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有条颓败的小巷,住着十几户从事五行八作的穷苦人家。其中有个靠锔盆锔碗谋饭食的孤独艺人,姓姚,戴一副近视眼镜。因为他说话轻声慢气,穿戴衣帽洗涮得干干净净,街坊们嫌他另类,便像尊崇读书人一样,讪笑着给他一个称呼:姚四眼。
姚四眼的手艺是从小跟爹学习的,得了真传。几十年风雨过去,他的手艺活修炼得更为精湛。那年月,家家都过惯了清贫日子,人人对灶台上的锅碗盆盏都视如珍宝,偶尔不小心将珍宝摔破碰裂,谁也舍不得扔掉,都盼着姚四眼扛着长凳吆喝着从自家门前经过。
姚四眼走街串巷来到后,他会接过顾主手里的破碗左瞅瞅右瞅瞅,花白头摇来晃去。等到一切细微处他都铭记于心后,便在破碗碎片上分别画上个记号,然后取出祖传下的弓型小钻在记号上打起小眼来。只见他牙关一合,死死咬住钻柄,两手一分,如同拉锯一般不轻不重、且平且稳用力扯动起弓弦。不一会儿,碗末纷飞,一个小孔就钻好了等到孔眼全部钻完,姚四眼就在两眼间打上锔钉,再用小锤慢慢敲打,最后抹上一层特制的锔膏,大功也就告成了。
顾主们都信服姚四眼的手艺,常常是付过一毛钱便要端碗返回家去。姚四眼却一脸认真地拦住。他从携来的小桶里倒进水在碗内晃晃,见无一星儿水从碗中渗出,才满意地递给顾主。然后,他不无骄傲地指指碗:瞅瞅!瞅瞅!顾主低头一看,只见碗内碗外的图案依旧,竟然寻不见锔钉的踪影。这时,姚四眼哈哈大笑:我替这图案算计过了,这就叫添花不添疤!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而来了。
这天,姚四眼扛条凳步出了家门,一抬头,他不由舌头惊了出来:一夜间,整个老城的屋瓦房墙统统被涂上了油漆,变成一片刺目晕头的红彤彤世界!定了半天神,他才恢复常态往前走,心里犯起嘀咕,耗用这么多的油漆抹在那旧屋残壁上,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
不觉间,他来到了县一中的家属院门口。姚四眼坐下擦擦额汗歇息,不敢让满世界的红漆眩晕了脑袋,便闭了两眼吆喝了几嗓子:锔盆锔碗锔大缸!
过了半晌,他听得耳边有人低唤:师傅!师傅!姚四眼睁眼一看,是个中年男人,正朝他半躬着身子,削瘦的脸上一只眼红肿着,哀哀地朝他望。姚四眼连忙起身向来人点头致意:对不起!对不起!昨夜开批斗会耽误了瞌睡!
中年男人紧张地四下望望,迟疑地问:师傅,破碗能锔好吗?姚四眼胸有成竹地答道:能锔好!中年男人又四下望望,犹犹豫豫从衣襟下掏出个布包递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打开一看,姚四眼胸腔中跳了几跳。给收藏家锔过活计,给古董店卖过手艺,可他生平还从没见识过如此精美的瓷器!他平静了气息,轻轻慢慢在布包中翻捡,足足半个时辰后,说:可惜哇!还少一片呢!中年男人忙问:真的?没错!上面应该有半截鱼尾!中年男人疑惑地自语:我在屋里仔细寻过的嘛姚四眼听了,宽慰地说:如果红卫兵是在屋里摔的,那就准能寻找出来!你回家用条帚轻轻扫扫,床下桌下的旮旯里掏摸掏摸,不会丢失的!
中年男人感激地连连点头:中!中!
望着中年男人消失的背影,姚四眼愣了半天神。这红卫兵怎么这样子弄?解放全人类,也不是靠摔碗打先生就能成功的!他正喟叹,身后传来一片嘈杂声,扭头一看,不好!只见一群青年男女臂缠袖标,挥舞着皮带,木棍,喊叫着口号往家属院里拥去。
姚四眼浑身打起了哆嗦,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走吧!转念一想,自己手头还有主顾的东西,只得硬着头皮强坐在凳上不敢挪窝。
不久,从院内传过来一阵阵激昂的口号声,循声一探头,姚四眼惊呆了:一个男人正像牲口一样被红卫兵驱赶出来,前头的人抓着他的头发,后面的人用脚踢他的屁股。那男人倔强地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突然,男人挣脱开拉拽将头高昂起来,两只眼急速一转,定睛在姚四眼的脸上。一瞬间,姚四眼认出正是那位主顾。主顾的脸上突然漾出淡淡笑意,目光充满了信任与期待,分明在说话师傅呀!多保重!请你关照锔好碗啦!
四下寂静时,姚四眼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急忙转身扛起长凳,埋头看路不吭声气,匆匆忙忙赶回了家。
三天后,姚四眼悄悄地钻进了县一中家属院,走走看看,最后认准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走近蹲下身子轻笑道:大嫂,兄弟来帮你摘摘韭菜。老太太警觉地盯住他望,又环视了四周,说:你有啥事只管讲吧!姚四眼低声问:有位穿一身蓝色中山服的瘦高个男老师,他家住哪儿呀?老太太两眼顿时黯淡下来:他死了!用瓷碗片割破手腕自杀了!姚四眼一下子惊呆了,又急迫地问:他的家属呢?我有东西要交付哩!老太太叹了口气:全家人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家属,昨天统统被扫地出门撵往乡下啦!姚四眼茫然地立起身子,脑中一片空白地走离了家属院
光阴荏苒,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因为生活条件都好了,锔盆碗的家户几近绝迹,姚四眼也就收拾起清淡的生意,靠民政局的接济闭门在家过日子。
想想来日不多,姚四眼一心想了结宿愿。琢磨许久,他拄着拐棍寻到日报社,刊登寻人启事。
没过几天,屋门敲响,摇摆进来一个大腹便便阔打扮的汉子。汉子毕恭毕敬地对姚四眼作了自我介绍:是个姓陈的古董商人。陈老板说:老大爷,我想看看那只碗有啥稀罕,让你保管了几十年!姚四眼坦然一笑:好也罢歹也罢,毕竟是别人的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啰!陈老板转转眼珠:我做生意人多面广,说不准能帮你找找线索寻到原主呢!姚四眼沉吟片刻,将信将疑将碗取了出来。
陈老板稍一打量便两眼放光。瓷碗状如小盆,白色底釉如雪如脂,向四周熠熠闪光;绘上去的蓝色小草或舒或弯,如在水中飘曳;两尾小鱼生动活泼地在水草中游戏,碗底有枚鲜红印章:大明正德年御制。越看,陈老板越发爱不释手,他一古脑儿将腰中的钞票放在了桌上:大爷,我不在乎碗的品相有残缺,这两万元给您留下啦!姚四眼一把将碗搂在了怀中:不卖!别人的东西我没资格卖!陈老板急了:我再送十万元钱来!姚四眼不作声,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般。陈老板怜悯地环视四周,看着破壁残垣和陈旧摆设,苦笑道:真叫人看不懂!喟叹不已地离去了。
这天,科协的两位工作人员领着个男青年进了门。原来,年轻人姓刘,是海归博士,从事尖端黏合技术研究。刘博士此行来到老城,是给亡父扫墓的。他听说了姚四眼的技术,特意登门拜访,想了解一下锔膏的配制成分。
听过介绍,姚四眼认真地打量起刘博士来。突然,他惊叫一声:咦,怎么瞅你恁面熟呢?刘博士轻声笑笑:我离开这座县城时,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呢姚四眼听了,蹙眉摇首:哦、哦这眉眼、这神情,怎么酷似一个人呢?刘博士又轻声笑笑:可能老先生见过我父亲?听母亲讲,我长相酷似我的父亲
姚四眼突地站起身子:你父亲原先在县一中教历史课!说着,他老态龙钟的身子突地灵活起来。他钻进床板下,取出个大纸盒,然后,他激动地打开纸盒,解开几层包布,最后端出来一个大青花碗。
刘博士盯着碗的豁口愣住了!片刻,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个小锦盒子,双手哆嗦着,捧出来一块瓷片:这是当年家父惨死时留下的东西
姚四眼激动地接过瓷片,战栗的双手往碗的豁口处一贴。众人都惊呼一声,瓷片与豁口严丝合缝对接上了!
唉!姚四眼深叹了口气,气息特深特长,仿佛释放出了三十年的重负。他深情地望着刘博士,说:我老啦,干不动啦!你拿回去将它黏合好吧!记住,要把活计干漂亮,人生一世,添花不添疤呀!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