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冬天,说冷就冷,说热就热,完全没有章法。吃饭的时候还穿着短袖抹着汗呢,吃罢饭出来,却已经是寒风料峭了,露在外边的胳膊大腿像极了刚才吃的炖老母鸡,又硬又韧,布满了饱满的颗粒。更张皇的是脸上,也是一副母鸡(粤语:不知)的表情。抱着头鼠窜到家,把压箱底的羽绒衣扒拉出来穿上,刚有点大约在冬季的感觉,热浪又窜了起来,弄了个措手不及,脱了吧有点冷,硬穿着吧后背腋窝处都是潮的。再看看大街上的人群,穿什么的都有,一年四季的服装都冒出来了,简直是现场版的时装秀,超级短裙和貂皮大衣竞相争艳,衬衫短袖对抗着棉衣棉裤,人的体质好坏,大致分了个三六九等。

胡天正穿着羽绒衣,满头大汗地挤在地铁里,挤得一双手像投降似地高举在吊环上,迎面吹来的风中竟有了淡淡的汗酸味,看来出汗的远不止他一个。昨天晚上说冷就冷了,西北风像巨兽一样干号了一夜,除了棉花糖似的云,没吃着什么,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饿死了。天空明净得像块蓝色的冰,只剩下太阳拼了命地在那里烧,一心想把冰给烤化了。苍天在上呀,这样的明媚,这样的阵势,哪里还像广州,明明是拉萨嘛。太阳也是懂人情世故的,既然平日里难得在广州露一回脸,那么今天便热情点吧。的确很热情,热情过分了,说热就热,气温飙升,停不下来,赶上昨天中午了,显得很没心没肺。昨天中午胡天穿的是什么?短袖T恤。今天中午呢?羽绒衣!胡天能不气吗?胡天一个劲儿地骂,这鬼天气!

不过,没有章法的还不止是这鬼天气,还有胡天的生活。一切都乱套了,谈了三年的女人,说分手就分手,竟然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说起来明明都是女人的错,可为了留住女人,胡天坚持着把好话说尽说绝的原则,像唐僧一样念叨着。女人说你是个好人,你的好话我也听够了。胡天便一个劲儿地道起歉来,拉过各种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女人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觉得你窝囊,其实你应该抽我一巴掌,你让我疼了怕了,我可能会回心转意。胡天捏紧了拳头,指头被指头挤得生疼,然后他挥了出去,那拳头像是卫星制导的爱国者导弹似的,转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准确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胡天捂着自己的脸,龇牙咧嘴地说:我对女人下不了手,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好了。女人立在那里,盯着胡天看了一会儿,那种看叫做睥睨,睥睨完了,女人甩了甩刚刚电好的板栗色的狮子大卷发,骄傲地走了。走就走吧,临走还抛下了一句话:你不像是个男人!这话让胡天伤心透了,可他并不愤怒,不愤怒就没法冲出去揪住女人厮打一番,不厮打一番他在女人眼里还是一摊烂泥,根本扶不上她的墙。他张大嘴巴,有些绝望,绝望于自己干不出那样疯狂的事来。实在没法子了,他只能像个伤心透顶的人那样,蹲下来,不停地用拳头和巴掌虐待起自己。

胡天的心情跟着天气起起伏伏、冷冷热热了几次后,有些想清楚了,自己不打女人不是不够男人,而是很够男人,是真男人,打女人算他妈的哪门子英雄好汉?!就算那女人是个受虐狂,他也不能当一个暴力犯啊,用暴力撮合起来的感情风吹吹日晒晒,不还是一团尘土,屁都不顶。这女人真他妈的不懂事,胡天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越界犯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忍让告诫,连个黄牌都没敢亮一亮。可这回倒好,女人的无法无天没个边了,自己再不行动她还上房揭瓦了,这么想着,刚想把黄牌掏出来的时候,女人直接掏了红牌,拜拜了您呐,完全不和你玩了,游戏结束了。球员犯了规,说我不踢了,主动退赛,再厉害的裁判都只能是满腔悲愤无处发泄。胡天正是这样,憋得像个气门芯似的,满腔的悲愤进得来,出不去,人都快炸掉了。

女人和胡天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胡天学的是计算机,女人学的是中文,胡天经常觉得要理解女人的想法相当费劲,再怎么复杂的编程语言比起女人的想法来,都是小巫见大巫,女人充分体现了人性对于机器的博大精深,每当有人担忧起人工智能会不会超越人类的时候,胡天恨不得骂上一句放屁,然后踹上一脚说,想想女人吧,光是女人那点儿小心思,没个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连个门都摸不着!胡天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女人问他,你们男人最喜欢的是钱,那女人最喜欢的是什么?胡天说这个很简单,女人最喜欢花钱呗。女人笑了,说你也不笨嘛,不过男人有钱是为了女人喜欢,女人爱花钱是为了男人喜欢,这就像一条蛇一样,自己把自己的尾巴给吞了。胡天马上就糊涂了,问这是什么意思?女人说,傻瓜,这就是说为了避免头尾相食,女性在被男性权力即将捕获的同时,必须做出适度的抵抗,也就是要有一些中性的意识。胡天使劲拽着自己的头发也不大明白女人的话,中性的意识?那不就是不男不女了吗?现今的女人都想变成不男不女的?怪不得现在那么多女明星看起来像个男人,道理在这啊。女人看他那一脸张皇的样子,又睥睨了他,说:这是女性主义啦,你这样的理工脑袋是不会理解的!从那时起,胡天就恨透了各门各类的文科,本来挺简单的世界,就是被这帮子人给弄复杂了,你说说,搞理工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世界简化成了一二三,搞文科的人出来,大嘴一张,一下子把这一二三就给弄到了成千上万,这简直是倒行逆施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嘛!

女人要变得不男不女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是不可理喻,还有一些想法,倒是可以理喻,但是那样的话从女人嘴里出来,胡天真的很想吐上几口血,让自己昏死过去才能平静下来。那天,女人读着一本叫什么阿尔玛的外国人的书,突然读得欷

不已,连连感叹自己的生活简直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胡天为了表现一下自己对女人精神世界的关心与呵护,赶紧贴身上前,问道,何事让娘子如此伤心啊?女人缓缓转头来,又是满眼的睥睨,胡天一看这眼神就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惩罚就是长期被自己的女友看不起。胡天使劲扭了下脖子,挣断了那目光的缠绕,继续追问,有种不屈不挠不耻下问的精神。女人双目微闭,再睁开,睥睨不见了,出现了羽毛样的柔软,只不过那柔软是对着书的,和胡天没有半点关系。女人说,我刚刚读了一个女人的传记,这个女人真是个天才。胡天立马摆脱了沮丧,又来神了,竖起耳朵准备认真听讲。女人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这才继续说了。她说,这个天才女人的周围,是天才男人们云集的世界,你知道吗,她老的时候,她的公寓一边是音乐室,里面播放着她第一任丈夫的交响乐,一边是书房,里面收藏着她第三任丈夫写的书,书架的一侧,摆放着她的画家情人的画作,而那画上的正是她本人。别急,还没完,假如她出门的话,不论在纽约还是在波士顿,都能看到她第二任丈夫设计的建筑,那些经典的现代建筑已经成为了那些城市的地标。嗨,这才叫女人的人生呐!女人说完了,眼神有些迷离,叹气的样子有些想入非非。一边的胡天早已经窒息了,是被气得忘了呼吸了,女人那无比赞赏超级向往的表情,纯粹是面对面的公然背叛嘛!还是心灵的背叛!要说男人也喜欢收藏女人,可也没这么光明正大的,总是藏着掖着的。就说胡天自己,走到大街上瞅个美女,那是相当的贼眉鼠眼,迎面上去时漫不经心的,要等到擦肩而过了,这才赶紧转头审视,那眼神里能硬挺挺伸出一双手来。不管怎么说,他在女人面前见了别的女人,都是一副柳下惠的模样,好像只有自己的女人才是女人,别的女人都像是自己的女人所说的那样,是些不男不女的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掩饰了自己的男人本能,女人却放肆了,甚至放浪了,这么大张旗鼓地张扬着自己的欲望,哪里还有点贤良淑德的影子?一个女人没有了矜持,没有了内敛,也就没有了女人味,没有了女人味的女人不就是不男不女的人了吗?胡天为了表示愤慨,一整天都没和女人说话,女人看他那样子,先是不屑,后来不耐烦了,说:你生啥气啊?你也不是什么天才男人,除了我,没有哪个女人还会费劲收集你吧?一席话说得胡天根本没办法生气、没资格生气,再生气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胡天不生气,女人很满意,女人说不管两个人的关系走得多么近,都要给自己的心底划出一块地方来,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幻想和做梦的,如果一个人没了幻想和做梦,也就没了个性,没了个性,人活得千篇一律,其实这个人就已经死掉了。女人问:你希望我死掉吗?胡天用力摇着头。女人总结道:所以说啊,你没必要生气。你也在心底划出一块地方来吧,不管你幻想什么、做什么梦,我都不会介意的。胡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反复问道:真的吗?你真的不生气?女人看他那死鱼般的样子,觉出了不妥,气势威严了,有了严刑逼供的架势:说,你的脑袋里装了什么坏水?胡天没料到女人瞬间扭转话锋,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磕磕巴巴地说了:其实也没啥,就是我以前幻想过和马伶俐做女人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指着胡天的鼻尖骂道:你还有没有人性?打我好朋友的主意?!胡天愣了,他说:不是你说的要有块地方来幻想的吗?怎么女人生气了,吼:绝对不可以!身边的人绝对不可以!胡天看着女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想笑,但忍了,不得不忍。女人带着哭腔说:你可以幻想范冰冰、赵薇嘛!胡天调侃道:那样安全?女人在气头上,竟没听出怪味来,说:对,安全,那样很安全。

安全永远第一。胡天为了安全,他的幻想和做梦都是无比健康的,他不再想马伶俐,甚至不想范冰冰赵薇,想她们干什么?胡天是个实在人,实在人对远在天边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实在人只喜欢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像踩在土地上,脏,却踏实。胡天想,女人爱幻想爱做梦就由她去吧,她本事再大还能拔着头发飞起来不成?他胡天就是女人的地球,女人再疯再闹,也只能是哥伦布,绕了一圈儿又回来了。所以胡天放心了,没什么不放心的,开开心心谈恋爱,高高兴兴过日子,这就是胡天的梦想,梦想既然都已经实现了,那就应该拿保鲜膜套起来,放进冰箱去。这冰箱毫无疑问,就是婚姻嘛。胡天向女人暗示了好几次,结婚戒指都暗地里买好了,只等着哪天像个潇洒的骑士一样单膝下跪,把戒指给女人亲自戴上。可女人领悟到胡天的意思后,麻烦了,一下子成了活蹦乱跳的虾,死活都不愿意进冰箱,她要回水里去,要回大江大河里去,要是能变成一只海虾,更是要回到大海里去。胡天想拦,拦不住了,女人心底的那块自留地太大了,长满了芝兰玉树、奇珍异草,枝枝蔓蔓缠得到处都是,都快绕上天了。究竟自留地的界限在哪里,女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搞不清楚就有些麻烦,分不清那树那花那草是从外面种下的,还是从心底自己长出来的,只能自己估摸着看了。人一估摸就跟赌博似的,输赢不在自己手心里了。说是听天由命,老天爷能管这等屁事?是福是祸,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正是一点儿把握没有,才兴奋,才刺激,才烧得慌,女人就这么烧起来了,红彤彤的,在胡天的生活中像个太阳,冉冉升起。

女人让胡天明白了,生活真的是植根于大地的,也跟泥土一样经不起考验。胡天的生活像是湿润的泥土,被女人的太阳灼烤了一阵子,迅速干裂了,风一吹那些粉尘四处飘散,跟沙尘暴一样弄得到处都是。四处飘散,这就是胡天对女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天,胡天早了一个钟头下班,买了肉、菜和两斤面粉,准备回家包饺子。那天是女人的生日,女人最爱吃胡天包的饺子。没想到的是,女人已经在家了,更没想到的是,身边还多了个男人,胡天一进门,那男人的手像条蛇一样,从女人的腰肢上迅速地缩了回来。那男人坐在那里,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胡天,像犯错的小学生。胡天很有大将风度,没有抢天呼地,没有点名批评,只是像棵树样,扎根在门口的鞋柜边上,盯着女人看。不知过了许久,女人刚想说些什么,胡天就把手中的袋子砸了过去,一团白色四处飘散,好似一场大雪下了个纷纷扬扬,女人和身边的男人身上又白又肿。那男人被胡天吓着了,受惊了,隐藏在一片白色后面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他一连说着对不起,顶着满头的面粉开溜了。胡天没有紧追不舍,更不会死缠烂打,只低着头看。那男人留下了一路的白脚印,像是雪地上撒欢的狗,可笑极了。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麦香,剩下胡天和女人不停地打着喷嚏,都有些争先恐后了,争着要把过去生活中的记忆像打喷嚏一般,喷出体外,越远越好。是的,曾经那些记忆是爱情的微生物,滋生着一波又一波的激素,而现在,那些记忆已经变成了病毒,必须被杀死,而且还要注射进疫苗,以保证终身不再发作。

公园前站快到了。胡天刚来广州那会儿,老以为是公元前站,觉得这个名字很牛B,牛B大了,在地下穿行的时候,不但穿越了空间,而且穿越了时间,一下子从后现代来到史前期了,哐当作响的地铁也不只是一辆跑在地洞里的火车了,而沾染上了时空穿梭机的奇幻色彩。后来,胡天才知道,公元前是公园前,这公园就是人民公园,人民公园的前面就是这地铁站。公园前这个名字脱光了幻想的衣服,站在那里,和广州这个过于实在的城市比肩而立,相得益彰。其实,这和胡天的际遇也差不多。胡天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看着广州的高楼大厦总想弄出点儿动静,现在,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打工,挂在嘴边的话,三句离不开打工。他总是说,打工蛮好的。同学考上了公务员,他也说,给政府打工,蛮好的,蛮好的。既然大家都是打工的,那么就平等了,一家亲了,很和谐,蛮好的。

车到站了,胡天使劲往门口挤,虽说挤心挤肺的,可胡天觉得舒服。女人离开后,他的心就被挖开了,空了一大块儿,上帝是不允许绝对的真空存在的,所以他空得难受,空得想随便往里塞点儿什么,什么都行。没想到,除了塞,还可以挤,在地铁上这么挤一挤,心里的空洞像是被挤扁了,愈合了,自然就觉得舒服。可舒服的时间实在太短暂,等他走出地铁口,一个人来到喧嚣的街道上时,心里的空洞又弹回去了,弹得比原来还大。不但大,都有些空旷了。原来只能打打乒乓球,现在都可以打篮球了。这回的空,有些难以忍受了,不但气势汹汹的,还龇牙咧嘴了。看来,对这空,挤只是暂时的,而塞才是长远的。胡天满头大汗地来到人民公园的前面,正是要去见见这么一把塞子,看看这把塞子能不能堵住心里的空洞。

这把塞子是个叫黄丽的女孩子。朋友说,那是个会计师,很单纯的,而且人就跟黄鹂鸟一样可爱,是个能给你逗乐的开心果。知道什么叫开心果吗?看过电视剧《还珠格格》吧?皇阿玛就是那样称呼小燕子的。你如果喜欢小燕子,就一定会喜欢小黄鹂。《还珠格格》早些年放遍大江南北,胡天自然是看过的,不过遗憾的是,他当时比较喜欢林心如演的紫薇,而不是赵薇演的小燕子。这下很不好,面还没见,问题就冒出来了。但不是不可以克服,重新调整下战略性眼光,喜欢上小燕子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反正都是主角,而不像一些人会喜欢范冰冰。范冰冰饰演的金锁只是个丫环,一个丫环胡天怎么能看得上呢?

胡天和黄丽通了几次电话,黄丽的声音很尖细,很嘹亮,的确很像一只黄鹂。更有意思的是,话还没说几句,她就笑了,笑得一抽一吸的,很剧烈,像是看了赵本山的小品。胡天先是纳闷,自己原来有这么幽默呀?仔细回味了一遍,又实验了一遍,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聊得很,有趣的是人家黄丽,人家的笑细胞太发达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搞成燎原之势,像个发动机似的拖着你一起笑,你不笑还不行,你不笑,让人家一个人在那里笑,就变成傻笑了。胡天不纳闷了,郁闷了。郁闷归郁闷,面还是得见的,见了真人就实在了,有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在那里笑,即使是傻笑,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不像电话里,拥挤了一堆的前言和后语,聒噪得很,空洞得很。

地方是黄丽定的,是北京路的一家咖啡馆,叫聚散。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此女不知和多少英雄好汉聚散过了,心里早已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感触。不过,胡天不但不介意,反而很喜欢,缘分这个东西不就是一聚一散吗?聚了散,散了再聚,人生也无非如此。现在胡天需要的就是再聚,他相信,黄丽和自己是一样的。两个人怀着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种缘嘛。至于是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种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想象,有想象就有乐趣。胡天突然想起了前女友过于发达和勇于落实的想象,心里又一阵空洞,他使劲吸了一口气,压瓷实了,快步向前走去,因为黄丽正站在聚散门口朝他挥手呢。这小女人还蛮有意思的,要是别的女人,肯定在里边一边等他一边喝咖啡了,那多享受,多淑女。可小黄鹂就是不一样,蹦蹦跳跳的,卡哇伊得很。

两个人上了二楼,找了个临街的位置坐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有了点儿凌驾人上的感觉。用这种感觉做背景,谈情说爱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意味。两个人一坐定,就开始不约而同地骂这鬼天气,话题很安全,不会冷场,不会尴尬。黄丽穿得倒是很清爽,身上只穿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小腿都露在外边,让燥热的胡天很是羡慕。不过她的脚上穿了一双爱斯基摩靴子,厚厚的,白色的毛从顶上翻了出来,像是两头可爱的小北极熊蹲在那里。胡天想,北极熊一定被热坏了。黄丽很亲切地把胡天叫做胡哥,她说:胡哥你喝咖啡吗?我吃个冰激凌就好了。胡天的目光第一次稳稳当当地停在黄丽的脸上,那张精美的脸上似笑非笑的,有种顽皮的神情,本来应该是赏心悦目的可爱,可是胡天一想到小黄鹂并不小啊,和他一样也是马上奔三的人了,居然真的是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小燕子表情,心里很不安了,估计此女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要知道,胡天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对那些想象格外发达、欲望格外强烈、格外喜欢去外边蹦跶的女人有着切肤之痛,在他的观念里,女人的欲望是很小的,和男人的欲望比起来,就像是小角落和大客厅的区别。可他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世界正在反转过来,女人的欲望像是热气球般不断地膨胀开来,都能腾空飞起了,而男人的大客厅在空中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小角落而已,这取决于女人飞翔的高度,如果有飞机那么高,男人的大客厅就无限接近于无了,可以忽略不计了,也就不存在了。

胡天喝着一杯拿铁咖啡,其实他也搞不清这些咖啡里面的门道,他只是喜欢这个名字,拿铁,很稳当的感觉,他就是喜欢稳当,不喜欢波浪的起伏。他需要给自己找一块铁锚,把自己的生活牢牢定住。眼前这个的小黄鹂,能成为这样的铁锚吗?小黄鹂吃着冰激凌,嫩嫩的舌尖一点点舔着,有点可爱,也有点儿撩人,胡天不禁笑着说:你吃雪糕的样子很可爱。小黄鹂笑了,她总在笑,而且一个小小的话题总会被她拓展开来,她说:上次和一个朋友去麦当劳,他对服务员说,给我一杯圣代冰激凌,啊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她全身颤抖,捂着肚子,还不忘了评价一番:这样的朋友真是掉链子,跟他出去我都觉得跌份!哈哈。黄丽边说边笑,有乐不可支的意思,胡天有些懵,嗫嚅着问:麦当劳卖的是新地雪糕吧?黄丽连连点头说:是啊,圣代是肯德基的啊。这个笑话非常冷,很冻人,但胡天得笑,逼自己笑,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儿难过,有点苦涩,面前这位还真的是小燕子式的奇人呀,不但会傻笑,就连说的话都沾染着小燕子的气息,什么叫掉链子、跌份啊?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快要奔三的女士说的话吗?唉,自己似乎做不到像五阿哥对小燕子那样欣赏她、爱护她,他不是不懂得幽默,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幽默,太突兀,太没来头,像一块没有炼好的铁锭,表面太过粗糙和丑陋。前女友至少在言谈举止上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就像是驴粪蛋,好歹面上是光的。

黄丽吃完了冰激凌,灵巧的舌头上下舔着嘴唇,那嘴唇越发红润起来,有一层明亮的光泽,很性感。有个挺刺激的说法,说嘴唇越红润的人在那方面的欲求就越大,不管是不是真的,这红润的嘴唇让胡天惊恐不已。按说,这本是男人的偏爱,可现在对胡天而言,早已成了一种恐惧的折磨。他盯着那红润的嘴唇,竟问出了一句记者式的话: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你觉得一个人怎样才能把持住自己的欲望?你作为女人可以谈谈这个吗?黄丽听了这句话眼睛瞪得好大,眼球一动不动,像一条没有眼睑的鱼。胡天以为黄丽没有听懂,想再解释一遍,谁知黄丽的眼球一下子又活灵活现了,更气人的是,她居然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认真的吗?胡天一脸严肃,语调高了八度说:我是认真的,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黄丽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前胸,让身体放松下来,满脸都是残留的笑意。她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啊,你对女人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胡天叹气了,说:不,你恰好说反了,我是个小男人,根本没有能力控制住女人,所以很想知道,女人能不能自己控制住自己?黄丽说:既然是控制,肯定是靠外力的,自己怎么能控制自己呢?你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吗?这句话一说出来,胡天有些震惊,面前的小黄鹂撕开了小燕子的外皮,露出了内在的真相,只能说,这真相很复杂,很深邃。不过胡天的兴致倒上来了,瞬间就有些高涨了。很多话他早想找个女人聊一聊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前女友的知识和口才太好了,总是让他在各种理论的迷宫中兜来转去,然后就彻底迷失掉,死得非常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她对阵从没失败过,因为她根本就不曾给他交手的机会。

你说得很对!控制都是要借助外力的,很对。胡天说完,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他这人没救了,一激动全部的东西都写在了脸上,做人总是太简单,太天真。他继续说:看来,你也觉得男人应该强大、有力,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去控制女人。黄丽的脸上总有笑意,让她看起来总有一种嘲讽的态度,胡天很不喜欢女人这样,便忍不住补充道:别笑啦,能和我认真严肃的谈谈吗?黄丽喘口气,把脸拉下了,笑意完全被抹平,不过这样她看上去又有些不耐烦和冷淡了。她说:外力有很多种,生活那么复杂,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只面对男人的外力?还有社会的、经济的、法律的、习俗的、道德的,哪一样不是外力?胡天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犀利,他不得不点着头,像是在表示赞同,其实是在为反驳争取点儿时间。可惜的是他想了老半天,没有想出什么有力的东西,只能反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外力,不止是女人要碰到的,男人更是要碰到的,不是吗?黄丽笑了,这次是和蔼可亲的微笑,说:是的,所以说女人和男人的境况没什么不同,人啊人,都是社会中一个个的个体。这话让胡天急了,他想起前女友所说的中性了,现在黄丽的说法和那个是一个意思了,都在取消着男女有别,都在把女人往男人的位置上推,男人被这么一挤,一部分升华了,成了高贵的人类,一部分转身一变,抢占了女人离开后剩下的位置,阴阳一相济,那种阳刚的东西损失极其惨重。这是胡天最害怕的场景了,是他长久以来的噩梦,所以他的反驳显得很急切,像是生锈的发动机,有种失控后的咆哮,他吼:不!男人的压力更大!工作繁重,养家糊口,太不容易了,女人应该理解下男人,不要总是踩在优秀男人的肩膀上去攀登更优秀的男人!这话一出,黄丽再次捧腹大笑,那笑声震天地泣鬼神了,搞得四邻八座的人拼命回头来看,胡天尴尬地低着头,一口口啜饮着早已变冷的拿铁。黄丽身上的小燕子又回来了,不同的是,这个小燕子的心里明如镜,洞察力太强,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可怕得很。都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个黄丽已经把自己摆在了上帝的位子上,只要胡天一开口,她就会发笑,所以她的笑是赤裸裸的、完全不加丝毫掩饰的嘲笑,只不过平日里善良的人们根本想不到而已。

黄丽好不容易笑完了,眼角还挂着泪水,真是喜极而泣啊。她说:不好意思,你真的说错了,应该是女人的压力更大吧?现在的女人也要上班挣钱啊,和男人一起打拼,然后回到家,还得生孩子,养孩子!你想想你母亲吧!

胡天这个时候想起自己的老母亲,真的是百感交集,她老人家可是自己心目中女人的典范啊!不过这个无所忌惮的小燕子在这个时候提到她,真是太没有礼貌了!他大声说:我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她忠于感情和家庭,抚养我长大,这一生都无怨无悔。其实我对女人的要求并不高,就是我母亲这样的。可悲的是,现在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她们总是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责任!

黄丽不紧不慢地说:做贤妻良母是女人的义务,而不做贤妻良母却是女人的权利,你明白吗?

胡天有些茫然地摇着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前女友回来了,坐在他的对面,带着一脸过度的真诚望着他。他完全没有能力去招架了。

黄丽不笑了,一点儿笑意都没有,继续严肃地说:也就是说,婚姻是人类发明出来控制女人的,知道《礼记》吧?上面说,婚礼就是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所以婚姻并不是为了性,要是为了性,不结婚才更爽。

胡天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像是一条没有眼睑的鱼。许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大学到底学的是什么专业?

黄丽说:社会学。

胡天愤怒地拍了下大腿,问道:你不是个会计吗?

黄丽说:为了找个好工作,我辅修了会计学,考上了注册会计师,不行吗?

胡天像被打懵了一般,喃喃自语道:我挺喜欢会计的,我觉得天天和数字打交道的女孩比较单纯,可谁知又碰见一个学文的

黄丽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我是学文的了?社会学是社会科学!是科学!

胡天不吭声了,满腹都是莫可名状的委屈。前女友虽然嘴皮子很能说,但从来都是带着一副和你探讨的样子,不敢说真理一定在她那一边,有时还对胡天说人性是复杂的,希望他能理解她的那些花花肠子。可现在,这位黄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科学,科学不就是真理吗?他胡天要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得尊重真理,也就是要尊重她刚才说的话。不过,有一点他实在搞不明白,黄丽说那些真理的用意究竟何在?又为了表明什么?一个女人的深度?一个女人为自身多变欲望的辩护?

胡天搞不清楚。

气氛有点儿尴尬,有点儿冷。窗玻璃的内侧弥漫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证明外面的气温也大幅度降低了。黄丽沉默了一会儿,不到两分钟的样子,就重新恢复了满面笑容,能看出来,她的笑完全是为了缓和这种剑拔弩张的状态,脸上透着某种用力支撑的痕迹。她对胡天说:你别不高兴,我不应该和你扯这么远的,抱歉。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能控制住女人的男人?我现在回答你吧,其实,喜欢强大的男人是女人的天性,这是长期控制后沉淀下来的,早已内化成了她们天性的一部分。所以,我作为女人,也喜欢被男人掌控的感觉,那样很有安全感。你也知道,安全感对女人太重要了。

胡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他为了前女友的安全,严格控制了自己的想象空间,到头来,前女友的确非常安全,而自己太不安全了,简直是万分险恶,竟被扫地出门了!可悲!其实,男人也需要安全感,只是他没法说出口,他只能沉默。他觉得每个人用自辩来对抗历史的时代已经降临了,女人的欲望真的可以展翅高飞了,她们像是风,一会儿高高卷起,一会儿又低低迂回,他根本无法找到她们的立场,那立场总是在游移的,而且每次游移得都恰到好处,而且都很有道理。

我这样坦率地说出来,你可以接受吗?黄丽又问。

胡天还是不说话,只是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内的雾气,觉得那些雾气很像是自己的思绪,被关住了,出不去,但是一旦放它们出去了,转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太悖论了。

就在胡天哑口无言的焦虑时刻,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正是那个介绍黄丽给他的朋友,他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你倒好,还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对黄丽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请你稍等一会儿。黄丽体贴地点头笑了笑。胡天拿起电话来到了聚散的门口,发现寒潮果真再次莅临了,而且来势还特别凶猛。风穿过街道都带着狼群的呼啸,有点北方冬天的那种凛冽了。胡天使劲吸了口气,清爽了很多。他要好好数落下这个不负责任的朋友。情况都不了解清楚就拉郎配,胡闹嘛。

胡天按了接听键:喂?朋友问:你现在和黄丽在一起?朋友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慌,像是撞鬼了一般。胡天一听这腔调就紧张了,哪里还记得数落的话,赶紧问:是啊,怎么了?朋友马上一个劲地道歉,要他先原谅,才肯继续说。胡天说:你说吧,我不怪你,行不行?朋友还是不肯说,犹豫着问:真的?你真不生气?胡天不耐烦了,骂道:真的真的!他妈的别婆妈了!说吧!朋友说: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五分钟前才听别人说的。就是,呃,那个黄丽早结婚了。胡天吼了起来:什么?!朋友说:真的,结婚了,老公是个海员,平时比较少在家。这个骚货女人,她的爱好竟然是相亲,已经骗过好几个了。胡天喊道:你真是害死我了!朋友说:别生气了,赶紧撤吧,还来得及!我还有点儿事,回头见!说罢挂了电话,剩下胡天一个人站在寒潮中,像是脱尽了树叶的一段枯枝。

南方的寒潮温度虽然不算很低,但是由于很高的湿度,寒冷和身体接触的表面积非常之大,让人有种寒彻肌骨的痛楚。胡天站在那里,满脸的鼻涕和眼泪,狼狈极了,但他依然站在风口处,他想用这个办法让自己灼烫的情绪能快速冷却下来。

这是个很有效的办法。很快,他的情绪逐渐平息了,他知道,他此时此刻所要做的就是马上扭头离开,永远不再联系黄丽。那个虚伪无比的黄鹂鸟,侮辱了小燕子这个可爱的形象,她的笑容让他恶心。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让他迈不开脚步。他仔细想了一遍,还摸了一遍口袋,东西都带齐了呀,还有什么呢他嗓子眼里堵得慌,那是被愚弄后的委屈吧,他张大嘴巴让冷风灌了进来,可是无论冷风怎么在口腔里打着旋子卖力吹嘘,那团拥堵就是驱散不开。他知道这是心病了,是不甘心呐,不甘心就这么被女人一次又一次的玩弄。不甘心的结果就是催生了仇恨,有了仇恨就想到了报复,对,他就是要报复下这个女人,报复下这类女人。

怎么报复呢?她们不是喜欢控制、喜欢强大吗?那么,就让自己变成一个粗暴的男人吧。他想起了前女友的话:胡天,我觉得你很窝囊,其实你应该抽我一巴掌,你让我疼了怕了,我可能会回心转意。他后悔了,当时应该给她一个大嘴巴,然后待她回心转意的时候,再叫她滚蛋。他现在无比赞同尼采那句广为人知的话:去见女人,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他转身慢慢向聚散的门口走去,他琢磨着,等会儿所要做的就是先稳住这个女人,佯作不知地和她一步步发展下去,等到她落网的那天,再用暴力控制她。这是身体的控制,最原始和最本质的控制!他想到这里,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全身都有些轻微的战栗了。真是难以置信,仇恨会让他走到他最鄙视的道路上去,但是他没有退路了,也不想有,他下定决心,必须和自己周围的破败搏斗一把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

这时,又一阵冷风吹来,胡天瑟瑟发抖起来,他看上去疲惫不堪,不堪一击,跟个刚出院的病人差不多,似乎一个指头戳上去,他都能跌倒在地。可是,谁又能想到呢?这个虚弱的身体内部竟然充满了暴力的念头,那股暴力的冲动就像南中国这一波波急剧来临的寒潮似的,孤独地潜行在他心灵的荒野之上,没有任何感情的陪伴。

应该用不了太久,他的心就会和北极一样荒寒,成为下一轮寒潮的新策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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