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大家一起抿了口酒后,胡志明把“健康长寿”这四个字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对我说,“健康长寿”这种说法还比较实事求是,他领情;但对那种动不动就喊某个人“万岁”的,他不赞同。

作者:戴煌

1995年左右,越南为了纪念胡志明主席105周年诞辰,要拍一部纪录片。越南电影制片厂的摄制人员到北京等地拍摄胡主席曾多次访问中国的有关场景。在北京,他们访问并拍摄了四个人:第一位原拟为帮助越南抗法战争的中国顾问团副团长兼军事顾问团团长、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的韦国清,但他去世了,就访问他健在的老伴;第二位是陈赓大将,解放战争将结束时正是他率领部队打通了中越边境,消灭了许多法国殖民军,对越南人民军帮助很大。他和胡志明主席有着深厚情谊,但他也去世了,就拍摄他的遗孀;第三位是曾访问越南的刘少奇夫妇,刘主席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王光美时还健在,摄制组请她谈了当年访问越南的情景及与胡主席晤谈的往事;第四位就是我,因为我与胡主席有过多次交晤,回国后写过《胡志明主席印象记》等文章。

胡主席不让喊“万岁”

当年我采访越法奠边府决战后,与胡志明主席有过多次交往。1954年12月15日早饭后,我与胡主席一起到河内南郊的白梅机场,看望正在那儿操练的越南人民军部队和民兵游击队。探视完毕,已是正午,胡主席向一长列的方队挥挥手,大声说:“太阳照到头顶上了,大家累了,肚子也饿了,休息吧!”全场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和“万岁”声。胡主席立即对身旁的越南人民军副总参谋长黄文泰中将和阅兵指挥员说:“请大家以后不要这样喊。”随即又向一长溜的方队高声喊道:“好啦,大家回去吃饭吧!”

吃完饭胡主席又带着我们回到机场,在一座大机库里与一些战士代表和干部们聊天。聊天结束后全体纷纷起立,似乎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很想放声高呼些什么。胡志明连忙习惯地伸开双手,使劲地往下按,叫大家坐着不要动,“别再喊‘万岁万岁’的”,他说,“没有人能活到万岁!来,大伙唱个歌吧”。

1955年1月24日,是当年春节的第一天。除夕傍晚,我正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在我国云南边城河口长大的越南籍译员阮大进来对我说,他刚接到越南主席府的电话,说是春节一大早胡主席要去河内以北一些省份的建筑工地、农村和兵营向工、农、兵拜年。胡主席问我能不能一起去,他还说主席府的同志特别说到:在河内的众多外国记者中,胡主席只想请我一个人同行,问我愿不愿意。我立即回答:“我非常高兴去!这是胡主席给我的又一次受教育的大好机会!”第二天凌晨四点,河内市民还在恬睡中,胡主席和我们同乘的几部小吉普车已穿过了红河大铁桥,在四野昏暗的公路上向北进发。当天要去的第一站,是河内以北约70多公里的托况水闸。这是红河三角洲以北太原省山区的著名水闸之一,曾遭法军飞机轰炸破坏。

到达托况水闸时,天色才透亮。断裂的闸身依然令人心酸地伫立着,但在它前面已筑好一道土坝,蓄起了一湖水。这是几千名工人、农民、游击队员和地方部队的官兵,在停战后短短数月中抢修而成的。

胡志明主席突然来到工地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原来空旷的闸边挤满了人。胡主席的贴身警卫员们都站得远远的,对人群根本不拦不挡。似乎在他们看来,胡主席与人民群众水乳交融,根本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胡主席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与同来的越南交通公政部部长、党外人士陈登科等人一道,走上刚刚筑好的土坝,巡视那座高大而残破的水闸。听说下游已及时得到了春灌用水,等到正规的混凝土大坝修好后,下游的灌溉面积将由原来的25000公顷扩大到33000公顷,胡主席非常高兴。他颇有所感地望着清波荡漾的湖水,口中喃喃自语:“谁最伟大?人民最伟大!没有人民的努力和牺牲,再有本事的人也会一事无成!”

说罢,他就和陈登科等人又来到了兴奋的人群面前。他转身指着水坝问大家:“现在这水坝是属于谁的?对了,属于我们工人和农民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谁最伟大?对,人民最伟大!只要全国同胞都团结得像一个人,就没有任何难关能挡住我们前进!我们的国家就一定会建设得花簇似锦,是不是?”

“是——”人们齐声回答,附近丘陵中荡起连连回响。

“如果完全由个人掏腰包,那又会怎样?”

离开修坝的人群后,他又走访了附近几家农民,向他们致以节日的祝贺,然后几部吉普车掉转车头,似乎将返回河内。这时太阳已透出云雾,时已近午,胡主席的车突然带头拐进了路旁一片稀稀拉拉的松树林。他下了车,向后面的几部吉普车一挥手,大声说:“吃饭,休息一会儿”,并邀请陈登科部长和我以及阮大,与他共进野餐。

在一棵松树下的斑驳草地上,他的警卫员们铺了一张草席,又在草席上蒙了一方旧桌布。他淡淡地笑着说:“来来来,大家过节都要吃好的,我们也来点好吃的,嗨嗨嗨……”

什么“好吃”的?在我们围着草席坐定之后,警卫员们从车上拿来了两只已切好的油炸鸽,几小片咸鱼,一小碟肉饼,一些生青菜和几块豆腐,还有些米饭和切成片的粽子,一只从上面看来还是二战结束时缴自日本鬼子的腰型军用饭盒装着的菜汤,一瓶葡萄酒。这些就是一国之首取得来之不易的伟大抗法战争胜利后,在第一个民间重要节日里用以待客的午餐!而他却开玩笑说:“这比唐伯虎追舟的那顿饭强多了!他那次只是让艄公空口报菜名,他自己只能瞪大了眼睛咽干饭。我们呢益智故事,有酒有菜还有汤……”

胡主席过去搞地下工作时,在中国内地和香港呆过好多年,学会了中国话,也会法语、英语和俄语。他举杯祝大家春节愉快,我们也祝他健康长寿。在和大家一起抿了口酒后,他把“健康长寿”这四个字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对我说,“健康长寿”这种说法还比较实事求是,他领情;但对那种动不动就喊某个人“万岁”的,他不赞同。他说:“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就拿你们的彭祖来说,也只不过活了‘八百’岁,何况那还仅仅是古代传说,哪还有比他活得更长的,是不是?”

我说,是啊,不过大家常常爱喊“万岁”什么的,也只是表达自己还没有别的词儿能够替代的真挚之情而已。他说:“不,那也要实事求是,不能狂热冲动,对不对?”

我又点头称是。接着他提出一个我压根儿想不到的问题:“这几年,几乎凡是去过你们国家的越南同志回国后都说,你们招待外国贵宾的酒菜极为丰盛,都是海参、鱼翅、对虾、鲍鱼这样一些值大价钱的。可是,尽管宾主早就吃得齐脖子了,还是大盘大碗地往上端,有些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这不是很浪费么?”

我一时语塞,当时还不知道这算不算浪费。沉默了好一会,我才说:“礼仪之邦,宾至如归嘛!”“唔——不能这样说”,他捋捋他那把灰白色的胡须,又不以然地摇了摇头,含蓄地批评道:“这都是公家的钱啊,如果完全由个人掏腰包,那又会怎样呢?”

是啊,“如果完全由个人掏腰包,那又会怎样呢?”——这一下就给我开了窍:我们的那种“礼仪之邦”云云,只不过是慷国家和人民之慨罢了!

一小时后,车队已拐进了河内东北约50公里的北江省省会府谅商。在那里,他向工人们带去了节日祝贺。他的贺词不足300字,竟获得了16次掌声……

我们返回河内时,街道就像凌晨出发时那样宁静,市民们大概已沉进温甜的梦乡了。胡主席的这趟“春节游”,整整用去21小时。

这是我在越南的一年中,与他相处的时间最长、谈话最多的一次。通过这次的仔细观察和过去多次相随的见闻,我深深感到,这位革命家真挚和虔诚的人道精神对人民有着巨大的凝聚力。

我那时只有二十六七岁,2008年2月我就满80周岁了。50多年来,我一直怀念、敬仰这位与我父母同岁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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