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
大概是在天气冷下来后,姜远才表现出了异常的一面。他仅穿一件长袖的格子衫,哪怕气温已降到了零上几度,大部分人都披上了外套,怕冷的人还会再添一件薄毛衫。
姜远不怕冷吗?显然不是这样的。他一走到室外,就抱着双臂,身体瑟瑟发抖。有人问他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他就板着脸斥责别人多管闲事。渐渐地,连他最好的朋友李潮都不敢提及此事了。
李潮发现,在天气尚好的时候,姜远就穿这件格子衫了。那会儿姜远说自己准备了好几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换洗,现在看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换过衣服。
以前的李潮认为,也许这件格子衫对姜远有超于生命的意义。直到遇到那件事,他才知道了真相的恐怖。
深夜十点多,快到熄灯的时候,李潮从一座宿舍楼走过时,二楼的阳台上正有一个人在收衣服。那个人拿着晾衣竿,朝挂着衣服的衣架上一戳,试图把衣架顶起来。谁承想那衣架居然动也不动,他加大力气了又试了试,还是一样的结果。
这时候,风大了起来。那件衣服被风一吹就飘出阳台,正好落到了李潮的脚下。
阳台那人说:那位同学,帮我捡下衣服,我下来拿。
李潮点了点头,便弯着腰去捡衣服。他用手指勾住衣角,往上一提。那衣服却仿佛被粘在了地面,差点带着他摔了一跤。李潮还不信了,就加大了力气,衣服终于顺利地被他拿到了手里。
风突然变小了不,风没有变小,李潮听得到风的呼啸声,看得到周围树叶在猛烈晃动,只是他背后的风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于是他错以为风变小了。
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把风给抽走,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个人站在他背后,把风挡住了。
李潮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衣服,脸上多了些惶恐的神色。
难怪这件衣服挂在那阳台上时,用晾衣竿都撑不动。而当它脱离了衣架后,也不像在飘,更像是摔到了李潮的脚下。如果是有一个人正穿着这件衣服,那么这些反常现象就解释得通了。
它摔下二楼,大概是想逃掉吧?它没想到楼下还站着一个人,于是不得不脱掉了衣服。
突然,李潮感觉到背后有清晰的呼吸声。紧接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潮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姜远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对着他笑。
姜远还穿着那一件格子衫,带着歉意道:阿潮,我不该因为格子衫这事和你怄气的。你相信我,我会和你说明白的。今天来,我是想请你帮个忙,也只有你会帮我了。
李潮没有马上回答,他走到一边,偷偷看向了姜远的后背,那件格子衫并没有被风吹得紧贴在他背后。也就是说,有一个人正躲在他的背后,帮他挡住了狂风。在某个刹那,他还会侧目,似乎在和背后的人做着某种交流。
阿潮。姜远又叫了一声。
啊,什么忙?李潮回过神来。
捡衣服。姜远很模糊地回应道。
李潮却立马就懂了,强作镇定地道:再说吧。
姜远点了点头,向李潮道了声别,然后就离开了。风还在猛烈地吹着,姜远的格子衫却纹丝不动。李潮这才注意到,不单单是姜远的背后,他的左右、前面都没有被风吹到,仿佛是他的周围挤满了人。
合影
姜远是什么时候开始穿那件格子衫的呢?是9月14日。李潮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正好是姜远的生日。
那天下午,姜远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张照片给李潮看。单从照片上来说,没有任何稀奇之处。蹊跷的事情在于姜远说的话,他说:阿潮,这是我新拍的一张合影,是不是很酷?
姜远把语气着重放在了合影两个字上,可是那张照片上只有姜远一个人,他的身边飘着一件格子衫。没错,就是姜远现在身上穿的这一件。那时,李潮以为是谁家的衣服被风吹了下来,误闯进了镜头。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确实是一张合影,只是和姜远站在一起的人他看不见罢了。
那天晚上,姜远就穿起了照片上的格子衫,再也没有换过。有一天,李潮看见姜远用水把胸口上的衣服滴湿,洒上洗衣粉,然后就用洗衣刷使劲地刷着。
李潮愕然地问道:你洗衣服为什么不把衣服脱下来?
姜远闪闪躲躲地道:不是,是衣服这块有污渍,我想刷掉。之后,他用很细的声音喃喃道:谁会把自己的皮脱下来呢?
李潮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可怕的记忆全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庆幸的是,他没有盲目答应姜远的请求,虽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他也不想把生命葬送在古怪的事件中。

所以,到了第二天晚上,当姜远打电话来时,李潮就明确地拒绝了他。姜远显得很失望,在电话挂断的前一刻,他哀伤地道:你不帮我,总有一天,我也会被风吹走的。
虽然说拒绝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是很合理的事情,但李潮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姜远。想到姜远衣裳单薄,瑟瑟发抖地走在寒风中,李潮心生不忍,一咬牙,决定去找姜远。
当李潮找到姜远时,他正弓着腰,吃力地走着,仿佛背上压着一块巨石。这时,楼上正有人在收衣服,迷惑地道:咦,这衣服怎么这么重?那人又试了试,终于把衣服收好了,又道,刚才是错觉?
李潮却感觉到在这一瞬间,那楼上有什么东西摔了下来,就摔在了姜远的背上。不堪重负的姜远痛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李潮终于忍不住了,冲过去要扶姜远。
姜远大喊一声:别动!李潮吓得连忙停了下来。
姜远喘着粗气问道:阿潮,你是真的打算帮我吗?
李潮点了点头。
姜远道:那好,你别动就行了。
李潮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听姜远的,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紧接着,李潮听到了砰砰砰的几声响,这声音让他想到了睡在上铺的张苏,每次下床就砰的一声直接跳下来。所以,是有什么人从姜远的背上跳了下来?
然后,李潮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外套,又有另一只手拽住了外套的另一边。一分钟后,他衣服的前前后后都被看不见的手拽着。
姜远终于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道:别怕,也别乱动,平时怎么走路,现在就怎么走。它们拽着你,风再大,也不会被吹走了。
说完这些话,姜远的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李潮正好看见了那诡异的笑,背后不由冒起一股寒气,他总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走进了一个大圈套。
他又想到了姜远的那张合影照。那件站着的格子衫,在地上映出了衣服轮廓的影子,这当然是很正常的。可问题是,为什么姜远背后的影子也没有头没有手,只有衣服裤子的形状昵?
圈套
李潮不敢向李潮提及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势必会导致两人关系破裂。如果连友谊这层屏障都不存在了,李潮不愿想会有什么后果。现在的他,被几个看不见的人围着,他听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内心早被恐怖装填满了。
他决定来找姜远时,才一下楼,就看见了姜远吃力地走过来,一切仿佛早就编排好了一般。现在李潮肯定了,这就是个圈套。
圈套就圈套吧,至少要明明白白去死。于是,李潮迷糊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姜远郑重其事地道:有人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总会莫名其妙少掉一件。刮风时,所有树木的叶子都在跳舞,其中一棵树突然发出哗啦巨响,仿佛被一颗炮弹击中了。没有人去细查这些事情,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凡事都有个确切的答案。这些事情的答案就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我们看不见它们,但它们却千真万确地在我们的周围。它们苟延残喘在这个不属于它们的世界上,步履维艰,平常还好,一到刮大风的天气,由于太轻的缘故,它们很容易被风吹走。
李潮不解地道:不会吧,昨晚上,我看到有人在收一件衣服,费了很大劲儿也没把衣服收下来。后来,穿着那件衣服的它摔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去捡,也没捡起来,还害得自己差点摔跤。直到它钻出衣服,我才拿到。这样说来,它应该很重的,不会被风吹走吧!
姜远摇头道:就像水一样,装在塑料袋里它也很重,可一旦塑料袋破了洞,水就会流得一滴都不剩。大概魂魄也是这样一种状态吧,没有东西装着或拽着,被风一吹就走了。所以昨天晚上,它钻出衣服后,躲在了你的背后,拽住了你的皮带。

李潮问道:可为什么是你来做这样的事,和你身上的格子衫有关系吗?
姜远又板起了脸,有点儿生气地道:李潮,我昨晚说过了,我会告诉你格子衫的真相,但不是现在。
李潮缩着脖子不敢再问了。
两人就这样走进了寝室楼,登上了最高的一楼,走到最靠里的一间寝室。
这间寝室出过人命,本来一直是闲置着的。几个月前,姜远向校方申请,想要搬进来住。校方拗不过他,心想这寝室空着也是空着,就让他住吧。
门打开了,李潮往里一看,这寝室被姜远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床上都铺着毯子,叠放着被子,书桌的周围齐齐摆放着凳子。
一走进寝室,李潮就感觉到那些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松开了。然后,寝室里的凳子动了,床响了,叠好的被子被打开了,还有一本书书自个飞到书桌上摊了开来,一页一页翻动着。
如果不害怕,就进来吧。
李潮居然想都没想,就走了进来。他伸手去拉一条凳子,谁知道没有拉动,于是尴尬地坐到另一边去了。
姜远提出一个大塑料袋,放在了书桌上,里面装着几罐啤酒和一些肉菜。
我叫的外卖。姜远似乎又露出了那个狡黠的笑。
当李潮喝了三罐啤酒,有点儿醉醺醺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自己被这种人鬼相处的和谐氛围给骗了。他应该坚信自己这就是个圈套的感觉,在寝室门口就应该掉头逃跑的。
这些酒菜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吧,姜远把他摸得很准,知道他会一头栽进陷阱里来。
在李潮昏迷的前一刻,他感受到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在拍床板,大家都在欢呼叫好。
肉衣
第二天清晨,李潮醒了过来,他拍了拍还有些疼痛的脑袋,看着空荡荡的寝室。
风从窗口灌进了寝室,李潮浑身一抖,习惯性伸手去拿床头的外套。他的动作很快僵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肩膀,然后又看看胸口,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他正穿着那件格子衫!
李潮抓住了衣领,奋力往下一扯,愤怒的他试图把格子衫撕裂开来。他当然没能把衣服撕开,反而是脖子下的皮肤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
李潮痛吼了一声,震惊地看着鲜血从衣服里浸了出来。他想到了姜远曾经低喃的一句话谁会把自己的皮脱下来呢。
李潮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惜为时已晚,现在这件格子衫已经成为了他的皮。
他突然失去了理智,把牙齿咬得嘎嘣响,他下定了决心,哪怕会痛死,或者流血过多死去,他也要把这层皮撕了。造成他情绪的失控,大部分的原因来自于知己好友的设计和背叛。
即便是昨天晚上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打心底他还是愿意相信姜远,然而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李潮可不是那种只会打雷不下雨的人,他说到做到,这会儿,他已经再次抓住了衣领,想要撕开这层皮。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声,那些哭声细如蚊吟,又很幽远,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李潮知道是那些看不见的人在哭,如果他是它们中的一员的话,他听到的哭声是震耳欲聋的,而现在他只能听到很细微的一部分。
李潮不为所动,他的左手颤抖着。这时,一只略有温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个虚弱的声音哀求道:别撕。
李潮脸上震惊的表情又浓了一分,他听得出来,这是姜远的声音。但他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姜远的人。
那个声音苦笑道:别看了,阿潮,你已经看不见我了。你能感受到吧,我手上的温度还在流失,我的声音很快也会变得微弱,就像它们的哭声一样。也许有一天,我去看望你,在你耳边说话,你会以为是一只蚊子在叫呢。
李潮把左手从衣领上放了下来,他痛苦地问道:你怎么了?昨天你还好好的啊。
别骗自己了,阿潮,你早看穿那张照片的玄机了吧!其实从我生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是它这件格子衫的主人,燃烧了自己的魂魄让我苟延残喘到现在,我已经相当知足了。
所以这几个月来,我所做的就是它以前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一直穿着这件格子衫,因为衣服上还有它残存的气息,只有这样才能让它们相信我,听我的话。我不敢再多穿一件衣物,我怕舒服和温暖会把我养成被窝里的懒虫,再也想不起它们在寒风中挨冻。
白天,它们还可以躲在晾在外面的衣服里,可一到了晚上,一到了同学们收衣服的时候,它们不得不离开。如果不巧那会儿正刮大风,它们就会被吹走了,再也回不来,再也进不了轮回,再也不能再生为人了。
李潮痛苦地抱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不起,阿潮,是我的错,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做主把格子衫套到你的皮肉上。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了,一点儿时间都没有了,我经不起等待和犹豫了。我一死,它们就无依无靠了。它们要躲着人,躲着风,再也没有像格子衫主人那样聪明的鬼魂,能带着它们在这个世界周旋了。马上,我的人魂也要被抽开了,大概也会变成一个只会钻衣服的傻瓜吧。阿潮,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就走出寝室门吧,时间久了,这件衣服会脱下来的。
李潮站起身来,走到了寝室的门口。
寝室里鸦雀无声,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也许有的人紧张兮兮地依偎在一起,还有的人在偷偷抹着眼泪。
于是他回头道:其实这件格子衫也不难看的。
仿佛回到了昨晚昏迷前的那一刻,桌子和床板都响起了拍打声,那是欢乐释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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