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时间有多久?

当我重新回到这座小镇的时候,红砖旧宅,苍葱老树,也曾疼痛,也曾温暖过的这片黄土地。

记忆里,像是透过一层层剥开的岁月,拂去年代久远的灰尘,又重现了十一岁光年里的冰冷童年。

我知道,这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召唤和轮回。

——楔子

我的亲生父亲死了。

我不是在第一时间知道的,是旧宅的前邻家想要扩充自家的庭院,所以联系上了我的母亲,说想出个价钱把老宅的地契买了去。

于是,陈叔带着我和我的母亲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这时已经距离我父亲死去快一年的时间。

他是被活活饿死在床上的。我总在想一个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怎么就能把自己给活活饿死了?

看着屋里蜘蛛网下一堆堆白的绿的的空酒瓶,我想,更有可能的是,他可能喝酒喝的把自己给喝死了。

他应该更早一点去死。

童年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动不动就一副红着眼睛,青筋暴起的样子。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痛苦的本领,所以我的母亲在我刚刚开始记事起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从此以后,他的身边就只有我来承受他无止境的狂躁和暴怒。

自己给自己烧了一把火,灼伤别人的同时,我想,自己应该也会挫骨扬灰般地疼痛吧。所以,早一点死,于他,反倒可能是个解脱。

我们回去的时候正值暑假,走在街里倒也碰见了几个儿时的老同学,她们竟然愿意主动跟我打声招呼了。

有个同学在夸我穿的裙子漂亮,也是,比起她们身上二三十的T恤短裤,这条裙子要比她们的贵出了十倍还要多。

女大十八变,即使我没有越变越好看,我也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脏兮兮的永远被她们孤立在外的"小哑巴"了。

我童年里唯一的玩伴是一个被她们背地里称为"小疯子"的女孩,她叫支晓惠。之所以说“背地里”,是因为一般谁让支晓惠发现说她坏话,她通常就让那个人吃不了兜着走。

说支晓惠不好惹,主要源于二年级的时候,她和同班一个男生打架,把人家的头打出了个血窟窿,从此在学校一战成名,无人敢惹。

支晓惠死在六年前夏季的一个雨天里,听她们捎来的口信说,那时山里的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山上爆发了泥石流,路也坍塌了。

她的家人没日没夜地找她,最后在村西头的那座已经灌进去很多泥浆的废弃水塔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不是不小心摔死,也不是被泥洪窒息,她是被一瓶"敌敌畏"给毒死的。

从此后,她的死成了隐藏在我心底深处的一道伤口,时不时就要痛给我看,好像如果不把它连肉剜了去,就永远无法愈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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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亲坚信是有人毒害了她的女儿,刚刚失去了丈夫,现在女儿也没了,她悲痛欲绝得几乎撒手人寰。但这种悲恸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几个月后,她拿着丈夫车祸事故的赔偿金跑到城里去买了楼房,后来再没回过这个小镇看过一眼。

我心里清楚,支晓惠不是被别人投毒害死的,她是自杀的。

那埋没在孩提时代的懵懵懂懂的虔诚誓言,曾经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最后长出尖刺,每次不小心触到,都让自己又疼又痛,忍不住泪如血泣。

这根尖刺纠缠着我从十一岁到十七岁,春去秋来,风吹又生,不消也不灭,像是自从回到这个小镇就纠缠在身边的噩梦,一幕幕,一重重,让我夜夜不能眠。

晓惠,你可知,我又回到了离你最近的地方。

仿佛又看到你站在葱葱郁郁的荒草地旁边,对我说:“嗨,你怎么总是不说话,你真的是小哑巴吗?”……

仿佛又看到你踢踏着拖鞋在放学后的黄昏里恶狠狠地赶走了一大群朝我扔石子的男生,然后回过头来,柔和的光晕里,朝我一脸得意的笑。……

仿佛又听见你在我身边用不温不火的语调说着:“我妈她就是个贱人,我爸死后,她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天天往家里领男人了,我就是觉得恶心,妈的,不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很多时候,梦里定格在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我躲在废弃的旧水塔里,蜷着的身体瑟瑟发抖。

我从家里逃到这里,因为我的父亲对我说,他要把我卖到大山的另一边将来给人做媳妇。

我听见外边有人爬梯的声音,铁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明晃晃的光芒里看到的是你的脸。

满身的伤口,一脸的泪痕,我却记得你给予的怀抱的温暖。

你掏出兜里的一个装满黑色液体的瓶子对我说:“婉婉,别哭,你要是觉得难受,我们两个人一起喝了它,我早就不想活了,婉婉,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她说:“婉婉,你别怕,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阴冷黑暗的水塔井底,两个女孩准备用她们约定好的方式来共同对抗这个世界的残酷。

……

房产所有人的手续变更完之后的那天晚上,我自己一个人偷偷从老宅里溜了出来,清幽的月光下,沿着僻静的小土路一路走到村头,跨过一茬又一茬的麦秸秆,远远的便看见了矗立在夜色里的那座水塔。

那是我和支晓慧约定好的第二天一起死去的地方。

即使已经过了六年,即使曾经有个花季的女孩死在这里,但是当地的村委会至今还没有动工将它拆迁掉。

多么幸运,他们行动力的滞后让我在今天今夜还能回到这里看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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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一点一点小心地靠近,不觉间,就已经站在水塔底下,泪湿了整张脸。

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陪在当时已经绝望的你的身边,对不起,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你。

我早该知道你的决绝,早该知道你一向说到做到。我没有履行约定,是我太过懦弱,但我始终心有遗憾的是——没能再见到你最后一面。

他们说,两个曾经心心相惜的人,即使天各一方,生死两隔,彼此的心里也都会有感应。

晓惠,你能不能再让我见你一面?……

我沿着爬梯一步步攀爬,因为时间的冲刷而变的生锈的横杆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我的意识突然莫名地晃了一下,一瞬间里,仿佛是突兀地跌进梦境中,六年前的那个雨夜乍然重现。

那是已经走了三年的母亲突然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到了家里,她找了一个能开得起私家轿车的男人做丈夫,这次来是要和我的父亲强制离婚的。

临走的时候,雨势已经越来越大,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婉婉,你到底在想什么,赶紧收拾收拾的东西跟着我和你陈叔一起离开啊,难道你想留下一直陪着你那个酒鬼父亲吗?”

……

画面再一转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已经坐在越来越远离小镇的那辆轿车里了,在那辆车之后的盘山小路上,我竟然看到了一直追赶在车后边的“支晓惠”。

她一直挥着胳膊喊着什么,透过一层又一层的雨幕,我看见她已经跑丢了一只鞋子,一路马不停蹄,但是最终还是被一排汽车尾气渐渐甩在了后面。

她那个时候一定很伤心,我看见她在风雨里用手不停地揉着眼睛。

我目睹了她在水塔死去的整个过程,幻境里,我歇斯底里地冲过去对她说着"不要不要"。

可她始终不闻不问。

一个生命的流失也不过用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喝下一整瓶的敌敌畏后,她大概在两三分钟的时候开始剧烈呕吐抽搐起来,这种失禁的痛苦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整个世界都陷进了平静……

我看着躺在身边一动也不动的支晓惠,雨水还在"哗哗"地往水塔里灌,我觉得浑身上下冰冷无助。

这怕是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场噩梦了。

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募地睁开了眼睛,紫黑的嘴唇一张一合,她说:"杨婉婉,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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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激性地将身体往外退出去好远,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再环顾水塔四周:不是白天,没有雨水,这是真实的夜里,不是那年的雨天。

她还是六年前的模样,小小的个子,乱蓬蓬的头发。

我哆哆嗦嗦地开口:"晓,晓惠……"

她一动不动,听若惘闻。

我试探性地往前凑了凑,"晓惠,真的是你吗?"

她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我却忍不住泪盈了双眼,一瞬间里,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十一岁的模样,依旧是那身旧的发灰的校服,穿的磨破了底的鞋子。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晓惠,对不起,我来晚了,你还愿意带我一起离开吗?”

她却突然急剧向前,整张脸倏地放大在我的眼前,黑色的嘴巴甫一张开,黑色的粘稠液体就自里面喷涌而出,源源不断的,似乎要将我淹没……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梦魇中翻然惊醒,清冷的月光透过那扇小门悠悠地照在水塔里,四周又阴又潮,我喊"晓惠,晓惠",空荡荡的声音回荡在塔底。

你不带我离开,是还在怪我吗?

你可知这些年我过的并不开心,陈叔叔一直在从事一些非法勾当,我的母亲迫于生计每天对他唯唯诺诺,而未满十八岁的我则成了他从事犯罪职业的强有力的掩护工具。

命运像是张严丝合缝的巨网,我是被网住的鱼,试图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得。我的内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冰冷。

我从兜里掏出一瓶黑色液体,"晓惠,我现在过来陪你。"

当我打开瓶盖的时候,终于觉出不对劲,仔细端详手里的瓶子,里边却早已空空如也。

晓惠……

那天晚上,寂静的小镇里有救护车的鸣笛急急地划过,不知道为什么,陈叔突然口吐白沫地昏厥,拉到城里的医院抢救了一夜,最终还是不治而亡,医生最终断定为DDVp中毒,俗名"敌敌畏"。

没有人知道夺去陈叔生命的那瓶敌敌畏是从哪来的,更没有人知道陈叔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自己想不开……

我和母亲离开小镇的那天,车子刚好从村西头经过,我远远地瞧着那座水塔,恍惚间,好像又看到晓惠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间,阳光下,笑得温暖又明媚。

仿佛,她的声音就近在耳边,她说:"婉婉,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十一岁的年纪里,她替我赶走了一群来捣乱的男生,黄昏里,她也是这么说的。

她说:"婉婉,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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