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般把受过良好教育,有相当人生经历,对于恋爱怀着极大的热情与兴趣,非常关注感觉,并能从爱情以及文学作品中找到感觉的女青年,叫做文艺女青年。文艺女青年自古有之,柳如是就是其中之一。有的书上说,柳如是身材只及中人,但她从小工于琴棋书画,书法险劲洒脱,临摹当时大书法家董其昌的字画,能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故宫博物院收藏有她的《月堤烟柳图》,是现藏的三百多件女性画作中的两件一级品之一。对她的诗文,明人评价甚高,称其诗闲情淡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因为素质高,修养深,所以很对文人的胃口,可以说,她的艳名全是沾了才名的光。

更重要的是,作为文艺女青年的她爱屋及乌,爱上的几个男子,也都是搞文学的。这很正常,对于文艺女青年来说,感情就是用来折腾的。只不过,有时候是被别人折腾,有时候是自己主动折腾。

秦淮八艳之中,以柳如是的诗写得最好,文学水平最高。这或许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将她买到身边做婢女的名妓徐佛,一个是明朝放相周道登。

徐佛花大价钱尽心栽培柳如是,主要是想将她打造、包装成有文化、有品位的一等姿质女孩,以便卖给那些富商做小老婆时得个好价钱。

也许经过一番激烈角逐,十二三岁的柳如是被周道登买去做了小妾,年逾花甲的周道登常常将柳如是抱置膝上,教以文墨。于是,周道登那些小老婆们联合在一起,醋意十足地围攻得宠的柳如是,向周道登告发她与仆人私通,要置她于死地。

小小年纪的柳如是哪里是那班泼辣娘儿们的对手?周道登只得将柳如是重新送回徐佛那里。但柳如是不想当徐佛的摇钱树,逼仄的青楼装不下她盛大的心思,14岁的她,不再甘心做男人的玩物,而是以她的诗文书画之才和强大的内心世界,主动对女性以色侍人规则宣战,以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出行,见到男子抱拳作揖,称兄道弟,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的做派。于是,上门向她讨教,与她切磋诗文书画者络绎不绝,当然追求者也很多。

一位徐公子送给柳如是大笔的银子,希望与她交往,可柳如是却将银子用在了与其他文士的游玩喝酒上。文士们心内不安,劝柳如是对这位徐公子好一点,好歹对他的银子有点交代,于是柳如是就约徐公子大年三十晚上来与她相见。徐公子如约而来,柳如是设宴款待,待喝得尽兴之时,柳如是忽然对徐公子说:我约你除夕来,你果然来了,实在是有情人,只是今天晚上别人家都是家人团圆,你反而宿在娼家,恐怕也太不近情理了吧!于是,让人打着灯笼送徐公子回家,徐公子无奈别去。

到第二年的上元节,两人的感情才有点进展,这时柳如是勉励徐公子说:你不读书,就少了文气,平时与我交往的都是文人名士,你夹在中间,很是不雅。不如去习武,或许有些出息,我也好接待你!徐公子将柳如是的教导铭记在心,果然改行学习弓马骑射,后来在战场上中炮身亡。

没在牡丹花下死,却在流弹之下亡,不知这位徐公子做鬼是否心甘?

柳如是约徐公子除夕见面,绝不是一种吊胃口的戏弄手段,身在欢场的她,见惯了那些逢场作戏的男子,正是想寻求真正的爱情,才以这种方式考验徐公子。与徐公子见面的当天晚上,又专门派人将他送回家,实是担心他借宿在别的娼家。在柳如是男子般的大开大合的洒脱气质里,那种细腻缜密的女子情思始终没有离开。

在此期间,年方十六的她还结识了晚明两家文学团体复社与几社的领袖人物,其中与宋征舆之间也有一段爱情考验的故事。

云间三子之一的宋征舆倾慕柳如是的才气与洒脱,写诗向她发出求爱信号。柳如是约他在白龙潭船上相会。宋征舆一大早就去了,柳如是让人传话说:宋郎且慢上船,你如果真对本姑娘有意,就应当跳入水中等待!宋征舆当即跳下了水。当时天气寒冷,柳如是急忙令船工将他救起,放到自己床上,拥入怀中,用芳香软玉的娇躯为他取暖。自此一回考验之后,两人就好上了。宋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屈从家庭的压力,宋征舆去找柳如是的次数也就少了。

过了不久,当地官府下令打黄扫非,清理流娼,柳如是正是被驱逐的对象。无助的柳如是找来宋征舆,希望他能利用家族的声望,帮她打通关节。可宋征舆却嗫嚅道:现在正是风头上,你暂且躲避一下吧!柳如是一听就来了气:别人说这话,我不怪他,你这样说实在不应该,我现在就与你一刀两断!当时,桌子上放着一张古琴,一把倭刀。她就拿起那把倭刀,将七弦古琴劈为两截。

柳如是让宋征舆跳水赴约,是一种考验,约宋征舆来商讨对策何尝不是一种考验呢?除了后来营救钱谦益,柳如是这一生,何曾低三下四求过谁?

可惜宋征舆年轻时不懂爱情,等他懂了爱情的时候,柳如是已离他远去了。

在嫁给钱谦益之前,文艺女青年柳如是最铭心刻骨的一段折腾,就是与几社领袖陈子龙的婚外恋。

陈子龙名声很大,少年时即精通经史,落纸惊人,稍大后又广收门生,到处讲学,时人誉其为诗苑干将、云间绣虎。

柳如是从来不是那位守株待兔的农夫,她主动出击,给陈子龙写信,希望和他交往,成为笔友,在落款处自称女弟。恪守传统的陈子龙不能免俗,对这种放诞的称呼很不高兴,没有回信。于是柳如是从苏州归家院找到松江,当面理直气壮地厉声质问这位大她十岁的文坛俊士,说: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这番质问令陈子龙目瞪口呆,无言相对。

也许正是从这时候起,陈子龙对柳如是开始刮目相看,再加上他与柳如是性格中都有豪迈爽性的一面,不打不相识的第一次交锋之后,便与柳如是等人像兄弟一般,饮酒放谈。柳如是对国事、文学的见解,比一般男子还要深刻,陈子龙不禁深深为她的风采和才气所折服,他写诗将柳如是比作曹植笔下神采飘逸的洛神宓妃,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柳如是投桃报李,写出一篇《男洛神赋》赠陈子龙,别出心裁地将陈子龙比作男洛神。郎有情,妾有意,两人笔墨传情,水到渠成,在陈子龙朋友的一处寓馆同居了,这处寓馆本叫南楼,柳如是将它命名为鸳鸯楼。两人也当真像鸳鸯一样共浴爱河,出入相随。

那个时代的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陈子龙也不例外,他娶了一位知县的女儿张氏为妻,又纳了蔡氏等三人为妾。但是这妻妾四人合起来,都敌不过柳如是一人的魅力。其妻张氏不干了,在婆婆高氏的唆使下,带着家人大闹鸳鸯楼。

张氏大闹的底气无非来自柳如是卑贱的出身。陈子龙没有勇气颠覆传统,再加上他妻妾较多,生有两女一子,家庭负担沉重,并无财力为柳如是赎身,只好眼睁睁看着柳如是被赶出鸳鸯楼

柳如是写了一首《别赋》,极为不合地将这段情缘画上了句号。在《别赋》中,柳如是理解并且原谅了陈子龙的无奈,赋里有这样的话: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大有缘浅情深,愿意做陈子龙一生一世精神情人的意思。

柳如是被迫离开陈子龙,再次回到苏州重操旧业。这一年,柳如是十六七岁,正是青春葱葱郁郁的时刻,这次分手对她打击很大,她心情抑郁,数次吐血。

情感陷入低谷的这段时间,柳如是的生计又成了最大的难题。在写给钱谦益的信中,她透露过这种不堪回首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因衣食的消费入不敷出,债台高筑,几乎万念俱灰,真想剃掉一头烦恼丝,出家了却此生。

21岁那年,孤单无依的柳如是漂泊到了杭州。她虽然肤如绸缎、面如芙蓉,心中却早已有了沧桑之感。这时候,又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此人就是钱谦益的学生宁波人谢三宾。当然,那时候,柳如是与钱谦益之间还没有任何交往。谢三宾富有多金,还是一四品官员,书画水平很高,诗文写得不错,真正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风雅有风雅,好心人将谢三宾介绍给柳如是认识,想为柳如是寻一个好归宿。

已年过五十的谢三宾一见到刚刚二十出头的柳如是,就惊为天人,开始对她死缠烂打,刚开始,面对谢三宾火热的追求,柳如是还有些羞涩不安,但是对于其豪气颇有好感。

谢三宾写过一首《美人诗》: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诗中含情的美人,并非泛指,而是特指柳如是,她以团扇半遮半掩,特别是那嫣然一笑,令谢三宾魂飞天外,所以谢三宾把自己家的堂名改为一笑堂,将自己出版的诗词集,也改名为《一笑堂诗集》。

从此,柳如是在谢三宾的燕子庄住下,为谢三宾弹曲,与他一起泛舟西湖。

两人在一起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然而,随着交往越深,柳如是发现对方的缺点越来越多,两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

首先,柳如是发现谢三宾人品有问题,求官进爵的手段不正当,竟然做过背弃道义、以血染红顶子这样的事,清代史学家全谢山((鲒掎亭外集》中说谢三宾晚年求用于新朝,总仗此多金,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柳如是由此推论,此人阴险至极,不可托付终身。,

其次,柳如是不肯当侍妾,想让谢三宾明媒正娶,对于这一点,谢三宾总是含糊其辞,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暧昧不明,给柳如是的感觉是,自己真情投入,对方却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她不过是他用来炫耀的装饰品而已。于是,她毅然决定悬崖勒马,与谢三宾绝交,主意打定,她就从谢三宾的燕子庄逃走了。

柳如是的逃跑,让谢三宾既困惑又恼怒,爱不成,就生恨,谢三宾决定报复。他利用权势地位与社会关系发动舆论,大肆诬蔑柳如是,将她形容成一个水性杨花、贪图钱财的淫荡娼妇,后来,他还找上门来谩骂攻击,可能还纠集了一帮流氓地痞,对她不断进行骚扰。

自从与谢三宾交恶以后,她意态消沉,卧床不起,只得依靠佛经打发时光,借禅说以遣愁闷。为了重振心情,为了彻底摆脱谢三宾给她留下的阴影,经过朋友的一番牵线搭桥,柳如是决定去找东林党领袖钱谦益。

柳如是的主动,并不唐突,江南文宗钱谦益早闻柳如是的艳名与才名,看了她的《戊寅草》与《湖上草》等诗集后,更是流露出赞叹之情。

钱谦益24岁中举人,28岁中进士,以殿试第三名的成绩选翰林、授编修,曾经官至吏部侍郎,虽然仕途不顺,但在明清之际的文坛上,绝对是一位执牛耳的人物,在政治威望与文学声誉上,比柳如是的前任情人陈子龙牛多了。只是这一位年纪大了一点,足足比柳如是大了36岁。身高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世俗的眼光也不是锁链,对于文艺女青年来说,爱好和志向才是最重要的。

1640年十一月的一天,22岁的柳如是女扮男装,千里迢迢直奔常熟,叩开了钱谦益的家宅半野堂,钱谦益以为是普通来客,托故不见。第二天柳如是就写了一首诗,送给钱谦益,算是以文会友。诗里将钱谦益往死里狠夸了一番,结尾则委婉表示,自己愿意像侍女捧瓶侍奉菩萨一样,与他相伴,希望他不要推辞。

钱谦益忙问仆人昨日的访客是男是女,仆人回答是位方巾儒服的男士。此时的钱谦益怕是对客人的身份已猜出了八九分,忙乘轿赶去盛情迎接。然后,钱谦益亲自督工,令人十日之内,在半野堂附近筑了一座新居,因柳如是号我闻居士,所以钱谦益将新居题为我闻室,让柳如是暂住。

这次会面之后,柳如是索性公开了自己的择偶标准,说:非才学如钱谦益者不嫁!钱谦益听到后喜不自胜道:天下有如此爱才之女子,我也非作诗如柳如是者不娶!

钱谦益渐至暮年风平浪静的生命之波,被青春勃发又有几分顽皮的柳如是撩拨得沸腾起来。白发相映红颜,诗酒唱和人生,妙人儿调情打趣,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然而,一切又都是真的,天上掉下一个既有才情储备又有身体资本的柳妹妹,钱谦益恨不得用两只手和一双脚去接。

这一年的夏天,柳如是24岁,钱谦益60岁。钱谦益决心将婚礼放到松江的画舫大操大办,他遍请当地名士乡绅,只说是要娶妻,但又不说所娶何人。等到婚礼那天,众人才知道新娘子是柳如是,不由愕然,士大夫以大礼婚娶妓女,更是让当地的卫道士们愤怒异常。他们的唾沫吐到江中,手中的瓦块不断扔向新郎官新娘子的画舫。对于众人的嘲笑和愤怒,他与柳如是好像早有预料,写诗道: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

钱谦益得到柳如是,觉得此生就非常圆满了,当时,他得意地写下过这样的句子: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平百岁忧。这一对老夫少妻,常在一起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后来柳如是曾写给钱谦益一封信,信里说: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愿斯足矣

在柳如是看来,钱谦益就是她的苏东坡,可见,在一段时间里,她对钱谦益的爱里含着崇拜,爱好文艺的她还酷爱与钱谦益赛诗。钱谦益冥思苦想写成一诗,就让、r鬟快速送给柳如是,向柳如是夸耀。但一会工夫,柳如是的诗句便追风过电般地传到了他这里,一点也不肯相让。

时人评论,钱诗如百尺老松,在气骨苍峻上,柳如是比不上。但柳诗幽艳秀发,如荚蓉秋水,自然娟媚,在这一点上,钱谦益还差那么一点点。综合评价的结果是,两人旗鼓相当,各有千秋。

嫁给钱谦益之后,柳如是还是一副儒生打扮,见到相识的男子,就称兄道弟,抱拳行礼。有时候,她与钱谦益的朋友们喝得大醉,咳吐千钟倒玉舟。但钱谦益不但没脾气,反而十分欣赏甚至怂恿她,戏称她为柳儒士。

有客来访或者需要外出访客时,钱谦益就派柳如是出马,席间,柳如是与客人侃侃而谈,应付自如,客人无不为她的机敏谈锋所折服,而且一应酬就是一整天,所谓竟日盘桓,每当此时,钱谦益就骄傲地对别人说道: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就遭到了现实严峻的考验。

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占北京,崇祯皇帝上吊,明朝灭亡,清军势如破竹,突破长江防线,直逼留都南京。眼看南明王朝也保不住了,柳如是力劝钱谦益为国殉节。钱谦益一口答应,据说在那一天,他含泪遍告亲朋故友,说他即将效仿屈原,投水自尽,然后带着家人来到了常熟。

生存还是毁灭,是为旧主子殉命,留个忠孝的名声,还是为新主子效劳,过好新生活的每一天?这些问题,常常残酷地考验着那些处于朝代更替关头的名士们。

钱谦益带着家人在湖边磨蹭了半天,至死也没有跳下去,柳如是眼见自己一直崇拜的所谓东林党领袖竟是这样一块软骨头,欲跳人湖水中,被人死死拉住。从此以后,柳如是对钱谦益的态度日渐冷淡。

1664年,钱谦益病逝,终年82岁。这时的柳如是46岁,和钱谦益生有一子一女。二十多年来,钱谦益放手让柳如是掌管经济大权,钱谦益一死,家族内讧势必不可避免。族人以为柳如是区区女流之辈软弱可欺,于是登门要钱,一开口就是三千两。

柳如是再三解释,说夫君归田之后,写字卖文为生,根本没有积蓄。这并非虚言,似乎是从他们的绛云楼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后,家里就越来越人不敷出了,钱谦益的丧葬费用还是靠黄宗羲捉刀代笔,帮别人写了三篇文章赚来的。

然而这些人不信,屡次登门索要,后来钱家的两个族人对柳如是的女婿威胁叫嚣: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柳如是知道后面色平静,说:让他们稍等片刻,我去取银来。说完登楼入室,立下遗嘱后上吊自杀。

柳如是自绝,是万念俱灰,爱她的人和所爱的人都死了,复国又没有指望。她的心早死了。这或许是她自绝的深层动机。

秦淮八艳之中,她是唯一一个有子女送终的人。她被独葬于虞山脚下,墓碑上刻有河东君之墓几个字,右边不远处,是钱谦益与发妻的合葬之墓。一直到死,柳如是都没能和钱谦益生不同衾死同穴,都没有争得所谓钱夫人的名分,但如果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喜欢河东君之墓这个称呼的。因为,她从来不想做某个人的附属和装饰。

说她是文艺女青年,其实只是表象,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在用刚烈和诗意歌唱生命,呼唤真正的爱情与洒脱不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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