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高廷恩去世了,我很悲痛。

我和他是一个乡镇,又是邻村,他的情况我非常了解。小时候,他不幸染上了秃子,直到十八岁那年才痊愈,可头上光秃秃的,一根毫毛也没了。无冬历夏戴着帽子,生怕别人见到耻笑。事实上,女人看到他就厌恶,因这事后来才混上个媳妇。

我与他认识是在泰安农专读书,当时,他在校唯唯诺诺,有几个调皮学生经常戏弄他,趁他不注意就揭去他头上的帽子,露出又圆又滑的灯泡似的头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又无反抗能力,眼看着吃人家的窝囊气。因此事他偷偷哭了好几场。当时我和其他同学看不下去,就到老师那里告状,可老师拿这几个学生也没办法。我非常气愤,从外校找了几个老乡把他们惩治了一下。自此后,这几个人老实了。因此,高廷恩对我很尊重,拿我像亲哥哥一样看待,有什么事总是与我商量,我成了他的心腹人。

1960年,国家生活困难,在校生每月供应三十四斤粮食。当时,我们正是发育身体的时候,每顿饭也就吃个半饱。整天饿得肚子咕咕乱叫。髙廷恩看不下去,每天省出半个窝窝让我吃。我不忍心,他焦急地对我说:“怎么?嫌我秃子,脏呀!”我为了感谢他对我的实心实意,只好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吞进肚里。他高兴了,可我心里难受,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也需要营养呀。

晚上睡觉,我与他临床。一个夜晚,他附在我耳边偷偷对我说:“大哥,你不是饿吗?我发现了个秘密,管保你心满意足。”我问它什么秘密。他说:“食堂后边的院子里,你猜那一大缸一大缸的放着什么?”“不就是咸菜么?”高廷恩说:“对!可这东西能治饿。”我不信。廷恩说:“吃咸菜能多饮水,肚子里水多了,自然就不饿了。”我一想也对,于是小声对他说:“穿好衣服,偷偷去拿几个。”我俩刚穿好衣服出宿舍门,班长问道:“三更半夜的,出去干什么?”我说:“去厕所小便。”班长接着问:“干么去两个人?”我不耐烦地回答:“不知道我胆小吗?要不你同我去。”班长说:“快去快回!”我说:“天这么冷,还用你嘱咐?”

我俩悄悄地来到饭厅后院,蹲在篱笆边观察了好久。正值秋后,月亮藏在朵朵浓云里,时隐时露。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凄厉叫声,我的心跳得厉害。又观察了许久,见没动静,就扒开篱笆钻了进去。到北墙根借着月光一看,那一排排的大缸足有四十来个,每个缸上都用伞式竹盖盖着。我俩刚想打开伞盖,只听远处一声咳嗽。我想这下坏了,我俩的行动八成被人发现了,就拉着廷恩的衣襟,急忙忙躲到一片花草丛中,隐蔽起来。我用眼极力观察那人的行动。但见那人神出鬼没地进了篱笆院子,走到大缸跟前停了片刻,便折身返回去了。廷恩和我说,“看闪身这人怎么像是班长,他来干什么?”我一下明白了,没想到他比我俩有超前意识,整天吃不净的咸菜。我说:“他能拿咸菜,难道我们就不能拿?都是学生,他不比我们多条大腿吧。走!前有车后有辙,我们也去。”

就这样我俩理直气壮地每人拿了一个,那咸菜又大又脆,足够我俩吃一星期的。

俗话说“闲饥难忍”,晚上下了自习,我们就回到宿舍喝水吃咸菜。这法还真灵,过一会就不觉饿了。我们宿舍八个人,都是双人床。他们见我们吃咸菜喝水,很是口馋。有人问我这咸菜从哪里买的,我为了保住秘密,说从市场上。

第二天他们也去了,可找了好久没找到卖咸菜的地方。当时就连咸菜也紧张得跟,市面上很少见到。他们回来问“我们怎么没找到?”廷恩只好忽悠他说:“每天也就是向市民供应十来斤,碰不了那么巧。”我看他们实在可怜,就拿出一半分给他们。他们夸赞“和食堂的咸菜一个味道,真好吃!”

十来天后,廷恩的眼皮浮肿起来,身上似乎也虚了,用手一按皮肤一个窝。我一看不是好现象,就领他到学校卫生室看了看。校医说他得了水肿病,开了几包药,并给她开了个证明,让他每早去食堂领碗豆汁喝。足足治疗了两个月,他的浮肿才慢慢消下去。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知道廷恩的病是饮水过多引起的,以后喝水就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说着说着到了下霜,有一天,食堂里有了地瓜,我这才知道坡里的地瓜刨了。我对廷恩说:“礼拜天我俩去地瓜地复收吧。”廷恩高兴地说:“好呀!可我们没有大镢,用手扒?”我说:“我们带着小刀,一样把地瓜从地里挖出来。”

今天星期四,还有三天就是星期。

我俩盼呀盼,书都读不下去了,好不容易盼来星期。吃完早饭后,我俩各自带着书包小刀出发了。要到地瓜地须走很长一段路程。不知身体素质差还是路途远,来到地瓜地累得我们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又酸又胀。我俩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看地里干净得连根地瓜秧也没有。廷嗯唉声叹气地说:“看来我俩白来一趟,弄不巧让我们空手而回。”我说:“我不信他们就刨得这么干净,哪人有孙悟空火眼金睛的本领,吃饭还掉个米粒。”廷恩说:“此话说得有理,我们一沟一沟地找。”找了多时发现在沟旁有个地瓜根,我用小刀挖了挖,越往下瓜根越粗,挖了一揸深,竟露出茶碗粗的地瓜。我俩又惊又喜。接着拼命地挖起来。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弄出来。掂了掂有二斤来重。我提议把它吃了,廷恩不同意,说是带回校煮煮吃,生吃不治饿。看他说得有理就依从了他。忙活了一天,连中午饭也没顾得吃,每人复收了一书包。临走我对廷恩说:“收获不小吧?”他看着装满地瓜的书包笑了。

刚走到地头路边,迎头遇上一位与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妇女。她指着我的书包问:“这里边的地瓜是哪里来的,偷的谁家的?快说!”我对她说:“你这姑娘说话怎么这样难听,这年头哪来的小偷?”那妇女说:“你们两个就是名副其实的小偷,快把地瓜留下,不然我就把你们带到大队。”廷恩一听哆嗦着嘴唇说:“给你留下不行吗!”那妇女接着问我:“你呢?”廷恩给我使了个眼色“留下吧,不要与她磨牙了。”我说:“这是我们复收的,为什么给她留下?”妇女板着脸说:“这年头还有掉了的地瓜蛋?我们队长一会就来,你留是不留?”我还想争执一会,廷恩一把从我手里把书包夺过去,扔给了那妇女。只见那妇女把头一扬,辫子一甩,提起我俩的书包就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道:“日后你要是嫁给我,非狠狠地惩治你一下不可!”

窝囊!我们一边走一边生气。我埋怨廷恩“好不该不吃块地瓜,你看我俩饿成什么样子了。”他听后只是摇头叹息。

穿过火车洞子,忽一人拍我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是在泰城工作的朝等大叔,他问我干什么去来。我把今天的遭遇向他说了一下。他听后很同情,说道:“以后星期天去我公司搞勤工俭学吧,我最近从肥城调到本市盐业公司。”我俩一听喜出望外,万没想到在倒霉的时候偏偏遇上了贵人。高兴得我们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叔领我俩去公司看了下,拿出伊拉克蜜枣让我们吃。并告诉我们:“在这里干话非同别处,仓库里的东西很多,要守规矩。”我说“请大叔放心吧,我的脾性你知道。咱这个老乡也很实在,给你丢不了人。”大叔说:“希望这样!”

下个星期天,我和廷恩一早来到盐业公司,与大叔寒暄了几句。他领我们进了仓库,指着那一包一包的古巴糖说:“把那些散了包的缝起来,乱七八糟的糖包也整理一下。要歇着干,不要搞得过于疲劳。”然后又嘱咐“糖是甜的,可吃多了对身体不利,注意点。”我说:“你放心吧,大叔。”廷恩也说“差不了事。”

干了一天,我们把仓库整理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说实在的,那古巴糖我俩没少吃了。收工时,大叔看了看很满意。每人给我们开了二元钱工资,还送我们二斤古巴糖。我俩高高兴兴地回校去了。同学们见了很眼热。

我和廷恩每星期去盐业公司打工,挣几个钱就到街上买点副食品,倒没难为着身子。一天下午,看完【巴格达窃贼】往回返时,路上遇到一个卖煎饼的,一元钱两张。廷恩对我说“这么贵!要是三个我们买一元钱的尝尝。”我看他饿了说:“贵不贵的卖一元钱的吧。”当时电影票两毛五一张,一个人看两场电影才买一张煎饼,的却有些贵。可是人家少了钱不卖。付上钱我拿了一张,其余的两张让廷恩吃。他接过煎饼正欲往嘴里送时,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青年上前一把,夺过煎饼就跑,边跑边吃。廷恩高喊:“巴格达窃贼来泰安了?”边喊边叉开腿撵。那小偷回头看看快追上了,忙向煎饼上吐起唾液来。我一看这肮脏情景,忙对廷恩说:“让他吃了吧,这里还有一张。”他不好意思再吃,我只好一分为二,硬塞到他手里。

由于当时国家经济困难,毕业时我们没有分配,领导动员各自回原籍自谋职业。听说廷恩在本村任教。工作很卖力的。

78年,教育战线精简人员,他成了下放对象。我不理解,他本族两个哥哥是教育组的权威人士,自己又是响当当的专科水平教师,论条件谁也赶不上,怎么就被人家下放了呢?他是光棍一条生活够困难的了,按理该照顾他,下放谁也不能下放他呀。可见当时教育战线上勾心斗角的现象十分严重。

一天,我在泰山上刻字,忽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他十分激动地说:“中央下来文件了,让社会闲散科技人员通过考试就业。”我不相信,他十分着急地说:“难道我跑这么远路来骗你不成?下星期就开考,跟我回去复习一下功课吧。”“还考试?”“谁不说来!我也怵头这事,数理化知识早就忘光了,作文又不怎么样。”要说作文我不害怕,在校时我数一流,数学也将就,可理化早忘得一干二净。我说,“那就回去吧!”廷恩一听,高兴得和我拥抱来了。

回家后,廷恩要我去他家复习功课,有什么疑难问题以便共同解决。我说:“你一个人过日子,不麻烦你吗?”他说:“只要我们分配了,麻烦算得了什么?”他说的非常恳切,就依他的说法做了。我从家带去十斤面条,五斤鸡蛋。他一看,把我批评了一顿,说;“我管不起你饭怎的?”我辩解道:“不是,我为了吃饭方便,省下时间来复习功课。”他这才露出笑脸,说:“你想得真周到!”

在廷恩家我俩日以继夜地复习了一星期,我觉得考试没问题了,可他抓耳挠腮,说什么就是记不住。离考试还有五天。最后这几天我几乎把精力都放到他身上了,可他心情万分紧张,愈指点与糊涂。我拿他也没办法。

考试的前一天,他三哥从外地赶回家,见了我很感激。说什么“四弟是苦命之人,连教学的命都没有,你要多加帮助他。他一人在家不容易,我在外挂不了他。苍天睁开眼好歹让他考上,只要他有了工作,我情愿替他受罪。”我说:“看样子差不多,赶不上我们的人大有人在。”三哥说:“情况是这样,但不要麻癖大意。四弟非常自卑,我是知道的。你要多加鼓励他。”我说:“我巴不得我考不上也要让他考上。”

考试那天,我和廷恩一个试场,一人一桌,恰巧他在我背后。我想这下可好了,有机会帮助他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廷恩也一定高兴吧?试卷发下来一看,简单得很。不多时我就答完了。我故意把卷子摆到一边,让廷恩抄袭。事后他对我说:“当时我的眼睛模糊,看不清什么了。”三哥批评他遇事不沉着,我说“难怪他心情太紧张了。”

不久,来了通知,我被录取,廷恩没接到信函。我与他去有关办公室问了问,有人拿出成绩单说,“高廷恩只差一分。”

廷恩听后十分沮丧。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断对他进行安慰。三哥不放心,在家守候了他半年,生怕他想不开,出现生命意外。

我被分配到镇教育组,后来被调往镇政府工作。廷恩见了我更加自卑了,总是扭头假装看不见我。我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怪乎他。

他种了二亩地,干了个卖鞋的小生意,收入倒也不错。只是一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生活枯燥得很。后来找了个后婚,不到半年就离了,东西被人家一扫而空。

没办法,三哥回家托人进了养老院。可没享几年福就一睡不醒了。

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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