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老二来到工地的第七天,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是盛夏的一个傍晚,那颗喷射出血色的夕阳从未安玻璃的窗子里射进来,洒落在他的脚下。他抬头瞅瞅窗外,天体通红,这种感觉愈加强烈。

何老二努力地回忆着他离家前的整个细节,似乎并未感到异样。起初,何老二并没在意。

每到农闲何老二都外出打工,头些年在工地上当力工,和灰、挑砖啥活都干。

这几年,工地上有了塔吊、搅拌机,不再用力工和灰、挑砖了,何老二就跟瓦匠学抹灰,混入了技工行列,收入又相对比力工高些,何老二就很得意。工地上干活一卯顶一楔,一环扣一环。哪道工序都缺不得人手,工头儿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催他,他就像锥扎屁股似的撂下农活,拎着家什登上火车,来到了这个城市。

临行前老婆秀秀依旧是泪眼楚楚,依旧是万千叮嘱,与每次外出没什么两样。

那是什么原因,让何老二有了这种不祥的感觉呢?他搞不清楚。

何老二曾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他十几岁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也是盛夏的一个傍晚,如血的夕阳把整个村庄染得红红的。何老二放学往回走,心里就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当他发疯似的跑回家,就见娘出事了。

事出得令他猝不及防,也让他无法接受。

娘正和队长死死地搂抱在一起。娘见了他,喜洋洋的脸立刻没了血色,娘拚命地推开队长。正在忘情的队长没料到她会推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土炕上,莫名其妙地问:咋啦?娘没吱声,何老二知道娘用眼神告诉了队长他的存在。队长回头瞅瞅他,咧了咧嘴,僵硬地笑了笑。

何老二知道发生了或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娘很脏很可耻,爹才死去不到一年,娘就把脸丢得一塌糊涂。他的眼前浮现出娘趴在爹的棺椁上哭得死去活来要死要活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很滑稽,亦很悲哀。便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摔门跑了出去。

娘急忙追出房门,二子,二子地喊着。

何老二早已箭一般地射出了大门外,融入了血色的夕阳里。

娘翻遍了屯子,不见何老二的影子。

暮色渐起,黑暗慢慢围拢过来。藏在猪圈里的何老二,突然有些饥饿和恐惧,他哆嗦着摸回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娘噙着泪水一把将何老二搂在怀里

何老二断定秀秀肯定出事了。

他想回家,可是刚来一周,他不知如何跟包工头儿请假,他设计了很多理由,都被他一一否定了,他的心情越来越糟。

夜,慢慢地合拢帷幕,炽热的空气,并没有因为夜色的来临渗入几分凉意,还是那样让人烦躁不安。何老二踌躇着走出了工棚,无聊地走着,远处,柔情的音乐声抒缓地弥散在夜空中,他看到一束霓虹闪烁的光亮从一个巷子里挤出来,何老二凑上前去,想看看那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的光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何老二刚把身子戳在路灯下,一个女子幽灵般地闪在他的身旁,一股呛人的劣质香水味弥漫开来,何老二拘谨地往后靠了靠,女子悠悠地说,大哥,进去坐会儿吧。何老二斩钉截铁地说,不坐。哥,装呢?不坐来这儿干啥?靠!何老二说,咋的,这儿挂杀人刀啦?哥,女子笑了笑。这儿没有杀人刀,只有刮骨钢刀。

刮骨钢刀,在哪儿呢?亮出来我看看。何老二不服地说。

女子说,这不是在大街上亮的玩意儿。来,进屋让你看个够儿。

靠!切菜的菜刀、割地的镰刀、砌砖的瓦刀、杀猪的侵刀、铡草的铡刀,啥刀我没看过?

这个刀想必你也见过,女子笑了笑,哼起了小曲:

你看看这条鱼儿长得有多哏儿,

里去骨头外去皮儿

玩意儿不大把人迷

谁要是尝到了谁也舍不得儿。

何老二似乎明白过来了,他在老家听过这个小曲儿,好像叫《杨姑娘》,唱的是一个女子呼唤情郎上床的故事。烦躁不安的何老二一下子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一把将那女子搂了过来。女子突兀地把他推开,说,在这儿不行。

女子这一推,与何老二幻觉里残留的那一幕是那么惊人的相似。他想到了娘,想到了噙着泪水的娘。何老二的情绪一下跌人了山谷,靠在路灯杆上。

何老二回到工棚,他没有开灯,爬上顶铺躺了下来,工友们睡得酣畅淋漓,他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路灯下的女子、老婆秀秀、老娘,像电影里的意识流交替在脑海里。这女子瘦弱的身板倒和秀秀有几分相像,只是这个女子命苦,女子说结婚三年丈夫得了不治之症,给她不仅留下一屁股外债还有孤独和寂寞。何老二清楚地记得女子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还充满了泪水。何老二当然不信那女子的连篇鬼话,他觉得有点立牌坊的味道,甚至在心里还轻轻地靠了一下。

现在想来,那女子倒也温柔,像过去看过鬼故事里的女鬼。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裆下,一切完好。

在何老二心里,老婆秀秀虽然没有那个女子的万种风情,可秀秀却是他心仪的女人,和秀秀结婚到现在从未吵过架,甚至脸都没红过。在村子里秀秀也算漂亮贤淑的女人。娘病危时,她擦屎接尿地侍候着,他突然有一种愧疚感,只不过这种感觉一纵即逝。

工地上的活都是计件,多干多挣。一天下来二百来块钱到手。比在家种一亩地剩得都多,一个月下来五六千元的进项。在家种三十亩地也没这儿准称,旱了涝了,赶上歉年颗粒不收不说,种子化肥都白白搭进去。再说,外出打工也不耽误种地,春天把种子扬进去,老婆自己也侍弄过来。到秋天雇台直收机,收粮的都到地里去收,直接就变成了现金。

想到直收机,何老二心里忽悠一下,他曾听过直收司机在野外作业趁机占便宜的事儿时有发生,归心更切了。

他急火火找到工头,直接说,我想回家。工头诧异地问,出来鸡巴几天,挺不住了?墙外就有!

何老二说,扯!挺不住我搁鼽靴草榔头砸两下,关键它不是那事儿!

工头说,啥事儿?

何老二说,收秋了,老娘们儿一个人忙不过来。

工头说,操!谁还割地,都用直收了。

何老二最怕提的两件事。这是把双刃的钢刀,戳得他心里滴血,他说,不管咋说,我必须回家!

工头急了,这地方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吗?这人手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你走了活儿谁干,耽误了工期你能负责吗?

何老二说,我又不是不回来,来回也就是几天。

何老二回到宿舍就悄悄地收拾行李,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回来吃饭的工友们大为惊讶。就在这时,一个他平时不咋看得起的一个住在邻村黑瞎沟的工友向他贴过来。工友叫侯立子。猴子说话语速很慢,哥,我这儿给老婆买个连衣裙,顺路给捎回去,另外,猴子的眼里充满了忧郁,停了一下,又说,这儿有一千块钱,也捎回去吧,这几年,在外挣俩钱都让我祸害了,说实在的,她一个人在家挺苦。我这儿,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在工头那借五千元钱,还不上,工头不会放我。他说这话时的心情很暗淡。

何老二;借五千元钱,干啥了?

猴子沮丧地说,上次喝高了,去歌厅找小姐让公安局抓了现行。

同是男人,何老二反倒生出许多仗义。求我的这点事哪有不办的道理,于是他应承了下来。

即将要回家的何老二心里荡漾着一些兴奋,走出工棚,突然他的手机飞出一串响铃,他掏出一看,是老婆秀秀打进来的,何老二急忙接听,秀秀说,这个秋天你不用回来了,家里雇了直收机,三四天就收拾完了。何老二刚要说什么,那头已挂了。他突然觉得心里发堵,把手机塞进兜里的一刹那,无意中看到了西天如血的残阳,一只苍鹰悠然盘旋在地平线半个太阳的边缘上,像个剪影,何老二脸上颓然失色。

吃晚饭的时候,从不饮酒的何老二居然喝了一杯散白,灼热的流液像鹰爪似的撕扯着他的神经,脑海里幻化出血红的夕阳和凶猛的苍鹰,使他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猴子怕闹出事来,把他拖回了工棚。

何老二攥着猴子的手说,我不想看到夕阳和苍鹰。猴子说,哪有什么夕阳和苍鹰?你喝多了。

第二天,天将光亮,何老二爬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头疼得厉害,便从挎包里找出两片正痛片,胡乱地吞了下去,工友都已上工,他觉得这是回家的好机会。在火车上他给猴子打了个电话,所托之事差不了,下车立马送去。又说,如果工头问下来,就说喝多了在医院点滴。猴子说,巧了,工头回省城跑贷款去了,估计得几天回来,你放心。

何老二的家和他打工的城市距离不算太远,大半天就到了,家乡的车站不大,算是个工区吧,火车由此钻进山里,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到了终点。

何老二拎着提包从车站出来,几辆港田车旋风般跟了过来,司机不住地问,坐车吗?坐车吗?何老二掂了掂手里的提包,他想到了那件连衣裙,想到了猴子那忧郁的眼神儿,犹豫了一下,问,去黑瞎沟么?去!司机从港田车上跳下来,接过提包扔进车里,何老二跟着提包坐了进去。司机边开车边问,走亲戚?何老二说,你咋知道?司机说,我就是黑瞎沟的。何老二问,咋这么巧?司机说,我们村养车的多,十几个都在这儿拉脚。何老二问,那你认识猴子吗?猴子?噢,你说的是侯立子吧?对对。认识,就住在前趟街。司机狐疑地问,啥亲戚?何老二说,我们是工友,他托我给他老婆捎点东西。司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噢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港田车在山路颠簸了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就进了黑瞎沟。司机把车停靠在村头,用手一指,就那家。

何老二拎着提包朝司机指的那家走去。

这是个两间砖混房,没有大门,四周被东倒西歪的杂木障子围着。血色的夕阳涂在西山墙上,何老二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他在搜寻天空是否有苍鹰飞过。就在他看天的时候,脚步已移动到了门口,他开门进去,问题就出在他这一开,猴子家的厨房和卧室连着,中间用一大块玻璃隔开。何老二透过玻璃,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一幕,就这致命的一幕,几乎把何老二击倒。

被何老二看到的男女,惊恐地从炕上爬起来,男人慌乱地穿上衣服,溜了出去,女人急忙用被子围裹起来,惶恐地问,你是谁?

何老二从混沌中挣扎过来,我是猴子的工友。

女人问,猴子?

何老二说,喔,侯立子。

女人问,工友?干啥?

何老二说,他托我给你带回点东西。

女人愤然地,他人呢?死啦?

何老二不知怎么回答,弄出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说,他忙。

女人鄙夷地,忙?忙活小姐呢吧?

何老二心里骂着你他妈也没闲着!可嘴上却说,你男人说,他没往家里寄过钱,苦了你。

女人的眼里就有了些许泪水,还抽抽嗒嗒地弄出点动静。

何老二从提包里扯出连衣裙递过去。

女人接过去看也没看就丢在一边儿,哭泣声越来越大。

何老二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地把那一千元钱拿出来,女人的眼里居然有了些光泽,她掀开被子,那两个像揉进了醇母粉似的突兀地膨胀着的制高点颤颤地呈现在何老二的面前,何老二的心就折了一下,他想到了娘,想到了那个血色的夕阳,一种愤懑的情绪直顶脑门芯。他似乎猜透了猴子那忧郁的眼神儿的真正含义,女人守不住寂寞是他最痛恨的。心里发着狠,说,穿上!指着门外,那个人是谁?

女人理直气壮地说,是谁你别管,他能找小姐,我就能找老爷们儿。

何老二说,你不怕我告诉猴子,扒你的皮?

女人说,吓唬我?这事儿,你赶上了,你要有心思就让你来一把。

何老二觉得这女人太无耻了,无耻得让他无地自容。

今天你高低得扯一把。女人说得很坚决。何老二;为啥?因为你撞见了,我这点破事儿你也看到了。我倒不怕你告诉他,我只觉得咱们有缘分。女人摆出很情种的态势。别来这套!你不就是想堵我的嘴吗?我告诉你,这事儿,我还非告诉他不可!何老二说完,拎起提包跨出了房门

猴子突然觉着挺闹心。按时间算,何老二应该到他家了。此时,他们会干什么?老婆会不会炒俩菜陪他喝酒?他就怕何老二喝酒,他是不喝正好,喝点儿就高,喝高了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能不能把找小姐罚款的事儿抖落出去?想到这儿,他后悔不迭,他不该让他捎什么东西。这样想来,猴子的心就像风中的纸鸢飘悬在空中。

从猴子家出来,何老二的心像塞了团麻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他在猜想,秀秀在干啥?能不能像猴子老婆那样?如果真的那样,我该怎么办?他舍不得秀秀,他不能没有她,如果失去她将暗无天日。

何老二赶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屋里没有光亮,孤零零的房屋像碉堡似的置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何老二的双脚像被浇铸了混凝土,一动也动不得。他不敢推门,他怕推开门,出现猴子家的情形,那样他就没有了丝毫的退路可言。何老二走到猪圈旁,撒了一泡尿,就在他提裤子的时候,他居然发现一丝光线,那微弱的光线是从猪圈里射出来的。

他绕到猪圈的正面,隔着窗子,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了秀秀披着破棉袄仄歪在保温箱旁儿。何老二急忙打开圈门走了进去,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惊醒了秀秀,她揉揉眼睛,见是何老二,居然嘤嘤地抽泣起来。

何老二问,咋了,怎么睡在这儿?

秀秀抽抽嗒嗒地说,猪要下羔子,在这看着,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疼惜与悔恨交织着涌上心头,何老二把秀秀从地上拉起揽在怀里,心里骂着自己,多好的老婆,自个儿像头跑骚的泡卵子,在外面打野食儿不说,还怀疑老婆,真他妈不是人!

何老二回到工地已经是第三天下午,猴子问,家里咋样?何老二说,生了。猴子糊涂了,什么生了?何老二说,我家老母猪,生了。一窝儿十二个,一水水,确白。猴子不甘地又问,我老婆呢?何老二想了想,你老婆?他抬头瞅瞅猴子,眼神儿暗淡下来,他真想把他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他,可那样是不是太残酷了?猴子急得上蹿下跳,说呀!何老二说,衣服和钱我都给她了。抽空儿,回去看看,女人老扔在家里也是不个曲子。猴子僵硬在那里。何老二又说,她对你找小姐有意见。

猴子是个精明人,他隐约地感到老婆出事儿了,他很淡定,拍了拍何老二的肩头,很悲壮地折转身回到了工棚。

何老二跟在他身后解释,其实也没啥,我只觉得她挺孤单。

猴子听了这话,眼睛里放出了绿光,一把薅住何老二的脖领子,你把她咋样?

何老二一脸苦笑,我能把她咋样?

猴子追问,那谁把她咋样了?

何老二说,谁也没把她咋样。

猴子说,不出这月,我能把工头的钱还利索。还了钱就赎回了清身,到那时,我就能体面回家。敞敞亮亮走,敞敞亮亮回,对她好好好好。说完,他抬头望向西天,脸上洋溢着悲壮的喜悦。

到了月底,猴子终于还清了那五千块钱。他如释重负地对工头说,我想回家。工头说,钱没还完别走。猴子莫名其妙地问,五千块钱你已经扣完了,还欠你啥?工头说,捞你白捞了?咋的也得给点利息吧?猴子问,多少?工头说,给一千得了。猴子惊异地问,一千?把我卖给你得了。

猴子找到何老二说,兄弟,回不去了。

何老二问,为啥?

猴子说,工头要一千元利息。

何老二说,兄弟,无论如何你该回趟家了。先给家个信儿吧,钱不够,我这儿还有些,别掉在地上。

猴子喜出望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猴子是在秋雨连绵的季节回家的,回家前找何老二问,你有啥要捎回的东西不?何老二断然拒绝,不捎,没有。

第二天,有消息传回工地,猴子到家了。但是,半路车翻了,猴子无大碍,只是身上有几处弄秃噜皮了,最严重的地方是裆部和脸部。不过,何老二还是为猴子感到高兴,掉点皮没啥,就是裆部和脸部全都毁了也无所谓,总比丢人强得多,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守着老婆,就能有幸福生活。就是天空依然有残阳和苍鹰,也已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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