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都是“斯宾”惹的祸

1935年,重庆朝天门码头。

好一河大水!每临盛夏,两江交汇的朝天门码头总是汪洋恣肆,格外空阔。

由于天气炎热,码头每到黄昏,太阳打斜,总会格外繁忙。泊在码头上的洋铁船,大木船和小舢板总会趁晚凉风起之时上货下货,码头沙滩上、囤船边,卖瓜子、炒米糖开水,卖香烟的小贩们开始朝上船下船的客人推销货物,叫卖声此起彼伏。光着脊梁的挑夫则踩着跳板,一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将一挑挑的货物担下担上,隆起的背脊上,豆大的汗珠在夕阳的辉映下闪闪发亮。五彩斑斓的落霞映红了大江,风动船樯,波光闪烁,一派旖旎风光。

时近晚七时,一艘机驳船驶抵码头。船上几个士兵刚放下跳板,早有候在码头上的一大帮士兵在二十一军邓国璋师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带领下跑步迎来,然后在码头上“呼”地散开,围定机驳船。紧接着,一长溜挑着子弹箱的力夫在两排兵士的看押下,踩着晃悠悠的跳板上了机驳船。子弹箱一挑接一挑,驳船上,排长张顺子指挥着士兵堆码上船的货物,并不断嘶声吆喝:“弟兄们,麻利些,这可是咱吃饭的家伙,别他妈弄混啦!”

码头上,营长苟胜至瞪圆了双眼,正扯开喉咙催促着挑夫,要大家加快上船的速度。单瞧那火烧眉毛的样,就仿佛前方已经打响,正等着子弹急用。而他身后呈扇形散开的两队士兵也全都荷枪实弹,剑拔弩张,惊得旁边刚抛锚的一艘小客轮上的客人忙绕道而走,生怕惹上麻烦。

原来,今天是川军邓国璋师一个团奉命移防万县,枪支弹药及军需在码头装船。

军队移防,原本犯不着如此虚张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邓国璋在这批弹药中藏有近三千公斤吗啡坯子,走私毒品,且属天量,露馅就是杀头死罪,谁个担待得起?!

利用长江水道走私毒品,原本司空见惯,部队利用移防之机夹带毒品,更是稀松平常,就算查获,也可罚款走人。之前,上至宜宾,下至宜昌一段江防,完全由四川王刘湘的二十一军川江航务管理处负责,刘湘曾明令:“航务处是川江唯一航政机关,并代行江防司令部、水上警察所有职权。”然而,自从蒋介石的中央参谋团入驻重庆,情形就完全变了。中央参谋团别动队总队长康泽,系全国禁烟委员会缉私室主任。这家伙一进川,奉蒋之令立马成立重庆禁烟督察局,并委派其手下第一金刚赖奎龙为重庆缉私专员。其时,川江烟毒走私极为猖獗。所谓走私,有两个含义:一是偷漏税款,一是秘密贩运毒品。前者是指贩运鸦片烟土,后者是指高根、海洛因、吗啡,亦即一般人所称的白面、红丸、曹达、梭梭。赖奎龙,四川安岳人,黄埔六期生,自坐镇川江,确也有些手段,上任伊始,就接连露了两手:一是一次接法国“都大”兵舰上一个叫李阿根的两份密报,称由重庆开宜昌的“都大”兵舰藏运私土、吗啡,特来告密,希望得笔赏金,并称:“如果不实,甘具死结。”赖奎龙得报,立马亲自带上两个有经验的钎子手上舰,直奔李阿根所揭发的设有秘密机关的水手舱查看,缉私人员把舱中床铺箱柜详细翻检,又细敲墙壁,均无异状,伪装成马弁的钎子手亦看不出破绽。洋舰长一看没查出毒品,立马气壮如牛,声称要通过领事馆向中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哪知赖奎龙一声冷笑,命人将李阿根带到水手舱。李阿根指着木望板上的电灯,叫把电灯玻盖卸下。玻盖一落,即出现一个人头大的圆洞,伸手入洞,即拉出一个串袋,里面尽是烟土,又接连拉出若干串袋,均是烟土和吗啡坯子。洋舰长见事情败露,只好将两个中国小工和一个法国水兵拘押,以为搪塞。此次共缴获鸦片烟土二千九百余两,吗啡坯子百余两。如果说赖奎龙这次是捡了个落地桃子,那接下来的这一桩,就并非运气了:一天,一条由宜宾走汉口的客轮在嘉陵江码头停靠,赖奎龙闲来无事,带着几个跟班上船检查,一个多钟头下来,满船用篦子篦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正准备下船,一扭头见舱壁上挂着两条四五尺长的大鱼,赖奎龙脱口赞道:“咦,好大,这鱼脑壳做砂锅鱼头怕硬是安逸喃!哪位的,分一条喃?”船舷边,一位四十来岁的壮汉子立起身,慌忙赔笑说:“长官,这鱼是带到汉口送人的,分不得。”赖奎龙原本是开个玩笑,并没想分他的鱼,可听了这话,却感到几分蹊跷,心想:汉口多的是鱼,这客人何必从宜宾大老远带两条死鱼去送人呢?于是叫来一位弟兄,说:“这鱼怕有点名堂,先从鱼嘴巴里插一钎子再说。”客人闻言,陡然间变了脸色,一扬手,袖筒里飞出一把匕首,直端端朝赖奎龙扎来,这赖奎龙虽是财主羔子,小时其父却曾延请武师在家中设棚授艺,身上有些功夫,见匕首扎来,一偏脑袋,让过匕首,只听一股劲风,匕首竟“当”地一声,扎在舱壁上。那汉子一惊,猛地鱼跃而起,一个猛子扎进了江中。显然,这汉子水上功夫极好,只见水花一闪,竟没了踪影。手下几个缉私队员忙抽手枪,却被止住了,赖奎龙从舱壁上拔下匕首,眼望江边,只冷冷说了句:“老子肯信,他是水猫子变的,气都不换一口?”话音刚落,离船四五十公尺的波浪间,倏地露出了半边脑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赖奎龙细眯眼睛,一甩手,匕首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竟稳稳地扎在了那颗刚露头的半边脑壳上。江面立马一抹血红,那半边脑袋倏然间再次沉了!自此,赖奎龙和他的水上缉私队名声大振,令人不敢小觑。从此川江道上,黑道中人但凡走私鸦片、毒品,莫不加倍小心。

难道老蒋真个对烟毒深恶痛绝,想戒绝鸦片么?非也!

自第一次国内大革命以后,除红色政权区域不准贩卖烟毒外,其余区域均是烟馆林立。四川刘湘、杨森,贵州犹国材、王家烈,湖南鲁涤平、何健等军阀莫不大批贩毒,一船烟土下长江,一船枪械带回去。甘肃、宁夏的马福祥、马鸿逵,新疆的盛世才等,也经常有大批烟土东运;安徽、河南等地军阀看得眼红,也强迫百姓栽种罂粟,勒收亩捐。当时国内走私途径,大抵可分三线:一,由长城以北领域,经北京、天津而散布于华北;二,由上海口岸,散布于苏、浙及内地各省;三是由四川顺流而下,散布于华中各城市。凡市属某某洋行、某某药房几乎都是贩毒机关。鸦片之所以屡禁不绝,其因就在暴利。据考,民国时期四川各县普遍种烟,年征烟税一项即达四千余万银元。其时,烟税称“特税”,蒋介石虽在汉口没有“特税局”,但四川“特税”却为刘湘禁脔。1935年蒋介石的中央参谋团入驻重庆,为争得这块肥肉,陈布雷、杨永泰为蒋策划,取消特税局,另设督察处,对鸦片实行统收统运,不受各省市、各部院管辖,直接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命令行事,把特税划归行营直接管辖,并特设一个“农民银行”,其收支财政部亦无权过问,为蒋个人金库。这笔“特税”的支出,一是用于“剿共”;二是用于扩充他的私家军队——宪兵、特务组织;三是用于收买贿赂杂牌军将领。为严控各地军阀私运鸦片,垄断鸦片黑金,麻痹民众,1935年4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公布《禁毒实施办法》,同时裁撤禁烟委员会,设禁烟总监,禁烟总监一职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兼任,宣称“两年禁毒,六年禁烟”计划,并在《禁烟治罪暂行条例》中规定:凡制造、运输、贩卖毒品者,意图营利为人施打吗啡、或以馆舍供人吸用毒品者均处死刑。老蒋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不但抢走了原本属于刘湘的钱袋子,让刘湘打不出喷嚏;而更为重要的是,短了刘湘财路的同时,也就极大地抑制了四川实力派的发展。

然而,老蒋拨发的军费只够吃饭,部队要扩军,要买枪械、子弹,走私贩毒立成最大弊病,于是千里川江之上,缉毒与反缉毒的猫鼠游戏竟愈演愈烈。年前,刘湘的几个袍哥师长刘树成、陈兰亭邓国璋通过青帮大佬顾阿毛从上海弄来几台制毒机器,在歌乐山一个山洞里秘密设下一处吗啡厂,生产出吗啡三千余公斤,却苦于无法变现。邓国璋去峨眉山军训前交代,一定要想法尽快运出夔门。而此次邓师一个团移防万县,正是机会,因此负责这次毒品押运的任务就落在了眼下这位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肩膀上。之所以这次毒品押运由苟担当,一者,苟是袍哥中人,而最为要紧的是,苟虽为营长,官不大,却是邓国璋当年拉棚起事时的老弟兄,不但有胆量,敢担当,且与邓有八拜之交,是邓的过命弟兄!说起苟胜至,颇有些传奇:苟胜至爹妈死得早,十二三岁时就独自带着妹妹小菜花流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认得的人都叫他狗剩子,姓啥名谁,他自己也弄不清。十三四岁上,兄妹讨口到大竹苟家山,当地人见他可怜,让他在山腰搭了个茅屋,劈出一块生荒种包谷,这才定居下来。谁知,他妹子小菜花十五岁那年,因出落得水灵,被当地财主胡黑皮看中,骗至家中,意欲强奸,小菜花不从,一头碰死在了胡宅后院的井台边。胡黑皮原以为狗剩子兄妹无依无靠,可随意欺侮,哪知这狗剩子长年风里雨里讨口要饭,却脾气刚烈。这天夜里,狗剩子将一海碗包谷烧倒下喉头,抄起一把磨得雪亮的劈柴弯刀,摸黑潜进了胡家老宅,竟人不知鬼不觉,一气儿砍下胡黑皮一家五口的脑袋,然后装进一只竹篾背篼,投奔了六十里外黑风垭上啸聚山林的邓国璋。那时的狗剩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瘦得四眼落凹。邓国璋坐在垫着野猫皮的椅子上一瞪眼:“投奔我,总得递个投名状,你凭啥?”狗剩子乜了眼邓国璋和他身后那一班恶眉凶眼、胡子拉碴的弟兄,缓缓放下那只竹篾背篼,“呼”地将五颗血淋淋的人脑壳倾倒在脚前,道:“凭这!”自此,狗剩子留在了邓国璋身边。不久,邓国璋招安成军,自营长、团长而旅长,而狗剩子却始终留在邓国璋身边,成了邓国璋的贴身马弁。二刘战起,重庆仁字堂口袍哥大爷况绍武受刘湘之托往永川策反邓国璋,被军前执法队彭诚凡拿获,与邓国璋一同单刀赴会前往救驾的那个马弁,就是这位狗剩子兄弟。二刘战后,刘湘人马大增,邓国璋擢升师长,邓国璋将狗剩子提拔为手枪营营长,依旧留在身边。然而,当师参谋长廖歪嘴向狗剩子颁发委任状时,却出了麻烦,“狗剩子”这三字实在碍眼,上不得军官花名册,于是要狗剩子改名。谁知狗剩子却一瞪眼道:“袍哥人家,坐不更名,站不改姓,要球不得!”参谋长廖歪嘴哭笑不得,只好变通,良久才一拍脑壳,取了个谐音:“苟胜至”。胜至,名儿大吉大利。狗剩子一听,这才笑着认了。自此,才有了眼下这“官名”!

在手枪营营长苟胜至不断的催促中,挑着子弹箱的挑夫有条不紊地沿跳板将一箱箱弹药担到船上,一切顺利,毫无悬念,只要弹药上完,机驳船即可升锚起航。苟胜至望一眼对岸山上那轮行将西沉的太阳,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退到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哈德门香烟,掏出打火机“啪”地点燃。哪知刚吸了一口,连长张三兴跑了过来,朝身后一指,道:“苟营长,你看那边,好像是水上缉私队的人来了。”

苟营长一扭头,果然,三个腰挂德国二十响驳壳枪的家伙晃悠悠沿着江滩走了过来。走在头前的那位他认得,正是人称徐矮虎的千厮门水上缉私派出所所长徐庆东。这三个家伙今天全一身便服,脑壳上全都扣了一顶巴拿马草帽。今天的徐矮虎特别,左手里竟牵了一条身量高大的洋狗。也许是天太热,这洋狗大伸着一条血红的舌头,呼呼喘气。苟胜至一惊,立马平静下来,朝这位连长命令道:“张三兴,你马上通知所有弟兄,给我把驳船看紧了,这船可装着咱弟兄们的命,任谁也不得靠近!”

苟胜至说罢,将香烟狠吸一口,把还剩一大半的烟蒂丢在地上,狠劲踩灭,一扭头,迎了上去。人未到,就先自打起了招呼:“哟,哥几个,好兴致,到江边寻凉?”

徐矮虎手牵洋狗,咧嘴一笑,道:“听说是移防万县?”

苟营长递上哈德门香烟,道:“嗨,大热天移防,真他妈够受,你看我这一脑壳的汗!”

“装船的是啥子喃?”徐矮虎边说边手牵洋狗就想往机驳船边靠。

然而,却被码头边的士兵一横枪挡住了去路。连长张三兴跑过来,朝几个正上船的挑夫一指,赔笑道:“全都是些子弹、炸药,弄不好会爆炸,天太热,那边囤船上有凉茶,哥几位,请!”

苟胜至也不失时机地向徐矮虎几位一摊手:“徐所长,请,听说你哥子有些酒量,码头上的李老幺烧腊摊不错,我赔哥几位喝几盅!”

徐矮虎好酒,见酒必醉,听说有酒,一咧嘴角道:“好,弟兄们,既然苟营长给脸,咱得接着,走,喝酒!”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只见那只洋狗突然一阵狂吠,将徐矮虎手中的绳子绷得笔直,要往外扑。

徐矮虎一惊,道:“吔,怪啦,莫非这驳船上有毒品?”

原来,徐矮虎牵的这条洋狗是重庆水上缉私局花重金刚从国外引进的一条缉毒犬,是一条名叫“斯宾”的德国牧羊犬。据说,训练犬只缉毒,始于1925年《日内瓦禁烟会议公约》之后。不过,以狗缉毒,中国还是新鲜事。在徐矮虎看来,这纯属是拿钱操洋派。今天,于徐矮虎而言,牵狗溜达,不过抖抖威风。

徐矮虎正惊疑间,手一滑,洋狗“斯宾”竟一摆头猛地挣脱了绳子,呼地蹿出,越过持枪守卫的士兵猛地扑向一个正踩着跳板上船的挑夫。洋狗高大而威猛,昂起头,就像一只小牛犊。挑夫猛一扭头,见洋狗扑来,心里一慌,子弹箱滑落,“砰”地砸在了地上,木箱散架,吗啡坯子滚了一地。

洋狗扭头朝向主人,一阵狂吠,像是邀功请赏。

“徐所长,吗啡!”徐矮虎身旁一个家伙眼尖,一声惊叫。

就像豺狗嗅见了血腥,徐矮虎双眼一亮,一挥手就领着两个缉私队员扑了过去。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心脏猛地一沉!

缉私队员一步上前,抽出短刀,立即撬开另一只木箱:也全是码放得齐齐整整的吗啡坯子!此时,徐矮虎难抑心头的狂跳,按水上缉私局规定:凡查获毒品,可按毒品价格百分之十五提为奖金!这可是真金白银啊,在心脏的狂跳声中,他已分明听见了钢洋的叮当声。

姜子牙卖灰面,偏遇旋头风!

连长张三兴一脸刷白:“营长,咋办!”

苟胜至一硬脑壳,大步上前,道:“徐所长,小弟我不过顺道搞几个酒钱,还望哥子你法外施恩!”

“上命难违,对不住,这两箱吗啡我得抬回水上缉私所!”徐矮虎一张脸似笑非笑,道:“苟营长,请让你手下的弟兄立即停止装船,准备接受检查,没我的命令,机驳船不得离岸!”

徐矮虎扭头朝向早已吓傻的挑夫:“担上箱子跟我走!”

单就这两子弹箱吗啡,按当时颁布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毒治罪条例》足可砍几个脑袋,岂能让徐矮虎轻易拿走?苟营长眼底寒光一闪,朝张三兴递了个眼色,张三兴会意,嚯地拔出手枪,挡住徐矮虎;几乎是同时,士兵也呼地冲了过来,将徐矮虎和他的两个弟兄围在当中。袍哥队伍就这样,平日里称兄道弟,大碗酒,大块肉,遇事,愣头就冲!

徐矮虎和他的两个弟兄平日里也是吃铁吐火屙秤砣的狠角色,但抬眼一看,四周尽是些饿狼般凶巴巴的眼神,立马觉出了形势的凶险,按住腰间的手枪,却没敢再动。只有洋狗“斯宾”不明就里,还在昂头狂吠,直到被谁在背脊上猛砸了一枪托,才一声惨嚎,仓皇而逃。

苟胜至大字不识一箩筐,脑壳却不笨,见火候已到,忙挤进人圈,朝士兵们一声吆喝:“散开,散开,徐所长又不是外人,屁大点事,能不通融?”说罢,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一千块的银票,塞到徐矮虎手中,笑吟吟道:“徐所长,给小弟我一个面子,如何?”

徐矮虎在接过银票的同时,分明感到,此时,他的后腰上正顶着一根硬邦邦的枪管!

徐矮虎江湖厮混多年,他知道,此时如道半个不字,说不定立马就会被人放翻,转瞬尸陈码头!于是识趣一笑,就坡下驴,道:“好,苟营长既然放话,我徐矮虎遵命就是!”然后将银票揣进裤兜,朝苟胜至拱手道,“那,我徐矮虎就此谢过?”

“客气了,不送!”苟胜至笑吟吟一抱拳。

徐矮虎一走远,苟胜至立马叫过连长张三兴道:“咱船上可是藏有三千公斤吗啡,徐矮虎为人狡诈,恐怕只是缓兵之计!邓师长临去峨眉山前曾叮嘱:遇上难事,可找况爷。你立即到下半城去见况爷,看他能否寻出个更为妥帖的办法。”

张三兴道:“营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何不立即开船,一走了之?”

苟胜至道:“你糊涂,徐矮虎真要作怪,纵是船出夔门也是老蒋的地盘,我咋能走?听好,没你的消息,我将死守驳船,实在不行,就炸沉驳船,与这三千公斤吗啡同葬江心,决不给师长添祸!”

张三兴眼圈顿红:“营长!”

苟胜至一瞪眼:“别他妈婆婆妈妈,快走!”

“是!”张三兴抬手一个敬礼,猛转身朝码头上飞奔而去。

提起况爷,龙门阵有得摆!

况爷贫寒出身,九岁进炮台街熊大巴掌的皮货庄学徒,十五岁“嗨”袍哥幺大,脑壳灵醒,胆气硬。清宣统二年(1910年),重庆府浑水袍哥刘见成犯抢劫官银大案,龙庭震怒,重庆府悬赏千金,派员缉拿,志在必得。刘某一时间如兔子惊枪,跑到江津县吴家坝礼字大爷吴文初处“麻壕”(袍哥黑话:躲避),刘、吴二人原是换帖兄弟,交情不薄,谁知吴文初这厮贪图重赏,假意收留,殷勤招待,私下却密报县衙,将拜兄刘见成捕送重庆府,旋即处以极刑,自得千两赏金。隔墙有耳,雁过留声,此事传出,江湖上人视其为“卖客”,莫不切齿痛恨。袍哥香规:“丢人卖客”轻者“吹灯”(挖眼睛)、“砍丫枝”(断手脚),重则“三刀六个眼,自己挖坑自己埋”,光棍话,这叫“做得受得”。然而,这吴爷的脑壳不好剃。此人熟谙拳技,颇有功力,且为人机警,身背后随时都贴起几杆炮火。绿林中人几欲行刺以泄愤,却始终未能得手。那时,重庆府仁字旗堂口是唐廉江唐爷掌舵,唐爷决定清理门户,派人往江津找吴爷“拿梁子”(算总账)。话出口,堂下弟兄竟一时噤声。唐爷大怒,桌上猛击一掌,意欲带人亲往。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况爷一挺身,道:“杀鸡焉用牛刀,小弟代大哥去一趟就是!”这况爷胆子大得确乎稀奇:当下,裤腰上别一把三斤半的大足龙水菜刀,衣兜里揣两枚土炸弹,不拜码头,不送帖子,一个人阴悄悄去了江滓吴家坝。也怪那吴爷该死,况爷到吴家坝第二天,这家伙大清早一摇一摆进了吴家坝场口的清园茶馆。最令况爷松了口大气的是:这厮身背后只有一杆炮火!况爷阴悄悄坐在了吴爷身后的茶桌边。沱茶掺过两开,那背枪的兄弟伙去隔壁为吴爷买刚出笼的猪肉酱包。这当口,况爷站起身,拿一顶巴拿马草帽遮住手里那把雪亮的龙水菜刀,左手猛一拍吴爷肩头,笑容可掬道:“吴爷,兄弟我奉重庆府唐爷之命给大爷您请安来啦!”说罢递上一封信,“这是我家大哥托兄弟我送来的帖子。”吴文初这厮素常横贯了,做梦也没想到,索命无常已经叩门,只乜了一眼况爷,鼻孔里“嗯”了一声,展开信读了起来。当读到“袍哥素以江湖义气为重,凡拉稀摆带,上不认兄,下不顾弟,丢人卖客者决不姑息”一句时,心知有异,即欲起身。可况爷更快,只见寒光一闪,菜刀已到。惶急间,吴爷以手来挡,只听一声惨叫,左手四指已被齐崭崭削脱。吴爷不及负痛,扭头逃命,惊惶中撞翻了板凳。况爷一步抢前,照准这厮那颗圆溜溜的光葫芦脑壳连劈数刀,吴爷当场毙命!好个况爷,此时依然面不改色,不失礼数,抱拳满茶馆行个转转揖,铁口铜牙,义正辞严,当堂历数其罪状,然后自带凶器到县衙门自首,把命案一人捡了!况爷此行不但为绿林道上浑水袍哥出了一口恶气,也为重庆府袍哥堂口挣了脸。为救况爷,唐爷以重庆仁字堂口名义出具全堂响片,发动川东各界袍哥通力营救,拿出数千块光洋上下打点,加之江津县衙老爷王发斋对吴文初吴爷坐大乡里早有不满,于是卖个顺水人情,三月后,终以“斗殴误伤人命”将此事匆匆了结。况爷出狱那天,仁字堂口张灯结彩,江湖上各路弟兄纷纷前来祝贺,唐爷亲自点响一挂千响鞭炮,并当众兄弟伙宣布:将况爷破格提拔为“行二大爷”,参与堂口各项大事决策。袁世凯退位那年,唐爷患背痈不治,临死,超拔况爷出山。自此,况爷正式登上仁字堂口第一把虎皮金交椅。自况爷掌舵,堂口一日旺似一日,现而今,更是风顺帆满,六六大顺。任你是叫得震天响的名角来重庆府挂牌,还是外埠的阔少、富贾来码头上操阔甩派,没况爷点头,包叫你丢底现眼;至于那黑道上弟兄,杀人越货,矢风犯案,来码头上“麻壕”,有况爷点头,自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消不了肿胀,也会让你避过风口,然后封上盘缠,礼送出境,决没人敢动你一指头。说句狠话,川中一百零八县码头上袍哥,提起况爷谁敢不伸大拇哥!

傍晚时分,况爷刚吃过晚饭,正抱着黄铜水烟杆咕嘟嘟吸水烟。

正这时,张三兴汗淋淋一头闯了进来。

“啥,出事啦?”况爷尚未听完,立马觉出了事情的严重。

三千公斤吗啡,可不是个小数,真出事,邓国璋两肩头也扛不住!如今,重庆这块天上能下雨的云彩可不止一块,中央参谋团才是这地沓的天!何况如今邓国璋、陈兰亭、刘树成几位师长全都被蒋介石调去峨眉山军官训练团受训,这事儿咋办!最要紧的是,千厮门水上缉私所的徐矮虎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敢断定,一转背这家伙就会向赖奎龙报告!如果再顺藤摸瓜,牵扯出邓国璋、陈兰亭、刘树成三位师长在歌乐山密设的吗啡厂,恐怕这事儿连四川王刘湘出面也难以捡顺!

况爷心中发急,只一瞬,脊梁上已是一背冷汗!

然而,这事儿却不得不帮!论交情,他与邓国璋义结金兰,有八拜之交!论袍哥义气,兄弟有难,他必得出头!早前,况爷经营枪支弹药生意,跑短途,宜昌买进,重庆卖出。当时,手枪有两种牌子,一种是长管十发,称为毛瑟,一种是短一寸,称为花旗,均是法国造。从宜昌进货,每支枪配子弹一百发,大洋一百元,运到重庆可卖二百五十元,除去沿途明暗花销,有一倍之利。武器生意的对象,一是袍哥舵把子,二是大小土匪,三是大小军阀。贩枪利大,但况爷因本钱少,每次几支,却只能在重庆当“坐地猫”。然而,自从邓国璋招安成军,情况立马大变!况爷记得,由于二人交情甚深,邓国璋刚当上团长那天,酒桌上,立马拍出五万大洋要况爷为他购买军火。五万大洋是笔巨款,当时物价:五千大洋即可购买一辆那个年代里极为时尚、稀罕的流线型小轿车!先款后货,袍哥话,叫“打野鸭子还愿”,称为“干起坎”。而况爷正是凭着这五万大洋,得以独身前往上海,结交下德商礼和洋行驻上海代办曼格勒,由此日进斗金,生意大发!就单凭袍哥堂口与军阀间的这种血肉一体关系,他况爷也不得不帮!

好况爷,到底久历江湖,脑壳灵光。当他在堂屋里转了三圈,突然一拍脑袋将管事三爷向麻子叫了过来,道:“你去找白良,叫他多叫些‘水猫子’,就说是十万火急,立马来堂口见我!”

向麻子一头雾水,道:“说啥事?”

况爷双眉一碰,道:“还不明白?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只要他苟胜至守住驳船,凭白良这群‘水猫子’的本领,无须几个时辰就能趁夜黑从水面将船上那三千公斤吗啡人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运走!到那时,咱怕谁查?”

向麻子一听,麻脸上立马灿烂如霞,一撩长衫朝外跑去。

提起白良其人,凡靠长江混饭吃的黑道中人可谓无人不知!此人水上功夫极好,有“鳗鱼白良”之称。据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无须换气,能一气儿潜出两里地。他手底一帮兄弟,人称“水猫子”,也全凭着水上功夫在江上打食,只要有银子,犯难冒险决不会皱眉。

向麻子一走,况爷叫过张三兴,道:“张连长,你立马跑步回船,告诉苟营长,无论如何得守住驳船,只要天色一暗,‘水猫子’立马行动,咱就在缉私队的眼皮底下来个‘乾坤大挪移’!”

窗外,日色向晚,暮色渐浓。

果不出所料,徐矮虎回到千厮门水上缉私所就立即拨通了重庆缉私处赖奎龙的电话。徐矮虎拿了苟胜至的一千大洋的银票,原本就一路忐忑,他明白,兹事体大,银子虽好,怕的是吃进去就屙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他手下这两位仁兄,平日里虽说唯命是从,但全都觊觎着他屁股下面这把所长的交椅,如果趁机使坏,不但官帽难保,只恐怕小命也得玩完!

发现吗啡,对赖奎龙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一月前,就有线人报告,说川军师长邓国璋私造吗啡,但却苦无证据,今天终算逮住了他的痛脚,能不令他欣喜若狂?赖奎龙搁下电话,立即调来五十名缉私队员,乘坐十轮卡直奔朝天门码头,他必须抢在第一时间起获毒品,向康泽邀功,洗刷他上次在邓部营区里的耻辱!十轮卡一路狂奔,哪知半道上却突然爆胎。当赖奎龙一行人赶到码头,天色已经骤然间暗了许多。缉私队人员均是清一色美式快枪,一拢码头,立马呈扇形散开,架起机枪,将停靠在江边的机驳船包围起来。

赖奎龙抓起铁皮话筒喊话:“机驳船上的弟兄们,我们是重庆缉私处,现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

此时,苟营长与他的兵们已撤上驳船,为防止缉私人员强行登船,全体官兵全都荷枪实弹,趴卧在船舷边,与岸上人员遥相对视。

此时,天穹如一口倒扣的铁锅,又热又闷,气压极低,闷热得反常,好一个难耐的黄昏!赖奎龙一头汗水,手抓铁皮话筒,再次大喊:“船上的弟兄们,我是重庆缉私处赖奎龙,我再次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弟兄们,你们应该明白,顽抗是没用的,不接受检查,你们的机驳船就别想离开码头,只有自动接受检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终于,苟胜至出现在船头。不知他从哪里也找来了一只洋铁皮喇叭,扯开喉咙叫道:“哟,原来是水上缉私处的赖处长嗦,你哥子精神还好噻?赖处长,不是小弟我不让你检查,你看,这驳船上装的可全是军火,万一弄炸了咋整?我苟某就一条贱命,如果让你也跟着受累,恐怕不值当吧?再说了,上次你到军营里搜毒品,不是没搜着么,这次你如果乘机报复,趁天黑往我这驳船上搁上一砣,到时让我往哪儿讲理去,嘿嘿,你说呢?”

赖奎龙一瞪眼,道:“苟营长,少废话,你看看这码头上架着的机枪,想逃过检查能行么,就别做梦啰!就算你能逃出夔门又能咋样,还不照旧是蒋委员长的天下?”

苟胜至一脸是笑,调侃道:“赖专员,我哪儿敢逃,我不过怕遭诬陷,被人下套而已。我只希望明早天光一亮,叫上几个小报记者作个见证,与你的缉私人员一同登船检查。查出毒品,我苟某甘愿受死;查不出,也好让记者们见证我的清白!袍哥人家,做事光明磊落,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巴’上一砣!”

“妈的,四川的袍哥真他妈难缠!”赖奎龙在心底里狠声骂了一句,吼道:“苟营长,告诉你,依据《禁毒治罪暂行条例》:凡阻碍国家缉私机关人员正常工作,罪加一等,如遇抵抗,格杀勿论。袍哥人家,讲的是‘义气’二字,你难道忍心让你的这些弟兄跟你玉石俱焚么?”

然而,就在这时,一块黑云飞来,江面骤然一暗,紧接着从天边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立时,江面和码头那片沙滩雾气升腾,一片迷蒙。

苟胜至眼底倏地闪过一道惊喜,手抓洋铁皮话筒朝码头上大吼:“姓赖的,听好啦!不接受检查是死,淋湿了军火也是死,既然横顺是死,你就看着办吧!”说罢,扭头朝连长张三兴命令道:“张连长,命令弟兄们立即各就各位,刀出鞘,弹上膛,保护好驳船上的弹药枪械,谁他妈敢往船上冲,就给老子朝死里打,出了事,我苟某一人接着!”

突然而至的大雨却让赖奎龙有些发蒙。

于赖奎龙而言,船上到底有多少码啡,他心里没底:是少量携带还是大批贩运,是苟胜至的个人行为还是邓国璋的大规模行动?他还真闹不清。如果强行上船检查,真个引发火并,动静闹得太大,谁个能占便宜还真不好说!最怕的是,如果因此淋湿了军火,而又没能搜出吗啡,岂不正好授人口实?

赖奎龙想到这些,决定就坡下驴,于是操起铁皮话筒,吼道:“苟营长,听好啦,因为天气变化,缉私人员暂停上船检查,但你们的机驳船不得异动,如敢异动,可别怪我赖某机枪侍候!”

此刻,天色已骤然黑了下来,而大雨却越下越大,一瞬之间,整个码头和江面全都罩在一片大雨之中,漫天漫地,墨黑一片。然而,就在这时,码头上的探照灯突然大亮,巨大的光柱在江面和驳船周遭不断晃动。岸上,赖奎龙朝他手下的弟兄大声道:“听好啦,今晚上都别他妈睡觉,大家都给我盯死驳船,查出毒品,我给弟兄们请功!”说罢一瞪眼,在心里狠声说道:“老子肯信,这煮熟的鸭子会飞!”

二煮熟的鸭子真会飞

码头和驳船上全都静了下来,似乎全等着天亮一见分晓。

雨依然在下,江风渐起,透出些许凉意。雨中,传来阵阵浪拍沙滩的轻响,整个码头似乎堕入了黑沉沉的梦乡。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在夜色掩蔽下,江上蓦地浮出几颗脑袋,正向机驳船尾慢慢靠近。这些人嘴里全都衔着一支芦管,当探照灯的光柱在江面扫过,一埋头就沉入了水中,这就是况爷请来的“水猫子”。

况爷与鳗鱼白良打头,全都踩水前行,泅渡无声。当靠近船尾,白良从腰上解下百练飞爪绳轻轻一抛,当的一声轻响,飞爪已抓牢船舷,只见白良攀绳轻轻一跃,狸猫般一缩身已进了船舱。紧接下来,况爷和两个弟兄也攀绳跟了进来。

好,一切风过无形,落叶无声!

船舱里,苟胜至只叫了声“况爷”,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况爷道:“好兄弟,快将船上的吗啡交我,水中七八个兄弟正紧等着呢!只要今夜黑运走了吗啡,赖奎龙这厮就没了凭证,到时候你就抵死不认这壶酒钱,中央参谋团就无从发难,拿你家邓师长莫法!”

苟胜至道:“况爷,这三千公斤吗啡可不是小数,如果被扫过江面的探照灯照见咋办?”

“这个好办!”鳗鱼白良一笑,道,“苟营长,你船上不是有盖子弹的黄油布么?你只需悄悄将这块油布搭在船尾,运送吗啡坯子就全在油布底下进行,探照灯一晃而过,能照见个球?”

“好主意!”苟胜至一抱拳,道:“兄弟,拜托啦!”

“好说!”鳗鱼白良将双手朝右耳边一抱,按袍哥礼数丢个拐子礼。

“水猫子”们的速度极快,做有记号的吗啡坯子被立马挑出,紧接下来,一箱箱吗啡在一大块油布的掩蔽下顺着船尾的软梯立即传递到江面。船尾水面上,早有三只“鱼浮子”静静地候在了那里。何谓“鱼浮子”?鱼浮子是水猫子们在江上运载货物的一种工具,构造极简单:只需在两个空汽油桶上绑牢一块薄薄的木板即成。这玩意虽简陋,却实用,一个鱼浮子上存载一千公斤吗啡毫无问题。运载之时,只需三两个弟兄泅水推送即可。这是川江黑道中走私毒品、偷逃税款的极佳办法,水猫子们之所以屡屡得手,仗的就是这一身水上功夫!

一切有条不紊——探照灯扫来,水猫子口叼芦管沉入江中;探照灯扫过,立马动作。

两钟头不到,三千公斤吗啡坯子一块不剩,全都装上了鱼浮子。

况爷一把抓住苟胜至的双手:“兄弟,你跟我走吧,今夜就离开重庆,往外地麻壕!”

苟胜至道:“况爷,冤有头债有主,我一走,船上的弟兄就得受罚,最怕的是,没人顶缸,峨眉山上受训的几位师长恐怕难脱干系!今日铸下大错,落下的这口大缸理当由小弟我扛,袍哥人家岂可拉稀摆带!”

此时,码头上的探照灯再次扫过江面,船尾下有人在轻轻叫况爷。

况爷道:“好兄弟,你还有啥话交代?”

苟胜至略一沉吟,道:“求况爷一件事,金沙岗翠薇楼,有小弟的一个干妹子,叫玉儿,我这一出事,恐怕她会受我牵连。请你立马将她接走,如此,小弟就再无牵挂啦!”

“兄弟放心,我记下了!”况爷双眼一红,与苟胜至双手狠劲一握,然后一跃身滑入了水中。

送走况爷,已是凌晨四点,此时大雨渐歇,天穹上竟浮出了半边淡淡的月影。

苟胜至立在船头,突然间他发现码头上手电棒乱晃,一大队士兵直奔驳船而来。细一看,领头的竟是缉私处长赖奎龙。紧贴他身后的则是徐矮虎!一拢岸,赖奎龙立马操起洋铁皮话筒扯开嗓门朝驳船上大喊:“蒋委员长电令到!”

原来,这几个钟头,赖奎龙可没闲着,逮着条大鱼,生怕开溜。他见苟胜至屡拒缉私队上船检查,且态度强硬,加之其时大雨如泼,也不宜强攻,于是一面严令岸上缉私队员荷枪看住驳船,不得让其异动,一面立马驱车直奔驻扎在浮屠关上的中央参谋团禁烟委员会缉私室,向主任康泽汇报。康泽原本是复兴社特务头子,知道川军鬼板眼多,生怕时间一长,会变生不测,得报后,立即抓起内线电话报告蒋介石。此时,蒋介石正在峨眉山军官训练团对川军军官进行整顿。老蒋接报大喜,认为逮住了四川王刘湘的痛脚,为杀鸡吓猴,当即回电:“着令移防部队接受缉毒检查,对妨碍执法者,不论何人,均可格杀勿论。此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烟总监蒋中正。”康泽接悉回电,如同领到圣旨,立即从中央宪兵团调拨一营宪兵由重庆缉私专员赖奎龙率领驱车直奔朝天门,要抢在第一时间里起获毒品,好向老蒋邀功。

宪兵一到,立马散开,以礁石、沟壑、堡坎为掩体,将黑洞洞的枪管指向驳船。

赖奎龙手抓话筒,朝驳船上大喊:“船上的士兵兄弟们,听好啦:蒋委员长电令,船上士兵立即放下武器,接受缉私人员登船检查,凡有胆敢阻碍执法者,不论何人,格杀勿论!请大家认清形势,不要作无谓的抵抗!”

赖奎龙手捧话筒,将老蒋电令的大致内容朝船上接连重复了几遍。

凌晨的码头极静,洋铁皮话筒里的声音被放大了若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嗡嗡直响。

此时,苟胜至悬着的心已然落下,换上一副笑脸,道:“赖处长,莫吼啰!你郎格大的声音,就不怕惊耳朵嗦?既然是蒋委员长电令,那就恭请哥子你上船检查吧!”

苟胜至话落音,朝身后弟兄一挥手:“弟兄们,放跳板!”

跳板放下,在赖奎龙的率领下,徐矮虎领着一大群缉私队员立即拥上了甲板。

“苟营长,想不到你人大面大,竟劳动蒋委员长亲自下令呀!”赖奎龙冲上驳船,朝苟胜至一晃电报纸,嘲讽道,“看清了,这可是蒋委员长来电,要不要我原文再读一遍?”

苟胜至一抱拳:“兄弟我多在山冈,少在书房,大字识不下一筐。念!”

“好!”赖奎龙手捧电报,道:“着令移防部队接受缉毒检查,对妨碍执法者,不论何人,均可格杀勿论。此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烟总监蒋中正。”

赖奎龙神情肃穆,读得气壮如牛,就如同御前太监手捧着皇帝老儿的明黄圣旨一般,那模样,似乎就单等着身面前的一干人等齐刷刷跪地听宣。

然而,苟胜至却没跪,不但没跪,反而揶揄一笑,朝赖奎龙一摊手,道:“既是蒋委员长电令,赖大专员,那就请吧?”苟胜至说罢,扭头喊道:“弟兄们,闪一边,给赖专员腾出地儿来,让他们尽情地搜!”

赖奎龙朝身后一挥手,一声大喝,道:“弟兄们,听好啦,都给我仔细地搜!舱里舱外,犄角旮旯都给我搜遍,就是船舱里的臭虫也得给我分出个公母!谁他妈敢捣鬼使坏,无须请示,就地正法!”

缉私队员哗地散开,奔向驳船的各个角落。

此时,驳船上的大多数士兵已放下了手中的枪械,但仍有少数士兵还不愿放枪。苟胜至再次一声大喝:“弟兄们,全都把枪放下,咱可别跟人找麻烦!”

驳船上的士兵终于放下了枪械。

赖奎龙冷冷一笑,道:“苟营长,你私藏吗啡,妨碍公务,贿赂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话音刚落,几个宪兵猛扑上前,几支美式冲锋枪顶住了他的后背。徐矮虎从赖奎龙身后一步蹿出,掏出手铐,讪笑道:“苟营长,得罪啰!”

苟胜至乜一眼徐矮虎,缓缓伸出双手,咔的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套在了他的腕上。

张三兴与一群士兵挺身上前,齐声大喊:“营长!”

苟胜至满驳船一扫,拱手抱拳:“弟兄们,哥子我就此别过!”说罢,极有气派地朝徐矮虎一扭头,道:“前头带路!”

接下来的事情一目了然。

满船翻了个底儿朝天,竟没能搜出一两吗啡!赖奎龙沮丧至极,想痛了脑仁也不明白:这煮熟的鸭子咋还会飞?然而,比赖奎龙更为沮丧的则是康泽!在康泽看来,此次如能顺藤摸瓜,查出密设在歌乐山的吗啡厂,不唯可以给邓国璋这几个烂军阀致命一击,说不定正好让校长以此为据,趁势为中央在四川的整军、裁军铺路,如此,必能为校长高看一眼,抢在贺国光前面拔得头筹。哪知竟空自欢喜,美梦转瞬顿成泡影!然而,却奇了怪了,岸上有人盯着,探照灯一直在晃,而驳船也并未移动,非但一块吗啡没见,要命的是,徐矮虎原先见过的那两箱吗啡也竟然长翅膀飞了!吗啡没在船上,难道被苟胜至趁夜黑沉入了江底?康泽调来潜水员背着氧气筒潜入水中,然而,搜了个遍,却依旧了无痕迹!

康泽叫来赖奎龙,黑着脸子道:“听好啦,吗啡坯子就藏在苟胜至的肚子里,你就是剖腹挖心,把他的肠子捋一遍,也得给我找出吗啡!”

当天,苟胜至即被投进了重庆警察局石灰市看守所。

刑讯室里,赖奎龙和颜悦色道:

“苟营长,我知道,你不过是代人受过,只要招供,一切都好说。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说吧,那些吗啡坯子弄到哪儿去啦,是哪些人在与你协同作案?只要你说出来,将功折罪,我一定在上峰面前替你说情。”

谁知苟胜至却一口咬定,船上原本就没吗啡,甚至咬定先前那两箱吗啡,也是子虚乌有,是徐矮虎被太阳晒花了眼,打胡乱说。再问,还是这句话。

赖奎龙道:“姓苟的,你别以为你弄走了吗啡就毁灭了罪证,没那么撇脱!子弹箱子里的吗啡,可是徐矮虎等人亲见,加上你阻碍执法,贿赂国家工作人员,就已是死罪!兄弟,难道你真要背死人过河?”

“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朝谁要去?难道我会把那玩意吃了不成?”苟胜至说罢,拍了拍肚子,笑扯扯道,“赖大专员,你看,就我这肚皮,能装得下这多吗啡么?”

“难道你真想死?”

“有啥法,这地沓由你说了算,想弄死我,还不容易?”

苟胜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后来,索性半闭上眼睛,斜靠着椅背打盹儿。

其时,苟胜至没真睡,一颗脑袋正飞速运转。一进看守所,他就将当前的处境与利弊权衡了一遍:袍哥讲的就一个“义”字!拉稀摆带,卖兄求荣,纵能苟活百年,从此,他苟胜至在江湖上将再无立锥之地!人活就一张脸,没了脸,还活啥劲?最要紧的是,作为大哥的邓国璋不唯待他不薄,且于他有过救命之恩:十年前,邓国璋尚在黑风垭拉棚子,那是一个紧临年关的大雪天,邓国璋准备打下张家坳的张大嘴巴的大宅院,捋一把过年,去时一切顺利,捞了不少浮财,哪知撤退时却突然“涨水”,遭遇官兵,因雪大分不清路径,苟胜至一脚踏空,猛一头跌进了猎人下套猎捕野猪的陷坑,被满坑的竹签子扎成了一只带血的刺猬。官兵追得紧,棚子里弟兄都说活不了,要扔下他,谁知邓国璋却一声断喝,道:“别他妈坏良心,这孩子还是童子鸡,连女人的毛也没碰过一根,得带他走!”就这样,邓国璋一气儿将他背出十余里地,送到人称“赛华佗”的一个土郎中家中。土郎中见他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摇头不收,邓国璋急了,将抢来的一小袋钢洋连同他那把七子连发撸子往桌上“啪”地一拍,道:“老先生,你看着办,活了,这些个银洋归你;死了,这把撸子取你的命!”说罢,一瞪眼,扭头而去。单凭这,他也得死扛。如此,纵算下了地狱,冥王殿前他也说得硬话,算得一架好汉!故此,苟胜至进得看守所,就下定决心,纵是钢牙咬碎,也死不吐口,决不能散了袍哥这身骨架!

“好吧,你哥子既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那就对不住啦!”几个回合,赖奎龙见问不出名堂,终于没了耐心,一声断喝,“弟兄们,刑法侍候!”

不容分说,苟胜至被捆在了柱子上,几个家伙立马抡圆了皮鞭。皮鞭在冷水里蘸过,一鞭一道血印,只一会儿工夫,苟胜至通身上下竟没了块好肉,可他却依旧紧咬牙关,不认这一壶酒钱!直至后来苟胜至大吼一声“痛快”,一歪头昏死过去!

赖奎龙气急败坏一声大吼:“用冷水淋醒了再打,就算是铁嘴钢牙,我也要让他开口说话!”

正这时,康泽幽灵般走了进来,冷冷道:“武功再高,也总会有一处死穴,得动脑子!”赖奎龙似懂非懂:“死穴?”

“对!”康泽道,“譬如:父母、妻小!”

赖奎龙颓然道:“这家伙打小讨饭,无父无母,现而今还是光棍一根!”

旁边,徐矮虎凑前一步:“处座,听人说,这家伙在翠薇楼里认了个叫玉儿的干妹子,不知这能否算得‘死穴’?”

康泽眼露寒光:“干妹子,相好吧?立马去将这婊子给我请来!”

徐矮虎正拔脚走人,康泽叫住了他:“注意,客气些,别他妈穷凶极恶给缉私处丢脸!”

翠薇楼在金沙岗,吉普车二十多分钟就到。

此时正凌晨四点,天光尚未见亮,堂子门前,红灯高挑。当徐矮虎领着一帮特务一脚踹开大门,直惊得一帮嫖客、妓女瞪大了眼睛,以为来了抢匪。翠薇楼老鸨李幺娘粉脸发青,双腿簌簌抖个不停。还没等她开口动问,徐矮虎猛冲上前,劈面就是一耳光,凶巴巴大声吼道:“快叫玉儿出来见我,老子是缉毒处的,找她有事!”

谁知老鸨一听,立马跌脚大嚎,道:“几位爷,我家玉儿犯下啥事啦?二十余分钟前,也有几个人闯进堂子里点名要找她。我初时还以为半夜叫她出条子,哪知没等我开口,他们冲进房间拖起玉儿就走。我拦在门口刚准备说价,谁知这几个人一瞪眼就亮出了手枪,也说是缉毒处的,说她犯事了,一出院门,就将她扭上一辆吉普车,一溜响屁,就不见了踪影。天杀的,莫不是被棒老二绑了票么?几位爷,你们都是公事人,可得给我做主啊!我翠薇楼堂子开的可是正经八百的生意,在市警察局是注了册、纳了税的。爷几位,我这玉儿姑娘可还是没开苞的黄花女啊,光开苞花红,早就有客人应下了一千光洋,呜……呜,这下可好,全泡汤啦!”老鸨说罢,突然往院坝里一倒,满地打滚,号啕大哭,一时间弄得楼上楼下的嫖客、妓女全都一齐跑出来瞧上了热闹。徐矮虎觉出了事情的严重,顾不上与躺在院坝里满地打滚的老鸨治气,掏出手枪一声大吼:“弟兄们,把门看紧了,给我搜!”

天色放亮,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苟胜至被架回了牢房。

苟胜至半躺在发霉的稻草上,此时,全身发痛,如同针扎,只要稍微一动,就丝丝倒吸凉气。然而,此刻的他却毫无睡意,他知道,这次吗啡大案,犯下的是如同瓦岗寨里程咬金劫皇纲般的重罪,如今落在康泽的手里,断无生还可能。眼下可做的就是坚不吐口,纵是“三刀六洞”也得接着,决不能弄脏身上袍哥这张皮,在江湖上落下个千古骂名!然而,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心病就是玉儿,不知玉儿是否已被况爷从翠薇楼顺利接走?玉儿,一个翠薇楼的妓女,咋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说来话长。

一年前的一天,邓国璋带着几个副官、马弁往翠薇楼吃花酒,翠薇楼的老鸨叫出一班姑娘让邓挑选。鬼使神差,当身背匣枪站在邓国璋身背后的苟胜至一眼见了低眉顺眼瑟缩在边上的玉儿时,双眼突然放出了亮光。如果说:天底下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那么,今天的苟胜至就正巧掉进了这情感的深坑!邓国璋一扭头,猛见苟胜至那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道:“狗剩子,咋啦,你小子看上这小丫头片子了吧?”说罢,对老鸨道:“听好,我这小兄弟可是个没开叫的小公鸡,这小丫头片子今夜就归他啦!”老鸨听了,赔笑道:“军爷,真好眼力,不瞒你说,别看我这小蹄子土里吧叽,可还是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呢,照规矩,这可得点‘大蜡烛’哟!”

“点大蜡烛”,是妓女初夜的专用名词,自古以来,“洞房花烛夜”中那对大花烛对女人的意义非同寻常。坊间百姓女子婚嫁之日,大花轿、吹唢呐,喝喜酒,往往热闹非凡,而妓女的“婚礼”就缺失了所有的礼仪,唯有房中的一对大红蜡烛可以为她们的初夜见证,于是“点大蜡烛”便成了妓女开苞的代名词。这一夜,妓女还会披上大红盖头,让花了大把银子的嫖客如同新郎官般进入“洞房”。

因是妓女初夜,自然价码不低。

邓国璋“啪”地将一小袋钢洋掼在桌上,一瞪眼:“妈的,怕老子没钱?”

老鸨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了菊花,这才喜滋滋回头一声尖叫:“点大蜡烛,迎接新姑爷啰!”

“点大蜡烛”,在妓院算一桩喜事。老鸨话音落地,一大群妓女立马上前,扭住苟胜至,拖他“圆房”。苟胜至哪见过如此阵仗,脸红筋胀,嘴里慌得一劲儿直叫:“大哥,大哥!”邓国璋哈哈大笑,双眉一横道:“狗剩子,你娃也是跟我邓某人蹚过血水、滚过刀尖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成?”说罢,朝身后的副官、马弁一挥手,道:“弟兄们,愣着干啥,还不去热闹热闹,给狗剩子兄弟捧个人场?”

在众人的调笑声中,苟胜至就这样半推半就被塞进了“洞房”。

说来也奇,苟胜至二十大几,竟没碰过女人!猛一与女人独处一室,竟一时间手脚无措。半晌,才想起去揭盖头。然而,当他一撩开红盖头,谁曾想一把短刀竟直奔他心窝扎来。苟胜至眼快,闪身让过,一把夺过匕首,“当”地掷在桌上,怒喝道:“你这丫头咋如此蛮横,你不愿意就给个痛快话,干吗要我性命?”玉儿听罢,突然缓缓解开衣扣,一瞪杏眼,恨声道:“臭男人,你莫非就是想我这身子么?好,你不怕本姑娘一口咬掉你耳朵,你就来吧!”玉儿一脸决绝,一双好看的杏眼冷冽如冰。猛然间,苟胜至觉着眼前这位姑娘像极了他那死去的妹子小菜花:美丽而倔强!心里突地生出一股爱怜与敬畏的情愫。此刻,他突然认定,眼前这个眼露寒光的漂亮姑娘正是他今生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女人,难怪一进翠薇楼,他的一双眼睛就陷在了她的身上!苟胜至一辈子没怕过,此刻在玉儿的面前他却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心颤与胆怯,愣怔了好半天,竟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玉儿姑娘,我是真喜欢你呀!”哪知玉儿一听,却毫不领情,杏眼一瞪:“男人都说喜欢,兵爷,你若果真个喜欢,就为我赎身呀,一万光洋,肯吗?”一万光洋,不是个小数,装一包,足可砸死一头牛!显然,苟胜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被玉儿敏感地捕捉到了,嘴角浮出一个冷笑:“兵爷,没吓瘫吧?”苟胜至一昂头,道:“姑娘,这话当真?”“自然!”玉儿应道。“我一个大头兵,眼跟前拿不出这多,请姑娘给我一年期限!”“真想为我赎身?别是拿病人冲喜吧!”玉儿一脸狐疑。苟胜至像是受了侮辱般,抓起刚才掷在桌上的短刀,呼地割破手指,硬生生抛出一句话来:“一口唾沫一颗钉,袍哥人家说话算话!玉儿姑娘,听好啦,明年今天小哥用八抬大花轿迎你!”说罢,转身就走。玉儿叫住了他,道:“小哥,你这样走人,老鸨定会认为我开罪了兵爷,非把我打个半死不可,你得坐到天亮!”苟胜至也不含糊,立马说道:“放心,我马上去找老鸨,从今儿开始,她若敢再动你半指头,我就要她的老命!”玉儿听了,双眼一红,泪如雨下,冲着苟胜至大叫道:“小哥,傻妹子信你一回。听好啦,今日起,妹子为你守身如玉,放着这干净身子等你,可别负了妹子!”

自这夜里离开玉儿,转眼一年快到,苟胜至由弁兵升至营长。这次出事前,他专程去了翠薇楼,告诉玉儿一个喜讯:钱已凑够,这趟活一完,就用花轿迎她!玉儿眼见着要当新娘,一高兴,竟猛地一把搂住苟胜至的颈项,在苟胜至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一口亲得极狠,竟生生在苟胜至腮帮上咬出一溜血红的牙印!

然而,这当口却出事了!

“妈的,真他妈冬瓜皮做帽子,霉登顶了!”苟胜至轻抚着腮帮上尚未完全消散的牙印,不由愤愤地瞪圆了眼睛。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脚步轻响,牢头走过,轻咳一声,弹进一个纸团,迅速转身离开。苟胜至艰难地移动双腿,捡起纸团,几个字跳进眼帘:“人已安全转移。”苟胜至盯着纸条呆呆地看了一晌,塞进口中,如同品尝一枚硬糖,轻轻咀嚼了一阵,然后咽下肚皮。直到这时,他那微微浮肿的眼里才终于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意。

三较场坝上的枪声

苟胜至的骨头确乎硬得出奇,酷刑用尽,抵死牙关,一字不吐。

特务头子康泽终至黔驴技穷。

然而,这段时间,重庆各阶层人士送包袱,托人情,为苟说项者却如过江之鲫,袍哥舵把子、大小军阀、社会名流,甚至还有流寓重庆开餐馆的黄埔一期老大哥李岳刚!重庆“仁义礼智信”五堂袍哥更是不遗余力,以社团名义出具全堂响片力保,向中央参谋团施加压力。康泽原本是想“挖出萝卜带出泥”,通过“吗啡事件”,抓住刘湘的“痛脚”,趁势给地方实力派沉重一击,然而,由于苟胜至死不吐口,竟使他如意算盘顿成泡影!康泽于沮丧之余,大为愤怒,为维护中央权威,决意以硬碰硬,以苟胜至项上人头祭刀,借此宣示中央参谋团在四川的绝对权威!

吉普车一路狂奔,穿过寂静的街道,转瞬奔向城郊。

良久,终于嘎地刹住。

赖奎龙被人从吉普后备厢里拖了出来,抛在地上。

麻袋解开,赖奎龙从麻袋里被小鸡般提拎出来。赖奎龙一路颠簸,骨头差点散架,拱出麻袋,半天才缓过气来,抬眼一看,车子已到了一个山坳上,一边是铁青着脸的崖壁,一边是深涧。冷硬的山风从山脊吹过,飒飒有声。

天穹上,一轮半圆的月亮,泛着蓝幽幽的冷光。

路边,松林里传来一声猫头鹰尖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赖奎龙拼命眨动眼睛,他想弄清,他被这伙强人到底弄到了何处。

就在赖奎龙想来想去、总不得要领之时,一个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扯掉堵在他口中的臭布。麻袋里憋得久了,赖奎龙猛吸了一大口清冷的空气,缓过神来,忙色厉内荏道:“朋友,透个底,我可是中央参谋团的官员,你们这胆也太大了点吧?放了我,这事一笔勾销,否则,哥儿几位恐怕得掉脑袋!”

“你他妈还横,也不看看我们是谁?”

借着月光,赖奎龙一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面前四个人,一个是擅闯刑场的石孝先,站在中间的是雪儿和那个曾在舞厅里闹事的白湖绸!只不过白湖绸今儿个换上了一身黑衣黑裤,但额头上那道刀疤他却记得极牢!左边那个,更为熟悉,竟是袍哥仁字堂口的当家舵爷况绍武!赖奎龙扭头看了眼雪儿,此时,雪儿与舞厅时的装束迥异,兰花布短衫,秀发盘在脑后,月光下,冰冷的目光竟如刀子般割得人脸生疼!

赖奎龙只觉“咚”的一声,一颗心掉进了黑咕隆咚的古井。落在这伙人手里,此生休矣!

刚被塞进吉普,他想,八成是着了黑道“仙人跳”,没曾想,竟一跟头跌进了这伙烂袍哥布下的陷阱!妈的,一辈子玩儿鹰,一闪神,竟然被鹰啄了眼!想到这里,赖奎龙真恨不得跳起身来,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

石孝先照他肋骨狠踢一脚,问道:“小子,你现在明白为啥弄你来这里了吧?”

赖奎龙道:“我知道,不就是为你那袍哥兄弟报仇么?可这是上峰命令,服从乃军人天职,这笔账咋能算在我赖某头上?”

况爷朝地上的赖奎龙瞅了一眼,道:“石三兄弟,少跟这娃废话,一枪崩了,立马走路!”

“各位爷,有话好说,别,别!”

“你娃也知道怕嗦?”石孝先调侃一句,举起手枪,“小子,记好,明年今晚就是你的周年!”

也许是那句调侃让赖奎龙受到刺激,他突然昂起脑袋,望定了半山腰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单等那一声枪响。

突然,雪儿一步蹿到石孝先面前:“石三哥,让我来!”

好个赖奎龙,确乎色胆包天,临死也忘不了一逞风流,竟朝雪儿一乜眼,道:“想不到我赖某真还艳福不浅,能死在美人枪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美人,来吧,就冲着我眉心开枪好啦,哥哥皱一皱眉头,算我孬种!临死之际,能欣赏一个可心小美人的枪法,实乃赖某难得之艳福也!”

赖奎龙昂头摆正了坐姿,对着半山腰上的月亮,突然,扭过头来朝向雪儿,道:“雪儿,我的可心美人,今日死在你的枪下,毫无遗憾。临死,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亲手杀死一个如此深爱你的男人,你在举枪的一瞬,是否也该问问你的内心?你难道就真毫无愧疚,心安理得?”

“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雪儿双眼圆瞪,杏眼如锥,“畜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翠薇楼里那个被你们追缉捉拿的玉儿!这一枪,是为我那冤死的小哥索命!”就在这时,枪声猛地撞响。

然而,却偏了,打得赖奎龙脚边的岩石火星直迸。

赖奎龙悚然一抖,镇静下来,揶揄一笑:“嗬,小美人,枪法咋这样差?”

“好吧,就让你瞧瞧姑奶奶的枪法!”玉儿一咬牙,再次举起了手枪。

显然,这个美丽的女人从没碰过武器,双手紧握枪管,左摇右晃,似乎总找不准靶心。

赖奎龙望着黑洞洞的枪管,潜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就犹如毒蛇般撕扯着他的心,他却硬挺着,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小美人,咋啦,舍不下哥哥我么?”

赖奎龙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山响!

赖奎龙再次悚然一颤,然而,这一枪又偏了,打得他脚边的一块碎石猛可一蹦。

玉儿再次举起手枪,黑洞洞的枪管像是依旧找不准靶心般在赖奎龙头上不停晃动。这一下,我们这位色胆包天的猎艳高手那份最后的自尊终于被恐惧击得粉碎。他下意识地感到,裤裆里,正有一股液体流了出来,热热的,又腥又臊,再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从容。最后只好一硬颈项,近乎哀求般低声请求道:“妹子,别折磨人了,行行好,你就一枪毙了我吧!”说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好,成全你!”玉儿两排碎玉似的牙齿狠劲一咬,上前一步,几乎是抵近赖奎龙的眉心“砰”地放了一枪。

这一枪极准,眉心射入,后脑贯出。

吭都没吭一声,如同一只沉重的面袋,赖奎龙一头栽倒。

两天后,在歌乐山金刚坡发现了那辆吉普,然而,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各种猜测纷至:一种是,赖被两个部下合谋杀害,理由是:赖身上除现金外尚有一支派克金笔、一块劳力士金表;吉普后备厢还放有刚查获未及上缴的五公斤海洛因,这玩意在黑市上可是价格不菲!另一种猜测是:赖奎龙命犯桃花,死于情杀。之所以找不到尸体,可能早已被大卸八块,抛尸荒山,成了野狗腹中美食。然而,蒋委员长却不那么看,他认定:此事必与地方军阀和袍哥有关!当天,蒋介石从峨眉山飞回重庆,专门召见特务头子康泽训话,道:“自中央参谋团入川,中央就制定了‘消灭赤匪,控制四川,打击刘湘’的既定方针,既然刘湘及其爪牙已经动手,开了杀戒,特别行动队作为中央手中的‘军人魂’短剑,就自当脱鞘而出!我命令,从现在起,对刘湘驻渝各部及重庆袍哥各堂口头面人物,实行全天候盯梢,不管是土军阀还是烂袍哥,只要抓住把柄,瞅准机会,就得无情重击,以张中央之威!”

至此,蒋介石中央参谋团别动队与四川地方军阀和重庆袍哥势力就如同两股地底的黑色潜流,一时间暗斗更见汹涌激烈。

苟胜至的案子办得极干脆,看守所关押七昼夜,过堂五次,卷宗即呈报武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行营军法处当即裁定死刑并立即执行。

行刑日期定在8月27日上午,行刑地点:较场口。

古时处决犯人,砍头见血,俗称出红差。

苟胜至的红差是在这天凌晨。

七时许,三辆美式十轮大卡、一辆吉普车即从石灰市监狱鱼贯而出。

第一辆大卡车上,苟胜至五花大绑,头发蓬乱,迎风而立,由于没能从他口中挖出背后黑手,只好在他背脊上插了个“烟毒犯苟某”的斩标。连日的折磨,早已使苟胜至疲惫不堪,远远望去,黑洞洞的双眼犹如空蒙蒙的两眼枯井。在他周遭则是二十余名清一色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宪兵。而紧跟卡车的美式吉普上,则是特务头子康泽和此次行刑的监斩官赖奎龙。康泽今天特意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上车后一言不发,只间或动一动脑袋,打量一眼车窗外满街的人群。

车队浩浩荡荡,所经之处,莫不挤满了围观的看客。苟胜至细眯眼睛,望着满街的人群,临死之际,他真想吼上一嗓子,然而想疼了脑仁,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首“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娃要吃肉,爸爸没得钱。”这算啥歌,上不得台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憨憨地笑了。显然,这憨憨的笑被街边的看客看到了,于是立马有人大喊:“虎死不倒威,好,好啊!”“兄弟,不愧是架袍哥!”苟胜至抬眼四顾,他发现,街边人群中竟有人不顾军警阻拦,突然摆出香案,设置“路祭”,并点燃了一挂鞭炮,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猛响,一时间弄得满街烟尘四起,纸屑乱飞,人群你挤我撞,场面顿显混乱。

面对如此场面,刑车上的苟胜至精神大振,腰板猛可挺直。有这么多兄弟伙为他送行,这一趟红差也算值啦!此刻,袍哥人家断不可拉稀摆带!想到这里,苟胜至昂起头,直挺着颈项猛可吼了一嗓:“弟兄们,兄弟就此别过,十八年后又是一架好汉,来生相会啦!”要不是五花大绑,反剪双手,说不定此时的苟胜至定会按袍哥礼数,一抱拳,朝满街丢个拐子礼!

就在这时,苟胜至一扭头,心中突地一抖,街边一角,他发现了玉儿姑娘!

玉儿白巾素服,一双凄迷而美丽的杏眼正朝他盯视。在这个女人的身后,他看见了况爷,况爷头顶破毡帽,帽檐压得极低,在况爷的周围,紧围着七八个往日里相熟的弟兄,就连铁山坪的杆子头儿云中飘也混迹其中。这群兄弟腰杆上全都隆起一砣,一乜眼就知道,裤腰上定是那吃饭的家伙!显然,今天玉儿是在众弟兄的保护下前来为他送行!遗憾的是,人丛中玉儿那秀美的身影只一闪,就立马被汹涌的人流遮断了!

然而,这不期而至的惊鸿一瞥,却于一瞬之间给苟胜至心中注入了一股豪情:就算是为了这个女人,他也得英雄一回,挺直了这架脊梁!

苟胜至入狱,邓国璋因在峨眉山受训,只好让一位副官赶回重庆转告况爷,说:不管花多少银子,只要能救得苟胜至,在所不惜。况爷不负所托,找到警察局长范崇实和警备司令李根固,但终因苟为中央参谋团钦定要犯,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均无力回天。况爷无奈,先是托人买通石灰市监狱牢头何三,要他趁夜黑头打开牢房放人,然后与苟一同逃跑,并许诺:只要跑到西康、峨边一带,自会有帮会中人招呼,所需用度均由邓国璋负责。牢头何三收下银子,一口应承,然而一切就绪,赖奎龙却突然间将石灰市监狱的原有卫兵一律撤换,代之以别动队和宪兵,于是计划落空。况爷无计可施,召集堂口弟兄想法:邓部炮团团长周占彪对赖奎龙端了他的鸦片烟盘子一直耿耿于怀,言辞异常激烈,提出,干脆效法“水浒”,来个大劫法场。话出口,却被邓部参谋长廖歪嘴一口否决,说:如今老蒋正愁找不到癞子擦痒,如此硬来,恰好给老蒋制造口实,正好以此为借口,向甫公和袍界下刀,千万不可拌蛮!铁山坪的浑水袍哥云中飘说得更简单,他说康泽抓咱们的人,分明是跟袍哥过不去,干脆由他带上一帮弟兄找机会绑了康泽和赖奎龙的肉票,拿他与苟胜至交换,不答应,立马撕票,一报还一报!自然,抱童子、拉肥猪一类勾当云中飘驾轻就熟,然而,此事太过鲁莽,弄不好,羊肉没吃成,反惹一身骚!然而,大家议来议去,却依旧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直到行刑时间将到,这才决定:行刑那天,沿途派出可靠弟兄,身怀利器,相机行事。在况爷看来,那天,看热闹的民众定多,如能挑起事端,引发混乱,只要康泽的别动队和宪兵开枪,致使场面失控,袍哥弟兄就可浑水摸鱼,趁乱劫走人犯,纵算老蒋事后追究,只要没落下把柄,就算是老虎吃天,也让他无处下口!

刑车转过羊角巷,路窄人挤,车辆行进缓慢。路旁不断有人不顾宪兵拦阻拥向刑车,举酒为苟饯行,甚至还有人当街大呼“冤枉”,大骂中央政府是“草菅人命”。此时,混迹于人群中的一帮袍哥弟兄伙全都瞪大了眼睛,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了。按况爷的设想,别动队和宪兵属螃蟹,全是些横贯了家伙,面对挡路的人群定会抡起枪托狂砸,说不定还会当街鸣枪,只要枪声一起,混迹在人群中的袍哥弟兄们就正好相机行事,火中取栗!此时,云中飘的弟兄们在裤兜里早已攥紧了枪把,单等况爷丢一个眼色就立马行动。然而,今日里这些别动队员和宪兵竟一个个犹如病猫,双手握枪却挺立不动!咦,怪哉,难道老虎也改吃素啦?一时间,竟把况爷和云中飘等人弄得莫名其妙!

此时,谁也没注意,坐在行刑车队最后那辆吉普车上的康泽正透过茶色车窗注视着车外的情形,墨镜后的双眼冷若寒霜。今天的一切,均在康泽的意料之中。作为职业特务、别动队头子,其灵敏的嗅觉如同猎犬。他知道:枪毙苟胜至,重庆的这伙袍哥、烂军阀决不会甘心!近段时间,社会上不断有人散布不满言论,说参谋团是“草菅人命,拿袍哥开刀”。康泽早就想好,此事当以柔克刚,决不能激出民变,授人以柄。故此,康泽除增调大批军警宪特“维护治安交通”加强警戒外,并向所有押解人员特意叮咛:沿途所设“路祭”、谩骂,一概置之不理,只要将罪犯押至刑场,执行枪决,就算完成任务。

刑车一路走来,况爷等人盼望由枪声引发的混乱始终没能发生。

人丛中,况爷眼望卡车,不由扼腕一叹:“狗剩子性命休矣!”车过通远门,街道突显开阔,一眨眼,较场坝到了。

较场坝极为空阔,东起米亭子,南连凯旋路,关庙街、木货街、十八梯、百子巷于此交汇。据传,较场坝原是明、清两朝“武举”考场及阅兵场。也许正因为此地空阔,不知起于何年,竟成斩决人犯的行刑之地。

此时,较场坝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举头一望,尽是人脑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胆大的娃娃竟在人堆里满世界乱窜。刑车一拢,潜藏在人群中的别动队员和便衣警察立马挤到前面维持秩序,从卡车上跳下来的宪兵大声吆喝着驱逐人群,用粗绳围出一个偌大的人圈,挡住看客不得靠近。

苟胜至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宪兵从车上提溜下来,按倒在坝子正中那块圆形石台上。

大限将至,苟胜至倔强地昂起头来,怒目圆瞪。昨夜他已想定,今儿引颈就戮,决不能跪,然而,他此时却感到身子发飘,而身背后那按住他肩膀的双手却形同鹰爪,要想挺身不跪,却是难哉!作为监斩官,赖奎龙开始宣读判决书。死于何种罪名,对一个将死之人可谓毫无意义,在苟胜至听来,那声音竟细若游丝,就像是来自缥缈的天际。

蒙胧间,刽子手走了过来。这家伙满脸横肉,手中拎着支美式柯尔特M1903型手枪。苟胜至乜一眼,不由沉雷似的低吼了一嗓:“好一支快枪!”

行刑时刻将到,较场坝倏地宁静,有如坟场。

宇宙无声,只等惊天动地那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场外一阵骚动。一个男子突然越过警戒线,昂头就往里闯。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白西装,白皮鞋,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想干啥?!”七八个宪兵一横卡宾枪,挡在了前面。

男子凝然不动,略一抬手,将一支几乎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枪管拨开,不屑道:“请康泽说话!”

直呼“康泽”其名,宪兵摸不清此人来头,一时有些发愣。

康泽大步迎上前来,他倒要看看,谁他妈吃了豹子胆,竟敢擅闯刑场,在这当口闹事!

然而,他一抬头与来人四目相对,竟不由一声惊呼:“石三哥,咋是你?”

“袍哥人家站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你来干啥?”

男子冲康泽一抱拳,道:“康兄,实不相瞒,今天我石三是专门赶来与我这位袍哥兄弟苟胜至饯行!你若认我这个兄弟,就让你的兵们闪开一道!”

“这不是让小弟为难么?”

“咋啦?就连蒋委员长也提倡‘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帮中兄弟上路,作为哥子,我送上一碗饯行酒,不过一个‘义’字,有何不妥?”

“这……”康泽一时无言可对。

显然,看客中也有人认出了这位男人,场外人群里立马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是大石坝石公馆的三公子石孝先么?”

“听说他去了意大利读书,咋个回来啦?”

“这石三少可是个不睬事的狠角色,今天有好戏看啦!”

石孝先何许人,竟让全国别动队头子、大特务康泽也得叫他一声“石三哥”?

提起石孝先其人,在重庆城这块地面上那可是个叫得响的名字!

重庆南岸弹子石有片偌大的田园,叫大石坝,大石坝上有一个偌大的庄园,人称石公馆。石孝先就出生在这里。石孝先的父亲石青阳,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石青阳,1879年出生于四川巴县彭乡,1905年留学日本,次年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任同盟会重庆支部理事,倾其家产筹设蜀眉丝厂于巴县界石,作为同盟会联络机关和据点,并以此筹措革命经费。1913年,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兴兵讨袁,石青阳组建川东游击军,自任司令,率部苦战于武胜、合川等地,失败后东渡日本。1914年12月,袁世凯窃国称帝,云南都督蔡锷组织护国军讨袁,时任中华革命军川东区司令的石青阳迅速组织中华革命军策应;1917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先后任川北招讨使,川滇黔靖国联军援陕第一路军总司令,翌年,广州军政府即授陆军中将衔;1921年,任孙中山大本营参议;1924年,在国民党“一大”上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南京国民政府委其为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论其资历,可算得国民党中的元老级人物,就连蒋介石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叫声“石大哥”。

你说,康泽见了石三,能不认壶酒钱?

就在康泽为难之际,石孝先一挑眉头,放出一句狠话来:“康兄,实不相瞒,今天我石三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走人!眼下,有两条道由你选择:一条,给我石三一个面子;一条,你立马让你的士兵一枪把我崩了!”

石孝先这番话,周遭的看客听得真切,人群里立马有人叫好:

“好个石三哥,真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可敬可佩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碗断头酒都不让喝,这算哪家王法?”

吼声一起,场外嗡嗡一片,你挤我撞,人群开始骚动。

维持秩序的宪兵有些紧张,“哗”地拉响了枪栓。

康泽一惊,凭对石孝先的了解,他知道,眼面前这位“石三哥”可是个宁输脑壳不输尾巴的角色,可他却不可能真个一枪将他毙了,僵持下去,真个激出事端,情况将会更糟!康泽到底不愧特务头子,略一愣怔,大声道:“好,既然石三哥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兄弟我就拼了这头上乌纱不要,卖哥子这个人情!”

康泽说罢,扭头一挥手:“弟兄们,立即闪开,为石三哥让道!”

宪兵“哗”地撤向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康泽颇有气度地一摊手:“石三哥,请!”

石三哥确乎了得,只见他一昂头,随即紧走几步,朝跪在地上的苟胜至一声大叫:“兄弟,哥哥为你饯行来啦!”此时,紧随石孝先身后的两个贴身弟兄,早已将酒瓮中的烈酒倒满两只粗瓷海碗。石孝先捧过酒碗,半蹲在地上,大声说道:“袍哥人家,重然诺,轻死生,砍头只当风吹帽!喝下这碗壮行酒,阎王殿上也是一根棍子,干!”

“石三哥,兄弟谢了!”苟胜至咧嘴一笑,“好,今儿个有哥子这碗酒垫底,到了阴司地面,小弟我照依扯旗放炮‘嗨’袍哥!”

苟胜至说罢,一瞪眼,猛可张开阔嘴,一口叼住那只递到唇边的粗瓷海碗,一扬颈项,只见喉结滚动,竟将一海碗酒咕嘟灌了下去。碗口太阔,烈酒顺着嘴角溢出,空气中立马酒香弥漫。饮毕,一声脆响,粗瓷海碗当地掉在地上,而那被他生生咬缺的一块碗沿碎片,却依旧血糊糊叼在口中!

这一幕惊心而惨烈,刑场外立马爆出一阵叫好:“生为人杰,死是鬼雄,不愧是根棍子!”

“站起是架山,躺倒一条河,苟兄,你给咱袍哥堂口长脸啦!”

在这突然而起的叫好与欢呼中,苟胜至似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满足,猛一口将叼在嘴上的瓷片和着血水一口喷出,迎着人群一声大叫:“三老四少,龙兄虎弟,小弟我就此别过!”说罢,猝然扭头,朝刽子手一声断喝:“妈的,还不动手!”

身背后的刽子手也不含糊,话音落地,美式柯尔特啪地撞响!

极准,子弹后脑射进,眉心贯出,苟胜至扑地栽倒。

一阵骚动,一个浑身素装的女人扑出人群,朝着躺倒在地的他悲怆地大喊:“小哥,妹子看你来啦!”喊声缥缈而悠远,如碎玉裂帛。虚空中的灵魂闻声一惊,他知道,这是他的玉儿姑娘,一身素白的衣衫飘逸而凄美,就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般向他缓缓飘来。虚空中的灵魂微微笑了,似乎还轻轻呢喃了一句:没走眼,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然而,只一瞬,这个灵魂却突然解体,如雾般融进了太虚之中……

就在这时,刑场外,突然间起了一阵骚乱与叫喊,紧随着叫喊,几挂“落气炮”同时点响,一时间噼里啪啦,烟雾弥漫,刑场的肃穆和庄严被蓦地震碎!一大帮清一色黑衣黑裤的袍哥弟兄撞开军警宪兵,往刑场冲了进来,由于人数太多,竟成墨黑一片。

赖奎龙情知不妙,一扬手,身后一群宪兵“哗”地拉响枪栓,食指放在了枪机上。

千钧系于一发,单等一声命令,即行开枪弹压。

然而,康泽却凝然不动,冷静得出奇。他知道,此时贸然开枪,一定引发血案,俗话说:法不治众,到时中央追究下来,他将无法交代!他冷望渐次逼近的人群,突然一声低吼:“全体退后,闪开一道,没我的命令不得开枪!”

人群中,除况爷外,走在头里的全是重庆城袍哥“仁义礼智信”五大堂口的舵爷和头面人物。这帮人一语不发,气派而庄严,对康泽和军警竟视若不见。这群人来到刑场中央,立马有几个汉子往地上铺开一大块红毡,然后伏下身来,将尸体小心翼翼裹进红毡,抬在肩上,这才蓦然转身,在康泽和一大帮军警宪特们惊愕的目光中从容而去……

整个过程短暂而迅速,也就几分钟光景。

赖奎龙按着手枪,瞪眼道:“主任,让这帮家伙就这么横着过啦?”

康泽冷脸望着渐行渐远的黑色人流,始终未置一语。

M四皇后舞厅

苟胜至那趟红差,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城里的人们颇为津津乐道了一阵。日子一久,也就风过无形。这不,重庆娱乐业最繁荣的金沙岗一带,每临华灯初上,依旧人来人往,灯红酒绿,一派畸形繁华。

这地界最著名的头数皇后舞厅。

天擦黑,霓虹闪烁的皇后舞厅就开始热闹起来:香车宝马,云裳丽影,勾肩搭背的男女开始涌入,娇声柔笑中,高跟鞋轻敲着门前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极为清脆的“可可”声。

好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撩人时刻。

就在这时,一辆嘎斯吉普在舞厅门前刹住,车门开处,一个男人走下车来,简单地给前座的司机交代了几句,就迈步上了皇后舞厅的大理石台阶。借着门前的灯光,我们看清了这位男子:一身浅灰色质地考究的西装,三接头白色皮鞋,头发一丝不苟,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可鉴人;亮眼的是,方正的国字脸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玳瑁眼镜,不但使他那双阴郁的双眼柔和了许多,而且也给他那张原本平庸的脸上平添了些许书卷之气。

在夜色和灯影的掩护下,谁也没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是中央参谋团缉私专员赖奎龙!“先生,请!”赖奎龙一进门,一个服务生迎了过来,立即笑意盈盈将他让进舞厅。

赖奎龙微一点头,步入舞厅,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了下来。

皇后舞厅仿上海“百乐门”建造,地板为框架式结构,下面用若干汽车弹簧支撑,即所谓“弹簧地板”。在这样的地板上悠然起舞,颤悠悠,闪摇摇,往往能令舞客兴奋异常。这里是各色人等的交际欢场:西装革履的洋派人物,长袍马褂的老派士绅,政客、富贾,黑白两道莫不混杂其中。打扮入时的舞女们穿行于客人之间,香肩云鬓,霓裳丽影,间或响起一串串银铃似的轻笑。浪浪的,嗲嗲的,飘散着脂粉的淡香与诱惑。软软的音乐在舞厅里流淌,服务生手托咖啡、洋酒和茶点在客人中穿行。舞厅顶上的圆形灯球不停旋转,光影斑驳,梦幻而温柔。

赖奎龙轻轻搅动着咖啡,闲适而悠然。

这位黄埔四期生,自学生时代起就是个猎艳高手。自随康泽入驻重庆,时常涉猎这样的娱乐场所。作为缉私专员,他有个天大的便宜,不但可凭中央缉私室发放的一张特别“派司”进出影院、戏院等场所一律免票,还可随时以缉毒名义查验一切可疑人员。这样的地方,于他而言,可谓如鱼得水。

如果说,赖奎龙第一次走进皇后舞厅纯属偶然,而这一次却是刻意而来。

然而,却非为缉毒,而是在等待一个女人的出现:舞厅里的一个歌女,雪儿。

舞女,时称“弹性女郎”,还有个浪漫的谑称:火山上的仙子。一个当红舞女的收入极高,就连被称为“阿桂姐”的低档舞女,月收入也在一个中级职员工资的十倍以上。这位叫雪儿的歌女可谓天生丽质,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赖奎龙第一次走进这个舞厅,就眼前一亮,一眼相中。但这位雪儿姑娘却与舞厅的众多姐妹格格不入,只唱歌,不伴舞,竟让我们这位猎艳高手老虎吃天,无处下口,难以一亲芳泽!

然而,赖奎龙却不缺执着和耐性。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他就如同蹲伏于草丛中的一匹狼,大瞪着眼睛,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九点整,雪儿一袭白色曳地长裙出现在半圆形的舞台上。

不愧猎艳高手,赖奎龙这厮眼力果然不错,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姑娘细腰高挑,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秀发顺肩而下有如瀑布飞泻;两道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杏眼犹如两眼深潭,如梦如幻;脸颊上,两只酒窝有如灌满春酒,让人未饮先醉!

朱唇轻启,柔美的歌声响了起来:

轻风滑过月波,

树梢凝着云朵,

静夜里是谁在唱,

轻轻地,轻轻地,

把这恼人的寂寞敲破?

爱你,你曾说过,

不爱,也是你说,

不管是爱与不爱,

我都将等你,等你,

直到那海枯石烂的一刻……

嗓音温婉抒情,充满依恋与缱绻,嗲嗲的,带着一丝丝苦涩的甜蜜。首席小提琴格外卖力,眼睛半闭,像是沉入了梦境。舞池里,红男绿女们缓缓滑动,相互抱拥,好一个浪漫的柔情时分。

灯光幽暗的角落,赖奎龙对舞女们的邀请一概置之不理,只将一双眼睛盯死了台上,白色皮鞋随着旋律不停点动,与其说此时他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轻柔的歌声之中,毋宁说他的整个灵魂早已将台上那个美丽的女人紧紧抱拥!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三条汉子,一屁股坐在了赖奎龙旁边的圆桌旁。几个家伙一脸通红,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气。打头的汉子身穿白湖绸对襟衫,头梳一匹瓦,几绺稀疏的头发上过发蜡,此时正亮光光趴卧在脑顶上;双眼极细,额头上一道刀痕,刀条脸上一股狠劲。另两人则是一身黑衫。不需看,就知道是在这地沓上混世界的烂滚龙,全是些吃铁吐火屙秤砣的人。八成,哥儿仨今儿个不知在哪地沓发了笔露水财,借着酒劲到这舞厅里玩洋派,寻开心来啦!

果然,白湖绸屁股一沾板凳,唤过服务生,一瞪眼道:“老子今儿也操个洋盘,来瓶洋酒,叫马,马什么来着?”

服务生一笑:“马爹尼?”

白湖绸打了个酒嗝:“对,就是这马,马什么玩意!”

服务生立马拿来洋酒与酒杯,白湖绸一见,立马大嚷:“小哥,你真他妈小气,给老子换大杯!”

紧接下来,刚换的三只高脚杯被立即斟满,三个家伙举杯“当”地一碰,一仰脖子,就一口灌下了喉头。白湖绸一劲嚷嚷:“兄弟,这洋酒咋一股潲水味?”

再接下来就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直笑得周围的客人为之侧目。赖奎龙两指头拈着小匙轻搅着咖啡,不屑地乜了一眼。

在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面前,他可不想随意显露身份。

正这时,歌声停歇,大灯骤亮,舞厅里响起一阵舒缓的掌声。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牵动裙裾,颔首致意。

“这个小娘们儿还真他妈不错!”白湖绸扭头一见台上的雪儿,惺忪的醉眼立即瞪圆,一甩响指,叫过服务生:“小子,去把唱歌的小娘们儿叫来,陪咱哥儿几位喝一杯!”

“先生,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怕老子没钱?”白湖绸猥亵一笑,将五块钢洋丢进托盘。

“先生,我说过了,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你他妈找抽?”白湖绸从口袋里再次掏出几枚钢洋,当地丢进托盘,“去叫!”

服务生无奈,转身上台,在雪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雪儿犹豫了一瞬,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款步下台,来到白湖绸身边,一鞠躬,道:“小女子实在不能饮酒,请先生原谅。”

“不肯赏脸?”白湖绸手端酒杯猥亵一笑,“如果我非要你喝呢?”

雪儿不卑不亢,再次一鞠躬:“先生,小女子真不能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只见白湖绸双眼猛可睁圆,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把夹住雪儿的颈项,端起酒杯准备强灌。雪儿满面通红,泪花打闪,犹如一只无助的羊羔浑身直颤。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娇小的雪儿猛地挣脱开来,突然照准白湖绸就是一记耳光。

一直冷眼旁观的赖奎龙站起身来,这位猎艳高手明白,他的机会来了:英雄救美,正其时也!

果然,挨了耳光的白湖绸一摸脸颊,龇牙骂了声“小骚货!”就猛扑上前,抡圆巴掌朝雪儿一掌劈来。然而,就在他扬起胳膊的一瞬,赖奎龙早抢前一步,半空中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带一送,白湖绸猛一趔趄,摔倒在地。

“耶,你娃还是个练家子喃?”白湖绸翻身爬起,勃然大怒,朝身后的两个弟兄一挥手,“整烂就整烂,整烂上万县。兄弟伙,给老子上!”

眼看要出事,舞厅里的看客生怕血溅到身上,立马闪到一边。

闻讯而来的老板娘声带哭腔,尖声大叫:“各位爷,打不得,打不得!”

白湖绸和他的两个弟兄们哪能吞得下这口气,只听嗷的一声怪叫,就朝赖奎龙猛扑过来。赖奎龙不含糊,一闪身让过白湖绸,脚下一绊,白湖绸收脚不住,一个踉跄扑出,一头撞翻了圆桌。那两个黑衣汉子更不经打,就在这两个家伙扑来的瞬间,赖奎龙一矮身形,一个扫堂腿竟将两人同时放翻。白湖绸翻身爬起,额头上的刀疤黑中泛紫,愣头又往上扑。突然,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一步蹿出,一支硬硬的枪管抵住了他的后背,贴耳一声低喝:“还他妈胡闹,快滚!”白湖绸一愣,知道碰上了硬碴,酒醒了一半,扭头一抱拳:“爷,算你狠!”说罢,朝两个黑衣兄弟伙一挥手,立马脚底板揩油,狼狈而去。

然而,由于舞厅里太黑,竟没人留意到这微妙的一幕。

舞厅里响起一阵叫好与掌声。

雪儿小姐走到赖奎龙面前深深一鞠躬:“先生,谢谢!”

赖奎龙掸了掸西装,颇有风度地点头一笑:“雪儿姑娘,你受惊了!”

自此,赖奎龙成了皇后舞厅的常客,几乎每晚必到。

由于那晚的“英雄救美”,雪儿也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见了总会柔情地微微一笑。那笑容雪花般轻柔,软软的,如同羽毛从赖奎龙心上拂过,总让他心尖子一颤,间或还会走下台来,静静地坐在赖奎龙旁边,陪他说说话。雪儿的声音不高,如同她的歌声,甜甜的,带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磁性,让人缱绻难舍,如饮醪醇。

日子一长,赖奎龙渐渐了解了雪儿的出身与家境:据舞厅里的妈咪和服务生讲,雪儿的父亲原本是南充乡间的一位塾师,一年前暴病身亡,母亲只好带着她和一个弟弟到重庆投奔住在临江门的大伯,哪知到临江门一打听,大伯半年前就不知去向。无奈,一家三口只好在十八梯一间破屋里安顿下来。由于生活窘迫,母亲一急,一病不起,瘫在了床上。雪儿为了养活弟弟和给母亲治病,经人介绍走进了皇后舞厅。然而,这雪儿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姑娘,自进舞厅,只唱歌不伴舞。为了不让她的母亲伤心,每夜十二点,总是会急匆匆回家侍候母亲。作为老牌特务,赖奎龙心机极深,对欢场中的女人总会多一份戒心,为此,曾专门派出两个特务跟踪。反馈的情况似乎比打探到的情况更糟:雪儿的家是十八梯半坡上的一处吊脚楼,风一吹,吱嘎响;瘫在竹床上的老娘病得脱了人形;一个九岁的弟弟倒是无忧无虑,每天早上总会一蹦一跳地背着书包去储奇门小学读书。化装成收荒烂的特务还亲见雪儿的弟弟——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从家中拿出几块牙膏皮换了两个铜板,欢天喜地往巷口边的地摊边买了几枚硬糖。试想,如果雪儿没了这份工作,一家三口岂不顿成饿殍!一次,雪儿谈起了她的母亲,竟两眼一红,噙满了泪水。然而,这位雪儿姑娘却倔强而自尊,从不愿接受赖奎龙一个铜板的馈赠,他曾以夜里不安全为由想送她回家,也被她礼貌地回绝了。这的确是位特立独行的姑娘,雪儿与赖奎龙在欢场里司空见惯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就如同《爱莲说》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新脱俗,美得令人心悸!

人性的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每每望着雪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赖奎龙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悲天悯人的柔情。赖奎龙,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似乎真有些动了真情!

泰戈尔说:动物总是为就近的食物而痛苦,人却为远不可及的事物而悲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凭经验,赖奎龙知道,对于这样的女人,绝不可操之过急。

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不乏耐心。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愿意等待。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到,自然渠成。等待,如同品尝无糖的咖啡,苦,但却滴滴香浓,别有情致。

这不,天刚断黑,赖奎龙那辆嘎斯吉普又“吱”地一声,刹在了皇后舞厅的门口。

赖奎龙跨出车门,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身边停了下来,掏出钢洋,俯身捧起一束玫瑰,然后风度翩翩地大步跨进了舞厅。他决定,每天一束玫瑰,他要用一束束火红的玫瑰叩开雪儿那紧闭的心扉。

五枪响金刚坡

又是一个撩人的夜晚。

皇后舞厅门前的霓虹灯变幻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半圆形舞台上,身着白色纱裙的雪儿手捧着一束玫瑰,用她那略带磁性的声音对着麦克风柔声说道:“下面,我要把这首歌献给一位姓赖的先生,并以此感谢他对我的关心。”随着音乐声,舞厅里响起了雪儿那柔美的歌声:

春风吹醉了岸边翠柳,

水中花影动,

明月羞遮在浮云里,

繁星沉浸水中,

含泪送君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浓,

今宵良辰亲吻别离,

何日再相逢?

……

这支小夜曲被雪儿唱得温婉而多情,粉红的追光灯罩在她的身上,远远一望,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舞厅里,灯光幽暗的一角,赖奎龙随着舒缓的节拍,点动着脚尖,轻轻晃动着脑袋,连杯中的咖啡也忘了搅动,要知道,这可是雪儿头一次为他献歌!

灯球旋转,灯影摇曳,舞池中的男女相拥着翩翩起舞,柔美的音符如同落英般款款飘垂。粉红的追光灯下,一袭洁白纱裙的雪儿如梦如幻,婉若天仙。望着台上的雪儿,我们这位老到的猎艳高手,突然变为了多情王子,一瞬间竟感到了一阵灵与肉的震颤!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一阵轻柔的掌声。接下来,令赖奎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舞台上的雪儿竟一手牵着裙裾,一手捧着玫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欠身道:“先生,这玫瑰花真漂亮,谢谢您!”

想不到一束玫瑰如此神奇,竟如巫师的魔棍,蓦地敲开了美人的心扉!

对雪儿的突然到来,赖奎龙可谓欣喜若狂。然而,赖奎龙必是猎艳高手,瞬间的眩晕后立刻感到,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啦!只见他朝雪儿极有风度地一鞠躬,说:“雪儿姑娘,能有幸请您跳支舞吗?”

雪儿双颊微红,一脸娇羞点了点头。

赖奎龙按捺住一阵心的狂跳,凭经验,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终于跌进了他的套中!

舞曲再次响起,是《何日君再来》。

赖奎龙拥着雪儿滑入舞池。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零距离地贴近这个女人,只见香肩云鬓,云裳丽影,纤细的腰肢柔若无骨,裸露的双肩滑如凝脂。他抱拥着这个美丽的女人,脚底就像是踏着一团祥云般轻灵。他轻轻地吸了口气,似乎嗅到了雪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似兰似麝的体香!显然,这似兰似麝的体香刺激了赖奎龙身体中雄性荷尔蒙的分泌,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心中竟涌起了一阵如同将军攻占城池般的亢奋和狂喜!

一曲终了,雪儿娇喘微微,赖奎龙意犹未尽。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赖奎龙要来冷饮。哪知雪儿刚端起冷饮,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突然闯了过来,一把抓住雪儿,哭着叫道:“姐姐,姐姐,还不回家,妈妈吐血了。隔壁的王婆婆说,再不送医院,恐怕过不了今晚!”说罢,号啕大哭。

显然,这个瘦瘦的小男孩是雪儿那个上小学的弟弟。“咋办,咋办?!”雪儿立马涌出了泪水。

梨花带雨,让人看了心疼。

小男孩倒是颇有主意,一把拉住姐姐,说:“咋办,还不快跟我回家,再晚一点,就来不及啦!”

天赐良机,俘获美人芳心的时机到啦!赖奎龙大声道:“雪儿,别着急,坐我的车,立即送伯母去医院!”

事起突然,雪儿没了主意,回答道:“赖先生,小女子真不知如何谢您!”

“谢啥,救人如救火,咱们快走!”说罢,赖奎龙拉起雪儿和她的弟弟快步离开舞厅,上了门口的吉普。赖奎龙对司机简要叮嘱了两句,吉普车一轰油门,撞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吉普车一路飞驰,经通远门进较场口,拐弯,一路下坡,直奔储奇门,嘎地刹在了十八梯巷口。巷口黑咕隆咚,路灯也没一盏,赖奎龙命令司机候在吉普车上,带着一个警卫跟着那个瘦瘦的男孩踏上了石梯。雪儿因走得匆忙,未及换装,纱裙及地,险些跌倒,赖奎龙紧拽着雪儿的小手,他感到这小手汗津津的,似乎在微微颤抖。赖奎龙在心底里笑了:这个小美人,这双玉手恐怕还没被男人这么紧紧地拽过呢!

雪儿的家在十八梯半坡,一长溜青石板石梯坑洼不平,在小男孩的带领下,赖奎龙终于推门进了一处低矮的小院。屋里有灯光透出,还隐隐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呻吟。

“小弟,快进屋把灯芯拨亮些。”雪儿扭头道,“赖先生,我家太穷,让您见笑了。”

然而,赖奎龙做梦也没想到,雪儿话音刚落,院门后突然扑出几道黑影,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和身后的警卫就被猛地扑倒,就像变戏法,腰间的手枪转瞬易主。刚要叫喊,嘴巴就被堵上了一块臭烘烘的破布。接下来,二人立马被捆成粽子,塞进了两只麻袋。“瘦狗!”黑暗中一个男子低声道,“快去把巷口那家伙叫来,就说赖先生叫他来帮忙抬人。”麻袋里,赖奎龙听得真切,那瘦瘦的男孩“哎”地应了一声,就撒开脚丫往巷口跑去。一会儿工夫,小院外传来脚步声,接下来的故事毫无悬念:司机一进门,立被扑翻,也立马成了麻袋里的一只粽子。再往下,三只麻袋被几个人吭哧吭哧抬下十八梯,塞进了巷口的吉普后备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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