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时期,我家住在苏州一座老宅院里,空落落的,靠近阊门旧城墙。

父亲失业,生活窘迫,母亲把余房出租,招来五、六家住户,宅院才嘈杂起来。后院楼上三间,租给乡下来的姑嫂俩。嫂子柳叶,黑黑壮壮,却颇有姿色,高门大嗓,快人快语,热情得有些过头。

她说,是做蚕茧生意的,乡下人头一趟上城,啥也勿懂,还望寄娘多多照顾。

苏州人把“干妈”叫做“寄娘。”

她叫的“寄娘”,就是我母亲。初次见面,未曾征得对方意见,贸贸然便称人“寄娘”,天底下哪有这等道理。

她预付两月房租,手臂上褪下一只玉镯,要孝敬“寄娘”,母亲当然不肯接受。但,她把“寄娘”叫出口,亦不肯收回去了,成天亲亲热热挂在口头上。

小姑叫莫厘,莫名其妙的莫,一分一厘的厘。不是茉莉花的茉莉。她怕别人弄错,尖起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了出来,字很秀气,像她的人一样,素素雅雅,斯斯文文,不像乡下妹子。

她把柳叶叫四嫂,看来这家人,人口还不少。

莫厘的名字很古怪,令人费解,不知是何意思。听说,太湖中有莫厘峰,不知与她有没有关系。

姑嫂俩住进老宅院里,很快就和邻居们处成一家人。她俩热心、勤快,任何人的忙都想帮。

楼下东厢房地板间,住个油头光棍,挂块“葆生洋行”的铜牌,专做维他命、三鞭丸等药品生意。挣钱不多,派头一落,早辰出去吃点心,中晚饭由菜馆送“包饭”上门。鸡腿、猪蹄等剩菜都倒在阴沟里,引来苍蝇乱飞,人人对他撇嘴、摇头。

付房租时,他却装出一付可伶相,拉出几只西装口袋,空空如也。哎,我是洋装瘪三,身无分文,要不,拿我药品抵账吧!

母亲当然不同意。正在争执,柳叶嫂子忙打圆场,喔唷唷,没有几个钱,寄娘,我先垫付吧!

油头光棍顺竿往上爬,蛮好,蛮好,刮刮老叫!端来几盒针剂,说能消炎、补血。记不得是不是盘尼西林(青霉素)、葡萄糖之类的。厚着脸皮说,柳叶嫂子,一客不烦二主,索性替我垫付到底吧,过了年,再结账。

好、好、好,再好也没有了。柳叶嫂子满面笑容,我正要买些西药,还没摸到门路。这不,渴睡送来了枕头,饥饿送来了馒头。

柳叶成了油头光棍的大客户,需要什么药品,叫莫厘开张单子,油头光棍便兴抖抖送进她后楼房里。

那乡下女人要那么多西药干什么?母亲轻轻嘀咕。

你收你的房钿得啦,管啥闲事!父亲没好气地回敬一句。他失业后,脾气更加暴躁。

柳叶姑嫂俩客人不少,大多是粗壮魁伟的男人,衣服很破旧。柳叶说,都是船上人,来送蚕茧的,茧船靠在渡僧桥边。要过完秤,结清帐,再往浒墅关运,远的要到浙江湖州呢!

浒墅关有好几家缫丝厂,还有江南独一的蚕桑学校。湖州的丝绵更是全国闻名。

看来,他们生意做得挺大。

柳叶嫂子忙着给船工烧饭炒菜。她有一手好厨艺。有时还打几斤老酒,陪客人吃酒。她的酒量很大,一干见底,从没被人灌醉过。

莫厘姑娘只和穿着齐整的蚕茧客人低声说话,在拍纸簿上划着什么。是像在讨价还价、清算账目的模样。不时起些争执,好似互不让步。莫厘永远一付和颜悦色的面容,浅浅的笑涡挂在嘴角上。

最热闹是熬煮“猪头膏”,我不知这个“膏”字有没有写错。

柳叶嫂子把咸猪头和鲜猪头一起烧,皮开肉烂后,捞出骨头,让莫厘分给全院的孩子。

苏州人把“啃骨头”,说成“牙骨头”,吴语中,“牙”“外”同音。

莫厘见我们“啃”得滋滋咂砸,满脸油光光,点着一个个小鼻子,笑弯了腰,哈哈哈,瞧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外国人”(牙骨人)!

莫厘的笑声真好听,铮铮的,脆脆的,如同银铃。

西药、猪头膏,还有胀鼓鼓的麻袋、重甸甸的柳条箱,都是蚕茧客人叫手下人扛走的。

客人多了,楼上地方不够用。柳叶要在楼下客堂里摆两张桌子,自动增添了房租,母亲也无话可说。

惊吵了其他住户,柳叶一一上门打过招呼,投其所好,送上一些礼品,如,几尺绸料、一对绣花枕套、时鲜的鱼虾菱藕等等。我家人口多,又是房东,自然格外丰厚。每回宴请客人,先盛出一碗,孝敬寄娘。笑嘻嘻说,寄娘呀,我勿会烧菜。瞎弄弄,你尝尝看,滋味怎么样?多多提意见!

其实,柳叶烧的菜肴特别鲜美。母亲说,她是嘴上闹勐,在瞎客气。

父亲自鸣清高,目中无人,对房客总是爱理不理的,放不下架子。柳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四眼的绿毛乌龟,捧给我父亲玩玩。父亲激动得双手发抖,连声赞道,难得,难得,千年难遇的龟中神品!他异常珍惜地养在一只墨绿釉色的陶钵里,与绿毛乌龟极其相衬。

赢得了众人的好感,柳叶愈来愈放肆。竟在后楼里间搭一烟铺,让莫厘帮着捅烟枪、烧烟泡,陪客人抽鸦片。楼下客堂里,隐隐漫起神秘的香雾,害得大家打喷嚏。

邻居们渐渐察觉,来的客人不只是光脚摇船人、拘谨的蚕茧客,还有些不三不四的白相人。苏州人称流氓、地痞,为“白相人。”

甚至,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也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那翻译官,姓元,朝鲜人,在日本留过学,又长期在东北“满洲国”供职。日文、中文和他母语朝鲜话一样流利。圆脸,环眼,四肢粗壮,挺胸腆肚,很像龟鳖类动物,加上他额头生疮,贴张烂膏药。苏州人给他取个“癞头鼋”的外号,再形象不过的了。

癞头鼋血债累累,民众对他恨之入骨。如今,他成了柳叶的座上客。左邻右舍便不想再和柳叶交往,送去礼物,也拒之门外。只有“葆生洋行”的油头光棍,还与她眉来眼去。大家知道,那“倒头光”看上了恬静娟秀的莫厘姑娘,一心想让柳叶当他的“红娘”呢!

大家最看不惯的是,癞头鼋一到,柳叶便叫莫厘上楼作陪。莫厘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亦不敢违抗“四嫂”的命令。一去便是老半天,莫厘相送癞头鼋下楼,总是泪痕斑斑,嫩白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天傍晚,莫厘陪伴癞头鼋上楼。才过几分钟,一声尖叫,莫厘披头散发滚落楼下。衣衫被撕破了,绸裤被扯烂了,几乎是光着身子,她瘫坐在楼下方砖地上嚎啕大哭。

癞头鼋追到楼梯口,把茶壶、茶杯、烟枪、烟灯摔到莫厘身上,用日本话、中国话、朝鲜话中最恶毒的语言,轮番谩骂。腰间拔出驳壳枪,推上子弹,要向楼下扫射。

柳叶气急败坏从厨房里飞奔出来,一把揪住莫厘的头发,不由分说,啪啪两巴掌,莫厘,你这死丫头!你想干什么?你忘了你自己的根本!

这娘们气力真大,揪住莫厘的头发,从楼梯上一级级拽上去。莫厘被她嫂子打蒙了,不再反抗,也停止了哭泣,像头待宰的羔羊,被这凶狠的女人摔进房里。

这臭婊子打躬作揖,陪足笑脸,推癞头鼋进里屋。门环一拉,竟把两人关在房中,任凭凶残的淫兽对莫厘姑娘蹂躏、糟蹋。

大家肺都气炸了。可是,一个个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纹丝不动。没人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人人心里明白,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宪兵队的癞头鼋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手中有枪,那乌洞洞的枪筒能射出一梭梭子弹。

第二天大家才见到莫厘姑娘。她目光呆滞,似乎换了一个人,再也不会笑了,真的不会笑了,也没有人听见她开口说话。

那乡下女人犯了众怒,人人对她鄙夷不屑,嗤之以鼻。“葆生洋行”的油头光棍情绪最为激动,他唾沫飞溅说服大家一起退租,与这不要脸的烂婊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是人生最大耻辱!

父亲把气发到母亲身上,你怎么把这等民族败类招了进来,还当她“寄娘”呢!他端起陶钵里的绿毛乌龟,摔进臭水沟里,连声骂道,都是一伙乌龟王八蛋!

母亲拿了房折,退回预收的房租,正式下达“逐客令”,我们穷一点,勿要紧,穷得清清白白,不稀罕这些来路不明的臭钱!

就在那天深夜,我们老宅院里发生了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喋血大桉。

父亲习惯在晚上看书,写写弄弄,睡得最迟。他听见院外杨树林里呼呼风啸,沥沥雨声,几头野狗叫得特别凶勐,有股惶惶不安的气氛。风雨中,似乎传来低沉、整齐的跑步声。

他推窗一看,脸色唰地白了,打了个寒颤,日本兵!日本兵!只见日本宪兵全副武装从杨树林里涌了出来,潮水似的,席卷狭窄的街面,把我们老宅院团团围困。紧接着,摩托车、军用吉普车呼啸而来,明亮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砸开大门,冲进后院,听见有人喊话:快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是翻译官癞头鼋嘶哑的嗓音。

后院寂静无声,好像早已空无一人。一梭梭子弹打在房门上,门板成了马蜂窝,脱落门臼,倒在地上。

柳叶和莫厘已攀越后窗,翻上屋顶。可是,后院也黑压压地涌进日本兵,无法落脚。

砰!一枪击中柳叶,她随声倒下,幸被瓦愣间的南瓜藤蔓绊住,没有滚落在地。

四嫂,你快走!我掩护!这是莫厘的声音,也许是她受辱后第一次开口。

莫厘返身跳回房中。她手中没有武器,仅用单薄的躯体挡住窗口,不让宪兵们攀登屋顶。一梭梭子弹射来,如同雷电抽打纸煳的风筝,东摇西荡,血肉横飞。大约支持了仅仅几秒钟,莫厘姑娘便横在窗台上,不再动弹。

癞头鼋翻译官建功心切,狞笑一声,抢步上前,拨开莫厘的身体,跃上窗台。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惨叫,肥胖的身躯仰面栽倒,他已经气绝身亡。

大家以为死去的莫厘却怒目圆睁,用一根细细的长扦,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是一根捅烟枪的纯钢细扦。如此凶狠、如此准确地洞穿豺狼的心脏,莫厘姑娘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她刺死了癞头鼋,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歪斜的身体渐渐僵硬。

疯狂的日本宪兵推开莫厘的尸体,纷纷翻上屋顶,瓦片哗哗乱响,踩得粉碎。宪兵队长见身负重伤的柳叶始终没有回击,以为她也没有武器,便高声叫喊:抓活的,别让她跑了!

柳叶猫着身子,翻过几家屋顶,攀上了城墙,在一片野树林子的掩护下,从腿兜里拔出双枪,向日本兵点射。

她的枪法极准,在漆黑的雨夜,竟然弹无虚发,连连击中。追上城墙的日本兵从泥泞不堪的土墩上,栽落到环城河中,哇哇乱叫。

这女人在夜色苍茫中,渐去渐远,没入蒙蒙的夜空,无影无踪。

第二天,苏州城闹开了锅,各报都用头版篇幅,进行详细报道,有的晚报还出了号外。

父亲一个报界的朋友说,那个叫“柳叶”的女人,即是太湖游击队里赫赫有名的“双枪陆四宝”,民间又称“双枪阿四妹。”她受了司令薛永辉的派遣,潜伏在苏州城里,企图打入宪兵队内部,配合游击队精锐力量,解救被捕的共党要员和一批爱国抗日志士。不料,议事不密,被人告发,才引来驻扎在新阊门(金门)的宪兵队倾巢出动。

啊!“双枪陆四宝”进了苏州城!人人喜形于色,暗暗相告。好似阴霾的暗夜透出些许曙色。我们有巴望了,有盼头了!

有人分析,莫怪她化名“柳叶”,桃红柳绿,春色一片。柳树叶子是绿的,苏州人“陆”“绿”同音。

关于陆四宝的传说真真假假,愈来愈多。

据说,陆四宝原是网船(捕鱼船)上的童养媳,小丈夫夭折,认为被她克死的,不能留在夫家,被卖到一家财主家干粗活,专在厨房杀鱼宰鸡,人邋遢,胆奇大。

太湖边起了炮楼,炮楼上的鬼子兵要找花姑娘喝酒取乐,便来抓财主家的独生女儿。

财主家闻此消息,慌成一团。财主老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被鬼子兵明晃晃的刺刀捅破肚皮,挑出了白花花的肠子。

财主小姐被五花大绑,推出门去,早已衣衫不整,花容失色。扑在父亲尸体上,放声大哭。鬼子拉她不起,勃然大怒,勐起一脚,竟被踢昏过去,久久未能苏醒。

正在此时,却见厨房间的粗做丫环陆四宝,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三摇走上前来,嘻嘻地笑,啊哟哟,你们东洋先生真正没眼光、不识货,我伲小姐娇娇滴滴,是纸张煳的,豆腐做的,一戳就破,一捏就碎,不会喝酒,不会唱曲,带她去派啥用场呢!

陆四宝这一打扮,果然光彩照人。她妖妖艳艳扭摆肥硕的屁股,耸动丰满的胸脯,媚眼四处乱抛,嗲声嗲气说,东洋先生,不如我阿四妹代替小姐去陪你们喝酒吧!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包你们称心满意。我这人酒量大,说不定能把你们几个东洋先生统统放倒呢!

陆四宝进了炮楼,和这几个东洋先生都睡过觉。侍候周到,个个向她翘起大拇指,花姑娘,顶好顶好的,大大的良民。

她的酒量果真不错,把鬼子兵一一放倒,扎成大闸蟹一样,架在汽油桶上,扔个手榴弹,轰…,随同炮楼一起掀上天。

陆四宝背着几支乌光发亮的长枪,轻轻哼着“小寡妇上坟”的俚曲,大摇大摆去投奔薛永辉的太湖游击队了。

关于莫厘姑娘,我查不到她的真名实姓。

只知道,茫茫太湖三万六千顷水域,有七十二峰,莫厘峰为第一峰。

此峰,长年云雾缭绕,又称,缥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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