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耳朵都是耳朵。

所有的耳朵都不是白叫耳朵的。

所有的耳朵都能听到声音。

包括老瓦罐的耳朵。

老瓦罐的年岁很大很大了,大得它只能记往个大概,大概有1088岁。这么大年岁的人,只要不是神仙,耳朵多多少少都有点背;耳朵背,就是耳朵不那么灵敏了,一些细小、微妙的声音就听不清楚了。老瓦罐不是神仙,所以老瓦罐的耳朵就这样。

老瓦罐知道自己是过时的器皿,显得土气,老旧,一点儿也不时髦。所以,它很知趣地一直在堆杂物的小房里居住。

有一天,淘气的小蜘蛛到老瓦罐的耳朵里去拉网。

老瓦罐觉得耳朵痒,就用手指挖了两下。

“干什么?你想把我挖死呀!”蜘蛛大声小气、赖腔恶调地喊。

老瓦罐吓了一跳,一看是小蜘蛛,“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你在我的耳朵里干什么?”

“拉网呀!”小蜘蛛理直气壮说。

“哦,我说怎么痒呢。”老瓦罐认识小蜘蛛,也无数次地看过小蜘蛛拉网。小蜘蛛对它来说,是个重孙子又重孙子的小小辈,小小孩,老瓦罐对它根本生不起气来。“我的耳朵里是不能拉网的,它要听声音。如果声音都被你网住了,我还能听见么?再说了,你网住声音干什么用呢?蚊子、苍蝇、飞蛾是你的美餐,而声音是不能吃的。”

老瓦罐的态度这么和蔼,搞得小蜘蛛很不好意思。这是它第一次听老瓦罐讲话。它以前还以为老瓦罐是哑巴呢。“老瓦罐,原来你不是哑巴呀?原来你也能听到声音呀!”

没错儿,老瓦罐不但会讲话,而且它要是讲,能讲出几千年长的历史。老瓦罐不但能听到声音,而且它听过的声音说起来都是难得的故事。

从此,小蜘蛛不像从前那样看不起老瓦罐了。它和老瓦罐成了朋友。

虽然老瓦罐的耳朵有点背,可打雷的声音,下雨的声音,刮风的声音,老瓦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打雷的时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听到轰轰。

下雨的时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听到嘀嗒。

刮风的时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听到嗡嗡。

雷停了,小蜘蛛问老瓦罐:“老瓦罐,轰轰哪儿去了,怎么听不见它了?”

老瓦罐说:“轰轰回天上去了。”

雨停了,小蜘蛛问老瓦罐:“老瓦罐,嘀嗒哪儿去了,怎么听不见它了?”

老瓦罐说:“嘀嗒钻进土里去了。”

风停了,小蜘蛛问老瓦罐:“老瓦罐,嗡嗡哪儿去了,怎么听不见它了?”

老瓦罐说:“嗡嗡吗,是呀,嗡嗡哪儿去了呢?嗡嗡可能回家去了吧。”“哪儿是嗡嗡的家?”“据我所知,天空、海洋、大地……草丛、田野、森林……都是嗡嗡的家。另外,手风琴、脚踏风琴、钢琴,也都是嗡嗡的家。”“对了对了,我在手风琴、脚踏风琴、钢琴那儿,都听到过嗡嗡。”

在离小蜘蛛和老瓦罐很远的另一个大房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天天弹钢琴,天天弹一支老瓦罐听不太清楚的曲子。虽然听不太清楚,可老瓦罐却对那曲子十分熟悉似的,就好像在人海中看到一个老朋友的背影,虽然没看清,但那背影很熟悉,很亲切。“咳……”老瓦罐叹息了一声。钢琴声在远处若隐若现地响着。“咳——”老瓦罐又叹息了一声。

“老瓦罐,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小蜘蛛问。

“呵呵,我没有不开心的事。我就是觉得我太老了。”

“老有什么不好?老了就得咳、咳地叹气吗?”

小蜘蛛把老瓦罐给批评了。老瓦罐觉得小蜘蛛批评的对,“按理说,老没什么不好的。老了也不都是咳、咳地叹气。可我的耳朵不那么灵光了,有的声音我很想听,可就是听不清。我想,大概是我太老了。”

“你不太老呀!你才活了1088岁,怎么就骄傲,好像天底下你是最老的长者了?这可不行。你知道吗?我有一对石狮子朋友,它们已活了9999岁了,其实它们早就活过10000岁了,它们谦虚地说9999岁,好像差1岁才到10000岁。我还有个朋友,是长凳,它也活了1111岁了,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它还到处去看老朋友呢,去访它从前待过的故地呢!它白天从来不走,因为人都以为凳子自己是不会动的,放在那儿就永远在那儿的;凳子是不能走路的,凳子的腿一辈子就是用来站着的;凳子如果一走路,人类就会说它成了妖怪,就得把它扔进火里烧成灰。已活了1111岁的长凳,为了保往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不吓着人类,它白天从来不挪动一步。就是小孩子淘气把它撞翻了,它明明自己能站起来,它也不自己站起来。它怕吓着人类。一到夜里,它就天南地北走起来了。老瓦罐,你看你,你才活了1088岁,怎么就能摆老资格,说自己已经太老了呢?”

小蜘蛛长篇大论地“训”了老瓦罐一通,老瓦罐不但没生气,反倒特别开心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起来,笑出了雷声和风声,笑出了轰轰和嗡嗡。小蜘蛛从未见老瓦罐这么高兴过。老瓦罐笑完了,又开口道:“这么说,我真的不算老呢。和石狮子、长条凳比起来,我还是小老弟呢。”

“没错儿,你就是小老弟。不过不是我的小老弟,我得承认我没有你老,我不能在你面前装大。”小蜘蛛这会儿显得很有礼貌。

“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老瓦罐更喜欢小蜘蛛了,甚至连小蜘蛛到它耳朵里拉网淘气,也觉得可爱了。它抬头,看见小蜘蛛正在棚上拉网。“小蜘蛛,我看你不是拉网,就是拽着一根丝悠来荡去的,那是干什么?”

“玩儿呗!”

“那是玩什么?”

“玩儿荡秋千。”

小蜘蛛边说边荡着一根丝飘乎乎地落下,“我才想起来,老瓦罐,刚才你为什么咳、咳地叹气?”

老瓦罐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说说吗。我都说那么多了,你才说那么少,真抠门儿!”小蜘蛛不知道老瓦罐是不好意思,以为老瓦罐是小气。

老瓦罐怎么不好意思,这一来也只好说了。

它说它的耳朵有点背。它说耳朵有点背,就是耳朵有点聋。它说有点聋的耳朵,不那么灵光了。它说耳朵一不灵光,它就想到它是不是太老了。它说每天都从远处的小房子里,传出美丽的弹钢琴的声音,那声音让它想起久远的往事和一个老朋友。它说它很想听远处大房子弹出的那支曲子,可就是总也听不太清楚。

噢,是这么回事!

小蜘蛛也想起了那支曲子。小蜘蛛知道一个人想起久远往事和老朋友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小蜘蛛同时还想起了老瓦罐说声音不能吃的话。声音不能吃,能听啊!何不把声音网住,送给老瓦罐听个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呢?那时,老瓦罐就会像回到往事之中一样了,就会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了。

小蜘蛛拉的丝很细很细很细,细得像天上洒下的阳光一样。

小蜘蛛织的网很密很密很密,密得像铺满大地的阳光一样。

小蜘蛛在钢琴声的必经之地——小房子的门口——织了一个细细密密、闪闪亮亮的网。当美丽姑娘的钢琴声再次响起时,当老瓦罐熟悉的那支曲子再次传来时,小蜘蛛用那细细密密、闪闪亮亮的网,将每个小音符都粘住。

“老瓦罐,”小蜘蛛故意不让自己露出兴奋的表情,“你把眼睛闭上。”

“小蜘蛛,为什么让我把眼睛闭上?”

“咳!让你闭上你就闭上。”小蜘蛛着急,干脆自己动手去合老瓦罐的眼皮。“呵呵呵……好痒、好痒!我自己闭上,我自己闭上。”小蜘蛛的手很轻,那很轻的小手一碰老瓦罐,老瓦罐就痒。

老瓦罐老老实实地把眼睛闭上了。

小蜘蛛轻轻地、轻轻地,将细细密密闪闪亮亮的音乐网,拿到老瓦罐跟前,抖呀抖,抖呀抖,将无数的小音符,将那支曲子,抖在空气中,弥漫在老瓦罐耳朵周围。

“啊,是……是那支曲子……”

“别说话!”小蜘蛛伸手捂住老瓦罐的嘴。

好像远处大房子里那个美丽的姑娘,就坐在这所小房子里,坐在老瓦罐跟前,特地为老瓦罐来弹奏一样。那支曲子高低起伏、绵延回环地充满了小房子的所有空间,时而高亢,时而低婉,时而勃发,时而幽诉,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夕阳照晚……

乐曲结束了好半天了,老瓦罐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睛里的目光好像在望很远很远的地方。

突然,老瓦罐仿佛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大声对着小蜘蛛喊:

“小蜘蛛,我听清了!我听清了!就是它,就是这个曲子,”老瓦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是《渔光曲》,一千多年前,我的老朋友,一个打鱼的渔夫,天天都用笛子吹它!”老瓦罐饱经沧桑的面庞,因为心情激动而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它从不跟任何人讲起过去,可今天没人让它讲,它却抑制不住地、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连说话都比以往流利了许多。

原来,老瓦罐在一千多年前,天天和老渔夫到洞庭湖上去打鱼。现在的洞庭湖人们说它大,可那时的洞庭湖不知要比现在大多少倍!那时的洞庭湖水天一色,盈盈荡荡,天水相连,浩浩无边。那时老瓦罐还是小瓦罐,它的年龄比老渔夫还小。它是老渔夫的伙伴和朋友。它有时为老渔夫盛一罐鲜美的鱼汤,有时为老渔夫盛一罐香喷喷的米饭,有时为老渔夫盛一罐甘醇浓郁的好酒。老渔夫以打鱼为业,以打鱼为生,它就天天陪老渔夫打鱼。老渔夫在撒下网去等着起网的空闲时,在放任小船自己飘荡的悠闲时,或者在夕阳西下收船收网后,总要用他那支油亮亮的竹笛子吹《渔光曲》。老渔夫在水上吹,在岸上吹,在明媚的阳光下吹,在幽幽的月光下也吹。他没有亲人,没有儿女,一只小船就是他四处飘荡的家。他想对人诉说什么,吹《渔光曲》;他想听别人说点什么的时候,也吹《渔光曲》。除了水上船上,他就呆在竹笛声里……

“后来呢?老渔夫后来怎么样了?”

小蜘蛛急不可待地想听“后来”,老瓦罐却许久许久也不开口了。它不愿讲“后来”。

“老瓦罐,快说呀,老渔夫后来怎么样了?”

老瓦罐神色暗然地说:“老渔夫后来死了。”

小蜘蛛不愿意老渔夫死,说:“老渔夫怎么死了?老渔夫怎么会死呢?你别让老渔夫死!”

“人总是要死的。我的朋友老渔夫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知道他将在哪一天死,在什么时候死。临死前,他把我给他盛的一罐好酒,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都喝了,喝得一滴也不剩。喝完了他对我说:嘿!老伙计,我不能陪你了,我没有你的寿命长。一会儿我躺到甲板的边儿上去,我要躺在那儿死去。”

“干嘛偏选在那儿?”

“我躺在甲板边上死去,等晚上起风了,小船就会晃荡起来,就会把我晃掉到湖水中。……鱼供养了我一辈子,我死了,就把我交给鱼吧。老伙计!人从水中来,再回水中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好?还有,把我喂了鱼,也算我对鱼的一点报答……”

老瓦罐说到这儿,很伤感,不说了。

小蜘蛛心里也酸酸的,因为心里酸酸的,它不问了。

老瓦罐和小蜘蛛相对无言地坐着,就那么坐了好久。

还是老瓦罐年岁大,经的事多,它知道是它讲的故事让小蜘蛛心情难过了,小蜘蛛由于心情难过才这么沉静的。它想,我得讲点儿逗乐的事,让小蜘蛛从刚才的故事中走出来。于是,它就讲起了螃蟹编小辫儿的故事。有一天,螃蟹拱到沙滩上,看到沙滩上有两个小姑娘坐在那儿,一个小姑娘给另一个小姑娘编辫子。那个小姑娘编呀编,给另一个小姑娘编了满头的小辫子!螃蟹看着好玩儿,便用自己的八条腿儿也编起来。螃蟹编得很认真,编得很带劲儿,用自己的六条腿儿编出了两个小辫子。可它光看了小姑娘怎么编辫子,没看小姑娘怎么解辫子;当它玩够了想回家时,它的八条腿儿只剩下了两个腿儿,无法走路了……

正讲着,老瓦罐突然停住了:“小蜘蛛,你听——”

刚才小蜘蛛光顾着听故事了,没留意别的声音;这时它一听,噢,是远处大房子传来的钢琴声。

“小蜘蛛,你听见了吗?是《渔光曲》!”

这下轮到小蜘蛛吃惊了:“老瓦罐,这声音我刚能听到,你怎么就听清了?你怎么就听出是《渔光曲》了?你的耳朵不背了?噢,你的耳朵不背了!”

老瓦罐晃了晃头,再晃晃,没错儿!远处大房子里传出的钢琴声,它居然听得清清楚楚了!“这是《渔光曲》,这是能让我想起往事和老朋友的《渔光曲》!”已有1088岁的老瓦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老瓦罐的耳朵不背了!老瓦罐能听到好远好远的声音了!老瓦罐能听到好细好细的声音了!”小蜘蛛一边大声地喊着叫着,一边乐得攀着亮晶晶的蛛丝荡去悠来、悠来荡去,小房子里荡漾着从未有过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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