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赫胥黎《天演论》的严复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人,他不同于清高自负、恃才傲骨的旧式文人,他信奉“此天演之所以进化”,但又不因此一味地贵新鄙旧,无论对传统还是对新知,提出自己独有的看法与主张,显得非常的倔强。时人不喜欢他这个倔老头,但后人发现,他的倔正是他的可爱之处,他的思想因倔尽情地彰显。袁世凯与严复是故交,袁任直隶总督的时候要任用严复,却被严复拒绝了,气得老袁咬牙切齿。到了民国之初,怀疑袁世凯、诋毁袁世凯的人很多,严复却说了一句:“世凯之才,一时无两。”让老袁高兴不已,一释旧恨,聘请他当顾问、参政院参政及宪法起草委员。袁世凯以为严复上了自己的船,想逃也逃不走了,于是利用他的声望与才具发起成立“筹安会”,为其当皇帝的政治野心粉饰鼓吹。严复不服从、不合作,他说:“特以研究相号召,不能强人主张以必同也!”袁世凯被弄得很不爽,派杨度等人去劝说,威逼他接受安排。筹安会成立那天,严复借口身体不好,没去参加。袁世凯派兵包围了他的住宅,既不参加筹安会,也妄想自由活动。严复只得杜门不出,直至筹安会解散,他连到石附马街望一眼筹安会的大门也没有。袁世凯死后,人们希望推举一个有仁义道德的人来任总统,严复不赞同,他说:“小人固覆邦家,而君子亦未尝不失败。”接着举了一些历史事例,证明治国安邦虽需要道德,但更重要的在于管理国家的制度法律。人们看好黎元洪,严复认为黎元洪性格懦柔,难当重任。他说:“黎公道德,天下所信。然救国图存,断非如此道德所能有效。”后来果如严复所言,黎元洪在台没能够做到“息世嚣、夷大难”,中国依然一片混乱。黎元洪代总统,林纾劝严复趁夜逃走,不能落到黎的手中。严复说:“吾俯仰无愧怍,虽被刑,无累于吾神明!”黎元洪没有拿严复是问,可也没能让严复噤声。人们把国家之乱的原因归咎到袁世凯头上,严复坚辞驳斥,认为今日局面不可收拾之所由来,原因很多,“项城(袁世凯)不过因其势而挺之而已,非造成此势者也。若论造成此势,则清室自为其消极。而康、梁以下诸公为其积极”。国家混乱的时候,人们感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有些人便缅怀起封建帝制,愿意重做臣民奴才,就连激进的康有为这时也寄望于张勋复辟成功。严复的故交好友,以为倔老头这回会赞同国家回归集权统治政体,因为他不无为乱世焦虑,但是,严复却说:“清室若可再兴,则辛亥必不失国。”严复相信天演进化,反对复辟封建帝制,对于走回头路的事,人们劝也好,激也好,都妄想让他入伙搭班。但对于文化建设,严复又不赞同全盘西化,他坚持己见,当新青年批判四书五经,反对读经时,他说欧洲人三百年的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而“回观孔、孟之道,真觉量同天地,泽被寰区”。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主张废除文言,用白话文写作,严复更是痛愤不已,捍卫文言文尊严,他说:“今夫文言文之所以为优美者,以其名辞富有,著之乎口,有以导达奥妙精深之理想,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耳。”严复“好为危言抗论”,并非出风头,“抢镜头”,他颠覆“以难进易退为君子,以隐沦高尚为贤人”的价值取向,认为读书人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主见,不可沉默不语或者人云亦云。六十四岁那年,他叹恨道:“我生之后,世界泯纷;眼见举国饮狂,人理几绝;而袖手旁观,不能为毫末补救。虽有透顶学识,何益人己之间!然则徒言学术,亦何与人事?”严复没有绝望,自己虽然老了,但相信还会有像他一样“为国尽力之天职”的人,不怕别人嫌其倔强。他在遗书中写道:“中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人生一世宜励业求知;两害相轻,轻己重群。”可见,他的倔不是故作卖弄与惯于叛逆,而是凸现一种独立自主、勇于探索的精神。不愿随俗同语的倔强者,往往不被人所容,甚至会被人视为神经病。章太炎外号叫“章疯子”,就是由于他太倔了,大家都看好的事,到了他那里就变成了“不然”、“不可”,他总是举反对牌,打叉巴。当大家批判秦始皇独裁统治时,他说:“人主独贵者,其政平;不独贵,则阶级起。”继而列举秦始皇在用人管人等等上面的过人之处。当人们轻蔑道德,主张革命时,他说:“方今中国之所短,不在智谋而在贞信,不在权术而在公廉。”当建立议会制政体成为社会主流声音时,他说:“代议政体者,封建之变相。其上置贵族院,非承封建者弗为也。民主之国,虽代以元老,蜕化而形犹在。”接下来举了很多事例,欧美、印度如何等等。当废除科举、兴办学校成为大势所趋之时,章太炎又反对,他说,“校士好议,忘其肄业”,教出来的学生“画地不能进一武”,即没有多大用处,不如科举好。相较章太炎与严复,两个人的倔,各有千秋。前者保守的色彩浓一些,显得落伍于时代,然而他不是蛮横不讲理,而是每一说都自有严密的理论逻辑,条分缕析,鞭辟入里,差不多构成一定的“反动力”,或“反相力”,以致骂他“章疯子”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高深的国学造诣与丰富的史学知识。章氏之倔,实际上不是故意抬杠,爱唱反调,也不是装疯卖傻,哗众取宠,而是所发之声出于他个人的本心,或者“童心”,出于他的独立思考,因不合主调,乃至他在别人眼里纯粹一个倔老头、疯老头。章太炎憎恶“剽窃成说而无心得”的人,然而,学者说出自己真正的“心得”谈何容易?所以,他认为“论学不在多言,要于为人”,以致他对自己的老师俞樾,对当权者袁世凯,对人民领袖孙中山,都敢于发表自己内心的想法,进行批评,这是他真实为人的方式,而没有其他险恶的目的。袁世凯本来欣赏章太炎,可章倔强的脾气不改,什么事都来一番高谈大论,气得老袁一甩手,下令把他关了起来,差点以“文字扇乱”的罪名杀死他。章太炎一倔到底,公然口出此语:“吾死,诸夏文化亡矣!”后来,章太炎又对孙中山及国民党大发厥词,骂国民军如何不道等等。蒋介石上台后,推崇章太炎为一代大师,用高薪聘他主持国史馆工作,他却不给情面,仍然拒绝了。如此一个“中华民国遗民”(自封),生于其时,不可多得,完全可以比之于古代那些为数不多的敢于与主要政治势力不合谋、主流文化不合作的思想卓异的人士,如嵇康、李贽、金圣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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