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提审室那张特制的木圈椅里,矮胖的阿贱笔直地坐着,双手握紧放在面前的横挡板上,紧张而迷惑。听说我是中级法院给他指定的律师,他才放松了些,僵硬的身子往后靠了靠。

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叫法官马上枪毙我,活着真累。

一个吃软饭的男人怎么会杀人,而且一死一重伤?巴掌村九百一十五人有九百人在请求法院网开一面的血书上签名,许多在外打工的人甚至是打飞的回来的。为一个把自己的女人黄花送去当小姐的男人,值吗?是有什么隐情?我双手抱在胸前,盯着他看,不说话。

他的眼睛开始躲闪,眼珠混浊而发黄像死鱼泡儿,布满了深深的绝望。慢慢地,他目光散乱了,终于那鱼泡嘭地一声破了,将头埋下,状如麻将牌的七筒。

抬起头来,像个男人,我大声说。

他浑身一抖,抬头,神情紧张,两手捏成了拳头,额头开始冒汗。我有些失望,哪是凶悍残忍的杀人犯,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提押窗口的警察还说,他进看守所的时候尿裤子了。

说,你人都敢杀,为什么还尿裤子?羞辱也是一种策略,与罪犯较量,最重要的是在心理上制服他,恰如一头野牛你得给它穿鼻眼。

被墙上的标语吓着了,他说。

这个问题警察肯定没有问过,他愣了一下,回答却是条件反射地,没有任何考虑。因为难为情,他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羞涩,犹如夏天傍晚他老家屋后竹林里残留的那抹炊烟。

标语,说的是看守所内院墙上的十五个簸箕大的黑体字。这些汉字像被施了魔咒,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煞气。我概括为一棒两耳光,杀威于无形。进去了出来的犯人却说是退神光。

沉重的铁门哐啷啷缓慢地掰开,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高高的院墙上巡逻,迎面三个字,你是谁?这犹如当头一棒,明白身份,你是犯人!左边墙上是,来这里干什么?仿佛迎面一耳光,端正态度,接受审判!还没有回过神,又会看到右边墙上的字,这是什么地方?宛如又一耳光,弄清处境,这是看守所!

你是木匠?想想也许明年秋天就是他的周年祭日,我没有匆匆结束询问。我得找点辩护的理由,否则坐在辩护席上,一句话不说,那也太尴尬,有损我铁嘴的声誉。再者死刑案件是透析社会道德的独特视角,是检测人性的pH纸,就像树叶,绝对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

嗯。他木木地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律师大费周章却老问与杀人无关的问题?

跟谁学的?我有意让他心存悬念,说。

我父亲,金木匠。说完,他又张开嘴,有些沉不住气了,还想说什么。

哦,门内师,手艺一定不错。我不给他机会,故意站起来,把脸调到一边,说。

什么不错,要是不学木匠,就不会有今天。他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地说,接着似乎又觉得不妥,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激动,说明我触到了他的软肋。我呵呵一笑,鄙视地看着他,说,蚊子不怪怪蛆。

他找我要了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用力地吐出。烟雾还没有散尽,他说,你不信?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笑非笑地逼视着他。

他掐了掐烟头,丢在地上,吃力地伸出脚尖去踩灭了,脚镣发出了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然后,他抬起头说,从哪儿说起呢?

从哪儿说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说实话,不能够隐瞒,哪怕涉及到你妈偷人的隐私,也要告诉我,我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找出理由给你辩护。

他迟疑了一阵,幽幽地说,看来父亲当年说得对,便宜无好货,但他肯定想不到金家两代人都会死在黄花手中

怨只怨儿子丑牛不该生病。

说话之前,阿贱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一股难闻的污浊。说完,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烟,没有点火,放在鼻子下使劲儿闻了闻。

丑牛九岁,上三年级,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了。黄花抓住阿贱一阵摇晃,着急地说,怎么办?火烧眉毛了,怎么办?

没有钱,进不去医院,阿贱也没有办法,暗自着急落泪。本来可以去结拜兄弟的诊所,可是上几回的药费还没有给,弟媳已经开口要上了门,嘴噘得快挂得稳夜壶了。怎么也拉不下脸再去找他。

丑牛危在旦夕。

必须救儿子,黄花硬着头皮背着丑牛去了诊所。

前几次给丑牛看病,黄花已经发觉这个医生弟弟对她有想法,偶尔擦身而过就会在她胸脯上碰碰。这回诊所只有他一个人,夜间丑牛迷糊着躺在床上输液,而她却脱光了躺在儿子旁边一张病床上。这个弟弟也善解风月,二话不说在药橱里拿了两颗伟哥就着白酒吞服了透明的点滴已经不是药水,是她的眼泪,湿透了雪白的枕头。

两天两夜,儿子的烧退了,黄花也用身子偿还了所有医疗欠下的债。为了防止弟媳妇再上门催要,她特地要了一张收据。

回到家里,阿贱和黄花抱头痛哭。

黄花彻底失望了,好日子不见影,羞辱却摆在眼前,后悔嫁给了阿贱,只是这后悔淡淡的,一闪而过。她是个实际的人,嫁了个这样的男人,有个这样的家,她都认了,但是不能够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必须找钱。孩子还小,阿贱没出息,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她拼死一搏,这个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用女人身子付账,阿贱的心也碎了。朋友妻还不可欺呢,狗日的结拜兄弟啊,你也下得了手。他冲动着要去杀了他,一把火烧了那个该死的诊所,却被黄花拉住了。他知道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没有钱。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他彻夜难眠,必须尽快致富!甚至他冲动地想,万一不行,就去偷,去抢!

致富,巴掌村人做梦都在想。可是现在的土地,投入的收益还不如用投入直接到市场上去购买,中间还节约了劳动力呢!阿贱除了木匠手艺,什么也不会。黄花十八岁就嫁过来,跟着阿贱吃喝拉撒不停地刮宫引产,无一技之长。做生意缺本钱,更没有亲戚朋友提拔。想破脑壳,也没有好门路。

看来,只有我把脸当了出去闯了,黄花叹了口气说。

阿贱知道黄花的意思,是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他赫然一惊,骂道,我看你是上瘾了。他觉得这话过分了,黄花和医生睡,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自己有能耐她会吗?真是蚊子不怪怪蛆。他停了下来,隔了许久,才说,想得出来!不行。绝对不行!不说别的,往后怎么给儿子交代!不过,他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死角,黄花是不会出此下策的,于是他说话的语气软了许多,丢了底气似的。

黄花的心痛了,阿贱的话太伤人。不过她觉得为人妻和别的男人睡毕竟不好。虽说出于无奈,也不一定非这样不可,譬如找娘家借钱。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心里只想着儿子不能够死,鬼使神差地脱了裤子,人家并没有强迫啊。她自觉理亏也不好发作,遂低声下气又不服气地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不想?

是啊,穷乡僻壤的巴掌村,除了开发身体资源,确实也没有别的出路了。梁上王二狗家,两个丫头出去不到两年,家里就修建了两楼一底的砖房,每顿王二狗还喝一瓶啤酒呢!穷得舔灰的财大气粗起来后,村长见了照样礼让三分,谁管他钱是怎么赚来的!况且黄花的身子已经脏了,脏一回是脏,脏两回也是脏。这样一想,阿贱妥协了,对黄花说,只要你不觉得委,被学校开除了。可是他手巧,特别是搭木架屋桌椅板凳镂空雕花,人见人夸,神奇地遗传了木匠基因。

金木匠无奈,祖坟不冒青烟,金家想要出个达官贵人是没有指望了。看着光长身子不长脑子的阿贱,他说,继承我的衣钵吧。天旱饿不死手艺人,一辈子不能大富大贵,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是不愁的。

阿贱二话没说,毅然拿起了金木匠递给他的斧子。

十八岁上,他就长得虎头虎脑了,俨然一个爷们儿,手艺已经超过了金木匠,一身力气,手脚快而且态度和蔼,村民谁都愿意请他,不久就远近闻名了。金木匠渐渐地反倒被彻底冷落了。

二十岁刚满,阿贱在临近鄂西利川的瓦窑坳做活,黄花初中毕业待在家里,看见阿贱手艺好会赚钱,竟动了春心。天天借故待在他旁边纠缠。

黄花的父亲骨瘦如柴,个子矮小,带着一副像瓶底的近视眼镜,爱读古书,一天之乎者也的,如果不当民办教师,犁田磨田那纯粹就是个废物。母亲却身材魁梧,如果可以折叠会把这个民办教师连头带脑地包裹住。她没有文化,待人接物像王熙凤,人未到哈哈先到,栽秧打谷大情小事全是她一手张罗,从不知道轻言细语,只要一张口隔河渡水的都听得见,不小心离她太近,她吼一声你的耳朵嗡嗡地要响半天。除了佩服阿贱的手艺,黄花的父亲还多一个心眼,看上了阿贱的家在县城边的地理优势。他不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怂恿黄花藤缠树。晚间在田野山林虫鸣鸟叫中,黄花和阿贱干柴烈火,羞得月亮躲进云层,野花儿不敢开放。

阿贱带着黄花回到巴掌村,是个盛夏的中午,阳光毒辣辣的,鸟儿偃旗息鼓躲在枝叶间喘息,最勤劳的蚂蚁也深深地藏在地下候着日头偏西。

地坝边冠大如盖的杏树下,有一片阴凉,金木匠光着上身靠在树干上假寐,不时微微睁开眼睛,吧嗒几口叶纸烟,淡淡的烟雾从他衔着烟杆的嘴角冒出,沿着枝叶间漏出的道道阳光袅袅地升腾,将躲阴的野鸟熏醉了,一颠一颠的,不停地在枝桠上调整姿势,偶尔摇落一片叶子砸在他的头上。

阿贱努努嘴,黄花上前就叫爹。金木匠见到黄花人还算漂亮,爹前爹后地叫得也脆生,心里甭提多高兴,连忙招呼进屋,煮了四个荷包蛋。只是知道了她家在瓦窑坳,就不乐意了。

背着黄花,金木匠说,阿贱,你糊涂。我家这光景,加上在县城边上的地理条件,媳妇多了去,犯不着舍近求远到山沟沟里去找。不说别的,大情小事去趟老丈人家也不方便。

阿贱说,是县城边的山坡上,地坝石栏杆上一担粪桶滚下去捡起来,动作麻利的来回也要一个小时。人家不嫌弃,就不错了,况且还节约了一笔彩礼。

便宜无好货,金木匠死活不同意,要阿贱立马把黄花送回去。他还给黄花说,收她做干女儿,保证在附近给她物色一个更好的帅哥。黄花满脸通红,双手在胸前扯着衣角,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阿贱没有办法,只好如实交代,说,生米煮成熟饭了。

金木匠了解其中实情后,很不爽,觉得儿子被人算计了,没有面子,赌气把两间瓦屋分给了他们另过。一年后孙子丑牛出生了,金木匠才不再嘀咕,正式宴请宾客,结婚做满月酒两场麦子一场打了。

拉拉扯扯,丑牛开始上小学了。眼瞅着他们的日子就要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可是眨眼间,机器家具铺天盖地充斥市场,各种木料的代制品层出不穷,而且价廉物美。阿贱的芝麻刚露出蓓蕾就被社会快速发展的严霜给蹂躏了。

经济拮据,黄花就开始抱怨。时间长了,阿贱也心烦,常常就直接顶撞黄花,说,木匠没有人请,靠手艺致不了富,我有什么错!

这些年,黄花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微微发福,隐隐地出现了双下颌。穿着一件蓝底红碎花的宽松衣服,一条集市上买的肥大的藏青色西裤,一双带有几条划痕的白色低质旅游鞋,扎着两条麻花辫子,辫梢系着一大截鹅黄色毛线,在街上踽踽独行,像朵过季的黄花,遍体风吹雨打的伤痕,宾馆嫌弃,发廊不要,只好站街。可是激烈的竞争,街上似乎也没有属于她这双泥脚的地方,看着那些含苞的蓓蕾娇艳欲滴,她就羞愧,羞愧得没有勇气吱声,急着把自己投进阴影里。

现实是残酷的,城里撒尿都要钱,不几天贴身的那点儿应急的钱也没了,她还没有做成一单业务。

她想回家。

在巴掌村苦挣苦磨,虽说贫穷但红苕洋芋至少还能够填饱肚子,两间瓦屋破旧却可以遮挡露气。挨到太阳下山,不知道晚上在哪里歇息她才给阿贱打电话,想叫他来接她回去。可是拿起听筒,她眼前又浮现出儿子生病时的模样和阿贱窘迫的眼神。电话通了,她却说,我在城里很好,莫担心。放下电话,她眼睛湿润了,喉咙一阵发硬。咬咬牙,她想,只要还剩半口气也要为这个家找条出路。

她摸摸口袋,只剩两枚硬币了,买了一个馒头后连住扁担旅社的钱也没有了,只好在广场避风的一把水泥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天刚蒙蒙亮,黄花就醒了,衣服裤子湿漉漉的,头上一摸就是一把水。她双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甩了甩酸软的胳膊,扯了扯衣服的下摆,紧了紧裤带。草坪的草尖上结满了细小的水珠,到处是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她捡到一堆,脱下衣服包裹着去卖了,喝了一碗稀饭。剩余的五毛钱她进了公厕。她不需要排泄,都被吸收了,肚子瘪瘪的。她拧开了自来水喝了几口,呛得一脸通红,不停地咳嗽。然后她把手脚和脸狠狠地洗了洗,急匆匆地去找事做,随便什么事,都可以。

拖着疲惫的身子,第二天下午她晕倒在了一家小餐馆的门口。老板是一位下岗的大嫂,见黄花可怜,扶进屋给她灌了半碗白糖水,黄花才醒过来。听了黄花的诉说,收留她做洗碗工,包吃住每月三百元。她饿得头昏眼花了,只剩喘气的力了,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待遇,就急不可待地点头答应了。她只有一个想法,不饿肚子不歇草坪就成。

缓过气了以后,黄花又觉得,三百元太少了,离发家致富太遥远了。她真的渴望天上掉下个馅饼,最好是金的。呸呸呸,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荒唐想法,生就只有八角命,走遍天下也不满一升。如今呢,虽然只有三百,起码也是纯剩下的,加上伙食住宿也有好几百了,总比在家里坐吃山空的好啊。熬着吧,运气就像轮盘,总有个时候会转到面前。

洗碗的活计集中在中午和晚上。这天黄花起得早,在城里闲逛。平时她也少于逛街,进城二十多天了,也没有心情出来逛,没钱逛着寒碜。今天实在太早了,就想边逛边去餐馆。

举目望去,长江绕城而过。下半城拆迁几乎是一片废墟,不时还有一幢房屋轰然倒塌,那尘土如烟似雾更像冲天而起的蘑菇。上半城脚手架林立,塔吊飞旋,江上大桥也在紧锣密鼓地随着飞溅的钢花向对岸延伸。树叶上满是泥土,空中也灰蒙蒙的恰如黄花的心情。她觉得这城里除了那广场支撑的巨幅城市规划效果图漂亮和充满希望,还不如巴掌村的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美丽。她忍不住想家,想儿子,想那个沮丧的男人和他臂弯里的温柔,心里热乎乎的,想哭。

广场边有个劳动力市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在这里找工作,黄花不自觉地凑上去。看来看去,文凭啊,从业经历啊,她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暗自叹息这辈子只有洗碗的命,蔫耷耷地离开,往餐馆去。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叫住了她,说,不好意思,我叫蔡叶。你要找工作?

这男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花衬衫牛仔裤,下颌有一颗长了一根毛儿的大黑痣,头发红黄绿真像一堆烂菜叶子。黄花觉得不靠谱,多半是流氓,不予理睬。

蔡叶挡住她的道,说,我是开理发店的,差个洗头工。

黄花随口问,多少钱一个月?

蔡叶说,包吃住,底薪六百元,洗一个头加一元。

黄花心动了。洗头总比洗碗轻松,而且工资翻了一番。她忍不住问,在哪儿?

蔡叶说,楼子镇。

楼子镇在齐岳山下,黄花跟阿贱做木活去过。一条小河弯曲着穿过镇子,岸上是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土木结构瓦房,偶尔也有一些四合院,古色古香,只有政府周围才有高层楼房。几座小石拱桥把两岸连成一片。桥下流水潺潺,雪白的鸭子和淘气的孩子嬉戏其间,相映成趣。

差几天就结算洗碗的工资了,丢了可惜。她扭捏地说,能不能等几天我结了工资再去。

蔡叶问,多少钱?

黄花羞涩地说,三百。

蔡叶说,嗨,不就三百块钱嘛,我补给你。说着掏出了三百元塞到黄花手里,

如此洒脱,黄花有些吃惊,心想理发店生意肯定不错,于是连工也没有去辞,也顾不得和那位有恩于她的大嫂告别就跟他去了。

到了镇上,打开门,她看到的确是一家理发店,墙上挂着营业执照,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问,你真叫蔡叶?

蔡叶点了点头,递给黄花一杯白水说,我这个人不对女人撒谎的。

黄花嫣然一笑,接过水,低下了头。没有被骗,她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木沙发上,桌子上,床上到处堆着东西,脱下的衣服掉在地上,用过的碗筷碟子堆码在锅里,显然是个单身男人。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不一会儿就齐整了。

金木匠不见了黄花,问了阿贱后,口义着气说,阿贱呀,放出去的雀鸟回笼的少一

阿贱不耐烦地说,少哕嗦。不就是出去打工吗?打工的女人多的是!

金木匠摇了摇头,颤抖着花白的胡须说,亏你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些年,不了解她啊,停了停,他又说,娃娃你太嫩,不了解女人,你这辈子毁在她手里了!

阿贱不服气地说,分家另过的,管好自己的盐罐莫长蛆!其实他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了,我的女人我做主,关你卵事!不过他也怀疑,我真的做得了主吗?

一个夜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蔡叶摸到了黄花床上。

黄花爬起来,惊慌而不知所措,内心惶恐,觉得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可又孤身在外,黑漆漆的雨夜,河水从理发店旁边咆哮而过,叫喊根本就没有人听得到,如果蔡叶把她从窗子丢到河里,估计连块碎片也不会留下。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不敢也无力反抗。

蔡叶见她并没有大声叫喊,说,打雷,我怕j黄花笑了,觉得像她的丑牛,只要。打雷就往她的被窝里钻=笑比鼓励还鼓励,他将那滚烫的嘴唇压了上去,她木木地被动接受。

云收雨住后,黄花心里放松了一些,看看蔡叶一身满足后像狗一样地蜷曲在她旁边,她侧脸问蔡叶,你为什么要我?

蔡叶一惊,他睡过许多女人,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当然他都不同数量地给点儿钱了事。他也想照样给黄花一点儿钱,知道她缺钱,可他马上觉得不妥,这女人没什么见识,估计好糊弄,不能够开这个头,遂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他迅速亲了她额头一下,说,我爱你。一见钟情啊。说完就下了床,泡了一碗廉价的方便面端给她。

除了坐月子,阿贱没给她舀过饭,相反都是她把饭煮好了,端到他手上。一个细小的动作就感动了,她的生活缺的就是感动。

渐渐地,黄花觉得蔡叶不错,心细体贴人,嘴又甜。虽说她也知道,他的话不靠谱,但是听着就是舒坦。甜言蜜语有时候就像鸦片,总有女人会上瘾。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那双细皮嫩肉的手的抚摸,从上到下停留在乳尖,仿佛触动了体内的某个阀门,让她全身酥软。那是一种怎样的陶醉啊。咀嚼回味中,她暗自叹息命苦,早些年遇到蔡叶就好了。巴掌村那毒辣的日头,山路上烘人的热气,繁琐的家务,以及阿贱猴急毛躁抓揉她身子撕裂般的疼痛想起就心烦就恶心。

慢慢地,她习惯了城镇生活,每个月寄钱,却不愿意回家了。如狼似虎的年纪,情欲宛如八月间撂在地里的包谷秆,逢火必燃。多姿多彩的动作和激烈的肉体撞击,加上蔡叶那些不要脸的话让她心惊肉跳,她感到陌生而迷幻。憋,年也不过了,独自乘船去湖北荆沙的砖厂打工。他想,挣了钱在城里买一套电梯房,黄花一定会回来的。他相信十多年的感情,相信黄花一定牵挂儿子。

可是,这湖北的雨似乎也不同情阿贱,灰不灰白不白的鬼天就像一个破筛子,绵绵地一下就是二十多天,砖厂不能够开工。儿子又不停地打电话,说,不想读书了。同学中有人骂我妈妈是小姐,不要脸,陪男人睡觉挣钱。

阿贱当即就想,这样的女人就他妈不该活在世上!他折身回来了,却没有勇气去见儿子,在城里当扁担。没有找到钱,反欠了一屁股的账,也没有脸面回家,更没有勇气去见黄花。他要的不是离婚。到这个地步,是自己无能,种恶因得恶果。

扁担的日子再艰难,阿贱都舍得花钱隔三岔五地给老师打电话询问儿子在学校的情况。每次他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只要儿子问,妈妈呢?他便说,妈妈在赚钱,有空了会回来看你的。说完就匆匆挂断电话,然后对着话机发呆。

好在丑牛学习成绩全班第一,阿贱觉得欣慰也很长脸,担着再重的担子都会哼着小曲,似乎黄花以及黄花带来的耻辱根本就不存在。其实,悲剧像个炸药包只差点火了,丑牛这个阻爆器,真的能够阻止爆炸吗?

终于,我忍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

没有打到阿贱,却打在了窗子的钢条上。手掌擦破了一块皮,铁锈沾在上面,疼得我掉泪。阿贱隔着离地半人高装满钢条的窗子看着我,全身发抖。

看着阿贱可怜巴巴而又无助的眼神,我又冷静下来,重重地坐下,慢慢打开卷宗。这场辩护,纯粹是心灵的折磨。不过吃了这碗饭,无法逃避。我遂耐着性子,听他碎碎叨叨地往下说。

阿贱说,接连几天丑牛都没有上学。老师说被他妈妈接走了,去了外公家。

担心丑牛学习落伍,他几次电话打去,黄花不接。儿子接了一回,焦急地说,爸爸,我要读书。黄花夺过话筒就骂,叫你不要理睬那个窝囊废,你偏不听。跟你老子一个德行,没出息!接着就是丑牛压抑的哭泣。

他知道黄花并不主张儿子读书,总说有钱才是大爷,知识顶屁用。后来跟阿贱说毛了,她直接就说,熬更守夜累死累活,还当不了老娘往床上一躺双腿一张。阿贱说,你,你怎么这样教育儿子?她大声说,你什么你,大学生还不是照样做鸡。阿贱说不过她,可无论怎么样,他不能够失去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更明白没有了儿子黄花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必须把儿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必须!否则,他再娶的希望渺茫,无钱无房,瞎猫不可能次次都碰上死耗子!

阿贱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接儿子上学。他找同伴借了五元凑足三十元,来回路费要二十,五元给儿子买点糖果,五元再买包烟装人,瓦窑坳的熟人多装一支烟也好有个应答。

兴冲冲,哼着小曲,阿贱高兴地去岳父家。

进瓦窑坳是一条三尺宽的石板路,怕是有些年月都踩得发白了,沿着那条小河蜿蜒进沟。这原是去鄂西利川的官道。路的两边是成片的良田,刚收割完了稻谷,田坎上随处立着一个个谷草。瓦窑坳后面是一座山,郁郁葱葱的,也是县里最后的一片原始森林,翻过去就属于利川了。

他边走边琢磨,要是不吵不骂就歇一晚,明天赶早班车回去。如果岳母没有好脸色,待不下去,背着儿子就走,连夜往回赶,明儿个早上儿子可以赶到第一节课。当然他更希望黄花回心转意,跟他回巴掌村。日子虽然紧巴,他愿意护着黄花,不让她淋雨晒太阳,做牛做马,做龟儿子,也无怨言。如果为这个耽误儿子半天课,他觉得值。差不多半年没有和黄花见面了,半年,什么气都该消了,什么疙瘩都该解开了吧!

抬眼,阿贱看见葱茏的树丛里那一排石栏杆,长五间的瓦屋也能够见到屋顶了。侧面那座古坟,青石更青了,坟院子里的杂草茂盛中有些发黄了。

突然,阿贱远远看见,岳父家马口阶阴的石柱头靠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是蔡叶。大红的喜结秦晋的对联,阿贱明白了是舅子结婚。他不高兴了,不管怎么讲还没有离婚,不要我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该接纳个野男人吧!想当年,瓦窑坳山上山下沟边坎上,谁不对阿贱师父的手艺翘大拇指?婚进嫁出的,谁不给阿贱师父说一箩筐的好话?如今你们居然阿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气球,明知道漏慢气不可逆转,还是会自欺地硬撑着,但是现在却被针戳一下,连自欺的机会也没有了,也就到了绝路。

阿贱悄悄蜷曲在地坝旁边的大墓碑后面,看着儿子蔫蔫地坐在石栏杆上望着远方发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回想所经历的这一切,包括老木匠的死,他无地自容。

黄花在屋里说,弟弟和弟媳回门去了,今天怕是回不来了。

岳父说,再等等吧,天儿还早呐。

阿贱心里像有只猫在抓,青山不再青,绿水不再绿,弯弯曲曲的小石板路再也不像琴谱上美妙的音符,突然间面目都狰狞了。

此时,屋里的欢声笑语,恰似****引爆了阿贱心中积淀的耻辱,复苏了沉睡的自尊。平素家庭中受到的委屈日积月累起来现在已经被点燃,不得不爆炸了。他觉得所有祸患根源都在蔡叶,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岳母在屋里摆碗筷,说,不等了,吃饭。

岳父喊,拿酒来。今晚好好和小蔡喝一盅。

黄花出来一手拉着丑牛,一手扶着蔡寸进屋去了。阿贱轻脚轻手地出了墓碑,爬阶阴石柱头上了楼,藏在了床下。他想不通家和爱怎么如此容易破碎,特别是经受不住性的攻击。鸠占鹊巢也就罢了,却如此张扬,丝毫不考虑鹊的感受。老木匠死了,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女人其实无所纯洁,纯洁只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他像一条绝路上的狗,只剩跳墙了。

夜缴获了人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平等地亲吻着高尚善良和丑恶肮脏的灵魂。床下的时光,很难熬。没有一丝风,极为闷热,阿贱汗如雨下,汗珠滴在积灰的木楼板上,簌簌地响。他不得不脱下胶鞋、衣报。很久未洗的下力人的胶鞋,发出刺鼻的尸臭味,混合了楼板原有的霉臭,他用意志压住胃,不让呕吐出来。他用衣服挡主鼻子,避免呼吸吹起的灰尘飞扬。

丑牛问,妈,什么味,这么难闻?

岳母说,怎么有股死老鼠味?

丑牛说,我钻到床下去找死耗子。说着,他就翻起身来。

阿贱十分紧张,害怕儿子钻到床下,发现了他。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听见岳母说,床下那么多灰,太脏了。钻了还得去洗澡,算了。

丑牛哦了一声,又躺下了。

阿贱松了一口气。

黄花吸了吸鼻子,说,怪怪的像阿贱上的那种臭味。

丑牛又坐起来,说,爸爸在床下吗?

阿贱屏住呼吸,想,难道蔡叶命不该绝?菩萨啊,你让他们睡吧,报仇以后我给你烧七七四十九天的高香。

黄花说,哪来的爸爸,肯定是死耗子烂了。睡吧。她伸手摁下儿子,接着说,明天是得打扫,臭得都睡不着了。

月亮落下了瓦窑坳,屋顶亮瓦和窗户透出的光亮渐渐暗淡了。窗外蟋蟀的呜叫也瞌睡了断断续续的,屋子里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声响。阿贱轻轻地取下了钥匙链上的小手电和水果刀,从床下缓慢地爬了出来。

木楼板上,阿贱站直了,体内骨骼啪啪响仿佛花骨朵就要开繁时的那般舒展。大口呼吸甘甜的空气,他感受了生命中自由的美丽。看着他亲手做的四大柱床上睡着的妻子、儿子、岳母模糊的影子,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阿贱觉得多么和谐啊。他希望自己永远就在黑暗中,害怕天一亮他们会变成了魔鬼,无情地吞噬性、爱情和家庭。

十多级木楼梯,阿贱走了仿佛一年。十多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今天第一次感到木楼梯在他踏上去时向下的沉降和低低的呻吟,他不知道它是和主人一样嫌弃他,还是劝慰阻止他继续往前走。

楼下客房。

他发现多安放了张床。一边睡着岳父,一边是蔡叶。他屏住呼吸站在两床中间,仔细分辨,不能够杀错了,儿子不能够没有外公。

很幸运,黄花和蔡叶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否则,阿贱可能不会这样平静。其实这是瓦窑坳的风俗,女婿和女儿在娘家是不准同床睡的。

黑暗中,他仿佛也看见了蔡叶下颌的那颗黑痣,而且越来越大,特别是黑痣上那根长长的略微卷曲泛红的毛越来越叫他作呕。他要拔掉那根卷毛,然后用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刮掉那颗黑痣。

咳嗽。岳父有咳嗽的老毛病。那么左边应该是蔡叶。阿贱还是不放心,迅速眨一下小手电,看准了,一刀猛刺下去他要把蔡叶捅成蜂窝,剁成肉酱

但是,岳父上了年纪本来就容易惊醒,被光亮一刺激,遂陡然坐起身,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阿贱想捂住岳父的嘴巴,可是来不及了。他害怕蔡叶醒了反抗,打蛇不死反遭蛇咬,顺势回手一刀刺到了岳父。他来不及想,就像被发现了正要逃脱的奸夫,开门逃了,钻进了屋后的原始森林里。

岳父腋下动脉被刺断,失血性休克。看着床上地下到处是血,岳母晕倒了,丑牛浑身发抖,缩在木楼上说不出话。黄花下楼,看见蔡叶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摁着后颈子,前后都呼呼地冒着红色的气泡,像案凳上停放着的快要咽气的年猪,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不知所措,脸青面黑。隔了好半天,黄花才出门叫喊,救命啊,杀人了。

山林里,阿贱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野果子。夜间他不敢睡,害怕成了老虎的食品。他在岩洞里烧起干树枝,半睡半醒地迷糊一会儿。他跑得匆忙,鞋子留在了床下,光着脚慌乱中被荆棘树权伤得血糊糊的,没有两天就开始发炎,肿得像包子,挨地就钻心地痛。跑远方去,身上分文没有。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他想再看一眼儿子,摸一摸那胖乎乎的脸蛋,等岳父治疗好了,说声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他只想杀死蔡叶。

五天后,他下山投案自首。

记到这里,我忍不住丢下笔,兴奋起来。他杀了人,似乎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我甚至想高呼,杀得好。可是作为律师,我却说,想杀死他和只想伤害他,罪名是不同的。前者是故意杀人。后者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显然后者保命的希望大得多。

阿贱却立即激动起来,犟着的脖颈青筋蹦跳,眼睛充血发红,一口咬定,说,我就是要杀死蔡叶。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肯定杀了蔡叶?

当然,从喉咙一刀刺了个对穿对过。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什么意思?

瓦窑坳太偏僻,离县城又远,离鄂西利川交通也不便,没有及时抢救的条件,你岳父失血过多死了。蔡叶被一刀贯通颈部,声带废了,捡了一条命。不过,从此只能使用哑语了。颈子上的疤痕像枚商标,大家都认得,吃软饭。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无意间刀在岳父身上划了一下。苍天啊,你对我太不公了。他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许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我给他一支烟,然后点燃打火机。他接过烟,低头点火的时候几乎点不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接着,他又要了一支烟。末了,他使劲掐灭烟头,无奈地说,算他狗日的运气好。整个人像抽了筋一样,软耷耷的,没有阳气。

我沉默着。

虽然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该杀人,但是心里忍不住对他翘起了大拇指。他终于成了一个男人,哪怕可能面临被枪毙,也没有畏惧。此刻我才明白了老金木匠说的长在骨子里的自尊。人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会失去自尊,但是人不会永远没有自尊。人要富裕,社会要繁荣,但是人更要自尊社会更离不开道德。否则,只能够是悲剧。

阿贱最后的愿望是想见儿子一面,他说,如果有可能,如果黄花愿意,也想见一面,跟她说句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说,尽量满足吧。凭我一张老脸,安排他们见个面,是能够办到的,可我不愿意,就如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不管不顾地存在在那儿一样,没有理由。

阿贱,你活到这个份儿上,好脚好手的,生活逼迫就算是理由,但我感觉更重要的恐怕是你内心和周围缺失了一种东西。

我好脚好手的缺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礼义廉耻,我说。

他吃惊地说,没有啊。

我不理睬他的惊异,说,法可以对你杀人的行为作出准确的评价,给人设置一个警戒线,但是如果没有防微杜渐的道德或者道德沦丧了,那么即使你这次侥幸活命,下一次我又拿什么给你辩护呢?

我,还有机会活命?他听不懂我的话,无意识地站立起来,但是特制的椅子限制了他的动作,因此也就只剩下个站立的意思罢了。他急急地说,只要能够活下来,狗日的才有下次!

想不到阿贱对于活命充满了如此强烈的期盼。当初叫我让法官枪毙他,不过是怕死的伪装。当然如果命丢了,听懂我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假如你死了,你怨谁呢?

怨谁?他似乎没听过这个词,念叨了几次,失望中像是衔着一枚杨梅。

不怨金木匠,不怨黄花,也不怨这个社会,都怨阿贱你自己。怨你一念之差,怨你软弱唉,晚了,谁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有时甚至得用命付账。

律师,求你件事。阿贱凄楚地说。

你说,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我尽量办。

叫丑牛,不要记恨妈妈。

二十年刑事辩护生涯中,我第一次希望法官判被我辩护的人死刑,因为他活得太耻辱!

法庭上。

阿贱没有见到儿子丑牛,却见到了黄花。不是我的安排,是法律给的机会,原告和被告的对垒。

蔡叶和黄花提出了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当了原告,阿贱是被告。一死一残废,杂七杂八的各项费用他们索赔二十一万出头。

我说,阿贱除了喘着的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是催命,迫使法院判处他死刑而已。可是,难道你们就没有过错?

蔡叶的破嗓子说不出话,激动得张牙舞爪。黄花把手一挥,说,住嘴,你个废物。蔡叶乖乖地垂下了头。接着她转头指着阿贱,说,此人手段残忍,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她连阿贱的名字也不愿意提了,可见仇之深恨之切。一日夫妻百日恩,十余年夫妻啊,怎么会这样?唉!

不过,现在是蔡叶怕黄花,而不是黄花怕蔡叶了。估计阿贱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凄惨地咧了咧嘴,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这倒让我记起了黄花砍杀蔡叶的事了。

黄花父亲的葬礼过后,蔡叶又要她出门挣钱,还以手中的照片录像威胁,她正在厨房切菜,顺手就砍了他背上一刀。再温顺的牛,穿着鼻眼儿,偶尔也会用角抵人。家破了,金家老少死了两代,黄花的父亲也死了,整个事情特别是有关男女间的那点事儿,早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脸早就当了,她除了伤心,偶尔也许有一丝后悔,已经没有任何顾忌,时常无端地大喊大叫。蔡叶也就失去了控制她的筹码。长期吃软饭,如今又残废了,他更想抓住黄花这根救命稻草,乖乖地交出了那些羞人的照片录像和记账本,巴望着用感情和妥协换取幸福生活的继续。这人生真如战场,敌我力量的强弱,随时都可能变化,谁知道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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