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病来如山倒。老爷子在医院做了三个疗程的化疗,头发就全脱掉了。他已经没有了下床走路的力气,他不轻易挪动身子。好像是,他要攒足全身的力气来咳嗽,才能咳出肺里的那些疼。可是老爷子面对我时,却极力忍住咳嗽,极力不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知道,他是怕我说他抽烟,怕我说他咳嗽时吐不完那些让人恶心的浓痰。他憋得满脸通红,还是想对我做出笑容。

他说:我没事,你不用常来看我。

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承认自己是因为吸烟患上了这个绝症。他笑得有些悲壮,让我心里针扎似的疼。我是他的女婿,他活到七十三岁这年,除了我和他的女儿刘青草,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病房窗外,正值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切都在悄悄生长。靠近窗台有株柳树,枝条上已经串满了绿得刺眼的嫩芽儿,一阵暖风刮过,那些嫩芽儿就像一张张懵懂无知的嘴巴,对着我和老爷子无声地喊叫。

我对老爷子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去踏青了。老爷子憋着嗓子,他用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对我做了回答。刘青草朝病房门外推着我,她说:你走吧,你忙你的去吧。

2

老爷子独自一人在乡下住了快十年了。他拒绝刘青草让他来城里居住的要求。他在乡下那片地上种菜,种粮食,养笨鸡,吸烟,吐痰,去河塘里洗澡,去树林里捉知了。他在乡下活得有滋有味,他说,他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一棵草,离开这里就活不了。

刘青草从济南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这座城市的第二中学教语文,我们经彼此都相识的熟人介绍,谈了一年恋爱。第二年春天,刘青草就和我结婚了,在此后的十年里,每年春节过后的第三天,我和刘青草都要去她家里吃一顿饭。这一天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我们骑着两辆自行车,晃悠悠地走在通往老爷子家里的大道上,寒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和衣角。我们在寒风里说笑,那些骑着摩托车、开着汽车的路人,都扭头好奇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和刘青草真是一对恩爱亲密的夫妻。

这一年春节,我和刘青草在老爷子家里吃饭时,老爷子劝我喝酒,劝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给夹菜,夹他喜欢的鸡头、鱼头、油炸的蝉蛹。他给我盛满了一碗小蘑菇肉丝汤,用他连连的咳嗽声逼我喝下去。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用他力所能及的热情招待我。他笑得很开心,咳嗽得也很厉害,他用他的咳嗽表达他的开心,他咳了很长时间,忽然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那些痰里的血丝,像脏水里的蝌蚪。刘青草给老爷子端水,擦嘴。刘青草对老爷子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得知老爷子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用QQ和袁丽聊天。

袁丽:亲,我想吃臭豆腐了。

卖臭豆腐的摊位在城北的小吃街上,好像是仅此一家。袁丽哼哼唧唧地做出小鸟依人状,要求我现在马上放下电话,去小吃街买臭豆腐,然后在半个小时内把臭豆腐送到她办公室里。她说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去她的办公室。

她:快来,来了我咬死你。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春节期间的半个月,我们没见面。这个中午正是好时机。虽然她不到三十岁的嘴巴灵巧鲜活,虽然她的舌尖就像一条跃上水面的鱼,曾经搅得我灵魂出窍,但我还是忍受不了臭豆腐的恶臭味,我可不想在她吃掉臭豆腐以后,再去和她臭烘烘的嘴巴亲吻。

我:你能不能吃点别的?肯德基?必胜客行不行?

袁丽:不,我就要吃臭豆腐。

袁丽近乎蛮横的撒娇让我心烦,我从来就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哄劝女人。我知道,如果我坚决说不去跑这么远买几块臭豆腐,袁丽肯定就会说我不在乎她。可是,你在乎我了吗?这寒风刺骨的大冷天,你就忍心让我屁颠屁颠地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买臭豆腐?我正想着怎么对付袁丽时,手机响了,是刘青草打来的,我对袁丽说,不聊了,刘青草打电话来了。

袁丽那边打出一个呸字。我顾不得再对付她,慌着接通手机。刘青草说:咱爸去医院查了,确定是晚期肺癌。

回家的路上,我几乎是一溜小跑的步子,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我很少有这么想急切回家见到刘青草的冲动。刘青草没做午饭,坐在沙发上对着地板发呆。我也没有吃饭的心情。晚期肺癌,意味着什么,我想刘青草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想劝解刘青草,想仔细问问在医院检查的过程。可是我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不该问。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烦躁的情绪,还是忍不住抱怨刘青草:咱爸去医院检查你怎么没告诉我?

刘青草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现在赶紧想怎么治疗吧!

刘青草这么说,我觉得心里一堵,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刘青草说,我想明天再去济南大医院检查,确定是不是肺癌。如果是,就在济南住院治疗。

我知道刘青草不肯相信这个几乎是判定死亡证明的检查结果,还是盼望奇迹出现。刘青草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晚期肺癌的严重事实。

去济南复查,结果不出所料,还是肺癌晚期。医生说,病人年龄大了,身体也虚弱,动手术切除肿瘤的风险很大,言外之意是怕有生命危险。建议保守治疗,慢慢调养。等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确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既然是保守治疗,言外之意就是不必劳神伤财在济南治疗,任何一家医院都可以拿出一套治疗方案。

3

那期间,刘青草向单位请了长假,开始吃住在医院的病房里,白天看护老爷子打针吃药,端水喂饭,晚上守护老爷子休息。她身心憔悴,神情恍惚。

我去医院看望老爷子,他躺在病床上,枕头垫得很高,偏头看着窗外。他看到我进来,欠起身子招呼我,我说你不要动,别把针头挣脱了。

我对他说了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老爷子只是点头,没吭声。刘青草悄悄踮起脚尖踢我的鞋子,我明白刘青草的意思,不让我对老爷子提起他的病情。一直到现在的化疗,刘青草还瞒着老爷子,只说是得了很厉害的肺炎,比较麻烦,要打一段时间的针才能好。这分明是自我欺骗,只是不想给老爷子心里增加压力。

我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刘青草提着暖瓶出去打水。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老爷子。因为刘青草刚才的暗示,我一时不知道再对老爷子说什么才好。老爷子转动了一下身子,我以为他想喝水,没想老爷子的手弯曲着,偏着头在枕头下摸索,拽出一张薄薄的彩页纸递过来。

他说:你看看。

他的声音近乎粗暴,显然是努力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接过那张彩页纸,看到纸上印刷的内容,是医院门口一些不明人群散发的治疗癌症的各种民间偏方和特效良药的野广告。字体特大号,癌字血红醒目,触目惊心。谁都清楚这种广告单里的内容,信誓旦旦夸大药疗功效,摸准了有病乱投医的心理,以此来赚取患者的钱财。

老爷子说:我得了癌症,我知道,我得了癌症。我强迫自己笑起来,抬头对老爷子说:您从哪里弄到这东西?别信这些,都是骗人的。

老爷子的喉结动了一下:我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我就死不了。

窗外正是春风拂动的季节,天蓝,云高,窗外的树枝正在悄悄发芽。一只灰色的鸟儿从我眼前匆匆飞过,无声无息。我走到窗台边,拉开半边窗子,一阵风瞬间扑在我脸上。

看着输液管子顺着吊架搭下来,贴着老爷子的胳膊,弯曲的针头扎在他的手背上,我知道这缓缓输进老爷子血管里的药水,将会杀死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同时也会杀死他身体里维持生命的正常细胞。他的身体将会迅速衰竭下去。可是,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接受这种近乎自杀的治疗方式。

刘青草给我看过老爷子做CT的资料,他右边的肺叶因为长期吸烟,整个肺叶已经被熏黑了,看上去就像一片被风干的丝瓜,已经没有了扩张功能。医生不敢给他动手术,担心老爷子会死在手术台上。按照刘青草哥哥的话说,与其让老爷子临死前还挨这么一刀,开膛剖肚,还不如这样静养治疗,免这一刀之苦。这话说得让人不知如何反驳,可是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等死,这种滋味更让人难以承受。

4

从那天起,我决定尽量多抽出一些时间去陪老爷子。刘青草却反对我这个决定。

刘青草说:咱爸肯定不会让你伺候他端屎端尿,在他眼里,你是俺家的贵客。我敢打赌,他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身体。

我不相信刘青草的话,执意晚上要去陪老爷子。那天晚上,堆积在天空里数天的乌云,变成了雨。这是新年里的第一场春雨。我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只听到窗外传来啪啪的雨点声。干燥的尘土被雨点打湿了,翻腾起阵阵潮湿的土腥味儿。我吃完一碗面条,下楼去到对面的大街上,等候经过医院的公交车。雨点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线,砸在柏油路面上,等我上车的时候,路面上已经出现了积水,路灯也开始亮了,灯光落在一汪积水里,油一样漂浮。车厢里人不多,我刚找了个座位,就觉得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袁丽发来的信息,短短一句话:一个月零三天了。我才想起来,自从过完春节以后,的确是一个多月没和袁丽见面了。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上次袁丽要求我给她买臭豆腐吃,我们通过电话,我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甚至连想起她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袁丽这条短信,没有了以前对我的怨恨,也没有了往日小女人似的撒娇和蛮横,似乎是失望,也是哀叹。我犹豫了一会,手指摁在键盘上,终究忍住了,没给她回复一个字。

公交车穿越红星路,拐过十字路口,朝建设路正西方向行驶,眼看就要经过袁丽所住的小区。从路边能看到她家临街的窗户,雨点落在车窗上,一滴雨点砸过来,刚溅开了一朵水花,另一滴雨滴又砸过来,朵朵水花重叠着,整个车窗玻璃都模糊了。我抬手擦着玻璃上的水汽,偏头朝车窗外看。一栋栋高楼缓缓朝后倒退,我努力分辨哪一栋楼是袁丽的家。可是车窗被接连不断的雨水弄模糊了。不容我仔细辨别,车就驶过了这一大片楼群,迎头钻进一道高架桥的涵洞里。我陷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轰轰作响的发动机声像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我忽然觉得,袁丽的家在哪里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这个嘈杂城市的夜晚,就像无边际的海面,袁丽家只是无数座岛屿上的一粒石子,我即使从这粒石子跟前经过,也无需在意它的存在。

从我家赶到城北的医院,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我推开病房的门,刘青草看见我,吃了一惊,没说什么。

我对老爷子说:爸,我来陪陪你,让青草回家歇歇。

刘青草看着我手里滴答雨水的伞,她的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老爷子扭头看着窗外没吱声。

他的脸像窗外的天色一样阴暗。

刘青草拉我出门,叮嘱我夜里照顾老爷子的细节。她说得有些啰嗦,我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都懂,你赶紧回家吧。

刘青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接过我递给她的伞,低头离开了病房。为了表示我要在这里过夜的坚决态度,我故意从衣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又把靠近床头的折叠床打开,安放在靠近老爷子床前的下边,然后摊开被子,放好枕头。我对老爷子说,我去打点水。

我拿起暖瓶,绕过床边,朝门口走。开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打水的人很多,我等了足足有十分钟,才轮到我打水。装满暖瓶,我朝病房里走,琢磨着是不是该去餐厅给老爷子买一碗面条吃。即便他真的不吃,我的心意也到了。我想放下暖瓶再去地下餐厅里给老爷子买饭。走进病房,老爷子已经躺下了,他的头枕在枕头上,偏头朝窗外看。

窗外是乌黑的夜空,只能隐隐听到风吹雨打的声音。

我说:你喝点蜂蜜水吧?

老爷子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我的手机说:刚才有人打你的手机,老是响,我替你接了。是个女的,让你给她打过去。

我心里一惊,放下暖瓶摸起手机看,果然是袁丽打来的,她和老爷子的通话时间是二十六秒,也就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我没抬头看老爷子,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又把暖瓶摸起来,对着床头柜转了转,才发现床头柜上没有水杯。我放暖瓶的手慌乱无措,差点又把暖瓶拽倒。

我说:是我单位里秘书科的王娜。不用打给她了,我知道,是领导让我参加商贸局开一个节能创收的会议。

老爷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像是在听,又像是走神。

我吭哧了一声,又提高声音说:我们单位的王娜,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唱歌跳舞都拿手。对了,她还写得一手古诗词呢。

老爷子像是在听,又像是走神。我忽然止住了话头,把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王娜再说下去是多余的。我发现了放在窗台上的水杯,起身去拿,这时,我的手机又在床头柜上震动了几下。我不由心惊肉跳,老爷子好像也被惊了一下。肯定又是袁丽发来的短信。我后悔刚才在来的公交车上没给她回复短信,她显然被我的冷漠态度激怒了,要对我不依不饶地追究。

我把水杯拿到床头柜上,摸起暖瓶倒水涮了一下水杯,从盛蜂蜜的玻璃瓶里舀出一勺蜂蜜。我朝水杯里倒蜂蜜。我把暖瓶放在地板上,犹豫着是不是该打开手机的信息看看,我担心袁丽等不到我的回复,会继续打电话过来,我知道,我做不到在自己的岳父面前,还能给情人若无其事地打电话。我不想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的手在床头柜上靠了一会,还是摸到了手机。我没看老爷子,打开手机,看到袁丽发来的一行字,混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给句明白话!我移动手指,删除了这条短信,摁在关机键上。我把水杯朝老爷子的床头上挪了挪,我说,你喝点蜂蜜水吧。喝了睡眠好。

老爷子还是摇头。我停顿了一下,只得说:天不早了,要不就关灯睡一会吧。

我起身关掉了天花板上的圆形吊灯。病房里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楼下的绿化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起来像躁动不安的脚步声。我蜷曲着身体躺在老爷子病床旁边的小床上。我的双腿收缩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老爷子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我不敢挪动身子,我觉得老爷子正在黑暗里盯着我,他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我衣兜里的手机。我很想掏出手机看看,确定到底关机了没有。

我突然后悔今夜来这里陪老爷子,我更后悔去水房打水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把手机放进衣兜里呢?我责备自己的疏忽,也怨恨起老爷子来,他怎么能随便接听我的手机呢?我轻视了老爷子对现代通讯工具的使用能力,想不到他居然还能熟练地操作我这部诺基亚手机。

这个晚上,袁丽一定被我冷漠的态度激怒了。忘了谁说过:男女感情里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像一杯茶,心凉至死。一种女人像一杯高度白酒,愈来愈浓烈。袁丽就属于后者,她是那种追根到底、不依不饶不计后果的感性女人。我现在已经惧怕了她这种疯狂。我担心这个晚上,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我甚至感觉她会找到我家里,或者直接把电话打到刘青草那里。

我记得她曾经多次说过:她要和刘青草见面谈谈。她的这话让我恐慌,我不知道她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恶狠狠地追问她:你和我老婆谈什么?你们有什么好谈的?你已经夺走了她男人的心,你还有勇气直接面对她吗?

袁丽说:你别害怕,我和你老婆会像朋友一样聊天,我绝对不会提起你。我想看看,能给你当老婆的女人到底哪里比我好!

袁丽还说:假如有一天,你抛下我和你老婆,又去和别的女人相好,我会立即把你和我所有的臭事,给你老婆抖搂出来。

这简直就是不折不扣又不通情理的威胁!我无话可说,惊恐地看着她光洁妩媚的额头,袁丽冷冷地看着我,突然又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耻?

袁丽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她面前就像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一样紧张,没有一点安全感。现在这种担心就强烈地涌上我心头,我侧耳听着老爷子的呼吸,由轻到重,似乎变成了轻微的鼾声。

我收缩的身子才觉得开始慢慢松弛,我的手慢慢移动,摸到了装手机的衣兜。我摸到了手机的棱角和坚硬。袁丽会不会再次给我打电话?会不会又给我发信息?这种担心一旦在我心里冒出来,就像烟雾一样弥漫开了,成团成团地翻卷着,膨胀在我心里,让我有了窒息的感觉。

我怎么还能对袁丽心生疼痛呢?我是不是内心里还是真的在乎她?还疼惜她的感受?我强迫自己不要这么去想。袁丽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我是刘青草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正在面对的,是我濒临死亡的岳父。我怎么还能惦念妻子之外的女人呢?我为自己的这种疼痛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才是最无耻的人。可是袁丽无声流泪的模样一旦出现了,就在我心里挥不去。

袁丽现在肯定没睡,她肯定还是攥着手机等待我的回复。我知道,只有我的回复才能让她心宁。心里的疼痛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地却又不依不饶地刺着我。我决定出去给袁丽打个电话,哪怕是回个短信也好,我不想让袁丽在这个清冷的雨夜因为我失眠。我承受不起袁丽对我这么疯狂的痴爱。我不忍心打击她,只想哄她几句开心的话,让她安心睡去就好。

我侧身弯曲身子,试探着把右腿搭在床沿上,我听出老爷子的鼾声还在继续。我朝床沿翻动,我的脚触到了地面,感觉到地板的坚硬和冰凉。我屏住呼吸,当整个身子离开床沿时,床体发出了嘣的一声,清脆短促,瞬间消失。我没敢穿鞋,赤脚绕开小床,绕过老爷子的鼾声。

我打水的时候注意过,病房走廊里的照明设备是声控灯,我担心我的脚步声会得到声控灯的反应,把这个走廊照亮如白昼。我蹑足朝门口走,窗外的风似乎停止了,雨声却越来越密集,这样密集而单调的雨声,充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反而使得病房里愈加静谧。让我觉得病房和黑夜已经融为一体,仿佛是病房完全笼罩在这湿淋淋的雨夜里,也像是,哗哗的雨声就在这间病房里喧嚣,我瞪大眼睛,努力寻找门锁的时候,甚至有了被淋透的感觉,不过雨水是热的,有着湿淋淋的粘稠,浇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手在门板上一寸一寸地摸索,我摸到了一块坚硬,确定那就是门锁,我攥住门锁的把手,缓缓转动手腕,我感觉到门锁跟着我的手腕转动,一寸一寸地移动,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我听到轻微的啪嗒声,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过来,我拉开了一条门缝,侧身钻了出去。

走廊里寂静无人,只有电梯门口的一盏灯隐隐亮着,我转身关上门,蹑足朝亮光的地方走过去。我感觉到衣兜里的手机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我的大腿,我掏出手机,摁开机键,一阵清脆的开始声响过,手机屏幕亮起来,我等待手机进入应用程序的时候,觉得心已经蹿到嗓子眼。我希望手机短信的震动声会一阵接一阵地传到我手上。可是手机铃声响过开机之后,就恢复了平静,死机一般的平静,仿佛我手里拿着的只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我忍不住晃了晃手机,一阵短暂的失望过后,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感,袁丽怎么会没再给我发短信,没再给我打电话呢?这不是她的性格,难道是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猜测着所有能发生的可能,手指摁在手机键上,我只是短暂的犹豫,还是拨出了袁丽的号码,我本来打算像往常一样,等拨出信号响过一声之后,就迅速挂掉手机,等袁丽方便的时候再给我打过来。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只想等到第一次嘟声,就立即摁下拒接键。似乎是刚接通袁丽号码的那一瞬间,我就听到袁丽接通了。袁丽没吱声,我也没吭声,我觉得我和袁丽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分辨着她那边的声音,片刻之后,我才鼓足勇气开口。

我说:我解释一下啊,实在是不方便接你电话。我岳父病了,我在医院陪他呢。你找我有事吗?袁丽说:他和我闹了一场,他要和我离婚了。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和你离婚呢?难道他发现什么了吗?

袁丽的声音很低,明显带着刚哭完的鼻音。停顿了一会,袁丽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他说我有病,说我心里有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叹气:他打你了吗?袁丽没回答我,只是说:如果我离婚了,你也会离婚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低,我还是听清了。平时我总是希望袁丽能说出离婚这句话,以此能证明她真心爱我,可是现在,我真的听到袁丽说这话的时候,瞬间就觉得被人逼迫站在了悬崖峭壁边上,我这才明白其实我和袁丽之间就是一种成人游戏。现在袁丽破坏了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我害怕这种没有退路的绝望。

袁丽说: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你考虑好再回答我。

我说:你疯了,你的确是有病。

我试图岔开话题,让她不要轻易提离婚这事,扳回让我处于被动的局面。忽然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响,这一声沉闷的迟钝的声音,使得眼前一片通亮,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瞬间的亮光刺入我的眼睛。我扭过头,看到老爷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住额头。

我忘记了自己手里的手机,我听到袁丽大声喂喂的声音,她似乎是开始讥笑我,诅咒我,我攥着手机朝老爷子奔过去,我的嘴巴张了张,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说:您怎么睡醒啦?

老爷子低着头,他捂住额头的右手在颤抖。我听到了他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觉得嘴巴开始哆嗦了,我伸手扶住他说:您这是怎么啦?

老爷子说:我想去厕所,看不见路,碰在门框上了。

我说:来,我扶着你去。

老爷子拨开了我的手。他说: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我忽然发现,一股血红的液体从老爷子捂着的手指缝里淌出来,像是触目惊心的惊叹号。我顿时觉得眼前发黑。

那天晚上,我到楼下去敲值班护士的门,让护士给老爷子包扎止血,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睡意惺忪的护士边用棉球给老爷子擦伤口,边责问我怎么照顾病人的。我没办法回答护士,我知道酒精棉球擦在伤口上的疼痛,老爷子一声不吭,直到处理完伤口,老爷子躺在病床上,我闻到一股尿骚味儿,我四处寻找,看到老爷子的双腿紧紧并拢着,我的眼神落在他的双腿间时,老爷子闭上眼,他说:刚才酒精擦得太疼,我忍不住尿了。

我愣了好一会,才说:我给你换下裤子。老爷子闭着眼,他的嘴巴哆嗦着,蹦出一个字:不。

我和老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我们再没说话,好像彼此连自己的呼吸都抑制住了。一直到天亮,我也没有听到老爷子的咳嗽声。

5

我的内心陷入了一种漫无边际的惶恐里,我担心刘青草来到医院,她会责问我老爷子额头上的伤情。我害怕袁丽继续纠缠那个让我五分钟必须回答的问题。我更害怕老爷子会如何对刘青草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毕竟,他额头上的伤是不能回避的存在。我在忐忑不安里起床,去水房打水,照顾老爷子喝水、吃饭,协助医生给老爷子测量体温,重复昨天的静脉注射。老爷子没什么明显反应,他只是不说话,用他的沉默来配合医生对他的治疗。我不敢看老爷子额头上的伤,我没有勇气给老爷子做出一个解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应该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我想讨好老爷子,我想哀求老爷子,我甚至想气急败坏地对老爷子来一顿恫吓。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出来,我心神不定地坐在靠近老爷子的病床前的椅子上,巴不得刘青草早点出现,早点解决这件事。

刘青草没来。她能去哪里呢?难道袁丽真的去找她了?她们正在面对面地交锋?还是刘青草这几日劳累睡着了呢?我在焦灼不安里熬到上午十点,刘青草才提着一个红色的布包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气喘吁吁的,头发有着被风吹过的凌乱,她的鞋子上粘着湿泥巴。她扫了我一眼,又看看老爷子。很显然,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爷子额头上的伤。

她问:爸,你的头怎么破啦?

她是在问老爷子,又像是在问我,她用责备又心疼的眼神看着我。我看着老爷子,我想老爷子怎么说,我就跟着他怎么说吧。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做出解释。

老爷子看看我,又看看刘青草,他说:没事,小白扶着我去厕所,地板砖太滑,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老爷子说着似乎笑了一下:好了,不疼,一点都不疼。

我低下头,觉得刘青草剜了我一眼。她没再对我说什么。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她把保温杯打开,保温杯里盛满了绿色的粘稠的东西。她把杯子递到老爷子面前说:爸,这是我打听到的一个偏方,用过冬的麦苗榨汁喝,能治你的肺病。喝吧。

老爷子怔怔地看着刘青草。

刘青草说:爸,你放心喝吧,我们学校里一个同事的爸爸也是得了肺病,也是喝麦苗汁喝好了。刘青草说:爸,不苦,放了白糖,我尝过了,一点都不苦。

老爷子看着他的女儿,他接过杯子,他的手有些抖,他张开嘴,把杯子朝嘴里倾倒。他喝了一大口,似乎被呛了一下,他咳嗽一声,接着就又开始一连串地咳嗽。他咳得全身哆嗦,咳出了眼泪,嘴巴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

刘青草轻轻拍着老爷子的后背,拿纸巾擦着老爷子的嘴巴。她说:爸,你就忍一忍,喝下去吧。

老爷子点头,边咳嗽边继续喝,他的喉节上下滚动着,看上去不是在喝汁液,而是费劲地吞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我和刘青草的注视下,老爷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麦苗汁。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他问刘青草:你从哪里弄的麦苗?

刘青草说:我同事帮我找来的。你要坚持长期喝,才能治好病。

老爷子嗯了一声:咱家地里的麦苗长得好,可惜离这里太远了。

我不知道要用多少麦苗才能榨出这么一杯麦苗汁,我也不清楚刘青草从哪里弄来的这种偏方。我从来没听说过麦苗具有药效,我怀疑麦苗能治疗癌症的可能性。

但是,从那一天起,刘青草就开始对老爷子进行这个喝麦苗治病的偏方。第二天上午,刘青草又没来,我估计她又在家里榨麦苗汁了。趁老爷子打完吊针的空闲时候,我回家换衣服,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植物的鲜腥气息。刘青草正把切成水饺馅一样细碎的麦苗塞进榨果机里。她拧开电源,呜呜的响声回荡在厨房里。几分钟之后,她把榨出的麦苗汁倒进杯子里,往杯子里放进好几勺白糖。

她晃着杯子,颇有成就感地对我说:这个偏方治癌症很管用,你别不信。

我说:我信。信则灵。

刘青草每次把满杯的麦苗汁儿端到病房,递到老爷子面前。老爷子都大口吞进去。他喝得呼噜作响,喝完之后,就靠在床头上,瞪着眼,极力伸长脖子,很费劲地打出一个又一个的饱嗝,蹿出一阵酸馊味儿。

因为刘青草白天要在家里给老爷子榨麦苗汁,老爷子的吃饭和打针几乎全靠我照顾。我因此不得不向单位请了长假。我和老爷子几乎没有话说,我开始适应了在医院照顾病人这种琐碎而又要求细致耐心的生活。老爷子也像是默默接受了我对他吃饭、打针、洗刷这些繁琐而又细致的活计。不过老爷子很少和我说话,大多时候,我和他同时都在对着窗外的天空走神。窗外的树林越来越绿了。天气也显出了春日的晴朗和透彻。一群鸽子从远处无声地飞过,隐约能听到医院大街上汽车的喇叭声,小商贩的叫卖声。

我的手机装在衣兜里,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老爷子接连喝了十几天麦苗汁。可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他开始恶心,呕吐,不能吃饭,浑身没劲,淌汗。医生悄悄对我说,这是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化疗是双刃剑,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没有选择地把身体里的正常细胞杀死了。患者身体越来越弱,可是只能坚持做完这个疗程,才能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面对我关于麦苗汁究竟能不能治癌症的请教,医生笑着说,我建议还是科学治疗,相信现代的医疗技术,别相信那些民间偏方。当然,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对那些偏方的使用,还是适可而止最好。

也就是那时侯,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把医生的建议告诉了老爷子。是啊,我究竟出于什么动机要把真相告诉老爷子呢?我是讨好老爷子,想求他遮蔽一些我们共同知道的秘密?还是想以此打击老爷子活下去的信心?我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老爷子说出真相?我是希望老爷子活下去,还是希望他早日死去,解脱我对他的照顾?让他把他知道的秘密跟着他一起死掉呢?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用貌似心平气和的无关痛痒的语气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默不作声。过了老大会儿,老爷子忽然低声对我说:我不想死,我还想看着你们好好过日子呢。

他说:我怕死,我还没活够呢,我不想死。我说:您别这么说了,您的病很快就好了。老爷子没再吱声,他对着窗外呆了一上午。直到刘青草再次来到病房,把麦苗汁端到老爷子面前时。

老爷子拒绝再次喝下去。

他说:我不喝了,再喝就把我喝死了。

他说:我求你了,我一喝就想吐。别再让我喝了。

老爷子靠在床头,闭着眼,无视刘青草端在他面前的杯子。刘青草端杯子的手哆嗦着,她盯着老爷子,她用哀求的眼神盯着老爷子。

刘青草叫了一声爸。

老爷子没反应。刘青草又叫了一声爸,这一声带着哭腔。

刘青草说:爸,求你喝下去吧,我求你了。我没想到,老爷子抬起胳膊打掉了刘青草手里的杯子。杯子在刘青草的怀里滚了一下,绿色的汁液泼在她的胸膛上。杯子滚在地上的时候,刘青草的双腿一弯,朝病床前跪下了。

刘青草哭了。她的哭声像是一下就迸出来了。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哭声,一下就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大哭。老爷子闭着眼,他打掉刘青草的杯子后,又恢复了靠在床头的姿势。他闭着眼,整个身子在颤抖,微微的、却又剧烈地战栗。他的手揪住了身体下面的被单,就像一截正在燃烧的干柴一样簌簌发抖。

我想把刘青草拉起来,我使劲拽住了她的胳膊。刘青草像是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她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放声大哭这件事上。我只得蹲下身,拿纸巾擦她胸上的麦苗汁。我刚靠近她,她就扑进我怀里。

她哭着说:爸,你为什么不喝呢?我不能看着你死。你死了我也没勇气活了。爸,这是我从郊区给你偷割来的麦苗。我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二十多里外的麦田里偷割麦苗。我是个人民教师,要为人师表,可是我现在却成了一个贼。我提心吊胆,羞愧不安。昨天我割麦苗时被麦田的主人给当场逮住了。我赔给他们钱,他们不要,他们气坏了。他们说我怎么能忍心割这些正在拔节灌浆的麦苗呢!他们不容我分说,对我连推带推搡,一个小伙子还打了我一巴掌。我让他们打我,我没反抗,我只想把麦苗带回来

刘青草从小没有挨过老爷子的打。作为我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她。可是她现在却被别人打了。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疼起来。我看到老爷子的嘴巴哆嗦着,一直在哆嗦,他层层皱褶的眼袋里盛满了浑浊的泪水。

刘青草说:我实在是受不了啦,再这样下去,就该我病啦!

刘青草是在叫喊,又像是在控诉。她失态的表现让我手足无措。那天上午,刘青草一直在哭,由呜呜大哭到止不住的哽咽。她没再和老爷子交流。等她哭累了,我劝她回家。我说,咱们可以在阳台上种上一片麦苗,咱别再去偷了。我哄劝刘青草出门,进电梯,送她到一楼大厅里,看着她拖着双腿有气无力地朝医院门口走。我转身朝电梯走。等待电梯开门的时候,手机响了,居然是袁丽的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摁下拒接键。袁丽又打过来,我再次拒接。袁丽锲而不舍地打过来,反复十几次,我心烦意躁,恨不得骂娘。我想关机,我的手摁在关机键的那一瞬间,手指却又移到接听键上。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到袁丽的喘息声。

我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说:我烦着呢,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吧!

袁丽说:你别害怕,我不再逼你离婚了,我也不会给你提任何要求。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爱过我吗?

我没吱声。

你扪心自问,你真心爱过我吗?我只求你说一句真话,你到底爱过我吗?

你摸着良心给我说一句,我以后不再打扰你了。

我说:你疯啦,你有病!

袁丽说:我是疯啦,我有病。我只想听你说一句,你爱过我吗?

我咬牙说:那好,你听着,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你,我只爱过你的身体。听清楚了没有?我只爱过你的身体。

袁丽哭了。她的哭声钻入我的耳朵。

她说:我真瞎眼了,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你呢!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王八蛋!

我关掉了手机。我把手机丢进电梯门口的垃圾桶里。我走进电梯里,才觉得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6

半个月以后的夜里,老爷子去世了。那是后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能在黑暗里看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

我喊了一声爸:你不舒服吗?

我的话音未落,老爷子就咳嗽起来,他像是一直在攒着力气,只等着我的命令,就开始咳嗽。他的咳嗽惊亮了走廊里的声控灯,他吭吭地摇摆着头,像是寻找可以咳出痰的器具。我翻身起床,他也跟着坐起来,他吭吭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低着头,噗的一口吐在下巴上,那是一口带血的痰。我摸起床头上的纸巾给他擦着嘴,想倒水给他冲冲嘴巴。没想他接着又喷出一口血块,喷在被子上。他拽过纸巾,擦着被子上的血块,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溅在我的手背上。

我说:你等等,我去叫医生。

老爷子对我张了张嘴巴,他几次张开了又合上,我才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抓住了我的手,他抓得很紧,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让我知道他在抓我的手。

我感觉到了疼痛。他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神是强硬的,充满威胁的,甚至是还带着一些挑衅。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神。他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也黯淡下来,像一枚被雨打湿的叶子一样软了。我看出来了,那是哀求的眼神。他抓着我的手摇晃了两下,手劲儿慢慢松下来。一直到老爷子咽气,他也没松开抓住我的手。

老爷子去世后,我和刘青草安葬了老爷子,把他的骨灰埋在乡下他的土地里。那些日子我和刘青草应付了很多老刘家的老亲少眷。面对众人千篇一律的同情和安慰,我没见刘青草掉过一滴泪。好像是,那一天在老爷子的病床前,她已经哭干眼泪了。她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7

这个上午,刘青草对我说,她想去菜市场买点羊肉,中午包顿饺子吃。我没阻止她这个想法,尽管我不太喜欢吃羊肉,心里还是觉得很欣慰。这是自从她父亲去世以来的十多天里,刘青草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第一次主动要求上街。刘青草简单梳了头发,换上鞋子,拎上皮包下楼之后,我站在窗台旁朝下看,刘青草出了楼洞口,朝小区门口的方向走。上午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有点摇晃,抬起的双腿看起来有点沉重,显出了她这些日子蜗居在家的慵懒和困顿。

阳台上的两个塑料盆里,刘青草种的麦苗已经长出来了。这些麦苗,在老爷子去世之后才冒出了嫩芽儿,它们探头探脑,对我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刘青草每天给这些长势旺盛的麦苗浇水,大多时候,她不说话,近乎痴呆地看着麦苗。

我蹲在麦苗面前,觉得这些绿色刺得我心疼。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的心一直在疼。我觉得我也病了。这些日子里,我得了心疼的病。我的心里就像长了一块冰一样的硬块。虽然这个硬块正在悄然融化,却让我的心越来越疼。

我忽然也有了想喝麦苗汁的冲动。我觉得我应该喝一碗,尝尝到底是什么滋味,能不能治疗心疼的病。这种冲动瞬间冒出来,驱使我寻找割断麦苗的镰刀。我低头扒拉着阳台的角落,又去杂物间,还是没有找到刘青草为了割麦苗专门买的镰刀。我想她可能放在楼下地下室里。我正想穿上鞋子开门去地下室。刘青草却买菜回来了。她脸上带着一层汗,喘气也有些粗。她一手提着一塑料袋青菜,一手提着一捆黄色的纸。我一眼就看出来,这种四角方正的黄纸,我们这里叫火纸,是专门用来祭奠死人时焚烧的纸,纸质粗砺,易于燃烧。她把火纸放在电视柜旁边,好像觉得不合适,又把火纸提起来,放在靠近空调的角落里。

她没抬头,晃了晃塑料袋里的青菜说:羊肉贵了,四十块钱一斤。

我说:贵就贵呗,该吃还得吃。

刘青草没吱声,她折身进了厨房。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听见厨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哗哗的流水声。过一会儿,刘青草甩着湿漉漉的手回到客厅,我主动把放在沙发靠背上的纸巾盒子递给她。刘青草拽出两张纸巾擦着手。我偏头看着电视画面,觉得她也在盯着电视。

片刻,刘青草说:中午包水饺来不及了,晚上再吃吧。

我说:不着急,我不觉得饿。

刘青草拍了拍衣兜,又走到电视柜下面,拉开平时放琐碎小物件的抽屉。她的手在抽屉里拨拉了一会儿,忽然扭头问我:你钱夹里有硬币吗?你找硬币干嘛?

她抬手指了指刚才放在空调下边的那捆火纸说:砸钱。

砸钱?

她说:过一阵子就该咱爸上五七坟了。我听别人说,把钱砸在火纸上,然后去坟头上烧了,那边的人才能收到。

刘青草说的五七坟,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人死去三十五天之内,灵魂还在四处飘荡,亲人烧纸祭奠,为死去的人找到安息的地方。我掏出钱夹,找到一枚面值一毛的硬币,递给她。

刘青草说:最好是面值一块的硬币,你再找找。

我起身去书房,在一片凌乱的电脑桌上找到一枚面值一块的硬币,出来递给刘青草,看到她的手里已经握了一把锤子。她把那捆火纸垫在了木椅上,揭起一摞火纸,翘起手指捻开一张火纸。

她捏着硬币,把硬币放在火纸上方的边上,试着调整了硬币的位置,像是想尽力靠近火纸边沿的样子。她举起锤子,犹豫了一下,咚的一声砸下去,硬币弹跳起来的时候,刘青草抬手摁住了硬币,顺势又把硬币挪到刚砸完的一边,接着又是一锤砸下去。砸完了又挪动硬币,再次砸下去。那些被砸过的火纸上,出现了看似不太明显的凹圆形痕迹。她好像是要把整张火纸都砸遍,不留下一点空隙才行。她像是要把全部的心情和力气都砸进火纸里。

她举起的锤子每用力砸下一次,额前的头发就跟着颤一次,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她差不多砸完一张火纸的时候,耷拉下来的长发已经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我看着她举起又落下的锤子砸在了她摁着硬币的左手指上,瞬间血就染红了大半张火纸。她扔掉了锤子,我觉出了我内心的疼,我觉得我的手指也剧烈地疼起来。我赶过去,攥住了她受伤的手指。刘青草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紧,就像她父亲死去的时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抓住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好像是老爷子在冥冥之中通过刘青草的手,再次传递了他的力量,让我无力挣脱。

我说:我也病了,心老是疼,我也想喝一碗麦苗汁。

刘青草对我点点头。终于,一连串的眼泪从刘青草的眼里滚出来,落在我的手背上。

8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我的心开始疼得厉害了。整个胸腔里好像有无数个钢针在扎,一点一点却又不依不饶地戳着我的心,没错,就是戳,我能感觉到这种密集的蜻蜓点水似的疼痛,我觉得血珠儿从我心里冒出来,砰然崩裂,烟雾一样在我心里弥漫,成团成团地膨胀着,挤压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的整个身体即将烟飞云散,我坐立不安,寝食难宁,在独处的时候,我想对着天空大叫。我想跳起来摆脱沉重的痛苦肉身,甚至有了想在房间里裸奔的冲动,我觉得我的身体不能附加一点肉皮之外的衣物,哪怕是毛发,都让我觉得不堪背负。那天晚上,我从疼痛的噩梦里里惊醒,跌落在床下,我好几次想试着爬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却没有撑起身体的力量,我的双腿也软绵绵的像被抽去了筋骨的尾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倒塌了,就像一堆没有了筋骨的肉。我瘫软在地上,我想哭,我只想大声哭出来,我想用我的哭声来唤醒我身体的能量意识。可是我张开嘴巴,才知道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的眼里没有眼泪,我的哭声只能从心里发出来,我的眼泪也只能在心里淌。我骂我自己,你这个笨蛋,你终于完蛋了,没错,你终于把自己折腾得完蛋了。

我走进医院,刘青草的父亲住过的医院。我不知道我怎么走进了这家医院,我觉得是风在我身上前呼后拥,推动着我进了医院。在就诊室里,我告诉医生,我心里疼,我心疼得快要崩溃了。

那个头发斑白的医生给我测量里血压、体温,又去做了血液分析,他让我躺在一张小床上,给我做心电图。最后他建议我住院观察几天。

我听从了他的意见。我被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护士领到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里。病房里住着一个和我年龄相近的男人,他正躺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这是一间仅能容纳两张病床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也算得上安静。我坐在靠近门口的病床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轻轻抽动着鼻子,那个男人翻身给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确定这种味道来自这个男人的身体。

他说:外面的风很大啊。

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对我说他看到了窗外的大风。

我说:是啊,每年春天的风都刮得厉害。这是一个脸庞瘦削的男人,他的表情呆板,近乎生硬,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贴着地面,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有些怀疑,我的到来是否打扰了他的安静。我脱掉鞋子,半躺在病床上。我以为医生会让护士给我注射针剂,我有些紧张地等待护士再次推门。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我几眼,我试图找些话题和他聊聊,但他似乎没有和我聊下去的兴趣。他又偏头转向了窗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走廊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子又翻了一下身子,我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没错,就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样。我越来越确定,男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和刘青草逼我吃下去的动物内脏的味道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我说:你哪里不舒服?男人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我。老大会儿,他的嘴角一动,他低声说:我身体不行了。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男人顿了顿,又说:好长时间不行了。咱们都是男人,你懂的。

我懂了,我又对他噢了一声。

我说:我也是,我也很长时间不行了。

男人也对我噢了一声。停顿了片刻,男人说:怎么说呢,你说这算不算是病呢?我是从我发现我妻子有外遇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行了。我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完蛋了。我不知道怎么啦,我自从发现她有外遇之后,我的身体就像被抽取了筋骨一样,完全废掉啦。

我张大了嘴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撑起胳膊,他用手掌托着下巴看着我说:我估计你也是这样的病吧?我不怕你笑话,唉,我妻子要是不对我承认这事还好,我可能也自己骗自己不去相信这件事,可是她偏偏承认了,她是哭着承认的,她怕我嫌她脏,她用肥皂狠狠地搓洗自己的身子,她对我道歉,请求我原谅她,她越这么说,我越觉得我没法原谅她了。可是我又舍不得跟她离婚,我真舍不得,你不知道,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是患难夫妻,可是我没想到,我们的日子过着过着却过到了这个份上。

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恨你的妻子吗?

男人摇摇头:我不恨她,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就让我的妻子出轨了。你不知道,自从我身体不行了之后,她每天让我吃猪肾补身子,她说那种东西能治我身子不行的病。我不吃她就求我,每次她都哭着求我吃下去,可是我吃了两个多月了,还是不见什么效果,我吃够了,我和她闹了一场,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男人说着愣怔了一下,突然小声问我:你也是吗?你也是这样子吗?

我对他撒谎了,我说我不是,我说我只是心疼。

我说:你这样很痛苦,你真不能原谅她,那就离开她吧,有时候,离开也是一种彼此的成全。

男人用摇头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不是舍不得离开她,我也想过。可是,我害怕,我离开她了,她找不到像我这么疼她的男人,我害怕她跟着别的男人会受委屈啊。

我陷入了沉默。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面前的男人不再说话。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刘青草的哭声,我觉得我的心又疼起来,疼得我脸上快要冒汗了。我想我应该到电话亭里给刘青草打个电话,告诉她我现在医院里。我起身摁亮了头顶上的圆形节能灯。我对男人点点头,我说我出去有点事,待会就回来。

我穿上鞋子,打开房门,顺着走廊朝外走,走廊里灯光很暗,我看到一个人影从走廊入口走过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看清了人影长发披肩,深色的风衣下摆随着她的步子摇曳不定。人影与我擦肩而过,我忽然觉得心跳了一下。我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人影径直朝走廊尽头的病房走过去,她推开病房木门的时候,病房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确定,推门进去的人影就是袁丽。

病房的门瞬间又关上了,我靠在墙上,偏头看着走廊的入口处,那里有灯光在闪烁,我在想,虽然天黑了,我应该还能记得回家的路。我命令自己的身子离开墙,迈动步子,我告诉自己,别回头,慢点走。

那天晚上,刘青草把我抱到了她的床上,我不知道,她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从她的卧室里出来,看到我趴在地上,她问我怎么啦?我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甚至连吭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黑夜里的刘青草光着身体,赤着脚,弯腰抱起我,朝她的卧室里走,她把我放在她的床上时,才开始哭起来,她的哭声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带着堵塞的鼻音,我能看到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哭泣。

她说:你怎么啦?

她说:你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她站在床前,像个犯错后被训斥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一会儿。她上了床,慢慢贴近了我。我不记得我多长时间没和刘青草睡在一张床上了。好像是从我和袁丽认识以后,不,好像是更早以前,我就和刘青草有意无意地分开睡了。刘青草小心翼翼地贴近我,我闻到了她身体的味道,是那种软绵绵的熟悉的味道,她的双乳贴着我的胸膛,她搂着我的头,她的身体在微微战栗。她犹豫了一会儿,把她的嘴唇贴在我脸上,我觉得她脸上的泪水落在我脸上,黏糊糊的,浸湿了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胸膛上滑动着,犹豫着,试探着,在我双腿间停止了。

她说:你怎么啦?

她说:你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直视着我,我不知道我在反抗她的抚摸,还是在做着妥协。我觉得我心里的疼痛在慢慢消失,可是我全身却还是没有一丝力气。我对她说:我不行了,我完了。

是的,我真的不行了,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一连几天晚上,我睡在刘青草的床上,我的体力在慢慢恢复,内心的疼痛也在慢慢消失。可是我还是不行,面对刘青草的身体,我心里泛起和她亲近的欲望,我觉得我应该和她亲近,她应该得到我的亲近,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我有和她亲近的责任和义务,我想逼迫自己去亲近刘青草,我觉得我是带着愧疚和报复的心情去亲近刘青草的,我愧疚谁呢?我报复谁呢?我不知道,可是我确实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理去主动亲近刘青草的。刘青草迎合着我的动作,我能看出她的眼神里有期待,还带着一些不适的慌乱,可是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听到她的呼吸,我才发现,我已经没有一丝和她亲近的能力,总是在我试图亲近刘青草的时候,袁丽的身体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在我眼前晃动,袁丽的身子扭动着,她低迷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快意的大叫,就像一个个带着棱角的石头,不容我躲避地砸在我身上,让我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我趴在刘青草身上,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了。

刘青草抚摸着我的后背,她还是说:你怎么啦?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

我哭不出来。

9

刘青草以为我得了病,她几次提议,陪我去看医生。我只能承认我得了病,我说我的身体不行了。我说我得了男人都羞于启齿的毛病。我以怕在医院里遇见熟人会遭人讥笑为理由,拒绝刘青草陪我去医院。我对她说,过几天我去外地医院看看吧。那些日子,我窝在家里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懒得动弹身体,我的思维也像是油脂一般凝固了。我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刘青草只要有空,就在电脑上查阅关于我这个毛病的资料。那时候,她好像忘记了丧父之痛,集中全部精力来寻找给我治病的偏方。她悄悄打电话给她的闺蜜,拐弯抹角地打听类似的处方。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只有忧愁,看不出一点对我的质疑。

刘青草从菜市场买回一大包青菜。她像往常一样,把青菜提进厨房里。我听到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刘青草探身让我进厨房看看,我没动弹身子。刘青草又说,你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她冲我招手,脸上带着久违的笑脸。我起身走进厨房,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味儿。刘青草指着水池里漂浮着的一片血糊糊的东西说:你看,这东西吃了能治你的病。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压低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什么啊?

她说:猪肾。我听老中医说了,你的病就是肾出了毛病,吃什么补什么,你坚持吃猪肾就好了。

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刘青草戴上防水手套,把水池里的一块块椭圆形的猪肾清洗起来,她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看似清洗干净的猪肾倒进盆子里,用清水浸泡起来。她兀自念叨着,猪肾里面还有脏血呢,多泡一会就干净了。

刘青草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她甩了一下手里的血水,指着搁在菜板上的菜刀说:刀钝了,你帮我磨一磨吧。

我摇头说:不,我不想吃这东西。

刘青草瞪大眼,她紧咬着嘴唇看着我,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低下头,看到脚下瓷砖上的花纹。过了老大会儿,我听到了刘青草压抑的哭泣。

刘青草说:你怎么能不吃呢?

刘青草说: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不知怎么,我不敢看刘青草哭泣的表情,也讨厌听到刘青草的哭声。我低头走出厨房,坐在沙发上,对着窗外阴霾的天气发呆。这个春天,居然没有往年那种持续不断的大风,也没有下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雨。发了芽的树木静静地凝望着天空,仿佛停止了生长。大街上的汽车喇叭声,隐隐约约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听到了楼道里发出一声男人的咳嗽。

厨房里传出了嚯嚯的磨刀声。

吃午饭的时候,刘青草把煮好的猪肾端在饭桌上,她用一个镶着金边的瓷碗盛满了猪肾。她把猪肾切成了薄片,冒着丝丝袅袅的热气。

刘青草把筷子递给我,她说:吃吧。医生说,不能放佐料,我只放了一点盐。

我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直到她的嘴唇又开始哆嗦,眼里涌出泪水的时候,我才接过筷子,夹起了一片猪肾塞进嘴里。

我逼着自己吃掉了那一碗猪肾,我狼吞虎咽似地吞下去,我甚至端起碗来喝掉了碗里剩下的汤汁。

刘青草眼巴巴地看着我吃掉了这一碗猪肾,我端起碗来喝掉汤汁的时候,刘青草也跟着张大了嘴巴,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像一根棍子一样戳在我脸上。不知怎么,我从她放大的瞳孔里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袁丽也在看着我,没错,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袁丽出现在刘青草的瞳孔里,她默默地看着我吞掉了刘青草给我煮熟的猪肾。

我忽然想吐。

我对着刘青草的眼睛说:我想吐。

刘青草摇摇头说:忍着,不能吐。

刘青草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求你了,忍着别吐。

刘青草开始对我进行了一系列的食补。她好像放弃了让我去看医生的要求。每隔几天,她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猪肾端到饭桌上,看着我一口一口咽下去,她不笑,表情近乎肃穆,她的眼里分明是母亲面对孩子的眼神,期待,慈悲。我也像是习惯了吞下每一碗猪肾。我吃不出猪肾的味道,我觉得我吞下猪肾的时候,像是吞掉我早已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有几次,我甚至有了想笑的冲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笑,我忍着没笑出来,我终于没笑出来,我把这种莫名的想笑的冲动压在心里,却滋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刘青草擅做主张去我的单位里给我请了病假。她不让我出门,她明确告诉我,我的病需要静养,不适合外出。我心里很愤怒,刘青草凭什么这么做?可是我却没有对刘青草表达愤怒的冲动,我甚至连反驳她的兴趣都没有。与此同时,刘青草在饭桌上给我添加了很多我平时爱吃或不爱吃的东西,比如韭菜、鸡蛋、咖喱、羊肉、洋葱等等。她把这些食物变着花样,反复搭配,或清炒,或红烧,或凉拌,或清水煮,不厌其烦地端到饭桌上来,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吃下去。

每天在饭桌上,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吧,我问过医生了,这些东西都是大补的,滋阴壮阳。

虽然我觉得体力在恢复,可是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起来,我还是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双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的尾巴一样,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我关掉了电视、网络、手机,不看报纸,不看书。我拒绝了一切来自外界的信息。刘青草去上班的时间里,她会从门外反锁我们家的防盗门。我不记得她这么做是否征求过我的意见。我第一次发现她反锁防盗门的时候,是她在门外转动锁扣的时候,我想提醒她顺便去小区的物业办公室把这个月的水电费交上。我想过去拉开防盗门的门闩,可是我怎么也拉不开防盗门。刘青草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的转角处,我想叫她一声,可是我张开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我听到刘青草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接着又朝楼下走去了。

我坐回到沙发上,对着窗外发呆。那一刻,一股孤独的恐惧感慢慢涌遍了我的身子。我忽然觉得房间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电视机、空调、大盆的长叶子的植物、博古架上的那些小摆设,都慢慢变得缥缈虚无,我不敢肯定是我的眼睛模糊了,还是这些原本实实在在的东西真的正在奇异地消失。反正我觉得整个房子变成了一片孤岛,没有风,没有阳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我的身体也开始失重,羽毛一般要漂浮起来。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墙壁上的钟摆声,滴答,滴答,持续不断,却又不依不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锥子一般的锐利,一下又一下,戳着我的耳膜。我捂住耳朵,却怎么也躲避不了看不见的钟摆声。我钻进厨房、卧室、卫生间,可是房间里所有的陈设物件都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只有钟摆声,滴答,滴答,追随着我的身体,我奔到阳台上,拉开对开的窗扇,一股凉风扑在我脸上,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我看清了阳台外边的世界。

从我居住的十一楼往下看,大街上的人群像是在贴着地面走,无声无息,让我想起下雨前忙碌的蚂蚁。我定定地盯着我的视线里,十一楼和地面的这段距离。我看了很久很久,滴答滴答的钟摆声还在戳着我的耳朵,让我的思维慢慢平静。可是我却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我觉得地面的距离离我越来越近,在我长久的注视下,这段距离正在奇异地缩短,地面不动声色地漂浮起来,漂到我的鼻子尖下,让我伸手可及。我将上半身探出阳台,摸了摸我看到的地面。

我没有摸到什么,只感到一股凉风从我手指间穿过,转瞬即逝。

我有了想跳下去的冲动。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想跳下去。我倒退了一步,靠在阳台的墙上大口喘气。

让我更恐惧的事还是刘青草带来的。那天下午,刘青草下班以后,换上拖鞋后就躲到厨房里,她打开水龙头,弄得水池里哗啦作响,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从厨房里里弥漫出来,让我觉得想吐。我以为她又在清洗刚买回来的猪肾。厨房里响起刀切在菜板上的声音和煤气灶嘶嘶的火焰声。足足半个小时,刘青草端出满满一大海碗冒着热气的肉块,她把肉块放在饭桌上,招呼我坐过去,我看到大海碗里堆满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肉块,颜色黯淡,气味刺鼻。我夹了一口塞进嘴里,肉块像是没煮烂,被我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不忍心拒绝刘青草让我吃的这些肉块,因为我不敢看刘青草的眼神,她眼里的忧愁、哀求、期待,让我不敢抬头看她。可是我吃出了这些肉块的异常口感,粗糙,生硬,难以下咽。

我停止咀嚼,看着手里的筷子说:这是什么肉啊?这么难吃。

我听到刘青草吭哧了一声:医生说,这东西大补。你吃吧。

我说:什么?我只想知道这是什么肉?

刘青草犹豫了一下说:你别管这么多,你吃了对你身体有好处。

刘青草的话让我疑惑起来,我放下筷子,对刘青草大声说:这到底是什么肉,你不说我就不吃了。

刘青草被我的大声吃了一惊,她没回答我的话,她的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泪水再次涌上来,淌满了她的脸,她任凭泪水虫子一样爬满了她的脸,她的哭是无声的,整个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她抬手捂住脸,慢慢蹲在地板上,我看到她的身子在努力收缩,就像一张干燥的渔网一样努力缩成一团。

她哭着说: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对你有好处。

我说: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肉,我才能吃下去。

她说:我求你了,你吃吧,你吃下去我再告诉你。

她抬起泪脸看着我,她用含糊不清的哭腔对我说:你吃啊,求你啦,你再这么折磨我,我就要疯啦。

她说:我告诉你,白皮,我快要疯啦,我快要被你折磨得疯掉啦。

她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她倒在地板上,身子缩成一团呜呜大哭起来,好像是她早就要这么哭一场了。好像是,她攒足了这么久的力气,就要在今天晚上哭这么一场。这是自从她父亲去世以后,第一次这么酣畅淋漓地大哭。

我在她的哭声里吞掉了那一碗肉块。刘青草还没有哭完,只是她看着我吃完肉块,才止住了痛哭,换成了抽噎的哭泣。我本想劝她不要再哭了,我本想告诉她我吃完这碗肉了。我的确是这么对刘青草说的。我说:别哭了,我吃完了。

刘青草擦了一把泪,她说:好吧,我告诉你,我不骗你,你吃的是胎盘。

我怔住了。我听说过胎盘,可我仅仅是听说过,我不知道胎盘具体是什么东西,我更没想过我会把胎盘吞进我的肚子里。

我说:胎盘?

刘青草说:我让我表妹在医院搞到的,这东西对男人大补。

她说出了医院两个字时,我一下子明白胎盘是什么了。我是由她在妇产科当护士的表妹才联想到胎盘是什么东西的。一股污浊的热流从我嗓眼里冒出来,我起身冲到卫生间时,再次听到刘青草呜呜的哭声。

我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可是我还想吐,我觉得肚子里还是有东西,我就想吐出来。我把手指伸进嗓子眼里,使劲往里勾动着手指,一阵阵恶心被我的手指逼迫出来。

我洗了一把脸,走到客厅里,我压抑的愤怒终于对着刘青草爆发了。

我说:你有病啊,你让我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刘青草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已经哭肿。

她说:是,我有病,我有病也是被你急出来的!她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呢?你能告诉我吗?你得了什么病?

刘青草哭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崩溃了。刘青草趴在地板上,双手使劲砸着地板,发出咚咚的沉闷声,伴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客厅里。我拉开门,走出了家门。

我知道,对于刘青草来说,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只有两个,我和她的父亲。可是,现在这两个男人都让她无法依靠了。我明白她心里的痛苦,我懂得她貌似坚强的外表里,有着一颗脆弱的内心,她现在终于崩溃了。我对不起她,我本来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怎么能再伤害她呢?我心里的内疚越来越厉害。我想起她父亲临去世时对我的眼神,她父亲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死死的,他想对我说什么话,我懂得,他没说出来,我知道他为什么没对我说出来。

这是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的请求,在同时爱着的一个女人面前,一个临死的男人,用他的眼神和力气传达了对另一个男人的请求。

拜托了!求你认真对待她吧。

10

那天下午,我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对着天空里的风发呆,我看不到风的模样,可是我能看到风在动,风刮着树枝了,刮着楼顶上的旗帜,刮着大街上人群的衣服,风扑打着我的脸,它钻进了我的眼睛里,嘴巴,脖子里,鞋子里,我觉得刘青草的父亲的灵魂也藏在风里,随时提醒着我,他无时不在我和刘青草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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