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的深秋,枯叶如蝶,满天旋舞,有的飞入草丛,有的跌落岷江,随波逐浪。夜,渐渐深沉,阵阵北风凛冽,空气里流动着寒意,冷冷地一寸一寸漫过人体肌肤,包裹了心房。

兰莲面无表情,漫无目的沿江而上。步态摇晃,像一个微醉的汉子蹒跚在江边的草滩。精致的高跟鞋深陷潮涨潮落的泥泞,她浑然不觉。蒹葭想伸出纤细的手挽住她,却只是徒劳无功地在她紫色的秋装上划过道道如疤的痕迹。眼前的一切那么迷离,虚幻,过往的风景宛若海市蜃楼。

家散了,他走了,还在意什么呢?今夜,她如一只受伤的鸟,不知该往何处栖息;而他,却在另一个女人眼眸里,享受着万般惬意的温情。无数个夜晚,她曾经独自守着那一座空荡的几百平方米的豪华大宅。孤单,并不寂寞。心底深处,有一片温暖,来自风雪夜归人。人生,一旦有期待,生命定会燃烧无尽的希望,可这希望,有时候,也会将人摧毁,有更多更深的失落与伤害,甚至无望。而今,那房子里没有温馨,剩下毫无生气,冰凉与空旷。对于兰莲而言,无异于一座活死人墓。

恍惚中,是谁在耳边呢喃。“我爱你,会对你一辈子好。无论生老病痛。”有一个男子跪在她的裙下,指天发誓。那天很蓝,天上飘着几朵点缀的白云。她忘了,誓言皆有口,却是有口无心。而她因了那份誓言而沦陷,嫁给了家贫如洗的那个男子。誓言里一辈子是多久?几天?还是几年?一丝冷笑出现在她清瘦的脸上。她在心里骂着那个薄情的男人,诅咒那个该死的“小三”! 可归根结底,怨谁呢?兰莲觉得真正该骂的是自己,谁让她那么蠢呢?两年前开始,丈夫就常常迟归,乃至夜不归“笼”。她很相信,他是为了这个家而打拼,为了应酬有时不得不逢场作戏。直到昨天丈夫提出离婚,并告诉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一个女子已为他生了一个男孩。

想到此处,兰莲泪如雨下,她爬上江边一块巨石。曾经听说,这里是岷江水至深之处。对岸树荫下,来来往往的车灯深深刺痛她的眼,那些高楼大厦也像佛主手掌中的五指山,此刻向她压过来。或许是因为泪水模糊了双眼,或许因为从得知真相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哭泣,平日清晰美好的城市,那些灯红酒绿在她眼里模糊了。苍天仿佛知道她的心,呼啸的北风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在她的身后飘荡着。

此刻,在兰莲眼里,高楼大厦不及乡村小茅屋。那里,屋外鸟语花香,室内温馨缱绻。那是她与他相爱,喜结连理的家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经他为了她,把好吃的留给她;她为了他,无论他去哪里,她总要做好他喜欢吃的饭菜,等着他一起分享。虽然,有时候他们为了油盐柴米而发愁,可他们贫瘠而快乐。

没有谁愿意过一辈子那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穷则思变。十年前,她与老公一起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靠贷款搞起了房地产开发。那时,常常四处碰壁,可他们不灰心,不埋怨,互相安慰鼓励。上苍垂怜,功夫不负有心人,七年后,他们的公司从无本做到了资产亿万。拥有了豪华别墅与名牌轿车,乡野的粗茶淡饭从此远离他们的生活。可她的老公因为各方面的应酬,从烟酒不沾变成“五毒俱全”;她也因为操劳过渡,身体极度虚弱而离开公司,回家做起了全职太太。生活,往往“福兮祸所伏”,乐极而生悲。芸芸众生,总是经不起灯红酒绿的诱惑,有时候,夫妻同苦却不能同甘。风雨同行,风停了,雨住了,却要劳燕分飞,各自散了。

兰莲开始厌恶这里的一切,那些富有滋生了许多的污垢与罪恶。明天,这个城市会少了一个人。没有人会记得她,她只是这里的一粒沙,一粒尘土,一捧灰。她注视着脚下泛着黑光的江水,那江水仿佛黑暗中的微笑,充满诱惑。不,对她充满诱惑的不止“微笑”,还有水中那一弯颤动的残月,宛若女子美眉。 她闭上眼眸,想像着坠入水后的难受,之后灵魂的飞升,惬意,那是幸福的天堂.....

(二)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单过,一生朋友你会懂,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兰莲平日里很喜欢周华健演唱的这首歌,便设置成了手机铃声。此时,铃声大作,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她靠近死神的心魂,她宛若刚从噩梦里醒来,无力地跌坐在石头上。是他回家打电话寻她了吗?还是女儿晚自习回家打电话?兰莲为了他,为了家,苍天可表,日月可见,可到头来,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她不想接也不想看。

铃声不停地响,一遍又一遍催促。接还是不接?鬼使神差,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哦,原来不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刚刚还负气的她,心又仿佛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眼泪无声地涌出。

“喂.....”兰莲气若游丝。

“请问你是杜老板吗?我家厨房的水龙头坏了,请您明天一早来给我看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温和而客气。

“不是,你打错了。”兰莲说完,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石头上。好冷啊!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把手臂交差放在肩上。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仿佛有人专门跟她作对,跟她过不去,老是打电话。兰莲拿起手机,依然是刚才那个电话。“你打错了,我不是杜老板......”兰莲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哭腔。

“你......怎么了?声音有些不对。”那人有些迟疑。

“......”

“生病了?”

“......”

“......遇到什么事情了?”

“......”

“可以给我说说吗?不必说姓名,不必说住在哪里,不必提到有关你身边任何一个亲人的名字。”

兰莲商场多年,经历形形色色的人事,阅人无数,那些经历告诉她,别轻易相信一个人。可此刻,她却被这个陌生人的话语深深地感动。

她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拿着手机无声地啜泣。

“如果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你会好受些。”。

或许一个人在无助的时候,安慰会使心更伤更痛。兰莲失声而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安静下来。

“好些了吗?”男子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像相识已久的朋友默默“守候”着她。

“谢谢!”兰莲不由自主说起了陈年往事,从乡下老家说到艰难创业,说到与丈夫相识,相爱,最后丈夫离弃的全过程。

兰莲膝下有一女。原本一家子很幸福,按照兰莲的想法,儿女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哪里不一样呢?可丈夫不乐意。尤其家财万贯之后,总说女儿是替别人养的,整日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百年过世后,无人继承他偌大的家业。兰莲拗不过,只得答应。五年前,怀有身孕的她,骑车上班途中 ,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没了,她也因跌这一跤,丧失了生育能力。从那时起,公公婆婆从中作梗,对她冷眼冷语,丈夫也对兰莲没有了先前的热情,从小深受传统教育的兰莲,认为应该“家和万事兴”。于是,事事忍气吞声。或许是因为她的忍让,事情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兰莲却觉得,好人多磨难......

男子静静地听着,时而安慰兰莲片言只语。时间一分一秒如水流逝,兰莲心底的绝望像潮涨潮落般逐渐隐退。

“回家吧,你的女儿早该到家了,见不到你,该多着急啊!想想吧,如果你的女儿没有了你,她怎么办?”男子沉默片刻,又说,“你看过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吗?”

“嗯。谢谢你!但我会看的。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兰莲想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关心她,倾听她,赋予她重新生活的勇气。

“呵呵,你别问,就像我不问你。你能够坚强勇敢地生活着,我两个小时的电话费也算是值了!”

“好的,我这就回去,再见了,我的.....”月影西移,兰莲起身,准备离去。可她来时,不曾留意,石头上久不行人,有些地方长满青苔。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手机落地,身子沿石顺滑,坠入了滚滚岷江.....

“救救我.....”兰莲在水里不停地扑腾着,纤弱的双手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

“救救.....我......我要.....”与喘急的岷江流水声相比,兰莲的声音太弱小,却又被凄厉的北风掩盖,被茫茫的夜空分散瓦解。

(三)

一缕阳光跳进屋子,刺得人睁不开眼。兰莲醒了,下意识地看看屋子,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女儿佩佩伏在床边睡得很熟。她没有惊动佩佩。看着女儿满月般惹人喜爱的脸,兰莲轻轻叹息,又深深自责。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铃声吵醒了佩佩。一抬头,她惊喜万分。“妈妈,您醒了?”

“嗯,把手机给我。”佩佩扶起兰莲,把手机递给她。

兰莲看到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号码,一抹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喂,你好!”

“你没事了吧?”

“没事。”兰莲有些羞涩,脸庞飞起一片红霞。“记得我回家时不小心跌进江里,都不知道是怎么到医院的?”

“呵呵,我还在懊恼我那两个小时的电话费白白浪费了呢!”

“是你救了我?”兰莲惊得几乎要从床上跳到地面。

“你没事就好,以后别再做傻事。罗丹说过: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我们缺少了发现美的眼睛。记住:这个世界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糟。多保重!”

“等等.....”兰莲急得大喊。幸好病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女儿诧异地看着举止失常的她。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别放在心上。 不是我,我并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是我的朋友,他通过电话追踪到你所在的位置。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记住: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喂,喂......”对方不等她说话,已经挂断了电话。兰莲很失落,只得转头问女儿。“谁告诉你,我在医院?”佩佩回忆着,“昨晚我打你电话,一直显示忙音。后来大约11点左右,我接到一个男子的电话,告诉我,说你在县人民医院,让我赶快过来,我就来了。医生说你已被抢救过来,生命没有危险。妈妈,您千万不能离开我,爸爸不要我了,难道您也不要佩佩吗?”佩佩说着眼圈红了,抱住了兰莲。

“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兰莲十分愧疚,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你来时看见那个打电话的人了吗?”

“没有。”佩佩摇摇头。

兰莲的身体已无大碍,下午便出院回家了。兰莲没有忘记那部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看了好几遍,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一个月后,兰莲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女儿离开了那座让她伤心的豪宅,用法院判给她的那笔资金买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剩下的资金她重新投入商场,做起了服装生意。她起早贪黑,除了照顾女儿,生意买卖,也努力学习《市场营销管理》的全套教材,有时候累得不想再坚持下去了,可她不相信,女人的名字是懦弱,她要做一个中国式的“卡捷琳娜”!

六年后,她已开十家服装分店,自己当了总经理,成为一名优秀企业家,是一个在县城让人竖起拇指称赞的女人。

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她乔迁新禧,房子靠近岷江。虽不豪华,但能够拥有自己创业而买下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新房以及轿车,兰莲心安理得。佩佩此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就要离开妈妈上大学,很担心母亲。“妈妈,我走了,没有人照顾您,您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女儿别无所求,只要那个人对您好。”

兰莲不语,转身面向窗外,眺望远山及不远处那条滚滚东逝的岷江河。无意中,她发现了对岸那块小得宛若蚂蚁般的巨石。岁月流逝,它依然一动不动地矗立对岸江畔。尽管兰莲与它一江之隔,很遥远,却那么清晰呈现在兰莲的眼前。那个夜,那个电话,那个人,那个让她生命重生的人是她心里的谜团。他去了,在那个清晨消失得无声无息。她曾经试图打听,问过医院的医生,护士,希望能够查找到一些线索,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也打过无数次电话,初是关机,后来是空号。兰莲的手机换了几个,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手机铃声。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兰莲拿起手机一看,对佩佩说,“我去公司一趟,不回来吃饭了。”

佩佩委屈地嘟囔着。“怎么每次都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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