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午餐是在柒校长的宿舍吃的。筷子未动,柒校长就先倒了满满一海碗酒,说,干!仰头咕咚,酒没了。柒校长不是滴酒不沾,但这么喝,还是第一次。他喝酒点到为止,不允许自己在师生面前有丝毫损失师表的言行和举止。所以他这么一喝,把另外两个老师吓了一跳,吓了一跳后也跟着放开肚子喝起来。两三碗酒下肚,最是反对教师划拳猜码的柒校长带头喊起了码令。于是,三个老师大声猜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学校的事只字不提。

一桶五斤装米酒见了底。陈老师摇摇晃晃地走了‘脸上只有醉态,明天他就南下广东去堂弟的工厂出任副经理,是不会难过和失落的。

接着李老师也摇摇晃晃地走了,酒足饭饱的满意写在脸上,他因为教龄长年纪大,拿了一笔数额可观的补偿金,补缴了养老费,三年后就可以领退休金,可以提早去城里的儿子家安度晚年,也不会难过、失落。

难过、失落的只有柒校长。

其实柒校长压根也不必难过和失落,他将到另一个学校去担任校长,那个学校靠近他在平原的家,他再也不用每周翻山越岭往返于家和这个坐落在深山老林的学校了。他如此往返已经二十几个年头。

柒校长没有理由难过、失落,他却难过、失落得要命,肠胃里的酒肉推搡着他、撕扯着他,火辣辣地灼烧着他。他摇摇晃晃走出宿舍,他想找一个和他一样难过、失落的人。

初秋的山村,浓荫蔽日,已是凉风习习,好几天没见到火红的太阳了,也没有雨滴,云朵阴阴郁郁罩在山顶懒得动一动。柒校长最希望开学前下一场暴雨,把学校一个暑假积聚的灰尘冲刷干净,让孩子们一开学就看到清清爽爽的学校。他想要叹息却打了个酒嗝,酒气随着秋风弥漫校园。

操场空荡荡的,教室空荡荡的,宿舍空荡荡的。

今天本该是开学的日子的。

柒校长绕着操场走,边走边捡拾地上的枯枝败叶’醉眼蒙咙。蒙咙中,他看到做操的学生摆满了操场。柒校长看操场上摆满的学生就像老农看他田地里生机盎然的秧苗,这些秧苗都是柒校长挨家挨户上门移植来的,邻近五个村庄的人家,没有哪一户柒校长不曾踏进过。秧苗们伸胳膊伸腿在嚓嚓拔节,不久的将来就要开花结果,看得柒校长心花怒放。

一茬又一茬的秧苗开花结果了,柒校长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半个老头。头发花白稀疏了,额头横了皱纹,深锁的眉骨愈加突兀,犀利的眼光暗淡了,矮墩的身材更加粗短。

一阵秋风迎面拂过,柒校长甩甩头,那些摆满操场的秧苗慢慢消隐了,最后剩下八株,现在一株也不剩了。他干呕了几口,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旗杆基座上。他第一次一边唱着国歌,一边缓缓把国旗升上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孩子们扯着嗓子跟唱,操场边围了两圈群众,也跟着打拍子齐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他无力地靠在旗杆上。

“柒校长!你怎么了?你喝醉了吧?”

柒校长腾地站立起来,紧紧握住来人的手:“村长,我没醉,没醉,你看,你看这么好的学校。”他试图在村长脸上寻找难过和失落。

村长哈哈大笑:“过几天就改装来做木材加工厂了,已经找到投资的人了。”

柒校长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喃喃地说:“往后孩子们又得走五六个小时去乡里上学了。”就因为这五六个小时,二十几年前,这一带的孩子都不上学。

“现在哪还有几个孩子在这山旮旯哟,家家户户都出去打工了,孩子也跟着到外面去了,不上学就打工。上完大学回来不也是打工?我那儿子,大学毕业两年了还没找到工作,才死心跟他堂哥去了广东。早知道不上大学了,早几年去广东,家里楼房都盖起来娶上媳妇了。唉!学校撤了也有道理,三个老师八个孩子,怎么养?统筹是不用我们负担了,可我们得给你们校舍、菜地不是?”

柒校长仍心有不甘,说:“每个村子总也还有两三个孩子在的吧?”

“国家总不能为两三个孩子办一个学校,养几个老师吧?”村长说。

这个道理柒校长不是不明白。他这会是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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