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七不能说话,不是因为她是哑巴,是因为我夺走了她的声音。作为交换条件,我要替她寻到一个叫穆映雪的女人,限期十年。

江湖上各种职业与我无缘,杀人被杀或行侠仗义我都不喜欢,于是以寻人为生。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一个地方,昼夜不停地记录每一个江湖人的样貌行踪,这是我的工作。

但这不包括一个叫穆映雪的女人。我八岁从业至今奔波江湖已近十年,甚至从未听说过穆映雪这个名字。

所以于小七找到我时,我拒绝接受这单生意。可是她很有毅力,一天天的纠缠让我不厌其烦,聒噪得几乎让我引以为傲的翩翩风度维持不住。

“这样吧,你一辈子不说话,我就帮你找到穆映雪。”我开出了这个条件。

于小七点了点头,果然从那天起她就一个字也不说,终日哑巴一样跟在我身边,绕着偌大的中原辗转,年复一年。

今年是第七年了,她长大了我也老了,穆映雪还是天边渺茫的一朵云,别说触摸,连真正的形状都看不见。

“长相、身形、打扮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我忍不住问于小七,心想哪怕有一根头发也好让我顺着线索摸下去。

于小七摇摇头,如花似玉的脸笑嘻嘻的,看着很欠扁。

这么多年,同样的话我不知重复问了多少遍,她给我的答案一律是摇头。从含泪带怯到不惊不喜,再到如今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想大约是穆映雪做了什么十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这种撕心裂肺被再三提及,天长日久就将她刺激疯癫了。

该找的人仍旧要找,就算一个疯子的委托,只要她付了账我就不能擅自中止交易。生意人得有生意人的规矩。

这一年我们来到京都长安。这种繁华之地我并不喜欢,但是偌大中原已然找遍,这最后一站已经不能由得我喜不喜欢来决定是否一避经年。

我们在长安打听了几日,仍旧没有人知道穆映雪到底是圆是扁,家住何地。

于小七有些失落但又不是很在意,一如既往疯疯傻傻。

看着于小七在繁华喧闹的街上嬉笑乱钻,越跑越远,我追了上去,免得这女疯子到时一转身不见我在身边,到处张罗着贴大字骂我背信弃义。

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她可没少干。

那一身横肉脸带伤疤的凶煞汉子刚出现,我就利索地找个箩筐把自己装了起来。透过竹篾间的缝隙,看着他半拖半拽地把无力反抗的于小七带走。

于小七一句话不说,视线却始终纠缠着似乎能看见我一般,直到拐过街角,那让我有一点热血冲动的静默眼神才终于不见。

那凶煞家伙是人贩子,我认识他。而且很清楚只要我不去救,凭于小七瘦胳膊瘦腿的纤弱样根本逃不回来。

但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人,奔波江湖做着一份没什么前途的生意,她已经耽误了我七年时间。有这七年,我早就赚够银子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虽然我从来没什么想做的事情,但难保以后不会有。

况且现在不是我毁约,只不过雇主自己被人抓了去……保护她的安全,不在协议范围内。

想通这些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间破庙里,这是我今晚的歇息地点。

我铺好稻草床正准备点堆火的时候,雨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我心上,让我有一些不安。

下一刻,动静就传来了。

藏在稻草堆里与一双眸子静静对望,我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与烦闷。

该死的,历史怎么要重演?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住在破庙里。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切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都会是很好的栖息地。

直到我在一间很破旧但却很温暖的破庙里杀了人。

那是一伙拐骗幼童贩卖的歹毒狠手,把十几个孩子猪狗一般塞进箩筐,藏在纸片薄的空心棺材里运出城去。有一回躲进破庙避雨,其中一个手脚被缚的小女孩就眨巴着含泪双眼望向躲藏在暗处的我,黑漆漆的眼瞳望得我心发软。

那是我头一回杀人,头一回救人,头一回行侠仗义。只救出了一个,差点搭上命。

七岁的女童照料我好几天,求医求药,把我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然后满目纯真地说以后会一辈子陪着我,长大了嫁给我。

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她被奢华金色辇车接走,犹如一个公主,而我得了几两赏银数个仇人,从此逃离无情的长安繁华地。

承诺被相忘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那种过分的背叛,让我无法对此刻的于小七心软。即便她看着我的藏身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这个卖到什么地方去?”篝火边,一个人贩子发问。

白天见到的那个人说:“当然是卖给大户人家做妾为奴。”

然后他们讨论起来,说于小七长相好定然值不少银两,说曾经的生意,说着说着就提起与他们有仇的毛头小子。

十七年已过,他们还是恨我恨得想宰了我做下酒菜。

因为都怪我多管闲事,他们才被官府通缉。如今只剩这两个人侥幸逃脱,偷偷摸摸做一些不会闹出大动静的小买卖,只敢对落单孤女和行乞人下手。

“要不是那小子不知死活,咱如今哪会这般落魄。”其中一人说。

于小七忽然伸脚蹬了下火堆,一蓬火差点烧着说话人的衣服,气得他一个巴掌扇出去大骂起来。于小七偏头躲开,仍旧不说话,只固执地望着我。

她的信守承诺让我无地自容。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拉上她狂奔逃跑,身后两个家伙回过神追了出来。重重雨幕下,于小七狼狈摔倒,我护在她身前。

长安对我无情,我不能对于小七无义。

我的武功差得出人意料,一再坚持,又被打倒。于小七在雨中支撑着我站起来,她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在脸颊上,苍白的面容让我勇敢起来。

当那两个人终于倒下,我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知道于小七背起了我,艰难地在雨中行走,一路哭着喊: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她说话了,她终于说话了……那么,我是不是不必再找穆映雪了?因为我的雇主已经背弃了承诺。

我在一个奢华的房间醒来,于小七已经不见了。

救醒我的是长安极有名望的大夫,他说于小七和一个女人做了一笔交易,只要我能够醒来,她便从此不再见我。

“那个女人是谁?”问出这句话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大夫有些不便明言的样子,吞吐良久,最后什么话都没说。我不死心,纠缠着他问了许久,像当初的于小七一样不屈不挠。最后,大夫终于告诉我,那个女人住在长安皇城,是一位公主。

“她叫穆映雪。”

穆映雪?!十七年前我救下的女童,就叫穆映雪,是一位住在长安皇城的真正公主,因为偷溜出来玩耍,才落入人贩子手中。

我一开始就知道于小七要找的人在哪里,但我不愿意带她去找。我活在江湖里,只找江湖人,公主显然不属于江湖。

我不在乎高高在上的公主穆映雪和于小七之间有什么恩怨,她们之间是否又存在着一个被背弃的诺言,我只知道于小七陪了我七年。

七年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漫长到无法说放就放。

我冲进了皇城里,我要找到穆映雪,让她把于小七还给我,就当送还当年承诺。公主和江湖本就不该有什么联系,这是一个了清的机会。

皇城森严,皇家高高在上。

我匍匐在地上,跪拜着宝座上身穿龙袍的皇帝,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拧住胳膊摁得我直不起身。

“把于小七还给我!”我咆哮。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容狰狞,双目赤红,因为血涌上脑袋,冲散了一切虚幻假象。

皇帝垂下目光,注视着如蝼蚁一般的我。他的眼里有了杀意。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被大殿一侧屏风后传出的声音打断:“他总算救过女儿一命,还望父皇开恩,饶恕他这一回的罪过。”

皇帝的脸色缓了缓,开口又要说话,我却大喊着打断:“穆映雪你出来,你把于小七还给我!”

我这样不识抬举惹恼了皇帝,他脸上乌云密布,挥手叫人把我丢了出去。

我弄丢了于小七,我很难过。

我以为不找到穆映雪,就能留住于小七,可是她仍旧如十七年前的穆映雪一样远去。

喜欢长安吗?喜欢皇城吗?如果你喜欢这样的繁华高贵,那一定不会喜欢日夜守在皇城门前衣衫褴褛的我。

我在等于小七,可她始终不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穆映雪的金色辇车倒是出行了几回,我拦住她叫她把于小七还给我,她开始不太理会,后来就声音冰冷地命令侍卫驱赶毒打我。

我抱着身体缩成一团,忍耐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口中喊着于小七的名字。

“你这么想见她,不如去地府陪她。”隔着飞扬轻纱,穆映雪在辇车里冷冷地说道。

我瞪大了眼睛:她杀了于小七吗?杀死了陪伴我七年的于小七?我以为叫于小七不说话就可以留住她,原来还是不行。

缩在皇城冰冷墙角枕着于小七的名字入睡,梦里锣鼓喧天,于小七穿着一身嫁衣向我走来……我们伸出的手还没够到彼此,吵嚷声就将我唤醒了。

长安一夜间热闹起来,皇城日日有人进出,我从路人的低声议论中听到穆映雪要出嫁的消息。

大婚当日,突然拦在队伍前的乞丐打破了满城的欢天喜地。

面对直指来的枪尖,我义无反顾地大喊:“穆映雪,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你们皇家的人岂能言而无信!把于小七还给我,咱们两不相干。”

轿子里没动静,侍卫的枪尖又上前几分,抵住我的咽喉,迫我后退让路。

我不想死,可是我的脚生了根无法退让。

“于小七你回来吧!”我继续喊,“回到我身边,不要作为一个公主嫁出去!”

长久的沉寂后,一身嫁衣的穆映雪掀开轿帘冲了出来。侍卫们吓得避让两侧,她径直扑进我怀里。

她是一个公主,她叫穆映雪。

我不能把一个公主带进江湖里,所以就算知道于小七叫我找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我也永远无法找到。

找到了,意味着失去。

“我以为你忘了我。”于小七在我怀里说,泪水打湿我的破烂衣裳,灼烧的疼痛一如这七年里我记不起穆映雪是谁时,她眼底深藏的难过。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她就又接着说:“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不是,你从来都记得我。记得我是一个公主,记得我不属于江湖。”

我抱紧了她,把接下来的话统统搂进怀里:“从今以后,我不是穆映雪,我永远都是于小七。”

我说“好”,眼睛看着皇帝和他的侍卫们。

“为一个江湖落魄人离家七年,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皇帝说罢,手一挥遣散虎视眈眈的侍卫们,转身离去时,背影有些佝偻的老态。

我牵着于小七的手走出了长安,走向了江湖。

我仍旧做一些寻人的生意,帮一些人找到另一些人,就像我终于找到穆映雪,穆映雪也终于找到于小七一样,一些要找的人不管隔多远,总会找到的。

拉着于小七的手奔波在江湖里,昼夜不怠,辗转来去。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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