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春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进医院的,她一直在昏迷中,浑身血污,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上了奈何桥,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夜半时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120接到这个隐蔽小巷里传出的微弱呼救,但是救护车出了医院,就陷进了泥水里。

1998年的春天,嫩江湾东岸的这座小城不停地下雨,坑洼不平的路面早被积水填满。那时嫩江市只有三条窄窄的公路,一条是连接长春和白城的长白路,一条是连接南湖黑鱼泡和老坎子嫩江湾的嫩江路,再有就是市政府门前的人民街,其他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救护车的四个轮子深深地陷入泥泞里,两个护士两个医生在后面扛着车厢,司机下死力地一脚油门儿,车子才嚎叫一声,冲出坑洼地。

被抬上救护车的还有躺在春妹身边浑身血污的一个男人。

春妹卧在手术台上,血是她身下流出的,一个不足月的胎儿流产。她后背还有大面积的烫伤。

医院病房的玻璃窗开得很低,春妹卧在床上,眼睛能看到窗外的景物。黄昏时分,苍茫的晚霞一半落入对岸疯长的芦苇里,一半落入浑浊的江水中,远处大片大片白晃晃的盐碱地上,零星地生长着翠绿色的矮矮的碱蓬草。盐碱地号称不毛之地,白杨榆树都不生长,只长这种低矮的杂草,在料峭的风里,显得孤单悲怆而又执著。

春妹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那小小的植物,这样的姿势会保持一上午,一下午。身边的Bp机不时地响起,她将它塞到枕头下。

护士来换药,要把腐肉剔除才能上药。护士说:要疼就喊出来,能好受点。春妹无声地卧在床上,有什么能比肚子里那座空荡荡的城池让她更疼?

病房里还住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光头儿子二十出头,乜斜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凑近春妹说:我能整到杜冷丁,止疼,贼好使。

用不着!春妹眼皮都没撩。

老太太是在一个雨夜送来的,嫩江市整个春天都在下雨,往年昂贵的鲫鱼那年却出奇的便宜。老太太出屋想买点鱼,滑倒摔断了腿。老太太的儿子,光着一颗锃亮的脑袋,出来进去撩了春妹好多眼。

春妹的伤穿不了衣服,一直裸露着后背。她托护士买了蚊帐。强劲的江风吹进来,将轻薄的蚊帐吹得旌旗乱动,像航行的船上被吹乱的白帆。春妹则卧在船似的床上,像蝴蝶一样收敛了翅膀一动不动。

光头打水时,把春妹的暖壶也拿出去,一会儿晃着一颗光头,提着两壶热水进来。

护士给春妹上完药,离开病房,光头在走廊里站着,后背靠在墙上,手指上套着一串钥匙,笑眯眯地问护士:你的钥匙吧?护士惊诧地接了钥匙谢了他。光头又问:我妈对床那女的咋烫伤的?护士摇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太太一直躺在病床上,光头的姐姐来过几次,光头的姐夫出了车祸,在别的医院住院,他姐姐要照料那边,在医院陪床的还是光头。春妹的烫伤也住了很多天医院。光头中等个儿,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很结实,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看人时,眼神有点亮,有点坏,一副吊儿郎当不太着调的样子。

入夜,病房的门虚掩着,光头轻轻推开门,却忽然被窗口的一幕惊呆了。

北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是春妹。光头进来时开门,北窗和南门形成对流,夜里的江风乍然而起,江风将坐在窗台上的春妹的长发倏然吹动,无数根青丝像一只只飞鸟的翅膀纷纷向窗外涌去。而江面上萤火虫似的渔火忽起忽落,仿佛有许多野鸟也在瞬间振翅而起。远近的场面突然交缠在一起,让光头毛骨悚然。他像颗子弹似的冲了过去,一把将春妹抱了下来。

命咋这么贱?你死了,你爹妈咋整?光头愤愤地说。

我看看风景你管得着吗?春妹低沉的声音。

光头低头去看时,春妹脸上出奇的平静,眸子里两道黑洞洞的光泽,有点?人。光头急忙松开了手。他的手有点麻,好像刚才摸的是电流。

春妹回到床上,光头才缓过神儿来,他用手指撩开一侧的蚊帐,端详着春妹说:我操,你不是自杀?却听春妹冷冷地说:拿开你的六指,滚!

六指,在东北方言里,还是小偷的意思。

妈呀,你咋知道我叫六指呢?神了!光头惊讶地说,忍不住又凑过来问,谁把你伤的?我替你收拾他。

春妹的心一阵阵地抽紧,薄雾渐浓的夜色里,那个男人的笑若隐若现。她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往事。

往事就像她后背的伤,不能碰,一碰,就流血,就会撕心裂肺地疼。

光头隔着薄纱似的蚊帐,看着春妹后背上模糊的伤痕,说:肯定留疤,要不你在后背纹身,纹个花啊朵的--他话没说完,就觉得后脖颈子飕飕冒凉风。

春妹那双黑洞洞的目光冰冰凉地看着光头,说:有完没完?赶紧滚!

光头叫周行,外号周六指,刚从看守所释放,偷东西被劳教一年。他姐夫有钱,很快托人把他从里面弄了出来。不过,剃光的头发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天气又渐渐地热了,他索性一直顶着颗光头进进出出。

暮色中的细雨笼罩着青砖瓦房的四合院。周六指的姐夫在花墙下疏通排水沟,一件白衬衫,一条灰色西裤,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周六指却觉得姐夫车祸的伤像刀伤。他对姐夫一向敬重,闲话自然少说。周六指的姐姐周丽在灶下炖鱼,香味在细雨的胡同里飘出老远。

姐夫对周六指说:回来不少日子了,明天跟姐夫走趟货。姐夫的船北上经过哈尔滨佳木斯,直达俄罗斯的开放港口,贩卖日用化工品,再从俄罗斯进口木材。

我跟人承包了鱼塘。周六指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他打定主意不跟姐夫干,不想被束缚。

也好,只是--姐夫沉吟了一下,说,跟肖瘸子别走得太近。

周六指点点头,对周丽说:晚上我约了人谈事儿,姐你晚上去陪妈吧。周六指不再去医院的原因不仅是他约了人,更重要的是,春妹已经出院。

打架

春妹又回到夜总会。休息室里烟气腾腾,一些小姐聚在一起,吞云吐雾地八卦谁和谁成铁子了,谁谁移情别恋挂上了别的歌舞厅的小姐。靠里侧支起两桌麻将,小姐小男们玩的赌注很大。耗子这天没有上场,而是坐在一角,捻出一根香烟扔给春妹,春妹又抛还给她。耗子把烟咬在嘴角,涂抹着廉价口红的嘴唇有点起皮,问春妹:个傻,梁老板带你去哪儿跑骚了,给多少钱啊?不够意思!打传呼你也不回。

春妹看着空中飘着的烟雾,对耗子说:你逢桌必上,不会是口袋里输得只剩手纸了吧?耗子叽叽咯咯地笑:还是老同学了解我,借点翻本,我立马就上。

耗子跟春妹是同学,两人脚前脚后结婚,又商量好了似的在同一年离婚。耗子先离的,老公有了外遇,她从大连回来时,三年婚姻,只带回一个包和一张离婚证。她回来就进了夜总会,穿得又薄又少又透地在小巷里招摇过市。母亲对春妹说:离老林家老丫头远点,不学好,上那地方能赚什么好钱?

春妹离婚后,耗子跟春妹抵足而眠了一个晚上,游说春妹:那里还有十八的处女,还有大学生,你个离婚的二手货还紧个什么劲?个傻,卖菜当服务员,累死也赚不来一张老头票,你干啥放着你的有利条件不趁机捞一笔?那里面赚钱全凭自己,你不愿意陪的客人,不陪不就行了?

春妹在夜总会依然做之前做过的一切,在灯红酒绿里,陪客人聊天跳舞,把客人喝醉,也被客人喝醉。有客人跳舞时搂紧她,她忍着不吭声。但这天晚上,客人却直接把手伸进春妹的衣服里。春妹再也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骂:摸你妈摸,想做就洗头房找去!

老板娘看到了,对保安说:春妹又开始二了,你们眼睛尖点,别让咱的小姐吃亏。

春妹的名字很好听,叫罗婷。夜总会无论男女却都不叫她罗婷,而是叫她春妹。春妹来的第一天就跟人吵架,第二天就跟人动了酒瓶子。她不合群,陪客人又挑剔,只陪面相文雅的,客人一旦动手动脚,她立马像炮仗似的炸了。老板娘对春妹说:你咋这么二?你来赚钱还是跟人斗气?要不是我年轻也你这臭脾气,早轰你走了!

东北方言里,二就是傻和直率的意思。从那天起,人们就把罗婷叫春妹。

春妹这次惹的人是顺子。顺子掀了桌子,保安带人围过去让他赔钱。一场混战即将拉开时,一颗光头从外面晃进来,冲众人喊:谁他妈不拿我哥们儿当人啊?

进来的人光着一颗锃亮的脑袋。他见跟他们对阵的是个女孩,等看清灯影下女孩一对冷飕飕的眼睛时,他凑过去笑嘻嘻地说:不认识我了?医院里。春妹已经认出了是医院里的光头,瞟了他一眼,扭身回了休息室。

被春妹扇耳光的顺子捂着腮帮子对周六指说:六哥,我这打就白挨了?周六指用手掌呱唧呱唧狠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说:带利息给你,你鸡巴满意不?看你那?样!

周六指承包黑鱼泡的鱼塘,这事得肖瘸子点头。肖瘸子是江边一霸,跟鱼跟江跟船打交道,他说了算。肖瘸子有意跟周六指合伙承包黑鱼泡,两人各把自己在江边的二层楼抵押给银行,贷款养鱼。

这天晚上,周六指叫顺子先过来摆个场子,他跟肖瘸子晚来了一会儿,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春妹。肖瘸子拐着一条腿,落座后,喝了杯酒,扭头问顺子:打你那小姐叫什么?顺子摸了摸被打的一边脸,说:春妹。

肖瘸子向大厅看去,春妹在吧台帮忙装果盘。肖瘸子的目光落在春妹的身上。他的眼睛好像带有钩子。春妹似乎感觉到了,向这边望过来,一碰到肖瘸子的目光,立刻闪开了。

肖瘸子拍着顺子被打的脸说:这点小事都摆不平,鱼塘那么大的事,敢给你们吗?

跟女的使能耐,那叫啥尿啊?周六指眯着细眼看着肖瘸子,直到看得肖瘸子笑起来,他也笑起来,两人开始拍肩搂背地喝酒吹牛。

在夜总会一直陪肖瘸子的是耗子。肖瘸子三十二三岁,左腿比右腿短一点,眼神内敛,但时而露出的目光却有点凶狠。瘸子没有爱跳舞的,但耗子硬拉着他跳舞。跳舞时舞厅里会闭灯,耗子贴树皮一样贴着肖瘸子说:我奶病了,想回去看她,可没钱--肖瘸子在幽暗的光线里盯着耗子的眼睛说:别骗我。耗子嗲嗲地说:骗谁我也不能骗你啊?肖瘸子回到包房,拿起椅子上的包,从包里抽出一沓钱递给耗子,顺势把手从耗子的衣服外伸进去,在耗子丰腴的身体上摩挲。

耗子之所以被大家叫耗子,是因为她像耗子囤积粮食一样用尽各种手段敛财。一场婚姻让她回到了解放前,她要趁着年轻的好时候,把能敛到的财都敛到手里。

一伙人要走时,耗子跑进休息室,说客人要给小费,肖瘸子让把春妹也叫去。春妹没有动。个傻,一头犟驴。耗子摔门走了。

周六指拉开休息室的门,招手叫春妹过去。春妹没动。他只好走进休息室,把一张钞票顺着春妹紧身的V字领口里塞了进去。春妹把钱掷到周六指身上,她觉得受到了侮辱。

周六指可从来没遇到一个女的这样对他,他抬起手想给春妹一巴掌,手落下的一刻不知怎么就软成了扇子,他拍了拍春妹的脸蛋说:操。要脸就别站这儿,有骨气站大街要饭去!

操你!春妹把钱狠狠摔在周六指的脸上,挑衅地仰着脸说,我就爱这样,管不着!

周六指的脸白一阵青一阵。要不是耗子及时进来打圆场,那天非干起来不可。

在夜总会赚钱容易,想有尊严地赚钱不容易。男人在夜总会里鄙视小姐,在夜总会外面,同样鄙视她们。

两天后,春妹跟周六指在派出所再次见面。周六指的鱼塘刚投放鱼苗就被人偷了,他和顺子去报案。冷不丁看见走廊里走出的春妹和耗子,周六指踱过去,上下打量着春妹,不怀好意地笑道:咋的?被人堵被窝了?睡你的家伙也忒不讲究,不来捞你,自己光腚跑了?

春妹一口啐在周六指身上,骂道:睡你妈!

周六指一巴掌向春妹扇过去,春妹拽住他的手就狠狠地咬过去,她那样子像只被惹怒的小兽。顺子跟耗子急忙拉架,派出所的人也来制止,那天的事才没闹大。

夜总会的小姐想出淤泥而不染那是个笑话,灯红酒绿和男人一掷千金很容易让人迷失。有不少小姐酗酒,抽烟,赌钱,甚至跟谁都睡。耗子是因为赌钱进去的,春妹去派出所给她交赎金。

我最恨赌钱的人,你知道我就是因为他赌钱才离的婚。恨恨地看了眼走远的周六指,回头恨铁不成钢地对耗子说。再这么赌,你站街上撅着卖都不够。

个傻,别搭理他们。耗子挽起春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赚钱不花死了白搭。

春末夏初,天气闷热闷热的,又开始下雨了,成片的蜻蜓在雨里穿过城市的上空,传来细微的嗡嗡声,那薄如蝉翼的翅膀美丽得有些炫目。

大凡美丽得出奇的物件的背面,都藏着让你猜不到的龌龊。美丽的蜻蜓背面是什么呢?

灌酒

春妹十九岁那年高考落榜,妈让她再考一年大学,春妹说她的理想是画画,不需要文凭。但理想不能当饭吃,父亲千方百计让春妹进了工厂,做了半年工人的春妹却突然要去长春学画。暑假回来的火车上,爱上了小城里糖酒公司跑供销的男人,母亲不同意,春妹执意嫁了。三年后,母亲终于接受了春妹的婚姻,春妹却提着一只皮箱背着画夹,站在地当中,对全家人说:我离婚了。

那些年,离婚是件丢人的事,丢全家人脸的事。母亲对春妹说:你的衣服没穿破,会被人指破!春妹说:谁爱指谁指!母亲说:你要不要脸?春妹说:我要命!

没有爱情的婚姻,再继续,就等于葬送生命吧。

春妹不仅离婚,还去了夜总会做小姐。母亲把桌上的碗摔在地上,吼:你要敢去,我打折你腿!春妹去了夜总会,再也没回来住。

离婚后,春妹想儿子小贝,在一个傍晚回到那个度过三年的家。前夫留她住,她不肯。前夫吼:你在那地方谁都能跟睡,咋就不能跟我?春妹不解释,解释也没人信她不跟男人睡。男女上床叫做爱,有爱有情才会做。如果只有恨和厌烦,春妹死都不会做。前夫把她按在床上,用力掐住她的脖子,要掐死她。她眼睛里忽然白光一片,好像看见自己的灵魂张着翅膀,像夸父一样飞向太阳

春妹坐在出租屋的窗台上,眺望江岸的景物,手里拿着画笔。白天的时间,她都窝在小屋里作画。她的画纸上,总是频繁地出现风雨中的码头,浑浊的江水,荒凉的盐碱地和绝地生长的碱蓬草,这些景物苍凉而落寞,但春妹画画时,眼神里那种痴迷让人羡慕。

雨水从窗棂间渗进来,在斑驳的墙壁上蜿蜒得像一道道泪痕。窗台上有只暗红色的果盘,盘里放着一只青绿色的苹果,还放着一把刀。那是把小巧的伊斯兰弯刀,刀身薄而锋利,刀柄雕刻着战车战马。

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1998年,一万多块的大哥大是款爷们包里的宝贝,夜总会里的小姐买不起,就在腰里都别着一两千的Bp机。l28的Bp机是汉字的,显示屏上是耗子的留言:快来,晚来一步我就没命了,我在大富豪403。

春妹赶到大富豪时,房间的餐桌旁坐着一圈人,耗子坐在肖瘸子身边,旁边还坐着光头周六指。

我以为什么样的款爷,原来是个小姐。肖瘸子见春妹来了,斜睨着耗子说,也好,有你姐们儿见证,别说我欺负你。你说你奶病了,我给你五千元,却看到你在金店给帅哥买表花五千。你说你该不该罚?

耗子眼里噙着泪水,求援地看着春妹。

肖瘸子冷眼打量着春妹,又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酒,语气平和地对耗子说:你把桌上所有的白酒喝干,这事就算过去了。要不就从窗口跳出去!

那是四楼,跳下去立马就成了瘫子。耗子恐惧地往后躲着身体。

房间里坐着有十多个人,每人面前的酒杯足有三两白酒。耗子要是真喝下去,不喝死也得喝胃吐血。春妹看着肖瘸子说:您既然把钱给她了,怎么花是她自己的事,您何必还跟她计较。

我不跟她计较,那我跟你计较?肖瘸子倏然把目光定在春妹的脸上,眼神复杂。耗子找你来的目的,不是来帮她说话,是来帮她喝酒。你把桌上的酒喝掉一半,再说话,否则没你说话的份儿!

可是--春妹还想说什么,一旁的肖瘸子面露愠色。

肖瘸子的生意差不多都是靠年轻时硬打出来的,他的一条腿也是打架打残的,码头上的人都惧他三分。

周六指自打春妹进屋,他就一直眯着细目斜着春妹。此时他忽然站起,一把将春妹拖到一个脸盆前。盆里放着满满的水,周六指用腿别住春妹的双腿,将春妹的双手扭到身后,用力将春妹的头按在水盆里。春妹挣扎着,却挣不脱,周六指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一把将春妹摔到地上,春妹满脸是水,头发上也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周六指对春妹说:做人就他妈要忍,要么就别做人,更别跑来充他妈大侠!

肖瘸子见周六指惩罚了春妹,脸上露出笑容。一旁的顺子说:让她们滚蛋吧,咱们哥们儿好喝酒。

肖瘸子眼睛一乜,说:酒都倒上了,咋能不喝呢?

周六指坐下来,端起酒杯,凑近肖瘸子的耳朵低声说:哥,面子你也有了,弄出人命也没啥好处,要不这样,我们每人喝一半,剩下的让这俩死丫头喝掉。他看着肖瘸子,直到肖瘸子把杯中酒喝了一半,周六指才喝了一大半。

肖瘸子看看春妹,又看看周六指,他的目光有点像锥子,落在谁身上谁都浑身不舒服。

春妹和耗子那天都喝了一斤多58度的老白干儿,顺子直接把两人拉去医院洗胃。春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变成了酒,身体发轻发飘,好像灵魂都飘出了躯体。

原来灵魂走了,身体会轻如鸿毛。

但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晰。也正因为清醒,她会格外痛苦。凌晨时分,她看到有人走进病房,向她靠过来。她一脚踢过去,那人灵巧地躲开了。

是晃着一颗光头的周六指。

把偷我的刀还我!春妹冲他低吼。

周六指从兜里掏出刀子,那是他将春妹按在水盆里时,从她身上摸走的。周六指将刀子塞到春妹手里,顺势攥住春妹的手,眯着细目说:你咋那么傻呢,不是你的事也往身上揽,肖瘸子是好惹的吗?春妹还在用力挣扎,气咻咻地对周六指说:滚犊子!谁让你管我的事?

不是怕你吃亏吗?周六指撇嘴说,我要不先收拾你,那四斤白酒喝下去你们姐儿俩不死也得扒层皮!

春妹不挣扎了。周六指一放松,春妹的刀子划破了他的手指。

操!手指是我吃饭的家伙,就不该管你的破事!好心没好报!周六指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臭脾气,也能干这行?

春妹不说话,握着手里的刀。那是水果盘里那把雕花弯刀,握在手里小巧而熨帖,弧形的刀身正好套在手腕上,极具杀伤力,却又轻易不会被人发现。春妹放在枕头下,梁老板送给她的那晚,曾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夜晚回家不安全,留着防身。

春妹跟周六指要了支烟,靠在病床上吸。因为吸得急,她急剧地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

春妹到夜总会不久,陪梁老板跳舞。梁老板走时,伸出大手跟她相握,温润而有力。大手拿开时,把小费也留在她掌心。这样的付费方式,让春妹觉得受了尊敬。接连一周,梁老板每天夜半都领着几个朋友来夜总会。那正是春妹心里空虚无助没有寄托的时候。她想儿子小贝想到绝望,心里烦。两人好了一个多月,春妹发现肚子里有了,跟梁老板说了,以为梁老板会娶他,不料梁老板又惊又怒,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你怀的是谁的野种?再说我有老婆,这地方都是逢场作戏

有些痛不在脸上,就像有些爱不在脸上,没人看得清。尤其在夜总会的灯红酒绿物欲横流里,看似有情的,却是无情。看似无情的,可能又有情。

周六指看着暗影里的春妹,说:你后背上的伤咋弄的?我替你收拾那人去!

春妹对周六指吼:滚王八犊子,用不着你装好人!眼泪却在这一刻,刷地一下流了满脸。

周六指茫然失措地看着流泪的春妹,心里一疼,又一疼。

淹水

周六指的鱼苗已经一指长,长势奇好。姐夫站在塘边看着鱼塘里一尾尾游动的鱼,说:今年的雨水对鱼塘很有利,不过--他望着蒙蒙细雨,后面的话没有说。

鱼塘二十万包的,周六指跟肖瘸子的二节楼在银行贷出二十万。1998年之前,码头附近有点钱的都在高坡上盖了二节小洋楼。后来政府规划不再给批件盖房,这些盖起来的小洋楼就越发地值钱,每个楼都值二十万。

那天坐着姐夫的黑色捷达在雨中穿行,路过夜总会时,他一歪头,眯缝着眼睛笑着对姐夫说:咱俩去里面喝两杯。

姐夫的脸色有些阴沉,周六指就没敢再说什么,眼前却浮现出春妹凛冽的目光和时而又宁静得像片叶子似的神情。

春妹像个谜,吸引着他去靠近,去探询。渐渐地,他发现他不仅对春妹的伤感兴趣,他对春妹的其他都感兴趣。每次去夜总会,他总是找春妹坐他身边。起初春妹看到周六指就扭脸闪到一边,周六指也不生气。他安顿好了朋友,就跑到休息室跟春妹搭讪。春妹去吧台帮忙装果盘,周六指就把下巴颏垫在吧台上不错眼珠地看春妹忙碌。春妹冷着脸对他,他依然笑嘻嘻的。春妹拗不过,陪他跳舞,他把胳膊支出一尺去,从不在春妹身上揩油,春妹渐渐对他没了戒心。

有次周六指在灯光下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道很深的牙痕,对春妹说:熊样,你咋那么不识逗呢?看给我咬的,那次在派出所跟你开个玩笑你也急眼?

春妹白他一眼说:你才熊样呢!

周六指有两次是跟肖瘸子去的,他也把春妹叫到身边。肖瘸子要是张罗喝酒,周六指就替春妹把酒喝了。他是故意做给肖瘸子看的,春妹是他的朋友,肖瘸子如果想找春妹晦气,那就别想了。

肖瘸子每次看到她坐在周六指身边,他嘴边就有抹诡秘的笑。春妹在那笑里如芒在背。肖瘸子跟梁老板来过,春妹不想见到跟梁老板有关的人。有一晚周六指接个电话去外面听,春妹刚要跟出去,被肖瘸子叫住。

听说梁老板前段日子出了点事,跟你有关吧?肖瘸子的目光闪烁得像剑锋上的光泽,一钩一钩的,钩得春妹身上的肉疼。

你希望有关还是无关?春妹不好回答肖瘸子的话,但又不能装作没听见,她反问了一句。

肖瘸子呵呵笑起来,点燃一支烟。他的眼光在幽暗的舞厅里像探照灯似的扫视了一遍,然后对着某个角落一努嘴,说:耗子跟那个小兔崽子好多久了?他也问了春妹一句。

大厅里灯光亮起,耗子跟拾掇桌子的小男大刚勾肩搭背,不是一般地亲热。

肖瘸子不再跟耗子跳舞,但是他的眼光依然有意无意地放在耗子身上。

春妹第二天把肖瘸子的话学给耗子听,提醒耗子小心点。别在肖瘸子面前太抖瑟,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耗子却嘻嘻哈哈笑得像个下蛋的鸡:个傻,气死他!

雨水一天紧似一天,正是酷夏时节,却很少有开晴的天。

周六指的鱼塘四周成了汪洋一片河。姐夫雇人帮周六指将鱼苗运走,但也只能运走一部分。周六指和肖瘸子都不相信嫩江湾的水会涨过大坝,漫到黑鱼泡的鱼塘去。历史上就没有过这样的事,鱼苗在运转途中,会死伤很多。可雨却越下越大,接连下了三天倾盆大雨,嫩江湾的水冲上了堤坝,围住了夜总会,也把鱼塘冲开,大鱼小鱼顺流而下,嫩江市的郊区边上,都飘着鱼。两尺长的鲶鱼一元一斤,达到了历史最低价。

周六指的鱼塘想转移已经来不及了,人转移出来就已经是万幸。周六指骑着摩托车,车灯在雨夜里像道披荆斩棘的闪电。路过夜总会时,他在闪电中看到水已经漫上了夜总会的最后一个台阶,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知道此时此刻春妹在哪里,在干什么?他把摩托停在道边,从皮夹克里摸出姐夫送给他的大哥大,给春妹发了个传呼:罗婷,你在哪儿?春妹很快用夜总会的座机给他打来电话。

我操,你他妈挣钱不要命了?周六指跨着摩托,看着大雨中围困的夜总会,气急败坏地说。

就剩我一个人,出不去了--春妹的电话随后就断了。大水冲垮了电线设备,信号中断。

春妹那天早就已经离开夜总会了,但是回到出租屋后,她发现雕花弯刀不见了。她打车去了夜总会,司机送到公路上就不走了,春妹?水走进夜总会,那时水还刚到她的膝盖。夜总会的大门用铁锁锁着,她在水里摸了块江石,砸开门锁,上了四楼,打开所有的灯寻找弯刀,却始终没找到。直到周六指给她打传呼,她才惊觉已经夜深,外面是哗哗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四周黑汪汪的一片,到处都是水,她已经走不出去了。

周六指向夜总会望去。四楼的窗口洞开,闪电映出一个女孩的身影,洞开的窗子吹进去的风将女孩的长发倏然吹起,像天幕上飞起无数只鸟的翅膀。周六指的眼前恍如隔世般地出现医院的某一晚春妹坐在窗台上的情景。

他骑着摩托去了夜总会,路上的水阻碍了摩托的行驶,江边长大的周六指不会被水难住,他干脆弃车涉水游了过去。夜总会的大门洞开,水已经冲进了一楼的半个楼梯,周六指径直奔上四楼,看到春妹在四楼的楼门口向下看着他,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两只眼睛却在暗夜里闪烁得像璀璨的星光。周六指冲过去,一把将春妹抱在怀里。

外面的水势足以冲走一头壮牛。周六指带不走春妹,他留了下来,大哥大也没信号了,他们只能等天亮再说。

那夜,周六指一直抱着春妹,后来他解开春妹的衬衫扣子。当他把春妹的衬衫扣子都解开时,春妹忽地一下把衬衫合拢,用双手紧按着,抬了目光,盯视着周六指良久,呓语似地问:你爱我吗?

爱。周六指握住春妹按着衬衫的手。

春妹的手松开了。周六指把春妹裹夹在身下,用舌尖撬开她的牙齿。春妹浑身颤抖着,但最后还是抱住了周六指的腰。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夜总会里停电了,四周黑压压一片,天上是雨,地上是水,好像世界末日要来的时刻。两人在黑暗中发出粗重的喘息,不知疲倦地翻滚着。春妹起初有些艰涩和生硬,她在黑暗中闭紧眼睛,但还是阻止不了梁老板的脸一次次出现在脑海里,跟周六指的脸上下左右地交错,让她的心事越来越沉,沉得像身体里的泪水,渐渐地晕满了眼眶,缓缓地从眼角边一滴滴地滚落。

周六指用舌尖一点点轻吻着春妹后背的伤疤,那就像用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心事春妹依偎在周六指的怀里,把伤疤的事说了。秘密说出来,也就是把心事放下的一刻吧?

当梁老板告诉春妹他没有生育能力,当春妹知道梁老板有家有妻子时,春妹按着肚子里还只有鸡蛋大的胎儿,心如刀剜。懊悔与仇恨充塞了她的内心和头脑。

桌子上放着梁老板送给春妹的雕花弯刀,刀刃薄而锋利,被春妹攥在手里,直直地插进梁老板的身体。梁老板一推春妹,春妹撞在炉子上。炉子上烧着一壶??冒热气的开水,开水就全都浇到春妹的后背上。

操!我要宰了他!周六指心疼地抚摸着春妹崎岖的后背。

窗外的雷电像条火蛇一样瞬间照亮了房间,周六指看春妹的后背惨不忍睹。春妹没有说话,在闪电瞬间照亮房间的一刹那,她看到一张桌子下躺卧着那柄发出寒光的雕花弯刀。

天亮了,姐夫的电话打到周六指的大哥大里。姐夫雇船顶风冒雨来夜总会接周六指。当春妹看到雨幕后面露出周六指姐夫的一张脸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姐夫梁老板也看到了大雨中长发黏在身上的春妹,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差点松开握着的船桨。

这一切都被拉着春妹的周六指看到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雨里,半晌,他看了看春妹,又看了看姐夫,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江上的雨更密集了,船头掀起的浪花有一人多高,一个浪头砸在小船里,浪头过后,三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是湿淋淋的,好像都大哭了一场!

告密

1998年夏天的那场洪水,淹没了无数的村庄农田和鱼塘。小贝的爸爸撑船到江上打鱼。那时糖酒公司早已经黄了,他卖鱼为生,有时也喝得烂醉,有时也打鱼解闷儿。那天他喝醉后出去打鱼,风高浪急,他竟然掉进滔滔的江水里。

小贝的爸爸出殡那天,春妹穿着一身黑衣去了,第二天,她又一身黑衣,让母亲陪她去了婆家。春妹的高跟鞋踩在院外的沙石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站在菜园里的一个三岁的孩子回过头,漠然地看了眼春妹,一句话没说,人也没动,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那是小贝,他正在尿尿,时尿时停,用尿水浇着地上的蚂蚁。春妹走过去,蹲在小贝面前,看着小贝黑亮亮的眼睛,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妈妈。小贝看也不看春妹,黑葡萄似的目光看着地下被他的尿浇得四散奔逃的蚂蚁,淡漠地说:你来了还要走。春妹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眼泪已漫了上来。

母亲跟春妹是去接小贝的,孩子没爸,不能再没妈。婆家不同意,儿子刚走,不能连孙子也走。春妹木然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小贝先是坐在炕上,后来他悄悄地绕过炕,爬上挨着炕的木床,又从木床翻到椅子旁边,用柔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春妹放在椅子扶手上苍白的手,像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春妹静静地看他,看到眼泪悬在眼眶里。

春妹跟母亲走到巷子口时,忽听后面小贝撕心裂肺地叫:妈妈,我要跟你走--

春妹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打车直接去了法院,打官司要小贝。那晚,停电了,母亲和春妹坐在黑暗里,母亲说:老二啊,人犟不过命,他爷爷奶奶愿意管最好了,你将来还要嫁人。春妹说:就像你担心我一样,我这么大了,你还担心我,小贝那么小,他又没爸,我一辈子都会揪心。母亲流着泪说:那你将来就不嫁人了?你怎么养活孩子?春妹不说话,直到睡觉,春妹再没说一个字,只听见房间里母亲的叹息。

耗子也劝春妹:个傻,轻手利脚地想怎么玩都行。你带着个宝,还不拖死你?春妹说:我生他,就必须管他,这是我的责任。人不能总为自己活着。我已经不听父母的,再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我他妈还叫人吗?

春妹认定的事,没人能劝说她。她最终打赢了官司。

春妹忙碌起来,白天画画,晚上去夜总会,周末带小贝出去玩,她脸上的笑容多了。母亲每天接送小贝,对春妹依然黑着脸,但没再疾言厉色。姑娘大了,做妈的说不听,管不了。

春妹的画明快起来,虽然也离不开码头、江水、船只、碱蓬草,但画中的颜色明艳艳的。每个周末她都带小贝去新华书店买连环画。这天,她跟小贝从书店出来时,看到门前已经呼啦啦地拉起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为洪水中失去村庄和农田的农民兄弟捐款。条幅下面坐着市政府的要员,小桌上摆着捐款箱,电台报社的记者跑前跑后,忙着将捐款的景象摄入镜头。

春妹穿着一件松垮的衬衫,一条牛仔裤,长发寡淡地挽在脑后。她在对面的冷面棚里给小贝要了一碗冷面。春妹从夜总会出来,会刻意地不打扮,担心别人认为她是夜总会的女孩。可她身上的慵懒却依然吸引人。一家服装店里走出两个男人,经过春妹面前,暧昧地问:你咋那么像码头夜总会的春妹?

春妹眼皮都没撩,理都没理那两人。当着小贝的面,她故作镇静,心里却哆嗦了一下,在家乡的夜总会做,被人指点是迟早的事。只是,她舍不得离开小贝,离不开这片土地,这里的江水,这里的风吹过留下的痕迹。

小贝看着捐款箱前忙碌的人,问:妈妈,他们在玩什么?

他们在捐款。春妹蹲在小贝面前,郑重地问他,你想玩吗?小贝点头。春妹塞给小贝一百元钱,叮嘱他怎么做。她远远地看着小贝走到书店门前,看着他笨拙地把一百元塞进捐款箱。记者街人都询问小贝,小贝什么也没说,快乐地向春妹的方向奔来。春妹转过脸,不想让人知道捐款的是她。

耗子出事了,在小男大刚的出租屋里,两人赤身缠绕在一起时,警察突然踹门而入,将他俩带到派出所。警察问耗子在夜总会跟多少客人睡觉,说出一个客人的名字,奖励一千。如果不说,罚款一万。

耗子对审问她的治安员说:我跟大刚谈恋爱,凭什么抓我们?

治安员一巴掌将耗子扇了个跟头,说:小姐小男谈个鸡巴恋爱?那男的都招了是嫖客,你要懂恋爱就不会去做小姐跟男人随便睡觉。

小姐是下等人,连谈恋爱都是没资格的,是有罪的。

春妹在夜总会给耗子凑钱交罚款。耗子平常嘴损,但这种时候,每个小姐都有同命相怜的感觉,便都出了一点。春妹拿着钱去派出所交罚款,见到鼻青脸肿的耗子,眼圈红了。

耗子对春妹说:这事肯定是肖瘸子找人点的炮儿,个傻,坏透腔了!又看看春妹说,周六指跟他做买卖,得长点心眼,别让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春妹的眼睛里就有点落寞。周六指自从涨水过后,再也没来过夜总会,也没给春妹打过电话。春妹明白,他们的缘分刚开始就结束了。

肖瘸子再次出现在夜总会,是跟几个陌生的朋友来的。他找春妹上桌,陪他的一个朋友。桌上他们不时谈到贷款鱼塘的字眼,还谈到周六指。春妹的耳朵就支棱起来。其中一个人说:肖哥你这招釜底抽薪真是高,等银行收贷时,周六指就会傻眼,你的房子早跑了。

肖瘸子就笑得很得意。

春妹听个大概,但听明白了意思。肖瘸子跟周六指联手贷款承包的鱼塘,鱼塘被毁,肖瘸子打算找人托关系把他抵押在银行的二层楼抽出来,那笔贷款让周六指的二层楼独立承担。1998年的一些房产评估政策还不健全,许多几万元的烂楼都能在银行贷出十多万,这事不稀奇。

春妹到吧台给周六指的大哥大打电话。

我是罗婷,有事找你。春妹对周六指说。

啥事?周六指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四周围一片呜嗷喊叫喝酒划拳的声音,显然是在酒桌上。

是大事,跟你的生意有关。春妹硬着头皮说。

啥啊,你大点声?周六指那边的杂音太大,没听清春妹的话。

肖瘸子要算计你--春妹说。

谁要算计谁?周六指的话说了一半,话筒里就没动静了。

春妹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不是没电就是没信号了。

春妹有点着急,听肖瘸子他们说,可能明天就着手去办,不及早告诉周六指,肯定会耽误事。耗子在吧台里听见春妹打电话,她不耐地对春妹说:周六指他们最近都去长胜舞厅玩,不找你了,你还贱贱地给他通风报信?

夜总会又来了一桌客人,有香港客商,要找个唱歌好的小姐上桌。春妹的嗓音在夜总会数一数二,老板娘叫春妹去,春妹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旁急坏了耗子,她踢了春妹一脚,着急地说:个傻,有病啊你,那桌客人小费都是五百。春妹说:那你去吧。耗子气急败坏地说:我这嗓子跟破锣似的,一张嘴都得吓跑了。

春妹出了夜总会,打车去了长胜。长胜那晚的客人很多,春妹进了舞厅,再次给周六指打电话,依然打不通。舞厅里响起音乐,包房里的客人纷纷出来跳舞,春妹看见周六指跟一个小姐来到大厅跳舞,她的心里像浮着一条鱼,吐着气泡,不停地换气。但她不怨周六指,谁让她之前跟周六指的姐夫梁老板有过关系呢?周六指在夜总会被水淹时能游水去陪她,她欠他一个情。

音乐停了,春妹紧走两步,叫住周六指。

周六指那晚喝了不少的酒,看到春妹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在灯光下斜睨着春妹,缓步走过来,一把攥住春妹的手腕,攥得春妹疼。周六指回头对顺子说:给那个小姐小费让她走。他拽着春妹要春妹跟他去包房,春妹站在门口没有动。

我不是来陪你喝酒跳舞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春妹把肖瘸子要算计他的事说了。

谢谢你,你要是--后面的话周六指没有说,只是用力地攥着春妹的手。

春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周六指没说的话春妹明白,梁老板是横亘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春妹不会往桥上走,周六指也不会。

二十多岁的周六指,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再加上喝了些酒,一听到肖瘸子要算计他,心里烧开水似的泛花了,平常没事净算计别人了,今天听到别人要算计他,这还能容忍?二话没说,踹着摩托,风驰电掣去了肖瘸子家,咣咣地敲门。肖瘸子一开门,就被周六指一拳撂倒,砸断了鼻梁。

周六指恶狠狠地骂:扯他妈的王八犊子,老子的房子你也敢踅摸?整不死你!

肖瘸子在刺骨的疼痛里,眼前蓦然闪过春妹的脸。一定是夜总会的小婊子告的密!

纹身

刺客纹身馆的墙上,精美的纹身图片被春妹一张张浏览着,最后,她跟女老板要过纸和笔,在纸上画了一朵粉嫩的荷花。风将门帘吹开,带进傍晚的一些细雨,一只彩蝶翩然飞过门帘。春妹的笔在荷花上面,勾勒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出淤泥而不染,即使是一只蝴蝶,也要飞过沧海。

白炽灯固定在手术床上,女老板撩开春妹的衬衫,后背是一片粉嫩的伤疤。女老板犹豫地说:有很多人年龄大了,会来洗纹身。

我选现在纹身,纹下的图案会跟我进坟墓。春妹静静地说。

女老板在春妹的后背上画好图案,电动纹身针沿着画好的线条一下下刺入春妹的肌肤,那些疼痛像密密麻麻的心事,网住了春妹的忧伤。

后背上的荷花蝴蝶栩栩如生。春妹知道,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后背上有纹身的女人,谁知道这样的女人曾有过怎样的遭遇?纹身是道天河,隔开春妹的一生。她的后半生,将不相信爱情。

可是又有谁知道,就算是有成片的伤痕,春妹也要在伤痕上作画,多艰辛的路上,她也要活出自己的锦绣。

春妹走了,像一滴水融进外面的雨里。

门帘后面的躺椅上,站起一个人。鼻梁上贴块纱布,是被周六指打断鼻梁的肖瘸子。肖瘸子住院期间,梁老板揣了一万块钱去病房看他。梁老板是大生意人,肖瘸子卖了他个面子,跟周六指的账就没再算。当然,釜底抽薪的事已经曝光,他托的人自然不能帮他做了,他们也不想得罪梁老板。

肖瘸子撩开门帘,走到女店主面前,点燃一根烟,叼在嘴角,似是不经意地说:她纹的什么?

女店主把春妹画在纸上的图案推给肖瘸子,眼角扫了眼肖瘸子,问:你又感兴趣了?

肖瘸子看着纸上粉嫩的荷花和墨色的蝴蝶,说:她画的?眼前不禁浮起春妹的一颦一笑,远看像副静静的山水画,靠近了,却像块焐不暖的冰。

大水撤下去了,嫩江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喧哗。

夜总会里,春妹变了个人似的,对什么客人都摆出一副笑脸,她要赚钱,有了钱,她要买房子,她要给小贝一个殷实的家,跟小贝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作画。她卸掉了紧身的黑衣,换上轻薄的豆绿色裙子,修长的脚上穿着松糕底的墨绿色凉拖,陪客人唱歌跳舞,一天又一天。钞票越摞越厚,春妹的眼睛里却溢满越来越多的忧伤,心里似乎在等什么人,但她又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人值得她等待。

这天晚上,老板娘拉着春妹的手,在幽暗的大厅里穿过跳舞的人群,走到一个包房,她把春妹推进房间,随即关上门。

包房里的灯光很暗,但春妹还是很快就看清了男人的脸。春妹转身想走,被男人一把拽住手腕,坐到椅子上。我又不是狼,见我你走什么?肖瘸子把脸凑到春妹跟前,目光钩子似的,瞄着春妹的脸。

春妹别过目光,说:你跟我朋友跳,我不能再陪你跳。

你还挺讲究?肖瘸子笑起来,凑近春妹耳边低声说,你跟姐夫睡完跟小舅子睡,咋跟我跳舞喝酒却讲究起来?

春妹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她抄起桌上的酒泼了肖瘸子一头一脸。

肖瘸子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动怒,拽住春妹的手去舞池跳舞。他趁着大厅里关灯的几分钟,把手从春妹的衬衫后面伸进了春妹的脊背,边抚摸边说:听说你后背纹了只蝴蝶?

春妹拽出肖瘸子的手,很想在上面咬一口。但她忍住了,刚才的冲动也冷静下来。她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打架的。

肖瘸子一桌人走时,他没给春妹打小费,让春妹送他到楼下的台阶时,他给春妹小费。春妹伸手去接,他顺势攥住春妹的手,强行把她拉到车上。

那晚,春妹坐在宾馆的房间里,衡量着怎么对抗肖瘸子的硬来。但肖瘸子并没动她,而是坐在对面跟她聊天。

银行抵押二节楼的事,你跟周六指说的吧?肖瘸子一边喝着刚沏的铁观音,一边问春妹。

春妹不说话,盯着肖瘸子,心里直打哆嗦。得罪肖瘸子,肯定没好结果。当时告诉周六指时她并没想这么多,她只是不想让周六指吃亏。

肖瘸子笑道:我们闹笑话,不是真事。我们是好朋友,能算计他吗?

春妹戒备地看着他说:你们是好朋友你还把我领这儿来?

肖瘸子??儿地喝掉一杯茶水,才抬起头,对春妹说:周六指这阵子都在别的夜总会玩,他早不要你了,你还为他守着?傻不傻啊你?

春妹没有说话。周六指的脸在她眼前浓了淡了,远了,近了。

周六指来宾馆找肖瘸子。

耗子看到春妹被肖瘸子拉上车,知道大事不好,情急之下,给周六指打电话。周哥,罗婷被肖瘸子硬拉上车了,个傻的脾气你知道,肯定吃亏!

周六指心说坏了,肯定是肖瘸子知道春妹把房子的事告诉他,跟春妹找茬儿去了。他骑着摩托来到市宾馆,一问总台,肖瘸子果然在他长包的房间里跟人打麻将,他腾腾地上楼,闯进肖瘸子的包间。

肖瘸子正和朋友玩麻将,一见周六指,笑着说:玩两把?

周六指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找罗婷。

肖瘸子上下打量着周六指,叼着烟卷斜着周六指说:没带家伙儿来啊,上次的事我是看你姐夫面子没跟你瘪犊子算账,咋的,今儿个又来踏平我?

周六指也知道上次的事太鲁莽了,可今天的事必须扛下来。春妹是因为向他通风报信才惹了肖瘸子。他想了想,坐下来,对肖瘸子说:上次的事我给你道歉,但罗婷我今天必须带走。

肖瘸子也没来硬的,摆手让旁边玩麻将的下去一位,指了指椅子,让周六指坐下,说:今天赢了我,人你就带走。

周六指信心百倍地坐下了。玩麻将他很少有输的时候,六指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偷钱利索,偷牌也让你抓不着。

肖瘸子抚摸着一颗二饼,不舍地丢在桌上,对周六指说:罗婷后背上纹的蝴蝶贼漂亮,你早就看到了吧?

周六指看着那颗被肖瘸子抚摸的二饼,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春妹真跟肖瘸子睡了?他的表情都被肖瘸子看到了,肖瘸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得意地笑了。

肖瘸子对春妹有种特殊的感觉。当初跟梁老板去夜总会时,他就注意了她,但那时春妹是梁老板的舞伴,等梁老板不去了,他以为可以抱得美人归,不料半路杀出个周六指,坏了他的好事。

肖瘸子想得到的,总会想方设法地得到。

周六指那天的牌打得不顺手,一直输到兜里只剩下钢子儿了。以往他都是假输,怕赢多了没人跟他玩,这次是真输。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春妹,不去见春妹,并且去别的夜总会找别的小姐玩,他以为他已经成功忘记了春妹时,不料耗子的一个电话,他竟然想都没想就到肖瘸子这里来要人。

肖瘸子并没难为周六指,让春妹跟周六指走。两人下楼,走出宾馆,周六指一直没跟春妹说话,他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他的摩托就停在宾馆的台阶下,他下了台阶,跨上摩托,一脚油门儿,摩托像只怪兽一样嗷地一声开走了。

春妹站在冷清清的街道上,背后是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她觉得冷,用左手抱住右肩,用右手抱住左肩,自己给自己取暖。

折磨

隔天,周六指顶着颗光头出现在夜总会的大厅,醉醺醺地要找个小姐陪他跳舞。

春妹一直坐在大厅的吧台里,看着周六指跟女孩在大厅跳舞。直到夜半周六指走时,春妹依然雕塑一样坐在吧台里。她不爱周六指,却为何看到他跟别的女孩搂在一起时,心里像一座空城似的冷风飕飕地吹?

周六指已经下楼跨上了他的摩托,却突然撒开腿,腾腾地跑上楼,看到春妹还在吧台里苍白着一张脸。他拽过春妹,拖上他的摩托。春妹说:王八蛋别拽我。周六指气咻咻地说:操,就拽你,拽你一辈子。春妹手蹬脚刨地要下车,周六指用两只胳膊夹紧春妹,一边将摩托风驰电掣地开起来,一边贴着春妹的耳边恶狠狠地说:你再挣吧一下,我他妈就连同摩托一起开到江里去,咱们同归于尽。

车子直接开去宾馆,一进房间,周六指就贴到春妹身上,用嘴唇去寻找春妹的嘴唇,春妹躲避了一下,这激怒了他。他喘着粗气强硬地剥掉春妹的衣服,将春妹裹夹到身下,直到把一身的力气都冲荡进春妹身体,才把汗涔涔的额头俯在春妹胸前,喑哑着嗓音说:想忘记你,可忘不掉。

为什么要忘记呢?春妹没有问,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细致地亲吻着周六指的肌肤,像最后一次跟这个男人缠绵似的,极尽柔情地对待他。周六指早已领略了春妹的刚烈,却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温柔。在她柔软的水一样的身体里,他冲撞得像只鱼,叫得像只猫。

两个湿淋淋的人搁浅在床上,周六指抚弄着春妹的手腕,问:刀呢?黑暗里,传来春妹的声音:不是你的六指顺走了吗?周六指半晌无语,然后翻身从包里翻出一把小巧的弹簧刀,塞到春妹手里,说:用我的防身。

周六指被姐夫梁老板的船接回去后,一直绷着脸,像挂丧似的,沉默得像块石头。姐姐周丽极其疼爱家里的老疙瘩,以为他因为鱼塘被冲的事急的,劝他说:有姐和姐夫呢,怕啥?当交学费了。你才多大,做成这样不错了,可天灾人祸,谁也挡不了。周六指说:别叨叨,让我静静。

三天后的夜里,姐夫走进他的房间,摸着墙壁上的开关要开灯。黑暗里听见炕上躺着的周六指说:别开灯。又听见他说,黑着说话吧,看见你的脸,我就没有说话的想法了。

房间里都是烟味,姐夫枯坐在椅子上很久,一直没有开口。周六指也不说话。姐夫后来说:帮姐夫倒粮吧,今年的粮价行市看涨,我支起来,你帮我干。鱼塘的那点损失就是零头。周六指不说话,姐夫终于站起来,推开门想回自己房间,周六指突然把一个东西当啷一声掷在他脚下,沙哑着嗓子说:你背叛了我姐!

透着打开的门缝,走廊里昏黄的一缕光线射进来,梁老板看到脚下是那把送给春妹的雕花弯刀。他弯腰像捡起块大石一样捡起刀,用力握在掌心,刀刃刺进他的掌心,锥心地疼。

这一夜,春妹眼前梁老板和周六指的脸又在重叠交错,最后,周六指的脸盖住了梁老板的。春妹突然抬起汗淋淋的脸,问周六指:你会娶我吗?周六指想都没想就说会。他发泄到无力,冷汗被窗口吹进的江风吹干时,他感觉皮肤上紧绷绷的,有点冷。万一春妹像缠着姐夫一样缠着他要他娶她,他真的娶她吗?娶一个夜总会的女孩?娶一个姐夫要过的女人?

但春妹却没再追问他,他反倒有些失落。

蓦然,窗外的月光照在春妹袒露的后背上,他看到那伤疤的地方竟然纹了图案。他想起肖瘸子的话,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恶狠狠地问:够鸡巴抖瑟的,你纹给谁看?

春妹刚才还火炭似的身体缓缓地退到零度,她用僵硬的目光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周六指,直到周六指松开了拽着她的手。春妹下床,一件件地穿上被周六指剥掉的衣服,又捡起他的牛仔裤,摸出周六指的皮夹,拉开拉链,从里面的钞票中,用手指捻出一张,在周六指面前晃了一下,说:我还值这个吧?没等周六指说话,她转身走了。

从宾馆走回出租屋,春妹的身体刚才有多柔软,现在就有多坚硬,刚才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两个男人,一个是伤害过她的,一个正在伤害她。她望着墨汁一样浓浓的夜色睡不着。后半夜,下起了雷阵雨,闪电像火蛇一样将窗前照得雪亮,也一次次照亮大坝下面的江水码头还有沼泽一样的盐碱地。遥远的江桥上爬过一列火车。夜行的火车在风雨的桥头蠕动,瞬间又仿佛静止成永远的风景画,桥头两岸是令植物绝望的盐碱地。春妹临窗而立,她突然支开画夹,用色彩在白纸上涂抹那些在风雨中有些扭曲的景物:桥,火车,码头,浑浊的江水,还有被水淹没得只剩下草尖的碱蓬草。那些碱蓬草虽然只露出草尖,依然倔强地挺立在风雨里。

春妹曾经把她的画投给许多杂志社,都石沉大海,她甚至有些绝望了。但这幅画却让她突然从绝望中悟到了什么,如果一生能永远这么充满激情地创作,发表不发表无所谓。画画是一种心态,是一种生活,是一种追求美的行动。

春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大声而剧烈。混在外面的风雨里,谁也听不清。

周六指在春妹走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些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梗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后来他骑着摩托来到春妹的出租屋前,隐在角落里向屋里窥视。下雨了,他在闪电划过的瞬间,看到窗口出现春妹的身影。他想起大水那夜在夜总会的四楼窗口看到的情景。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他想什么都不顾地冲进去,抱住房里的女孩,可是暗夜的雨中,好像有肖瘸子的冷笑,在笑话他捡他的刷锅水。最后,他蹲在角落里,抹了把脸上的水。有冷的雨水,还有热的泪水。

又一个夜晚,夜总会打烊后,春妹打车回她的出租屋,喝多了的周六指骑着摩托一直在后面缀着。

春妹打开出租屋的门,回手关门时,被人用力地撞开。她以为是劫匪,直接把手里的弹簧刀扎了过去。周六指一把攥住刀子,恶狠狠地说:我操,我给你的刀你用来扎我?

春妹打开灯,看到周六指的手上都是血。她急忙去拿药棉给周六指包上伤口。周六指靠在床上打量着四壁挂的油画,那些画有两三岁的男孩,有江堤码头,盐碱地,碱蓬草,还有个裸着后背的女人,女人的后背上纹着粉嫩的荷花,荷花上面飞舞着一只墨色的蝴蝶。

油画中春妹的裸背真是美,纹身图案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后背的烫伤。周六指心里很不是滋味,春妹竟然拿伤疤作秀!他盯着春妹放在桌上刚刚把他伤了的刀子,说:你就是在这屋里扎的我姐夫吧?春妹正用手指给纱布系扣,听到这话,刷地一下,把纱布从周六指手上扯了下来。周六指跳起来,捂着手,哎呦哎呦地叫疼。

纱布重新又缠在了周六指的手上。昏黄的灯光下,周六指解开春妹的衣扣,春妹没有动。他看到了春妹的纹身,用手指抚摸着粉嫩的花瓣和蝴蝶墨黑的翅膀,说:有多少人看过你的纹身?不等春妹回答,他就忍不住将春妹按压在身下,咬着春妹的耳垂,气喘吁吁地说:肖瘸子比我有劲吗?春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狠命地在周六指肩头咬了一口。周六指更大力地按压她,她开始挣扎。两个人在床上的纠缠已经不是做爱,而是打架。后来春妹一脚把周六指踢到床下,低声吼:滚,永远也不想看到你!

周六指再也没出现。肖瘸子被判了刑。很久以后,有人从北京回来,说周六指在北京发了,跟肖瘸子在搞房地产。也有人说,周六指杀了肖瘸子,被判了无期关在四方坨子,还有人说在火车上看到周六指了,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行窃,还冲家乡人挤咕眼睛呢

梁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但一直没有孩子。周丽在雪天滑倒,流产大出血,摘除了子宫。他们夫妻后来在孤儿院收养了一个孩子,但不久又把孩子送回孤儿院。

老板娘的夜总会后来变成歌厅,再后来,变成家具城。不久前,我沿着江边散步时,看到夜总会的东墙上用白灰画了个圆,圆里是个大大的拆字。

耗子结婚了,生了龙凤胎。她嫁给在夜总会教她跳探戈的老温。耗子后来跟老温说了春妹的事,老温带耗子去了银行,取出十万元对耗子说:给你姐们儿打电话,看够不够?那时春妹已经躺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借钱给春妹是晚了,但认识一个男人还不晚。耗子觉得他跟自己一样傻,傻透腔了。傻子配傻子,谁也不吃亏,她就嫁给了老温。

一年后,春妹来了电话,她跟小贝在不远的一座城市生活,她在学校附近办起一个画班,有十几个学生。我在电话里问春妹:你有没有爱过周六指?春妹半晌无声。那为什么又走呢?

春妹沉默良久,才低低的声音说:我不想让他觉得欠我的而对我好--还有,那段过去我们都会耿耿于怀,我不想活得不痛快,也不想让他活得不痛快。老三,其实有时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在电话这端,心头突然一热。

当晚,我收到春妹邮来的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竟然是家乡嫩江湾码头,码头不远处的盐碱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碱蓬草,染了秋霜的碱蓬草红得热烈而蓬勃,那画面十分惊艳。画者署名春妹。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春妹的长发飘在雨中的情景在我眼前忽隐忽现,她眼里的泪水像一片浩瀚的海洋,她伤痕累累的后背上开着水灵灵的荷花,飞舞着艳丽的蝴蝶。无论多么艰辛的境地,春妹都会活出自己的锦绣。后来,那些顽强地生长在恶劣的盐碱地上的碱蓬草,那些火红火红的碱蓬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弥漫了我的视线

周六指在春妹家的门外站了半宿,像片孤独的叶子悬空贴在窗棂上。春妹站在地当中,两条腿都站麻了。后半夜,外面下雨了,江风混着雨水瓢泼而下,很像夜总会被水淹的那夜。春妹看着外面淋成落汤鸡的周六指,无声地打开门,周六指一走进屋子,就把春妹死死地搂在怀里。

设局

周六指白天跟姐夫做生意,夜里时常去春妹的出租屋,春妹每次都会从他的包里捻出一张钞票。她觉得只有拿了钱,才会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他们没有未来的,没有未来的情感就不要太腻。太腻的话,分开的时候会很疼。

有次周六指把光头凑到春妹跟前,斜着春妹,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娶了你,我每月能省下不少钱。春妹也半真半假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你就娶回去试试。但周六指再没接这个话茬。春妹也绝不会再问。下次周六指来,她依然留下一张钞票。周六指如果问:你就那么爱钱?春妹就说:肯定胜过爱你。

肖瘸子江上的业务开始跟南方人联手,据说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来夜总会依然会找春妹陪着。春妹一直冷冰冰,肖瘸子不在乎。只要春妹坐他身边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春妹曾跟耗子谈过陪肖瘸子的事:老板娘非让我陪,我推不掉--

耗子笑起来,捏着烟屁股用力地抽最后两口,才扔了烟头,说:我早硌厌死他了,个傻贼奸,你长点心眼儿,陪他别吃亏就行,最好多骗他点钱,替我出口气!

耗子从派出所出来后,春妹原以为她会跟大刚分手,没想到她却跟大刚同居了。

他那熊样你还跟他?春妹难以置信地问耗子。

过去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总揪着不放,哪还能找到好人?个傻。耗子叹口气。她很少有叹气的时候。这次的个傻不知她骂的是大刚还是她自己,也或者只是一种无奈的语气助词。

耗子在夜总会有几个铁子。知道她在派出所没把他们的名字咬出来,纷纷给了耗子一笔钱。据说耗子要买房过日子了。有勇气寻找爱情,跟相爱的人在一起,这事本身就让人羡慕。

春妹陪肖瘸子起初很抵触,但后来看周六指对自己忽冷忽热的,起伏的心就渐渐地恢复平静。她陪的是客人,赚的是人民币,陪肖瘸子和陪周六指,有什么区别呢?但是有一晚肖瘸子要拉她去宾馆的路上,她还是后悔了,她凝视着车窗外幽暗的夜色,犹豫着说:对不起--

肖瘸子把车停在暗夜的路边,握住春妹的手,后来把嘴唇凑近春妹的脸,在春妹光滑的脸上亲吻。春妹闭着眼睛不说话。肖瘸子伸手去解春妹的衣扣时,春妹伸手按住了衣扣。肖瘸子的手撤回了一只,那只撤回的手很快从他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春妹的膝盖上,随后这只手按在了春妹的手上

梁老板最近瘦多了。小舅子知道他的事情后,他觉得要跟妻子有个交代。有天夜里躺在床上,梁老板把在夜总会里跟春妹怎么相识怎么受伤的事情,跟周丽说了。那次住院不是车祸,是春妹的刀子扎伤的。

周丽无声地哭泣。清早,梁老板睁着一夜未眠的眼睛起床,捡起周丽摔在地上的皮包。包里掉落两张医院的化验单,一张是他的体检表:精子成活率恢复正常。一张是周丽的孕检单,他们在结婚七年后有孩子了。梁老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几个月前,春妹曾经苍白着一张脸对他说她怀孕了。他对她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你跟谁睡来的野种?

梁老板接周丽下班,周丽在几天之内,突然萎成一朵凋零的花。她要打掉孩子。道边开过去一辆摩托。骑着摩托的是周六指,周六指的后面坐着一个长发女孩。

周丽认出了弟弟身后的女孩是春妹。自从梁老板告诉她春妹的事情后,她去了趟夜总会,她想知道谁是春妹。现在,这个叫春妹的女孩竟然坐在弟弟的摩托上这个小婊子不仅勾引自己的老公,还勾引自己的弟弟。弟弟要跟这个女孩打交道,一生岂不要毁了?

周丽忽然抓住梁老板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疯了似的说:把那个骚撵走,让我弟弟离开她,我就把孩子生下来。梁老板的车子猛然停住,眼神复杂。

梁老板的货在江上出现点问题,他打电话请肖瘸子帮忙。肖瘸子一口应承,梁老板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肖瘸子拉长音调,对梁老板说:那个罗婷,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摆平。肖瘸子那晚搁在春妹膝盖上的一沓钱,没有帮他达成心愿。

这天傍晚,梁老板的车子在夜总会的外面转悠了很久,后来,他用大哥大给春妹发了条传呼。春妹很快从夜总会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梁老板的车前。秋日的夜晚,江边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春妹穿了身棉布格子的连衣裙,光洁的手臂裸在外面。梁老板凝视着春妹的眼睛说:上车吧。

车子沿着江边向下游开去,春妹始终没有说话,一直木然地看着前方。

车子忽然一顿,停了下来。梁老板在幽暗里伸手握住春妹的手。春妹的手凉得像一块放在雪天里冻了三天三夜的玉。良久,他的声音像哭泣似的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春妹的声音哽咽了。自从她从医院醒过来,就后悔用那把雕花弯刀伤了梁老板。

梁老板抚摸着春妹的脸,摸到一脸的泪水。他的心急遽地颤抖着。二十分钟后,梁老板的捷达车停在市宾馆楼下,在宾馆的512房间里,梁老板打开酒柜上的一瓶红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春妹,一杯在自己手里握着,他握着酒杯,轻轻跟春妹的酒杯碰了一下,杯子与杯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很像他当初见到春妹时的怦然心动。

春妹跟梁老板走,是想解释清楚一些事,或者是想跟梁老板再说说话,也或者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个男人,但喝过那杯红酒之后,春妹便倒卧在宾馆巨大的双人床上。

一个男人的一双手伸向她的身体,有些紧张有些慌乱又有些急迫地解开她的衣扣,她后背上的纹身清晰地裸露出来,那只墨色的蝴蝶在暗夜里似乎翕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

周六指来到市宾馆,从五楼的电梯里出来,皮鞋踩在走廊猩红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走到512房间门外,手里的钥匙轻轻转动,房门无声地开了。任何房门对于周六指来说,都形同虚设。

午夜的时候,他的传呼机收到一条留言,他按照留言的指引来到512。

房间里,春妹半个后背裸在橘黄的灯光下,后背上纹的粉嫩的荷花被被子遮住一半,那只墨色的蝴蝶,则非常清晰地飞翔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坐在床边的男人腰间围着条浴巾,正靠在床头舒服地过烟瘾,当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周六指时,愣了一下,但很快他恢复了镇静,说:这妞还真不错--是肖瘸子。

周六指一拳打过去,肖瘸子有了防备,一偏头躲开了。

春妹突然从梦中惊醒,她仿佛做了个梦,梦里她跟男人抵死缠绵,可忽然男人的脸却变了,变成一张恶魔似的面孔。

春妹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裸着,浑身一块布丝儿都没有,当看到床头也半裸的肖瘸子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再一抬头,她的目光跟周六指的目光接触。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一切时,脸上已经挨了狠狠的一耳光,她听到周六指发狠的话:婊子,贱货,破鞋--

春妹缓缓地穿上衣服,看也不看周六指,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我爱跟谁跟谁,你管不着!

周六指跌跌撞撞地出了宾馆,摩托车在路上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像个喝醉了酒的酒鬼。

那晚,梁老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了一夜游戏。新买的电脑,是嫩江市的第一台电脑,刚安装的网线,在游戏里,他杀死了很多人,他也被别人一刀斩成两半。血光糊满了整个屏幕。

出卖

春妹那夜浑身冰凉地走回了家。

等走到院门前,春妹才看清是父母的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牵引着孤独的灵魂似的把她牵引到家门前。她用裙子罩着膝盖蜷缩着蹲在门前,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漫漫长夜,不知道何时才能天亮。她蹲得两条腿发麻发僵,站起身,走回了出租屋。

躺在被子里,春妹冷得牙齿打颤。她被人出卖,还是被曾经爱过的男人出卖,她感到被人轻贱地疼。还有从周六指眼里看到的鄙视。她睡不着,她不敢想,头痛欲裂。后来她打开新买的VCD,把碟片放到里面。那是美国的大片《泰坦尼克号》。萝丝和杰克的爱情让春妹看得涕泪滂沱,尤其两人在水中生离死别时,让春妹想到她和周六指在大水中的夜总会那晚,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周六指焦灼而又鄙视的目光。当《我心永恒》的旋律响起,春妹一次次地落泪

坦白

周六指又来过夜总会,当着春妹的面,把一个小姐领走。

夜半在宾馆醒来,看到身边陌生的女孩的呼吸声,他感到自己的下作和恶心。他把女孩推醒,把钱塞在睡眼惺忪的人手里,打发她走。后半夜,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天光发白,朝霞从对岸的芦苇丛中升起,他觉得嘴里很苦涩,像吞了世界上最苦的黄连。

跟周六指走的是夜总会新来的小姐,她第二天来夜总会上班,一进休息室,耗子就从沙发上跳起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咄咄逼人地对她说:个傻,记住了,周六指再来找你,死活不能跟他走。他有舞伴--然后耗子又转头对休息室里坐着的小姐说:都听好了,周六指再来,谁也不许陪,谁陪我揍谁!

在夜总会做久了的小姐,就不屑地吐着烟圈,撇嘴对耗子说:赚的是钱,陪谁你还管得着了?

耗子就急忙点头哈腰地过去,把香烟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掏出来,分发她的小熊猫,连连说好话:咱都是小姐,不能做欺负自己姐妹儿的事,以后我拉来小费高的客人找你上桌。

春妹也当着周六指的面,跟男人走过。男人的车子在黑暗中迂回驶过狭长的小巷,停在春妹家门前。她翻过院门,在暗夜里走进房间,贴着小贝睡下。月光下,小贝的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圈阴影,让春妹总是忍不住用嘴唇去轻轻地亲吻。长夜漫漫,只有在儿子身边睡觉,她才觉得安稳和不设防。

母亲对春妹的事采取了不管不问。父亲耳朵背了,但眼睛能看到春妹晚归,他问母亲,母亲不耐烦地说:要管你去管,别让我管!

耗子私下问过春妹:个傻,跟周六指不处了?他怎么来咱们的地盘跟别的小姐跳舞,这也太不把你当回事了!春妹不解释。她变得沉默了,沉默得像一株植物,只要有水,就会静静地活下去。

耗子去找周六指,她穿着一件到膝盖的连衣裙去烘干塔,那是她自认为最正经的一件裙子。找到正在指挥工人干活的周六指,她对周六指说:小姐谁没一两个铁子?这还是少的,多的都三五个。罗婷就跟过梁老板一个人儿!那还是受骗上当的!梁老板当初没说他有家,就以为遇到恋爱结婚的主儿才跟的他,结果被他个王八犊子骗了。我敢拿我脑袋起誓,罗婷决不会跟肖瘸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因为不跟她老公睡觉差点被掐死,她肯定是被肖瘸子算计了。

这是耗子最有条理的一次演讲,也是耗子唯一一次没说个傻的一段话。

我跟罗婷的事,你不懂。周六指不太想跟耗子说春妹。他从兜里摸出烟,递给耗子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

有啥不懂的?你要么是嫌弃她,要么是看上别人了。耗子轻蔑地向周六指喷出一口烟。

我要看上别人我都是你养的。周六指脸红脖子粗地急忙辩解,我真没看上别人,我要是那样你就拿刀片我,拿镐把搂我,我都不带?的。因为着急,周六指嘴角叼着的烟卷都掉在地上。

耗子端详了周六指半天,眼里的光亮暗淡了,她叹息似的说:那你是嫌弃她。当初还是我劝她去夜总会的,我害了她。

周六指沉默着,点燃一只烟,沉默地吸了两口。

可她真是好人,比我正经十倍的好人。为了给你通风报信,她得罪肖瘸子都不在乎。那晚香港老客找她作陪,唱两首歌就五百元,她二话不说就跑了。个傻!去长胜给你送信。你摸摸胸脯,拍拍良心,你鸡巴嫌弃她?我看没他妈几个人能配上她。耗子忍不住愤慨万分地说了粗话。

那天耗子站在秋风里,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影子落在地面上,像只张惶失措的大鸟。耗子觉得这不吉祥,没再多说什么,连再见也没说,转身走了。

耗子跟大刚的恋爱已经谈得如火如荼,计划着要买新开发楼盘里的两室一厅。有个姓温的中年人总来夜总会找耗子跳舞。这人不喝酒不抽烟,就爱跳舞,跟耗子在大厅里跳快三,跳慢四,有一回还教耗子跳探戈。谁也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生意的,反正来这里的人多半有钱。耗子也不客气,竟然以各种借口从老温那里要出钱来,供她跟大刚挥霍。

耗子走后,周六指呆立在风中,站了很久。

耗子的话不时地响在他耳边。他眼前一次次地闪过春妹在夜半起床从他身边走时,在他的包里捻出一张钞票的模样。她不为钱,那她为的啥?那样的画面一次次地重叠交错,最后,他的眼前晃动着春妹泫然欲泣的泪眼。

肖瘸子的货从南方回来时,在江上碰到了水警。乱哄哄的一片喧嚣里,有个南方人把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丢进水里。水警打捞上来,竟然是一包摇头丸。肖瘸子正在岸上的某个宾馆里跟人打牌,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察。直接就把铐子铐在肖瘸子的两只手腕上。他起初以为是他赌博事发,在刑警队四楼的询问室里,那一大包摇头丸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时,他目瞪口呆,抵口否认是他船上的货。

肖瘸子进了拘留所,周六指找到当初给他们承包鱼塘办贷款的几个人,给了些好处,又说肖瘸子贩毒肯定是死罪,那几人就被说动了心,把周六指的二层楼的房照从银行抽了出来,所有贷款都押在了肖瘸子的楼上。

流产

周六指给春妹打传呼,约她去吃饭。春妹想了半晌,给周六指打电话,说:我的时间是用金钱计算的,付小费我就去。

春妹以为周六指会骂她,或者损她两句,这样他们就永远不用相见了吧?但周六指那晚心情很好,春妹一进花满楼的包间,周六指就把一沓钱丢在春妹面前,凝视着春妹的脸笑道:够不够到明天早晨的?

春妹没有看桌上的钱,而是一直看着周六指,看到周六指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她才把钱收起来。周六指被春妹的目光看得压抑,但看春妹收了钱,才感到轻松,继而又有些屈辱和说不明来历的愤怒。

入夜,江面上的秋风刮进了宾馆的窗子,房间里有些冷。周六指把身体压在春妹身上时,说:肖瘸子的船上发现违禁品,能让他狗日的把牢底坐穿。春妹的身体本来就冷,听了周六指的话,有点僵硬。她觉得这事情跟周六指有关,就问:你做的吧?。周六指没有回答春妹,而是反问她:我操,你心疼他?

春妹踹开周六指,想穿上衣服,但周六指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他头脑里都是春妹跟肖瘸子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于是他更加用力。

她拼命跟周六指挣扎,但健壮的周六指像只狼一样贴在她身上。她最后把呻吟变成了恳求。

周六指按住她的手脚,一直做下去。

春妹那晚叫得像只凄厉的猫。后来她的身下开始流血,血把床都染红了一片。周六指吓得脸色苍白,他抱着春妹上车,抱着春妹奔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声嘶力竭地喊:救人哪--

春妹流产了,她又一次怀孕,是周六指的。

春妹被推出手术室时,周六指握住春妹冰凉的手,声音像被外面的江风吹断了线,瑟瑟地问:谁的孩子?他希望春妹说是他的,虽然难受,但还有点安慰;也怕春妹说是他的,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成了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

幽暗沉重的病房里,春妹只说了四个字:一个杂种。就再也没说话。

有的时候很绝望,眼前一片漆黑,怎么都走不出黑暗。可后来发现走在黑暗里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遇到了希望,希望之火又一点点地暗了灭了,让你再次陷入黑暗的绝望。

周六指就是黑暗里的灯火,他带给了春妹希望,又把黑暗重新像座山一样压在春妹身上。

绑架

初冬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来,房屋树冠上,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

母亲去接小贝放学,路过街角的食杂店,进去给小贝买零食,里面有几个邻居在说明年开春这片房子可能要拆迁盖楼的事。母亲多打听了几句,等她再出来,小贝就不见了。

春妹那天感冒,在诊所扎吊针。母亲给春妹打传呼,春妹拽下手腕上的针头,一阵风似的跑回家。

小贝真的没了,房间的桌子上,只有春妹教小贝画的碱蓬草,火红的碱蓬草刺激得春妹眼睛发红,她颓然地坐在床上,用手一遍遍地展平画纸卷起的一角。母亲站在她面前像祥林嫂似的说:我就进去说两句话,出来孩子就没了,人贩子手也忒快了--

电话打进来时,春妹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扑到桌子上抓起话筒。对方说小贝在他们手上,三天之内准备二十万元,如果报警就撕票。全家开始凑钱,但凑够二十万是不可能的。春妹那晚一直在外面奔波,能打电话求助的人都求了,但是离二十万还远着呢。

春妹给耗子打去电话,耗子此时正蜷缩在跟大刚同居的房子里,抽了几天的烟她都不记得了。她后来拿起一把刀,比量着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切割下去会让她没有痛苦地尽快死亡,正犹豫不绝时,春妹的求救电话来了。她还没听清春妹说什么,就咧开瓢一样的大嘴撕心裂肺地哭着说:个傻,我要死了,救救我吧。

大刚把耗子的十多万元买房钱悉数拿走,突然人间蒸发了。

春妹在出租屋里看到了耗子,耗子老了有十岁,一直抽烟,被自己的烟呛得满脸泪水。她趴在春妹怀里哭个够,才猛然活过来似的问:你找我啥事?

春妹说:小贝被绑架了。

耗子立刻跳了起来,骂:我操他祖宗,谁干的?

春妹说:不知道。

肯定是肖瘸子干的!耗子说。谁不跟他他就报复谁,也只有他这么阴损。

春妹也这么想,但肖瘸子现在还在拘留所蹲着,他指使外面的人干的吗?

耗子不寻死觅活了,在生死面前,爱情算个?!耗子立刻化妆,找出她那些又薄又露的衣服披挂上阵,要去夜总会给春妹张罗钱。但春妹知道这个数目太大了,小姐们张罗不来那么多钱。

穿着一身黑皮夹克的周六指骑着摩托赶来,他听说春妹在四处跟人借钱。你借钱不跟我说?周六指的目光在暗夜里像团跳跃的火。

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见到周六指,春妹没有说话,转身就走。周六指追上两步拽住春妹,春妹搡开他继续大步往前走。江边的堤岸上有许多冰块,春妹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倒,周六指急忙过去扶春妹,春妹一巴掌打过去,他再来扶,春妹又打了他一耳光,周六指却紧紧地抱住春妹,春妹的眼泪在暗夜里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手里虽然不多,但找找朋友,怎么也能凑到二十万,这事就交给我办吧。周六指在夜色迷茫的原野上,给春妹擦去眼泪,揉着春妹冻得冰凉的耳朵,说:有我呢。春妹在周六指的目光里,渐渐松懈下来。周六指打电话给朋友,很快二十万有着落了,不出状况的话,第二天的下午就能到位。

赎金的事没问题了,春妹的心情好了一些,跟周六指去吃饭。周六指领春妹去一家鱼香馆,一盘嫩江湾的鲫鱼端上来时,他细心地把鱼肉上的鱼刺剔除,再夹给春妹。春妹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个男人,伤她最狠,又似乎爱她最烈。

自残

周六指接到一个电话,似乎很急,饭还没有吃完,他就把春妹送回家,匆匆骑着摩托走了。

周六指的摩托径直去了江边的一个仓库,顺子在里面焦急地等着他。火炕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孩子满脸通红,正在发烧。那是小贝,周六指让顺子做的,他绑架了孩子,再帮春妹把孩子赎出来,他想借此让春妹感激他,让春妹踏实地跟他一个人好。

小贝烧得很厉害,浑身滚烫。周六指担心小贝会烧坏,要打车把小贝送到医院。顺子拦住他,不安地说:六哥,要是有人发现我们跟这个孩子在一起,将来春妹知道了,还不跟你翻脸?

操,都啥时候了,顾得上那个,孩子命重要!周六指连夜把孩子送到市医院。小贝是急性肺炎,再晚来两个时辰,病情就会恶化。

周六指握着小贝扎着吊针的胖乎乎的小手,想象着将来跟春妹重归于好,是不是会跟这小家伙一起生活呢?孩子会接纳他吗,他能容下孩子吗?春妹的那段夜总会的经历,他不在乎吗?这些问题纠缠盘桓在他脑海里,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首先要跟春妹重修旧好。

周六指把小贝抱回码头的仓库,刚刚安顿好,春妹给他打来电话,说:我心里很难受,你能不能过来来陪陪我。

周六指很激动,这是春妹重修旧好的暗号。他什么也没想,让顺子好好照顾小贝,骑着摩托就离开码头。

出租屋里,地炉子已经点燃,小屋烧得暖暖乎乎,但周六指一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春妹疯了似的把他扑到炕上,手里的刀横在他的咽喉上,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把我儿子弄哪去了,快说!

周六指错愕地看着春妹,愣怔地问:你疯了,刀离我远点,给我割疼了。

你还知道疼?你再不说我就杀了你!春妹怒不可遏地瞪着周六指,你刚才去哪了?我妈家胡同的邻居在医院看护他爸,看到有人领着我儿子在医院。我儿子丢的事一胡同人都知道,他给我妈打电话,形容你的光头长相,不是你还能是哪个混蛋王八蛋?

周六指愣住了。他设计好的方案,只差一步就大功告成。他原本想到第二天下午把钱交给春妹,春妹再交给顺子的朋友,这事就齐了。现在被春妹发现孩子的行踪,他是死都不会承认孩子的绑架跟他有关,所以他装作无辜地看着春妹。

春妹手里握着刀子,那是周六指送给他的弹簧刀。刀子毫不留情地在周六指的咽喉上划出了一道血线。周六指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春妹,看了很久,看得春妹握刀的右手发软。春妹眼前出现了梁老板在小屋里浑身是血的样子。她突然收回了刀子,但却同时把刀子对准自己的左手腕,看着周六指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贱。那你就直说,别拿我的孩子出气,他才三岁,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用什么偿还,我都割下来给你--边说,边用刀子在她自己的左臂上用力切割着。鲜血四溅,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在自己身上砍着,像砍着别人的身体,她像一头失控的母狼,自残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救小贝的路。

周六指一把握住春妹的刀子。刀子太锋利了,周六指看到他右手的两根手指突然掉在了地上,那断落的手指半天还在地面上跳动着,年少时跟人学偷皮夹子的一幕在他眼前像只飞鸟一样倏然掠过

人质

那晚江边的医院,接待了两位伤者。凌晨时分,春妹走进周六指的病房。周六指在黑暗中枯坐着,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进来的春妹。天亮我就带你去接小贝。周六指默然地说。

春妹没有说话,她伸手想去触摸周六指受伤的手,但伸到一半,又害怕似的缩了回来。她伏在周六指病床上,半晌也没有说话。周六指伸手去摩挲春妹的长发,春妹突然紧紧地箍住周六指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哭得浑身颤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六指感觉胸口被春妹的泪水濡湿了。他把下颌抵在春妹的额头,轻声问:你爱我吗?春妹不说话,哭泣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有些爱无法表达,正如有些恨说不清出处。

周六指带着春妹黎明时分打车去了江边的仓库。仓库打开了,却发现里面没有小贝。顺子被捆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顺子看到周六指,着急地想说什么。春妹扑过去把顺子嘴里的破布扯掉,顺子看着周六指说:肖瘸子把小贝抢走了,他说--他看了看春妹,又看着周六指说:他要你拿五十万去赎孩子,否则,大后天就让你给孩子收尸。

他为什么抢走我的孩子?春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呓语似的问顺子。当她的目光看向周六指时,周六指无声地转过头,掏出大哥大给肖瘸子打电话。

肖瘸子船上的违禁品,是周六指做的扣。肖瘸子摆平这事花了不少钱,等他从拘留所出来,银行收走了他的二节楼。他的肺都气炸了,原想算计周六指的,没想到这个小瘪犊子倒把他算计了。要是当初没有春妹给周六指告密,被银行扣住的房子就是他妈周六指的。肖瘸子岂能吃下这么大的哑巴亏?正巧码头上的兄弟获悉周六指带走春妹的孩子,肖瘸子就半道儿从周六指的手里把孩子抢走了。春妹抢过周六指的大哥大,对肖瘸子吼:我没有五十万,周六指也没有,你要的太多了--电话里传出肖瘸子的声音:周六指那小犊子有钱,就算没钱,他还有个二节楼呢,刚从银行抽出去的二节楼,他是个地主,有钱,没钱的话你能死心塌地跟他吗?你们赶紧张罗钱,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打折扣和报警,我们就一起同归于尽。我活到三十二岁够本儿了,三岁的孩子还没长开呢,你自己掂量着办!

周六指拿着大哥大开始打电话筹钱,这次是真的筹钱。之前借二十万借得顺溜,那是他早跟朋友说好的,用两个时辰就还回去,但这次是真借钱,有些人一听就挂了电话。他把他的二节楼低价押给了朋友,却也只多了十来万,离五十万还远着呢。春妹站在地当中,看着周六指气急败坏地打电话,一次次地被拒绝。她茫然地走出仓库。

烘干塔里的气温在初冬的严寒里十分温暖,春妹头发上的白霜很快被里面的温暖融化成水,像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梁老板让春妹跟她到办公室去谈。进了办公室,春妹说:我要跟你借五十万。梁老板静静地坐在老板椅上,静静地看着春妹。

春妹说:我儿子被肖瘸子绑架,他要五十万。你借我,就是救我和孩子两条命,你不救我,孩子会死,我也会死。她一直看着梁老板,眼泪慢慢地氤氲在眼眶里,朝露一样滚来滚去,却强自撑着不肯掉下来。

我的钱差不多都投到生意上,手里没什么现金。再说,也都是贷款,还款的日子马上就到了。梁老板为难地看着站在桌前的春妹。

春妹去找梁老板借钱,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和力气,为了救儿子,她决定低三下四地到梁老板面前,乞求他看在她曾跟他有过一段美好还为他怀过孕流过产的事情上帮一帮她。梁老板还曾经把她出卖给肖瘸子,在某些事情上,梁老板是欠她一笔账的,好听的是她来借钱,不好听的是她来讨账。

春妹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像一株卑贱的小草乞求青松的施舍,但却被梁老板无情地拒绝了。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男人能抛弃她,能出卖她,当然也能见死不救。她强忍着眼泪,不肯在这个绝情的男人面前流泪,转身想走。却听梁老板在她后面说:要不,我让会计给凑凑,给你凑个两万块,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春妹浑身颤抖,她后悔来见梁老板了,曾经有过的美好早就变成了一件爬满虱子的袍子。两万块对春妹是杯水车薪,与其让这个男人心安,不如让他一辈子都欠着她的,一辈子让他良心不安。

春妹披着大衣去了宾馆,寒风凛冽,溯雪纷飞,她感到冷,冷得牙齿打颤。她用宾馆的座机给肖瘸子打电话,说她在宾馆等他。肖瘸子笑道:你以为你值五十万?就是处女也没这个价。春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好好陪陪你,孩子在你那里还得住上两三天,你要对孩子好点。

房门响,有人走了进来,缓步向浴室走来,是肖瘸子。浴室的门打开了,他看到裸背的春妹,瞳孔放大。

春妹不慌不忙地指着旁边的红酒说:我们先喝一杯吧。肖瘸子却没有动红酒,而是直接抱起春妹,放到外面的大床上。

两人在床上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肖瘸子大汗淋漓,心满意足。春妹把旁边桌上的红酒拿过来,喝了一口,嘟着嘴唇去亲吻肖瘸子。当她的嘴唇挨近肖瘸子的嘴唇时,春妹嘴里含的红酒就一点点渗入肖瘸子的嘴里。肖瘸子觉得这样很刺激很浪漫,就仰着头,让春妹又喂了他好几口酒。

几分钟后,周六指接到春妹的电话匆匆赶到宾馆的房间,看到春妹端着酒杯,她身旁的大床上,肖瘸子像只猪一样被捆着手脚。春妹喂他的酒里,掺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我操,你拿他当人质?周六指晃着一颗光头,光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春妹点点头。

两伙人马约定在码头的仓库里交换人质。周六指雇辆车,跟春妹把肖瘸子弄到车上,飞快地开去江边的码头。车行途中,挡风玻璃前忽然撞过来一只碧莹莹的蜻蜓,那蜻蜓叮地一声撞死了,薄如蝉翼的翅膀瞬间折成两半,春妹看着尸骨夹在雨刷里面的蜻蜓,那蜻蜓似乎动了动,忽地冲春妹一笑,竟然变成了一只恐怖的骷髅头。

春妹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再说这是冬天,数九寒天,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只蜻蜓?这让她对交换人质有不好的预感,莫非小贝出了什么事?

交换人质却很顺利,周六指从肖瘸子手下的手里抱过小贝,春妹把肖瘸子从车里拽出,放肖瘸子走。

被捆着手的肖瘸子很快被他的手下解开了绳索,他的眼光突然就变了,变得异常凶残。他不想就这么被春妹和周六指耍了,他从旁边兄弟的手里夺过一把刀子,向周六指的后背刺去。周六指两手抱着小贝转身往回走,根本不知道身后有把刀子已经恶狠狠地向他直刺过来。

春妹面对周六指站着,她因此看到那把刺向周六指的刀,她想都没想,就把手伸向肖瘸子的心窝,她忘记了她手里的刀子在割掉周六指的两根手指后,就被她永远地丢弃了。没有了刀子的手空空的伸向肖瘸子,只来得及攥住肖瘸子插进她身体里的刀柄。刀子扎进身体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嗤嗤的哨音,很像天空中飞过的那些鸟儿断翅的声音

尾声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周六指总是出现在我的书屋里,望着窗外过往的车辆行人出神。已经进腊月,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有时外面飘着雪,他也会来,偶尔他也会问我:罗婷还没有消息?

肖瘸子的刀扎到春妹的肾,春妹摘除了一只肾。就剩下一只肾的春妹却带着小贝突然离开,杳无踪迹。连父母和我都没有告诉。周六指从春妹失踪那天开始,就每天到我的书屋来。三个月后,他终于相信春妹是不想见他了,在一个飘着春雨的夜晚,他最后一次来我的书屋,带着一身酒气,对我说:你春妹说没说过她爱我?你说我偷了一辈子,怎么就他妈偷不到她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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