。有人举着手机拍照,将空中的婴儿像素化。大多数人向那个位置的下方涌去,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在地面构成一道防护。

“嘘——”

“嘘——”

“嘘——”

世界在一片嘘声中寂静。春天的风吹过。公园里传来一声声熟悉的鹤唳。

风声鹤唳。

“嘘——”

女人遗落在人群的后面。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仿佛是一种哽咽的感觉。半年多来,她,她们,三个丧子母亲的聚会,那些没有主旨的闲话,那些自欺欺人的追悔,那些仿佛与己无关的剧情,都在这一刻,揭穿了。世界逼真了。成为了一个当下的世界。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屏声静气,凝望着一个婴儿的安危。这个婴儿,甚至令人愤恨。他还没有长成人形,是男是女都叫人说不清楚。可他凭什么,就这样捂住了世界粗重的呼吸,牵动了世界那颗坚硬的心?他趴伏在一台空调上,把自己的一条命摆在了世界的眼前。他蜷缩在空中,像一个肉呼呼的倒下的问号,替所有夭折了的发问。

那只飘走的气球,晃晃悠悠,又飘了回来。它再一次靠近了空调上的婴儿。气球拖曳的绳子,如同天空的把柄——拽一把,天空就会轰然坠地。

“不要惊动他。”

一个女孩在身边轻声呢喃。

这是一个买“阳光早餐”的女孩。女人认识她。她是儿子的同学,她的父母,也是动物园里的职工。这个早早辍学了的女孩,倚在自己的推车上,着迷地仰望着空中,嘴里动情地自言自语:

“——这是世界的婴儿。”

女人用手捂住了脸,顷刻间发出一声呜咽。像当年她的儿子空洞地打在了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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