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出外打工的高小石回来了,当初高小石是一个人出去的,现在高小石却是两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看样子小他十来岁的女人。高小石没有对村里人说这女人是他什么人,但这女人来了之后是和高小石住在一起的,村里人也就明白了他俩的关系。明白了,人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妥,因为高小石的媳妇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高小石已经过了十年光棍汉的生活,光棍汉的日子不好过,苦,他完全有理由再找一个女人。

高小石和女人就像真正的两口子一样在一起过着日子。村里好奇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有时候会找个借口去高小石家,比如请高小石去给垒个鸡窝啦、搭个小棚啦什么的,村里人都知道,高小石这人和善,生性又喜欢给人帮忙,无论是谁,只要有事找他,他都会爽快地答应。当人们走进高小石家时,常常会看到高小石和女人在家里一起做着什么,或者洗衣服,或者做饭,或者别的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做,两人并排坐在房前晒日头,他们晒日头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已经活了八十岁,高小石嘴上咬着一根旱烟杆,眯着眼,女人有时候抄着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高小石说着话.有时候是在用一把塑料梳子梳理她的一头长长的浓密乌黑的头发,梳子虽然缺了两三根齿,但还不影响梳头的质量,女人的头发在阳光下黑得发亮,好像是阳光替她的头发上了油。更有人走进高小石的内室去一窥究竟,往那一铺隔山掏火的土炕上瞅,分明看见有两只枕头在炕头上并排摆放着。当高小石去到谁家的时候,人家就会向他打听那个女人的来历。高小石并不避讳,实话实说,说那女人是他在邻县一家砖窑打工时认识的,女人就是那个县的,女人说她离婚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随便在什么地方打点儿工挣点儿钱度日。高小石看她可怜,而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就动了心,把自己的情况对她说了,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搭伙过日子。女人居然连犹豫都没犹豫,马上就答应下来。高小石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高小石一个人孤单单地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半道上拣到一个愿意和自己一起过日子的女人,心里很是高兴。村里人问高小石,既然你们俩都愿意在一起过日子,那为何不去乡里办理结婚手续,成为正式夫妻?高小石沉默一下,然后这样回答,他说,我四十多岁了,她也三十多了,还办啥手续?办不办手续无所谓,我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再说,真要办了手续,我就算是有了俩媳妇,等我有一天眼一闭,腿一伸,去了那边,见了孩儿她娘,我咋跟她说?等到再有一天,这女人也去了,她的坟墓该修在哪里?和孩儿她娘的坟修在一起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妥当。

高小石这样说,村里人还能说啥呢?也是,人嘛,无非是过日子,只要两个人合得来,凑在一起过就是了。

高小石的女人现在大家已经把这个女人看成高小石的女人了高小石的女人长得不太好看,确切地说,是个长得比较粗陋的女人,身量高,粗壮,肤色黝黑,皮肤粗糙,嗓门也粗,总之,这个女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就是粗,是糙,是上帝粗制滥造出来的作品,几乎没有哪一处地方可以让人感觉到美。虽然长得粗陋,女人却并不把这当回事,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寒碜和低贱。高小石的女人没事时喜炊上街玩,喜欢往人跟前站,她很随便地和村里人搭讪说话,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好像她已经在这个村里做了几十年媳妇了似的,丝毫没有拘束的意思。她粗声大气地说话,动不动就鸭子一样地嘎嘎大笑,笑声有些难听。村里的女人们见她不是个很灵醒的人,就变着法儿向她套话,问她和高小石的生活。这女人有问必答,毫不避忌地向人家谈说交待,诸如她和高小石怎么相识、在砖窑如何一起生活、回到村里又如何生活、高小石待她如何好,对她不打不骂,甚至连她和高小石夜里睡觉时高小石对她如何温存都对人家一一道来。村里人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原来脑筋真的不够灵醒,就是说这个女人有点儿傻,只是还没有傻到分不清葫芦和瓢的份儿上而已。村里人说,高小石咋弄了这么个货?有人拿这个问题去问高小石,高小石嘴上咬着旱烟杆笑眯眯地说,她是有点儿傻,不傻能跟我这样一个老光棍吗?高小石明知道这个女人有些傻,偏偏还要收留她,别人还有啥好说的?

不过,从此以后,村里有些促狭的娘儿们动不动就向高小石的女人询问她和高小石夜里的事,以此取乐。她们问,高小石昨晚上对你好不好?高小石的女人就说,高小石对我可好了,他给我洗脚,给我脱衣服,他搂着我,往我耳朵眼儿里吹气

高小石的女人讲得一脸的幸福和陶醉,那些女人们却几乎憋不住要笑出声来了。等到高小石的女人一走,女人们就再也忍不住,发疯一般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滚出来了,笑完了,她们还要加上一句,这个傻女人,这个傻女人!

后来,高小石听说了这件事,就在家里对傻女人说,以后人家再问你咱俩夜里的事,你不要跟她们说。傻女人说,我说的是真的呀,就是这样哩,有啥不对的?高小石说,不是不对,是不能对外人说。傻女人问,为啥不能对外人说?我以前不也对你讲过我原来的男人怎么治作我的吗?他用指甲掐我的大腿里子,用烟锅烫我的奶头子,还用针锥扎我的屁股

高小石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日子平淡而悠闲地过着,一天又一天。这天,高小石的女人忽然向高小石提出,她要去县城看看她的儿子。傻女人以前给高小石讲过,她有个儿子在县城上学。傻女人对高小石说,她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想他。高小石同意了,不过,他要陪她一块儿去,因为高小石想,这女人毕竟有些傻,如果让她自己去县城,万一她要忘记了怎么回来,跑到别的地方去了,那她岂不又要在外流浪?高小石不放心。于是,高小石就和傻女人一起坐车去了她老家所在的那个县的县城。

这县城一共有四所中学,傻女人的儿子在哪所学校上学呢?问她,她也不知道。高小石犯起愁来,不知道,这可怎么找呢?高小石想起来,傻女人曾经对他讲过,说她儿子今年十九岁了。高小石想,十九岁的小伙子,应该是上高中。高小石就向人家打听,县城有几所高中?人家告诉他,一中、二中都有高中,三中和四中只有初中,没有高中。高小石想,这就好办了,去一中二中问问就是了。他们站的地方离二中近,高小石便领着女人先去二中。到了二中大门口,门卫不让他们进去,说学校上课时间,外人一律不准进入,要找人,必须等学校放学以后。高小石向门卫打听傻女人的儿子。门卫问他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傻女人回说叫李浩。门卫又问在哪个班级,高小石和傻女人都不知道。门卫有些不耐烦,说那么多年级和班,你不知道怎么找?高小石掏出一盒事先买的好烟递给门卫,赔着笑脸请他帮忙给查找查找。门卫点了香烟,心气才放平和了些,反正闲着没事,帮就帮一下吧。他打电话请某个人给帮忙查找一下,那个人好像是政教处的。一会儿,那个人把电话打回来,说高中部有两个叫李浩的,你要找的那个李加新是哪里的?傻女人说了她原来丈夫家的所在地。门卫给那个人一说,那个人说,我知道了,那孩子在高二(三)班。高小石很高兴,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然后,他们就耐心等待学校放学。

放学的铃声一响,门卫就放高小石和傻女人进去了。此时是正午,学生们从教学楼的各层教室里水一般涌出来,整个校园立刻变得喧闹和拥挤起来。高小石和傻女人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那么多学生从楼里出来,登时觉得有些眼晕。高小石急忙向学生打听高二(三)班的李浩,学生们都回说不认识。高小石有些焦急,问清楚高二(三)班在三楼,就领着女人上楼去找。在三楼,高小石看到一间教室门口钉着高二(三)班的木牌子,就走过去,站在门口,探身向里面看,问一个学生,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浩的?那个学生回头向后面喊,李浩,有人找你。这时,高小石看见教室后面一个瘦高个戴眼镜的男孩子抬起头,向他和傻女人这边看过来。男孩子瞅着他们,好一阵没反应。傻女人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很高兴,大声地叫,小宝,小宝!显然,小宝是她儿子的乳名。傻女人说,小宝,妈来看你来啦!傻女人当着学生们的面喊儿子的乳名,那个叫李浩的男孩子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他气呼呼地从后面冲到门口,伸手使劲地往外推搡傻女人,他把傻女人推到走廊上,恼怒地呵斥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傻女人依然很高兴,她说,小宝,我来看看你,我想你了,我大半年没有见你了。李浩的脸色又变作通红,他依然恼怒地呵斥傻女人,谁要你想我,谁要你来看我!傻女人说,小宝,我给你买了橘子,你吃,你吃。傻女人把手里提的一方便袋橘子递到儿子面前,从里面拿出一个来要给儿子。李浩一巴掌就把那个橘子给打掉了,他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走,赶快走。傻女人不走,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儿子面前说,小宝,妈挣钱了,你拿着,上学用,妈以后挣了钱,还要给你。李浩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高小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傻女人的儿子说,你这孩子咋这样,咋能对你妈这样说话?李浩把目光投向高小石,高小石感觉那目光冰冷犀利如同刀子,在他身上横切竖割。李浩从牙缝里说,你是谁?你管得着吗?哼,你大概是她的又一个姘头吧?真不要脸,真他妈不要脸!你们都给我滚,滚!他再次推搡傻女人。傻女人把那张钞票举起来,对儿子说,小宝,给你钱,小宝,给你钱。李浩一把夺过钞票,撒腿就往楼下跑,跑了几步又站住,回头对傻女人喝道,以后不准再到这里来,听见了没有?然后,他就一溜烟地跑下楼去不见了。

高小石和傻女人走出学校,来到街上。看着大街上的人来车往,高小石觉得有些茫然,陪傻女人跑大老远来看她儿子,没想到却是这结果,那个李浩对他亲娘老子居然是这样一种态度,让他不能不感到心寒。没错,他的母亲是比一般女人傻,可再傻也是他亲娘呀,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何况她还知道打工挣钱给儿子上学用,还知道惦记着儿子跑来看他,这就不错啦,可他却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娘,真是个小畜生。

从邻县回到高小石的家,从傻女人的讲述里,高小石才知道,傻女人被她丈夫赶出家门后,曾经和外村的一个光棍汉同居过一段时间,打那以后,她儿子也开始将她视同陌路,极端地嫌恶起她来。高小石想,这小王八蛋嫌弃他的亲娘,却不嫌弃她的钞票,她拿给他的一百元钱,他到底是拿去了。傻女人似乎并不为儿子对她的恶劣态度而伤心,相反她很高兴,她对高小石说,你看我儿子长得多高,我儿子戴上眼镜了,我儿子是大学生了,我儿子多有出息,我要打工挣钱,给我儿子上学用。她一口一个我儿子,叫得又亲又喜兴。高小石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心想你儿子那样对你,你还这么高兴,真是个傻女人啊。不过,这话高小石没有对傻女人说,她已经够可怜的了,高小石想想都要替她掉眼泪。

傻女人说要打工挣钱给她儿子上学用,可是,在家里如何能做到呢?高小石没在意,只当是傻女人说的一句傻话罢了。但是,高小石没想到,傻女人真把这句话付诸行动了。

这天,赵文海的女人挎了一箢子糯米从家里出来,要去推磨,腊月里了,她想提前磨下糯米面,准备年根儿时蒸发团(本地一种吃食)吃。这里的乡下人过年喜欢蒸发团吃。因为糯米不多,值不当得去磨房用电磨磨,就用石磨这种古老的工具。赵文海的女人出门走不远,迎面碰上高小石的女人。高小石女人主动和她打招呼,问她干啥去,她说我去推磨去。高小石的女人说,我给你推吧。赵文海的女人说,那咋行,让高小石看见了,他还不骂我欺负你,占你便宜?高小石的女人赶紧说,高小石不会这么说的。赵文海的女人狡黠地问,你真愿意帮我推磨?高小石的女人急急地说,愿意,真愿意。赵文海的女人说,那好吧。赵文海的女人一答应,高小石的女人就欢喜地上前从她手里抢过沉甸甸的箢子挎在自己胳膊上,走向村头的那盘石磨。她们又碰见了去挑水的许大明的女人,许大明的女人问她们干啥去,赵文海的女人说,我去磨点儿糯米面。又指指高小石的女人说,高小石的媳妇硬要帮我推磨。许大明的女人说那好啊。赵文海的女人脸上漾满了得意的笑。这一箢子糯米磨完,得一上午的工夫呢,她原本还有点儿发愁,现在可好,有人愿意替她出这份力了,她怎能不高兴,这叫啥,这叫吉人自有天相。她和许大明的女人心照不宣地笑笑。许大明的女人灵机一动,试探地对高小石的女人说,我明天也要磨糯米,你也帮我推磨吧,也不知咋的,我现在一推磨就头晕。高小石的女人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这让许大明的女人心里一阵高兴。

太阳很好,没有风,是个推磨的好天。高小石的女人开始抱着磨棍绕着磨道转圈儿,赵文海的女人在旁边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添糯米。随着隆隆的磨响,糯米从磨眼里哗哗地漏下去,变成粗粗细细的面粉从磨扇周围流出来。赵文海的女人把磨下的糯米粉收起来,用一只细网眼儿的箩不慌不忙地筛,筛下的细粉像电磨磨出的面粉一样,剩在箩里的粗粉渣渣再倒进磨眼儿里继续磨。如此反反复复。赵文海的女人一面筛箩,一面逗引高小石的女人说话。高小石的女人就和赵文海的女人说起自己和高小石一起去看她儿子的事,她不说儿子对她态度如何恶劣,只拣好的说。她很有些自豪地夸自己的儿子长得多高,长得多白净,夸儿子上大学有出息她不知道高中和大学的区别,以为在县城就是上大学。赵文海的女人生怕高小石的女人推到半道上不推了,扔下磨棍走掉,便极力顺着她说好话,哄得高小石的女人兴奋异常,更加卖力地推磨。高小石的女人推得热了,就把穿在外面的棉衣一件价格低廉的灰色面包服的拉链拉开透风,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汗津津的。整整推了一上午磨,一箢子糯米全磨好了,高小石的女人也没说一声累。

赵文海的女人挎上磨好的糯米面准备回家去,她想她应该对这个傻乎乎的女人说两句客气话,毕竟她还没有傻到一窍不通。于是,她对高小石的女人说,谢谢你啊,让你出了一上午的力,等我蒸了发团,你上我家去吃吧。赵文海的女人知道,她的这种许诺通常来说都是空头支票,一般人不会真的去吃,当然,如果这个傻女人到时候真的去她家,她也会真的请她吃发团的,她不是个吝啬的人。赵文海的女人原本以为这几句客气话就算是对傻女人帮她推了一上午磨的酬谢了,不必再和她哕嗦什么了,却不料高小石的女人说话了,她对赵文海的女人说,你不用谢我,你给我三块钱吧,赵文海的女人一下愣住了,她像没听明白似的瞪眼瞅着高小石的女人。高小石的女人说,我帮你推磨,你给我钱,对吧?三块钱,我只要三块钱,不多吧?高小石的女人有点儿忐忑地看着赵文海的女人。赵文海的女人想,原以为自己赚了便宜哩,想不到这女人是要钱的,谁说这女人傻呀。不过,这么直通通地开口要钱,也就是这样的傻女人才做得出。凭心而论,帮人推了一上午磨才要三块钱,实在不多,咱不能欺负一个傻女人。赵文海的女人当即就从衣兜里掏出三块钱给了高小石的女人。高小石的女人接过钱,很小心地包在一个塑料包里,揣进怀里,欢欢喜喜地走了。

高小石的女人帮人干活要钱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说,人家干了活儿要工钱是应该的。又说,推了一上午磨才要三块钱,这劳力便宜。许大明的女人说,我和她说好了明天叫她帮我推磨,我也给她三块钱,咱不能白使唤人家不是。赵文海的女人说,听高小石的女人说,她赚钱是为了给她在县城上学的儿子用哩。大家听了就感叹,说,这就是当娘的,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傻不傻,心里永远都会惦记着自己的儿女。

第二天,许大明的女人果真叫了高小石的女人帮自己推磨,推完,没等她开口,许大明的女人就给了她三块钱。此后,村里的女人们但凡有自己不想干的活儿,就叫高小石的女人替自己干。有人叫她替自己推磨,有人端了一大盆衣服叫她替自己去井边洗,等等。干完活儿后,她们通通都给她钱,两块或者三块钱,似乎这是标准工价。高小石的女人呢,只要有人找她帮忙于活,她一律爽快地答应,高高兴兴地去做,尽心尽力地去做,得了钱,她就小心地包在那个白色的塑料包里,稳稳地揣进怀里。有时,本村没人找她做活儿,她就跑到邻村去找活儿。有人问高小石,你媳妇天天去给别人做活儿,你愿意呀?高小石嘴上咬着旱烟杆,笑眯眯地说,她喜欢做就做去。高小石知道傻女人的心思,所以,他并不阻拦,只是劝她干得别太急,别累着。又说,等你啥时再去看你儿子,我给你钱。傻女人说,我是他娘,我得拿自己挣的钱给他花。高小石心里酸酸的,他想,这女人,要是脑子再灵醒一点儿该多好。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有五十来岁的年纪,瘦,脸皮松弛多皱,尖下颏,两只眼角使劲往下耷拉着,头发蓬乱如草,穿一件破旧肮脏的蓝色棉大衣。陌生男人自称是与本县相邻的另一个县的人,他向村里人打听一个叫董秀荣的女人,他说了这个女人的一些外貌特征,还说这个女人有些傻彪彪的,他听人说这女人不久前来到了这个村,跟这村的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村里人听陌生男人这样一说,心想他这说的不就是高小石领来的那个傻女人吗?村里人就问陌生男人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陌生男人说那女人是他媳妇。村里人说,是有个像你说的女人来了我们村,和高小石住在一起,不过,听那女人说她是离了婚的。陌生男人说,她胡说,我和她没有离婚。村里人想,这是咋回事?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陌生男人在村里人的引导下来到了高小石家,那会儿高小石和傻女人正在家吃午饭。突然有另外一个男人跑到自己家里找他的媳妇,这让高小石很是吃惊,他问傻女人,你不是说你已经离婚了吗?傻女人说,是离婚了,他早就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高小石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女人以为自己被丈夫从家里赶出来就是和他离婚了,而其实她和那个男人并没有去办理离婚手续。唉,这个傻女人啊。傻女人的丈夫对高小石说,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不太好,因此,他们两口子经常吵架,媳妇一生气,就撇下他和儿子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傻女人的丈夫正说着,傻女人突然插嘴说,是你打我,你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傻女人的丈夫脸上的松皮不自然地扯动了几下,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就有两束凶凶的光射出来,投在傻女人的脸上。高小石想起傻女人对他讲过的她丈夫如何整治她的那些事,心里不禁对这男人生出许多憎恶来。他问那男人要把傻女人怎样,那男人立刻收回目光,用了和婉的语气说,在媳妇离家出走的这大半年里,他啥事也没做,一直在外面四处奔波着找她,现在总算找到了,眼看离年节近了,他要领她回家去,一家人团圆。瘦男人说得合情合理,而且他还是傻女人真正的丈夫,高小石还能说什么呢?自己总不能霸住人家的媳妇不放手吧?

但是,傻女人却说她不跟她丈夫回去。傻女人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她嚷着说,我不跟你回去,你打我,你会把我打死的,我要和高小石在一起,高小石对我好,高小石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还做饭给我吃,还是在高小石这里好。高小石听傻女人这样说,心里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似的,生生地疼,他很想张开双臂保护这个女人,但是,他却无法做到,他是她什么人?他凭什么身份来保护她?他实在无能为力。这时,傻女人的丈夫附在傻女人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傻女人的态度立刻大变,她不再反对跟丈夫回家,相反她立刻就要跟他走。高小石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傻女人的丈夫对傻女人说了什么话,竞能使她这样快地改变态度。高小石想,走就走吧,毕竟是人家的媳妇,自己是留不住的。

临走时,傻女人的丈夫忽然挤了几下眼皮,用可怜巴巴的语气对高小石说,自己的媳妇被他睡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白睡吧?再说,自己为了找媳妇,大半年的时间里不但一分钱没挣,还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大哥你多少总得给些补偿吧?傻女人丈夫的话让高小石很生气,高小石握着旱烟杆的手都发抖了,他真想一烟锅敲在这个男人脸上,这个家伙太无耻了,他把自己的媳妇当成什么了?这样的话他居然说得出口。但是,高小石冷静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指责傻女人的丈夫,他从自己打工挣的钱里拿出三百块,对傻女人的丈夫说,这钱我不是给你的,我是给董秀荣的,她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让我过得不再像以前那么孤单,我感激她,这点儿钱给她拿去过年买两件新衣服穿。高小石把钱塞到傻女人的手里,傻女人没有拒绝。傻女人的丈夫两眼盯着那些钱,嘴角抽动了两下。然后,他就和傻女人上路了。

傻女人走了,高小石又过起了单身汉的生活。没有了女人在家里,在身边,高小石觉得生活缺失了一大块,就好比一架本来保持平衡的跷跷板,另一头忽然没有了重量,于是,这架跷跷板便一下子倾斜了。高小石比以前懒散了许多,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就连烟火都不想动,做饭给谁吃呢?自己吗?自己好说,随便什么可吃的东西塞一下肚子就行,没必要一顿一顿地动烟火。高小石只是日日坐在屋门口晒太阳,嘴上咬着旱烟杆,也不管它是不是在冒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这日,高小石照例在屋门口的太阳地里枯坐着,忽然,大门猛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人闯进来,高小石抬头一看,惊了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那个叫董秀荣的傻女人。傻女人说,高小石,我回来了。那样子,好像她刚刚出去串了个门,转身就回来了。高小石记得,这时距傻女人跟她丈夫离开这里已经半个月了。高小石很诧异,问傻女人咋回事?傻女人说,那天她本不想跟那个男人走,但是,那个男人悄声告诉她,说他们的儿子病了,急等着钱看病哩。于是,她这才改变主意,立刻跟他回去看儿子,儿子生病,她这个当娘的怎能不心急呢?可是,等到了家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在骗她,儿子根本就没病。那个男人要她把身上的钱全部交给他,她不给,他就打她,别看那男人瘦,力气却不小,他扯着她的头发连打带踹,撕碎了她的衣服,抢去了她身上所有的钱,那钱包括她帮人干活儿挣的钱和高小石给的那三百。那个男人得了钱,就立马又把她赶出了家门。傻女人说,她没钱了,她是从老家步行一百多里路重新回到高小石家的。

高小石明白了,傻女人的丈夫找她回家,不过是为了从她身上弄到点儿钱,而对自己的媳妇却视同猪狗一般,这个可恶的混蛋男人,简直就是个畜生。高小石看着傻女人,见她披头散发,状如疯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用说,那一定是被那个混蛋男人给打的。高小石心里揪扯扯地疼,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凭啥要遭这样的罪?高小石对傻女人说,既然你又投奔我来了,说明你心里有我,那你就还给我做女人。你歇着,我这就给你做饭。高小石就立马起身做饭去了。

傻女人进屋去,从窗台上拿起那把缺了齿的塑料梳子,坐在阳光下,开始慢慢梳理她那一头浓黑的头发。

傻女人陪高小石过了一个喜庆的新年。

初一早上,高小石的女人起了床,坐在窗前梳头。这个女人不擅长收拾家院,却很喜欢梳理她的头发,她总是把头发梳理得顺顺当当,一丝不乱,扎在脑后。高小石也起来了,半躺半坐在炕上吸烟。高小石说今天吃了早饭要带傻女人去村里一些人家串门,傻女人很高兴,她梳好头,洗好脸,就去烧火,准备下饺子饺子昨晚上就包好了。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叫了一声,是猛然受到打击的那样的叫声,短促而惊愕。高小石听见了,扭头看她,他看见她两手在胸前乱抓,像是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要使劲把它抓出来扔掉似的,可她就是抓不到它,于是,她就更加拼命地去抓扯,衣服都被她给撕开了,她的嘴和脸扭歪了,脸上是非常痛苦的表情,身子一点一点矮下去,双腿跪在了地上,可是,还不行,身子还要往下倒,她就伸出一只手去想抓住点儿什么作为支撑,她的手抓在了炕墙上,炕墙抓不住,手就顺着炕墙滑下去,滑下去,指甲把炕墙抓出了几道划痕,最后,她整个身体就蜷曲着倒在地上,不动了。

高小石吓坏了,他不知道这女人怎么了,看她倒在地上,他猜她是犯病了,但他不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病,她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从来没见她生过病,就连感冒也没有过,现在她这是怎么啦?高小石慌忙从炕上爬起来跳下地,想抱女人起来,可是,他心慌手颤的,居然没能抱动她。高小石跑出门去喊人,几个在街上站着说话的男人和女人听见高小石惊慌的喊叫,急忙跑到高小石家,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傻女人抬到炕上去,有人掐她的人中,有人摇她的胳膊。不多会儿,村卫生室的医生也赶来了,他上前试了试傻女人的呼吸,感觉不到,又试了试她的脉搏,同样感觉不到,再翻开她的眼皮看看,瞳孔已经放大了。村医说,没救了。村里人问是咋回事?村医说,是急病,估计是心肌梗塞。

这情况,咋办?高小石的脑子已经蒙了,不知所措。有人说,这女人虽然和高小石住在一起,可终究算不得高小石的媳妇,咱村没她的户口,她和她原先的男人也没有离婚,她还是她原先那个丈夫家的人,她死了,她的后事应该由她原先那个丈夫家的人给操办。大家说,对。于是,就有热心的人给查到了傻女人丈夫家所在村的一个电话,打过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电话那头的人,请他们转告傻女人的丈夫,尽快来做处理。

第二天上午,那边果然来了人,是傻女人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几个男女,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傻女人的丈夫一看到死去的傻女人,就立刻大叫大嚷起来,他说,孩儿他妈原本好好的,身体壮实,从来不生病,咋就突然死了呢?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一定是有人图财害命,孩儿他妈死得冤呐!他边嚷边使劲地挤巴着眼皮,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来,可惜没有成功。村里人听他这样说,都很生气,就问他,你说她是被人害死的,你有啥证据?你说是有人图财害命,她有啥财?傻女人的丈夫瞪起眼睛叫,啥证据?人死在这里就是证据!赵文海的女人忍不住,当着大家的面把傻女人的丈夫如何虐待傻女人,如何把她一次次赶出家门的事给抖出来。傻女人的丈夫跳着脚喊,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村里人说,这都是你媳妇亲口对我们说的,上次你把她骗回去,不但打了她,还把她的钱全部抢去了,你这人真不要脸!傻女人的丈夫气急败坏地说,那跟你们无关,那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不用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人死在这里了,高小石就得负责!村里人问他,高小石怎么负责?傻女人的丈夫说,高小石得赔偿,他得赔给我钱。村里人问赔多少?傻女人的丈夫说,一万,最少也得一万块钱。村里人这个气呀,这家伙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呀,傻女人活着时,他从她身上抢钱,傻女人死了,他还要从她身上再捞一笔,世上咋还有这样的人啊。村里人说,你还真敢讹呀,要是高小石不赔呢?傻女人的丈夫说,那我就去公安局报案,让公安局来抓人!

傻女人丈夫的威胁让村里人有些担心,傻女人毕竟是死在高小石家里,这会不会触犯什么法律呢?公安局会不会真把高小石抓走呢?有人就建议,让高小石拿钱给傻女人的丈夫,花钱免灾。村卫生所的医生却反对这样做,他说,不用怕,这女人是生急病死的,高小石没有罪过,公安局不会抓他的,高小石不能白让这家伙讹去那么多钱。这事还必须得让公安局来人看看,最好叫法医给验验,把这个男人的嘴堵上,要不,高小石非得让他给讹上不行。大家一听,点头称是。于是,村里人就对傻女人的丈夫说,高小石是不会赔给你钱的,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傻女人的丈夫一听,领着一干人愤然而去。不久,他们果然领来了公安局的人。公安局的人向高小石和村医等人询问了情况,并且做了记录。一个穿白大褂的警察上前对傻女人验看,看了一会儿,他很肯定地说,各种情况都表明,这个女人是因为急性心肌梗塞导致的死亡。

法医的话证明傻女人确实是生病死的,而不是被人害死的,这让傻女人的丈夫无话可说,不过,他咬住一点,说傻女人是在高小石家里死的,高小石必须得负责。

一直没吭声的高小石这时说话了,他说,我当然负责。高小石的话声音不大,却让一院子的人都静下声来。高小石进屋去取出一些钱,拿出三百交给赵文海的女人,对她说,麻烦你去镇上替她买些衣服,里里外外的都要买。赵文海的女人答应着,接过钱,找个年轻人骑上摩托车载着她去了镇上。高小石把另外一些钱递到傻女人的丈夫面前,对他说,这两千块钱作为她的火化费和棺材钱,你拿去把她好好葬了吧。

傻女人的丈夫一见那么多钱,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伸手就把钱接了过去,手指头蘸上唾沫,一张一张地点数着。点完了,又把钱递到他儿子面前,说,你再数数。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孩一扭头,不理他的父亲。这个男孩子自始至终只进屋看了他妈一眼就没再进去,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好像屋里死去的那个女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傻女人的丈夫见儿子不理睬他,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把钱揣进自己的怀里,还使劲按了按。赵文海的女人把衣服买来了,几个女人接过去看了看,都说不错,然后就要进屋去给傻女人换上。高小石阻止了她们,说,给我吧。高小石接过衣服进了屋,把门闭上。他把傻女人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然后对一脸盆热水,用毛巾给她擦洗身子。他擦得很轻柔,就像给小孩子擦洗一样,他怕用力大了会把她弄疼。他反反复复地给她擦洗,他要让她干干净净地走。终于擦完了,他开始给她穿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一件。等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傻女人变得焕然一新。高小石正想去开门让人进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忙把放在窗台上的那把缺了齿的梳子拿来,他要给傻女人梳头,傻女人发病时把刚梳好的头发弄乱了,而她活着时是很爱惜自己的头发的,总是把它们梳理得一丝不乱。高小石让傻女人斜靠在自己怀里,用梳子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他对傻女人说,我从来没给女人梳过头,梳得不好,你可别怪我啊。高小石梳得很笨拙,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都快拿不住梳子了,他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来,落在傻女人的头上,他说,谢谢你啊,谢谢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还陪我过了一个新年,你啥都不用惦记,去那边好好享福吧。

高小石给傻女人梳好了头,让她重新躺下。他看着那把缺了齿的梳子,觉得很对不起傻女人,他后悔咋就从来没想到给她买一把新梳子呢。高小石把梳子放进傻女人的衣兜里,对她说,算啦,你就用这把梳子吧,虽说缺了齿,可也是你用惯了的,就不给你换了。

高小石下了炕,把房门打开。

已经有人打电话通知了邻村一辆专拉尸首的小面包车,小面包车很快就来了,村里人帮忙把傻女人抬上车,傻女人的丈夫等一千人也上了车。小面包车启动了,向着县城驶去。

不久,傻女人就变成了火化厂高炉里的一缕青烟,世上便再没有了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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