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万林病逝后,宋兰没再嫁人。不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是她模样差,而是没有哪个男人娶得起她。三十岁刚出头的少妇,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样,艳灼灼,香喷喷,想她的男人想得睡不着觉,想得口水流,但拖着四个鼻涕娃,像母猪身后跟着一群闹哄哄的小猪崽,哼哼唧唧要吃要喝,一见那阵势,都给吓跑了。

跑就跑吧,没有男人天不见塌,天没塌日子就得照常过,大不了苦些、累些、裤腰带勒紧些。牛犊子狗崽子都能养活,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宋兰遂寡淡了嫁人的心思。娃娃们就是她的希望,就是她的全部未来。

穷人家娃娃不择嘴,有啥吃啥,填饱肚子就生龙活虎,喝水也能长肥膘。老大麦田、老二麦地陆续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了,姑娘麦青、麦秀煮饭、割草、喂猪,逐渐从宋兰手里接管下家务。宋兰刚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烦恼又来纠缠她了。

我们烟霞山人,十六七岁普遍男婚女嫁,甚至当爹当娘了。麦田婚龄早过,翻十八岁门槛了,还光棍一条,没人上门提亲,这咋不让宋兰急火烧心呢。论长相,麦田长身玉立,若再壮实点,简直就像一头小豹子;论为人处世,麦田手勤脚快嘴也甜,谁家有事,一喊就到,人人喜欢;论干活,麦田样样农活拿得起,不落人后,一个工日顶格记十分,无人异议,不折不扣的全劳力。宋兰心里明镜似的,无人提亲的原因很简单,嫌她大娃细崽多,家境贫寒,没人愿意把自家的姑娘送进寒门受累受苦。

一个明月夜,住在大院西端的宋兰,弓背弯腰,驮着一大口袋核桃,敲开我家那两扇被我当黑板,用木炭歪歪扭扭写满蝌蚪般象形文字的大门。她家屋后,有株冠盖屋脊的大核桃树,累累硕果是家庭重要经济来源之一。如此大礼,我娘坚辞不收。宋兰说又不是白送你,有事想求弟妹帮忙呢。话说到这步田地,再拒绝就不友好了,我娘只好收下。我娘端出一盘炒得喷香的南瓜籽,两人边剥边聊,直到月过中天方散。

点完冬小麦,我娘穿戴一新,提一篮挂面,去了我二姨也就是她二姐家。二姨家地处营山和平昌二县交界地,大山起伏连绵,地瘠人穷,有的人家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谁出门谁穿。当年闹红军折腾得最厉害,死了不少人,也出了不少将军,至今还有人自称是某将军的后代,但无从考证,也没人理这些乱麻之事。

太阳落山还有一竹杆高,宋兰就背着背篼,蹰躇在大路口,一边扯猪草,一边望眼欲穿,直到天黑透了,才见我娘匆匆赶回来。我娘走得浑身热气腾腾,像刚出蒸笼的馒头,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磨上,揉着酸痛的腿说:“人给你找着了,叫荞花,长相周正,身体也结实,只是有些苕。”我们烟霞山区说某人苕,就是迟钝、愚笨的意思。宋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连声道:“苕点没关系,苕人有苕福。”

麦田娶荞花那年,我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经霜的青林红似火,漫山遍野,好像大山在燃烧,清冷的天空也映红了。迎亲的唢呐在金风中吹响,人们像听到集结号,从各处青瓦木壁屋里出来,涌到宋兰家喝喜酒。娶亲的队伍从高亢悠扬的唢呐声中走来,从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走来,从天地间的赤红中走来,迤逦走进烟霞山区常家大院。红红绿绿的抬盒,停满青石板地坝。宋兰喜得合不拢嘴,眼睛像豌豆挂角,脸似南瓜花盛开,瘦小的身影忙碌在宾客中,招呼应酬不暇。麦田衣裤鲜亮,眉飞色舞,接受人们的祝福,也接受人们的玩笑。送亲和迎亲的女客,聚在屋檐下嘻打哈笑,似一群欢喜的花麻雀。我分辨不出哪是新媳妇,问明娃。明娃往女客群中一指,说脸红得像红公鸡的那位就是。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荞花。她中等个子,身板结实,穿一件大红暗花对襟薄棉袄,映得人红彤彤的。圆脸盘更红,红得确实如我家的大红公鸡。一对齐肩的麻花短辫,扎着红绸带,像歇着两只红蝴蝶。头始终勾着,羞答答不好意思抬头见人,盯着自己的脚看。她脚上穿一双圆口横襻青布千层底布鞋,脚尖微向内,呈内八字。她被我娘牵着,牵进洞房,身后跟着一群拥挤的女客,女客后面跟着更加拥挤的看客。

我兴奋莫名,挤进去,拉我娘的衣服。我娘塞给我两颗水果糖:“一边耍去,娘忙着呢。”

我剥一颗水果糖丢进嘴里,溜出来,加入娃娃群,追逐、嘻闹,寻找地上未炸的鞭炮。后来,在明娃的带领下,我们在洞房外面排着队伍,齐刷刷踏步行进,踏得尘土飞扬,啪啪啪拍手唱童谣,拍得小手通红:

新媳妇,你莫笑,隔壁娃儿在屙尿,冷得蹦蹦跳。新媳妇,你莫哭,晚上睡的鸳鸯铺,热得不穿裤。

晚上,酒足饭饱的人们涌进洞房,簇拥着新媳妇、新郎公闹洞房。我挤进去看热闹,想伺机再弄几颗水果糖。一只大手从人群中把我提起来,丢到门外:“去去去,奶娃娃,卵子还没长毛,跑来干啥。”我气极,照那张满嘴酒气的脸吐口唾沫,一溜烟似地逃开。

我在空荡荡的院坝里溜达,将一个烂红苕无聊地踢来踢去。霜天星稀,寒月幽明,明天将是个好天气。洞房那边的喧嚣,潮涨潮落般一阵阵卷来。在巷子口我遇到明娃。明娃说铁脑壳家的大黄牛下崽了,我便跟他去看牛崽。

牛圈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初生的牛崽瘦骨零丁,很虚弱,挣扎着站起,跌倒,又站起,又跌倒,几次不懈努力后,才终于站稳。它眼睛大如铃铛,颤颤巍巍走到母牛肚子下,叼到雪白的大奶子,声音响亮地吮吸起来。我们唤它,它不理,就拿干稻草戳它。铁脑壳嫌我们讨嫌,要赶我们走,我们才作罢。

明娃几个大男娃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便向大院西端溜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啥,瞧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肯定好耍,也尾随他们而去。

我们蹑足潜行到洞房后面。洞房外是牛圈,牛圈外是大片竹林。大牯牛喷着响鼻,晚风吹得竹林沙沙响。闹洞房的人散了。洞房里红烛高烧,烛光从木格方窗漏出来,照见一群耸肩缩脖的小人影。洞房屋基比牛圈地面高出许多,有一道不规则的石墙。大家手脚并用,摸索着爬上去,爬到窗下,人挤人,脑袋压脑袋,都想占据有利位置,以便窥视。我人小,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窗下没我的容身之地,便乱挤他们,想挤出一席之地。有人拍打我脑袋,有人低声骂我。我急得抓耳挠腮,叫明娃,希望他帮我。明娃不理我,大脑袋挂在窗口,像吊着个夜壶。有人捂我嘴,被我咬了一口,头上又挨了一巴掌。我看到一束亮光,从壁缝漏出来。我溜过去,脸紧贴木壁,贴得鼻子塌了,脸变形了,犹嫌不够,眼珠子恨不能从壁缝钻进去。

洞房里,红蜡高照,艳景喜庆。绘有喜鹊登枝、鲤鱼跃龙门等花鸟图案的红漆衣柜、箱子、桌子等,红朗朗一屋。雪白细纱蚊帐高挂,弯月似的挂钩上,垂着红缨络,似燃烧的火苗。宽大的木架子床上铺着花毯,一对鸳鸯戏水枕头紧挨,两床印花大红棉被并排放。闹洞房的人们意犹未尽,不想让麦田就此安逸,拉他喝酒去了。荞花尽管很疲倦,却没有独自先睡,在寂寞中枯坐床头等待。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窗口,那里挂满夜壶似的脑袋,贼眉鼠眼骨碌碌乱转。她起身向窗口走来。窗外人似柴垛垮塌一样,噼哩叭啦,唏哩哗啦,跳的跳,滚的滚,爬的爬,喊爹叫娘一片,顷刻间个个脚底抹油,跑得一干二净。

我也想跳下去溜之大吉,往下一望,我的娘啊,石墙比人还高。我双腿颤抖,后退着往墙根靠,壁虎样紧贴在木板壁上,屏声静气。荞花站在窗口,身上的雪花膏香味,像小虫子在我鼻孔里爬,爬得奇痒难禁,那声“啊啾”到底管束不住,冲口而出,惊天动地。这下糟了,彻底暴露了,荞花会怎样惩罚我呢?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烛光涌出,红花花照亮一大片。跑掉的鞋子、帽子,狼藉一地。荞花香气馥郁地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我躲在烛光暗处,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敢看她。她问我:“你是哪家的娃儿?莫非是杨表婶家的文娃?”我惴惴不安地说是。她说:“新媳妇有啥好看的,等你长大了,也会娶新媳妇的。”她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下来吧,当心别摔着了。”她轻轻一拎,像拎小鸡样把我拎下来。

荞花带我进屋。她在床上坐下,对我说:“你应该叫我表嫂。”我愣愣地看着她,没叫。她说:“就叫嫂子吧,亲近些。”我叫她:“嫂子。”她笑了,露出白如小蒜瓣的牙齿:“好乖的娃娃。”她从大红薄棉袄口袋里,抓出一把水果糖给我。娘给我的两颗水果糖,早消化了,甜香却一直留在唇齿间。我如获大奖,万分感激,寻思着要报答她。我说:“我给你滚床吧。我娘说过,男娃娃滚床,新媳妇生男娃娃,女娃娃滚床,新媳妇生女娃娃。”

我爬上荞花的婚床,碾滚样十分卖力地滚来滚去,脸埋进鸳鸯戏水枕头,头拱进印花大红棉被,做出种种欢快的夸张动作。婚床的气息新鲜、馨香、温暖,令人亢奋、沉醉和迷恋。我口里嚼着水果糖,一边滚,一边呼唤:“男娃娃,快出来,出来喂你水果糖……”

新婚后的麦田,天刚亮就起床,拖着大扫帚,把偌大的院坝扫得干干净净,把二十多户人家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有早起的人看见了,笑说:“麦田你个瓜娃子,大清早起来学雷锋,咋不恋你新媳妇的热被窝?”麦田红着脸说:“她在烧火煮饭呢。”

宋兰天亮起床,去灶屋生火煮饭,见灶孔火光熊熊,灶锅热气氤氲,荞花在火光与热气里忙乎。她心头一股巨大的幸福暖流涌出,强撑多年一直挺直的身板,犹如挂面入滚汤,一下子软了。她扶着门框,泪水热辣辣、哗啦啦直流,如解冻的溪水般欢畅。她激动、开心,不因为从此不用早起生火煮饭了,而是幻想终于成真了。

添人进口,宋兰家喜庆,常家大院也增添了热闹。如我娘所说,荞花生得苕,样子苕,性情苕,行动也苕。见了谁个,慢声细语叫一声“二爷”或“大婶”,便再没有更多的话说。她话少,做事却不少。她干活急不起来,也慢不下去,老黄牛拉大磨似的。她不会算计,明明吃了亏,也不争辩。大家都说她?,开始碍于她的自尊,背后说说而已,后来当着她面也说。她不生气,也不怄气,?乎乎一笑了之。她性情温和如一团棉花,捂暖了宋兰那颗沧桑的心。

荞花是娃娃们的开心果。我们和她平辈,和她打趣逗乐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无聊了,就有人提议去逗荞花。一人呼,众人应,呼啸而去。明娃侥幸摸了她屁股一把,得寸进尺还想摸她奶子,这次就没那么侥幸了,被荞花揪住,说要给他喂奶。明娃急得哇哇大叫,像条要挨骟的狗崽,身心受到极大侮辱和威胁,乱抓乱咬乱踢乱蹬,挣脱出来后,立刻又恢复了流氓泼皮相。他带着我们围绕荞花,边跑边跳边唱童谣:

表嫂表嫂,胯里夹把干谷草,风一吹,火一燎,背时表嫂遭操了。

我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忘了荞花的糖,忘了荞花的香,忘了荞花对我的好,也加入到逗荞花的娱乐队伍中,还表现得很卖力,很兴奋。直到麦田来了,挥拳舞掌,赶麻雀一样驱散我们。我们躲到远远的地方,转而攻击麦田:

老表老表,胯里夹个生红苕,水一煮,火一烧,老表的红苕蔫蔫了。

尽管我无情无义,荞花并没有跟我计较,一如既往地待我好。有时想起她的好,对照我的坏,就愧疚,就无地自容,就无颜见她。以后,他们再逗她,我就有意避而远之。

一晃两年过去,我为荞花呼唤的男娃娃不见出来。她的肚子平坦如院坝,不见任何起伏变化。私下谈起此事,宋兰有些焦虑,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怨语。我娘很生气,说我起早摸黑跑腿跑错了?包他们结婚,还要包他们下崽?宋兰自知理亏,送上笑脸,赔一箩筐不是,我娘才没和她计较,反过来安慰她说,该来的,迟早总会来。

冬月里,墙头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冬季征兵的号召。有一天,麦田收工回来,丢下锄头,挽起衣袖,抡起胳膊,鼓凸着三角肌问我:“我想当兵,你看行么?”那样子,好像我是招兵的。我打量他瘦长的身材,乱鸡窝似的头发,怎么看都与解放军的英武神勇相去甚远。我指着地坝边的石锁说:“你能抓起石锁,举三下就行。”那石锁是我爹早年跟祖外公练武时,请石匠打制的,少说也有五十斤。麦田扎稳八字步,气沉丹田,抓过石锁,一声“嗨”,石锁缓缓升起,摇摇晃晃越过头顶。他骨关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让我揪心。他举一次,又一次,一连举了五次,“嗨”的一声,石锁脱手飞出,砸在菜地里,砸出一声闷响,砸出一个大坑,砸死无数蛰伏在泥土里的蚯蚓、蚂蚁、蝼蛄等昆虫。“怎么样?”麦田拍着手上的泥土,不无得意。我呆了呆,说:“肯定能行。”

麦田去公社武装部征兵处报名,不是空手去的,挎着洗得泛白的黄帆布挎包,包里藏着家里唯一的梅花大公鸡。严霜把道路冻得坚冰如铁,太阳出来后,冰路融化,人来畜往,似被多次翻耕过,泥泞不堪。麦田踏着泥泞,走一阵子就不得不停下来,甩脱脚上粘稠的稀泥巴。

天晚宋兰赶鸡入圈,发现不见了梅花大公鸡,问荞花早晨开圈放鸡看见没有。荞花说看见的。宋兰不住呼唤着,四处寻找,竹林、粪坑、阴沟,遍寻不着。遇到从公社回来的麦田,麦田淡淡地说,肯定遭黄老鼠吃了。宋兰说黄老鼠吃了也会留下鸡毛。麦田说,叼到山洞去吃,你怎么看得到鸡毛。宋兰一想,觉得在理,遂放弃了寻找,一迭连声地咒骂黄老鼠。

这天,公社武装部长带着接兵的一位军官,来到我们常家大院,通知麦田被部队录取入伍了。麦田这才把梅花大公鸡送了武装部长一事,悄悄告诉了她娘。宋兰喜得又抓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宰了,招待贵客。大队支书和我那当生产队长的爹,被请去作陪,包谷酒喝得个个红光满面,头重脚轻。我爹晕头转向回家,被门槛绊了一跤,抱怨我娘把猪槽搁在门口,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堂屋中央神龛射尿,边射边开心地说,这场及时雨下来,庄稼就滋润了。

麦田临走前,家家户户炖肉温酒,为他饯行。他被推到上席,享受最高礼遇。那年代当兵多么荣耀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亲戚邻居也沾光。多年后我考上大学,轰动四邻八乡,也享受这份礼遇时,才体验到这荣耀何其巨大。麦田离开烟霞山区去部队那天,一身戎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全生产队人扶老携幼相送。到了公社,大操场上,喇叭高歌,锣鼓喧天,狮子狂舞,欢送新兵入伍。宋兰和荞花婆媳俩一会笑,一会哭,脸上像下着太阳雨。

又到仲秋时节,青林把山山岭岭染得绚丽多彩。收割后的稻田,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稻草绑成把,戳在干稻田里,在温和的秋阳下,像一支支集结待发的队伍。

那天放学后,我看见荞花率领麦地、麦青、麦秀,在屋前的大田边扎稻草垛。稻草垛是家家户户过冬必备的。有了稻草垛,冬天牛草料就不愁了,生火时扯一把作引火柴,走夜路扎几根火把照明,霜雪天床上加铺一层干稻草,松软又暖和。我帮他们搬稻草。他们选了一棵粗大的桐子树,先环绕树蔸架一轮木棒,木棒上铺一层高粱杆,搭建成一个平台,然后往上面堆码稻草。稻草一层叠一层,边堆码边踩踏紧实,最后扎成一个肥肥墩墩的大稻草垛。

麦地站在逐渐升高的稻草垛上,扶着桐子树堆码、?扎稻草。我觉得站在稻草垛上踩稻草更好耍,便爬上去。我故意踩得稻草垛闪弹,还使劲摇桐子树,吓唬麦地。麦地并不惧怕,还嘲笑我说,想把我闪弹下去,你娃再长十年吧。我纵身蹿起,一个大闪弹,没把麦地闪弹倒,反把自己闪弹翻,滚下稻草垛,砸进水田,砸得田水四溅。

大家慌成一团,七手八脚把我从水田捞上来。我一身泥水,站在小北风里,瑟瑟发抖,连打了几个喷嚏。荞花埋怨了麦地几句,让他们继续干活,送我回家。

荞花扒去我身上的湿衣服,脱下她的蓝布外套,裹在我身上。她担心我冷感冒,把我紧抱在怀里,用她热乎乎的身体温暖我。她贴身只穿了一件薄棉布衬衫,宽厚的胸脯柔软、温暖、芳香,其妙无比。我头枕在她怀里,脸贴着她胸脯。她硕大的奶子如山,温柔地挤压着我,乳香迷人。我冻得发紫的嘴唇挨着她奶子,奶头在我脸上摩挲,很想张嘴含住吃一口奶,但我不敢冒失。我呼吸着她的乳香,像喝下一大碗醪糟,甘甜、芬芳、迷醉,美不可言。我希望回家的路长些,再长些,就这样无终无止地走下去……

我吃下一碗热辣辣的姜汤面后,被我娘塞进被窝,捂严棉被睡觉。出身汗就没事了,我娘说。我躺在床上,开始并无睡意,满脑子跑马,历险和奇遇乱糟糟如麻,但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全身如浸在温泉里,被子也湿透了,感觉分外轻松,头脑也特别清醒。窗外黑糊糊,又是一个夜晚。到处都很安静。我回想白天的经历,乳香在黑夜里弥漫,温暖我的感觉。我睡意全无,爬起来,穿上衣服,悄悄开门溜了出去。

大田边的稻草垛已扎起来,夜色中像个黑黢黢的巨人。大院里尚有三两户人家亮着灯光。我向大院西端走来。远远地,看见荞花的窗口灯光明亮,一种温情暖意,在我心头漾开来。夜色如水,我像一条孤寂的鱼,游向荞花的窗口。

这二年我长高了许多,但仍够不着窗口。我在光源最强的地方,找到一条最大的壁缝,脸紧贴着木板壁,向屋里偷窥。桌上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灯火亮似金豆。荞花坐在床头,双脚交叉在床前踏凳上,飞针走线扎鞋底子。那鞋底子很大,一看就知道,只有麦田那双大脚才适合穿。她扎鞋底子的姿式很久不变。我看得有些倦了,正要离去,见她打了个哈欠,放下鞋底子,张臂伸了个懒腰。她起身踱步,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弯腰从床下提出夜壶,解开裤子屙尿。她的屁股肥白圆大,像两砣水洗过的白萝卜。她屙完尿,褪去青布长裤和外衣,只穿一条花布内裤和那件薄棉衬衫。她站在屋中央,双手贴着大腿向上游动,游到胸前,停留在两只奶子上,脸上现出陶醉又迷茫的神情。我目不转睛,不知她下一步会干什么。过了大约十几秒钟,她泄气似地双手垂落下来,爬上床,拉过被子,一口吹灭油灯,睡了。

屋里黑咕隆咚,再也看不见什么。过了好一刻,我才意犹未尽地溜下来。夜深物静,牛圈栏前枯草在脚下发出的声音,也响亮得吓人。我放轻放慢脚步,走出很远,才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见下弦月,不知什么时候伏在黑黢黢的屋脊上,恬静无声地看着我。

这年冬天,麦地也娶了婆娘。麦地婆娘模样比荞花好看,但我不喜欢她,很多人都不喜欢她。她比猴子还精灵,偷懒耍滑,占强好胜,鸡毛蒜皮些小事也计较,隔三差五和人争吵。荞花对她处处忍让,她却视荞花懦弱可欺。麦青、麦秀看不下去,经常出面打抱不平。她说她们偏护大嫂,合伙欺负她,又哭又闹。左邻右舍无不摇头叹息,说宋家讨了个丧门星。麦青、麦秀埋怨二哥不像个男人。麦地被激怒,便动手动脚。婆娘挨打,不但不收敛,反而闹得更凶,晚上睡觉不让麦地挨身。这让麦地很为难,犹如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宋兰不得已,分家门,立家户,图个清静。

夏天,人们喜欢聚在巷子里歇凉。这天中午,大家正天南地北闲话,忽然听到宋兰的哭嚎,一声连一声,嚎得撕心裂肺,云乱天暗,太阳欲坠。人们急哄哄跑过去,涌进宋兰家,一见那情形,个个都傻了眼。荞花蜷缩在地上,脸色靛青,满口白沫,不见动弹。宋兰伏在荞花身上呼天抢地。麦青、麦秀泪雨滂沱,语不成声。原来,荞花喝农药寻短见了。

我娘伸手试了试荞花的鼻息,立刻扬声大叫:“快舀大粪来!”有人应声而去。闻讯赶来的麦地,六神无主。我爹跺脚骂他:“狗日的,还不快去请赤脚医生!”女人们把宋兰架起来,扶到板凳上坐下,捶背、打扇不歇。舀大粪的人迟迟不见来。我娘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拨开人群,从床下拎起夜壶,让人将荞花扳平躺着,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哗哗哗往口里灌。尿液横流,尿味刺鼻。正手忙脚乱着,忽听人吆喝:“让开让开,大粪来了。”人们让开一条路,陈家大婶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着满瓢大粪闯进来,臭不可闻。我娘强忍恶臭,用一把短勺子,一勺接一勺往荞花嘴里灌大粪。荞花喉咙里咕噜咕噜连响了几声,忽然嘴巴大张,“哇”的一声,大粪喷了我娘一脸。“好了好了,活过来了。”有人说。人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吐啊,荞花,使劲吐,吐出来就好了。”我娘抹一把脸上的大粪,急切催促她。

引起荞花自寻短见的是一封信,信是麦田寄回来的。麦田提出要和她离婚,原因是结婚两年了,她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麦田在信中强调说。附信寄回来的,还有一纸草拟好的离婚协议,要荞花签字。

“娘,麦田不要我了……”活过来的荞花泣不成声。

“他个狗杂种,敢不要你!”宋兰找到那张离婚协议,撕得粉碎。

宋兰一边宽慰荞花,一边大骂麦田。骂他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骂他没心没肺,良心遭狗吃了,骂他才见了点世面就变心,狗尾巴草长不大,骂他是陈世美转世,该用铡刀铡了他的狗脖子……她要写信问部队首长,是咋教育人的,她要去部队,把人给荞花要回来……

不待宋兰去部队要人,麦田自己回来了。他名义上是探亲,实际上是回来和荞花离婚的。

麦田是秋天回来的。部队把他养白了,养胖了,笔挺的军装穿在身,英气外露。他摘下军帽,露出整齐的平头时,我想起他以前的乱鸡窝头。他举手投足自信、果敢,让我产生强烈的模仿欲望。他说一口普通话,颇似电台播音员腔调。他和人大声打招呼,给老人取香烟,给小孩拿糖果,给我家特意送了大苹果。人们对麦田报以笑脸和热情,不过那热和笑很短暂,很快换之以礼相待,明显地有了距离感。再没有人家像送他参军那样,炖肉温酒招待他了。人们都等着看戏,看他如何表演。

麦田被他娘骂得狗血淋头,差点拿扫帚疙瘩捶他。但他离婚的态度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像个坚强的革命者。宋兰气极而悲泣,将麦田撵出家门,绝望地说,你走吧,我白生了你,白养了你,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麦田只好敲开麦地家的门。半夜里,宋兰又去麦地家,把麦田从床上拖起来,押回荞花屋里。

被人们冷落了的麦田,口袋里装满香烟、糖果,走家串户,找人摆龙门阵。他想跟他们讲,他当兵的天津有多远,城里的楼有多高,马路上的车多得数不过来,大海大得望不到边,他服役的军舰比房屋还高还大……秋收虽然结束了,但人人依旧显得很忙碌,没工夫陪他闲扯蛋,敷衍几句,就借故干活走了。他不甘心,东游西逛,逮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他就找事干,抓谷子喂鸡,牵牛到山坡放,把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天下午,我在门前板凳上做作业。麦田过来,翻我作业本,夸我字写得好,拿我课本读,有认不得的字,还问我念啥。他读过三年书,爹死就辍学了。他说部队开办了文化夜校,他也在夜校学文化。他越说越来劲,掏出一个笔记本,给我看他学的生字,造的句,写的作文。

这是一本漂亮的笔记本,红色塑封,封面图案是当时流行的工农兵造型,解放军紧握钢枪,工人高举铁锤,农民怀抱麦子,个个意气风发。我太喜欢这笔记本了,直到六年后,我考上大学,才荣获一本。那是大队党支部赠送我的。我翻开封面,见扉页上工工整整写着两行字:

麦铁鹰同志:祝愿你在辛勤的学习和艰苦的战斗中,乘风破浪,奋勇前进,迎接美好明天。

我问麦铁鹰是谁,麦田得意洋洋地说:“是我啊,麦田那名字土得掉渣,到部队我就改了。”

我喜欢他的新名字,但口上不说。他想甩掉荞花,我心里恨他,当然不想让他高兴。

麦田弯腰凑近我,神秘地说:“你想知道这笔记本是谁送我的吗?”

我看赠言末尾,没有署名,没有日期。“肯定是耍得好的战友送的。”我猜测说。

“聪明。”他兴奋地拍我的肩,“对,是战友,一位对我有特殊感情的战友。你知道她爸是谁么?哈哈,猜不着吧。我告诉你,他就是我们首长……”

我边听他讲,边翻笔记本。我在塑封夹层里,找到一张黑白照片,一位穿裙子的大姐姐,站在大海边,凝眸遥望远方。他赶紧抢过照片,见我不高兴,又小心摊开在我眼前:“就是她。漂亮吗?”大姐姐身材高挑,脸蛋圆如苹果,眼睛亮似星星,胳膊和小腿鲜莲藕般修长、莹白。海风吹,吹得她裙裾飘扬如帜,头发飘扬似柳絮。她确实漂亮,在我眼里简直貌若天仙。

“我们的革命友谊和感情,犹如万里长城,坚不可摧。”他像在表白,更像在庄严宣誓。

他要回笔记本,藏好照片,重新放进衣袋里。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这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属于军事秘密,开不得玩笑。”

尽管我心头疑云重重,但还是点头承诺。

他不放心,逼迫我说:“你必须发誓,一定保守军事秘密。”

我只好发誓,说要是我暴露军事秘密,就让解放军枪毙我,转世变一条吃屎的狗。

他满意地笑了,掏出一把水果糖奖赏我。

一个月探亲假,转眼过去一半,离婚的事却毫无进展。宋兰像老母鸡护小鸡样护着荞花,绝口不许麦田提离婚之事,一旦提及,定会遭到迎头痛骂。麦田着急,却又无计可施。这时,部队发来电报,说有事,催速回。麦田无奈,只好匆匆返回部队。行前,他心绪耿耿,挨家逐户告别。这次只有荞花送他,山路上俩人一前一后。人们看在眼里,心里滋味各异。

我没能遵守誓言,背叛了麦田。读了几年书,我逐渐知书明理,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什么军事秘密,分明就是隐私之情。什么革命友谊和感情,不过男欢女爱两相好罢了。谎称军事秘密蒙骗我,以为我是蠢猪啊。我恨麦田见异思迁,更为荞花鸣不平。当初怕人家不答应,你麦田三天两头往荞花家跑,像条癞皮狗围着荞花转。后来撞狗屎运了当兵,才混出几分人模狗样,就想抛弃荞花。我忘不了荞花对我的好,点点滴滴,都释放着温馨,暖我情怀。我宁愿变狗吃屎,也要揭露麦田的丑恶嘴脸。

我先是吞吞吐吐给我娘讲了。我娘恨声道:“狗日的,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就变心了。”我娘拉着我,去宋兰家。当着宋兰和荞花的面,我把笔记本和照片的事,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全讲了,还把麦田给我糖,要我发誓保密也讲了。

荞花听了半天不语,忽然长河决堤般哭开来。我娘再怎么劝也止不住。宋兰唯有自责:“都是娘的错,没教好他……”荞花哭着说:“娘,我争不过城里女人,更争不过当官的千金。你不要再强迫麦田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认命算了,离婚成全他们……”宋兰生气骂道:“你个猪脑壳,说你苕硬是苕。你是明媒正娶的,凭啥他狗日的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城里女人怎样?当官的千金又怎样?老娘我通通不喜欢,就喜欢你个?婆娘。除非他连老娘也不要了。”

真相大白,各种说法也陆续流传。有说首长喜欢麦田,招他作女婿的;有说首长女儿喜欢麦田,非嫁他不可的;还有说是麦田勾引首长女儿,把肚子搞大了,不离婚不行的。荞花成天埋头干活,更加寡言少语,脸黑了,人瘦了。宋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冬闲时节,宋兰有了主意,要去天津找那妖精论理,找部队主持公道。她要把麦田要回来,归还荞花。荞花不让宋兰去。荞花说,娘啊,天津那么远,你年纪恁大了,身体也不好,哪能让你为儿媳妇奔波呢。宋兰说,我不奔波麦田就将成人家的老公了。荞花说,娘啊,你大字不识一个,出门东南西北分不清,如何能到天津。宋兰说,嘴是人的路,我有嘴,就问得到去天津的路。荞花说,娘啊,你从没出过远门,听说外面小偷、骗子多如牛毛,叫人咋放心呢。宋兰说,我一个穷老太婆,小偷能偷我什么,骗子能骗我什么?荞花说,娘啊,依你这脾气,去部队一闹,会把麦田的前程闹没的。宋兰说,他婆娘都不要,还要前程干嘛……

一个坚持要去,一个拦住不放,婆媳俩争执不下,来找我娘商量。我娘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支持谁。最后,荞花说:“娘啊,如果非要去,还是我去吧。”

我娘想一想,也认为荞花去最好。荞花年轻,多少识些字。荞花性子温顺,柔能克刚。荞花去了,正神归位,邪神自然退避,这桩婚姻或许还可能有救。

我娘对荞花说:“你去后,别吵别闹,只要不谈离婚,尽可能顺着麦田。这娃娃我看着长大的,本质并不坏,只是一时色迷心窍。”

荞花说:“我不会吵,也不会闹。我为他煮饭洗衣,为他端茶递水,为他铺床叠被……”

宋兰最后也同意荞花去。她说:“你去了,多住一段时间,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家里有我操持,你莫牵心挂肠,如果能随军不回来,最好。”

我也给荞花打气鼓劲:“嫂子,人走阵地失,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那些日子,我正迷恋战争类连环画,学到的这几句话刚好用上。

入冬第一场大雪银妆素裹烟霞山那天,荞花上路了。她从没有出过远门,走的最远的路,是回娘家探亲。天空彤云密布,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积雪厚得埋脚脖子。荞花挎着包袱,踩着积雪,身影渐行渐小,直小到看不见。

荞花走后,宋兰每次去赶场,都要到邮电所打听,有没有荞花寄她的信。临近过年,宋兰才收到荞花的第一封信。信是我念给她听的。荞花的信很短,只有半张纸,问候了娘,问候了弟妹们,问候了家里情况,说自己一切都好,娘莫牵挂。宋兰意犹未尽,问,就这样完了?我说完了。宋兰默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宋兰收到荞花的第二封信,是隔年仲春。天气渐热,阳雀叫得秧苗转青,小麦抽穗。信还是我念给宋兰听的。这次的信写得较长,有近两页纸。还是先问候娘,问候弟妹们,还问了庄稼长势如何。接着,她说麦田复员了,按规定该回烟霞山老家,承蒙首长关照,安排他到海洋造船厂工作。她也在厂里找了一份临时工,就不回来了。等秋天凉爽了,她回来接娘去天津享一段时间福。娘对她太好了,能有这样的娘,是她此生最大的福份。娘活得太累太苦了,她要带娘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她说她很想念烟霞山,很想念娘。想娘的时候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做梦也经常梦见娘……宋兰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擦眼睛。

荞花的第三封信是夏末寄来的。那时,稻谷正泛黄,风送稻香,爽人心脾。我小学毕业,秋天就要上公社中心学校读初中了。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我有许多美好的幻想。偶尔,我也会想起荞花。我衷心希望她未来的日子很美好。荞花这次来信,比前两次的信厚重多了。宋兰依旧将信拿过来,让我念给她听。荞花问候了老娘,问候了弟妹和家里,问候了农活与庄稼,接着就说了麦田和她工作的造船厂的情况,最后才说到她自己。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唯恐说不尽、道不明似的。她说,娘,我估计可能有了,月经上个月该来的时候没来,这些日子胃里老冒酸,嘴里流清口水,特别想吃家里的泡菜梗、酸萝卜……

宋兰听到这里,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哭相怪吓人。

2005年初夏,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时节,荞花回来了,怀里抱着宋兰的骨灰盒。宋兰人生的最后十多年,是在中国北方的大都市天津度过的。临终前,她留下遗言,落叶归根,要荞花把她送回西南烟霞山区老家。

在外地生活这么多年,荞花乡音未变,只是头上添了丝丝白发。她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乍一见,大家以为是麦田,有人还呼名唤姓,走近了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是荞花的儿子。年轻人操一口地道的天津话,见谁都大声打招呼,婆婆爷爷叔叔婶婶,热情、爽朗、健谈。大家无不感慨,活脱脱又一个麦田呢。年轻人见什么都好奇,拿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摄,见物拍物,见人拍人,拍山拍水,拍花草树木,拍庄稼房屋,似要把烟霞山的一切,都装进他的相机。

有了儿子,荞花还是没能维护住她的婚姻。天要刮风,天要下雨,没办法,随它去吧。离婚后,她开了一家小副食店,没有再回烟霞山。那时儿子才一岁多,随她,这是她离婚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先后有人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嫌她拖着一个鼻涕娃,不利索。她守着儿子和副食小店,至今没再结婚。麦青、麦秀出嫁后,宋兰身心俱疲,感觉一下子老多了,既不愿跟麦田,也不愿跟麦地,一人独居过日子。后来,经不住荞花一封封信劝说、恳求和催促,她也特别放心不下身在异乡的荞花母子,就去了天津。

安葬完宋兰,大雨倾盆。荞花在她娘坟前长跪不起,嚎啕恸哭。我娘拉他,怎么也拉不起来。我娘劝她,这是吉兆啊,象征一家人将来要大发。荞花还是恸哭不止,泪水比雨水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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