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秋,我应海派武生白俊英戏班的邀请,去包头西北方向乌兰花演出。掌班人白俊英善演文武老生角色,武功过得硬,为人也厚道,和蔼可亲。这个戏班子阵容整齐,生旦净丑,行当齐全。剧目以连台本戏为主,如:《十八罗汉斗悟空》、《桃花女破周公》等。一出戏可连演十数场。由于该戏班以武戏为重,除箱(戏装)、场(乐队)、底包(剧中龙套、家院、车夫、丫环等)外,武行(武打演员)占全戏班人数之半。

那时交通工具落后,怎比现在?行动时只不过十几辆胶轮,每辆都配3头牲口,一头驾辕,两头拉套,满载着戏箱、靶匣(装刀枪棍棒)、演员。

在我坐的车厢里,盘腿坐着一位女演员,她纤纤素手,正在做女红,看年纪约有20多岁,其身材窈窕,面庞粉红细嫩,红妆素裹,薄施粉脂,夸张点说,俨若九天仙女。此人娇声柔媚,真似黄莺在歌唱,艺名“小五朵”。年轻演员都称她为五姐,稍长者则唤之为五妹。

正行走间,车停下了,前面的车把式让诸人解一下手。我下车后,猛见小五朵也在站立着小便,不禁大吃一惊:“你……”

小五朵嫣然笑道:“大兄弟,咱俩一个样,都是男的。”

嘿!真没看出,他竟是个美男子啊!

回想起师姐夫(我师承赵砚奎)、京剧大师张君秋,和当时有“四小名旦”之称的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等诸男旦,由于舞台上长期养成的习惯,故平素讲话时也多有娇声媚气,无一不胜似真正的女性!

车停在一所宅院门首,抬头看金匾大字,上书“王氏宗祠”。这时“邀头”(中介人)启锁,将全班人引入。呵!好大的院落里,正搭着戏棚,就是能装千儿八百人的戏园,也没它大!

五间大北房,正中悬挂着“慎终追远”蓝色金字匾。房前是镶着木板的砖砌的舞台。

卸车已毕,所有戏箱舞台用具均放在上房,这里就是后台。男演员、乐师们分住在东西6间的厢房内,女宿舍则安置在附近的房东家。

在吃“下马饭”(即东家的宴请)时,只见“邀头”将白俊英叫到旁处,耳语了一番。

饭罢,白俊英叫了众人到北屋说道:“我们这次来是‘包银’(即固定戏价),大家要使十分劲,把戏给演好。再有——”,说到这里,他向门外看了看,随后低声说:“当地有个王二虎,此人统管着自卫团,他上交官府,下结地痞,出入有挎盒子枪的随从,他心狠手辣,性嗜渔色,无恶不作。如果他来看戏了,不管他出了什么孬点子,咱都不要慌,要以柔克刚来应付他,切记,切记!”

开演了,戏园门正中挂着文武老生白俊英的头牌,两旁是主要角色的,有“荀派花旦(荀慧生),李派老旦(李多奎)、肖派丑角(肖长华)”等。门前戳着当晚上演的剧目:《白水滩》、《玉堂春》、《十八罗汉斗悟空》,那时每场都要演6个小时。

戏园门前售票口人已挤满,加上做买卖的吆喝声,真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头嗵(又名“打嗵”,是给箱、场、底包及演员作准备的信号)打罢,只见来了两个人,一个歪戴着日本式的豆包军帽,挎着盒子枪,一个搬着把太师椅,进到后台就喊:“班主、班主!”

白俊英满脸赔笑,迎上前去问:“您有什么事?”

那人说:“王二爷要来看戏了,你们别忘吹打《迎官曲》,要是误了事,王二爷怒恼起来,你们可吃罪不起!”说罢扬长而去。

“迎官吹打”,是旧时官府给跑野台子戏班立下的不合理的规矩:无论是开场之前还是正在演戏之时,只要够衔的官员来看戏了,看台的(剧场服务员)就得喊“某某官员到”,场面就得演奏《迎官曲》,如有迟缓,便要受责罚。

我一向脾气倔犟,不信邪,领头跟场面哥们一商量,大家就把《脱布衫》曲牌中的原词“忠良无辜被刀残,有功劳也枉然,天也愁,地也怨,云阳市鬼门关”改为“奸党就该被刀残,除恶霸万民欢,天也喜,地也愿,云阳市鬼门关”,咒他(王二虎)一家伙。大家一致同意了。

不一会儿,王二虎戴着美式帽(礼帽)、穿着烟色湖绸小袍、足蹬一双长筒马靴,土不土、洋不洋的来了。此人八字眉、雕鼻、鹞眼,又矮又胖,足有200来斤,最显眼处横着一寸半的刀疤。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下人早已准备好的太师椅上,搭起二郎腿。

看台的人高喊着:“王二爷驾到!”场面上立即吹打起来,几个武行也唱起了改词的《脱布衫》。

白俊英一听,吓得大汗淋淋:“啊呀,你们想要大祸临头哇!”

谁料想目不识丁的王二虎听罢,连声说:“好听!好听!给200块赏钱!”

那时200元蒙疆票能买4大袋面粉哩。我们几个都乐得直不起腰来。

《白水滩》刚一开演,王二虎就不耐烦地向台上喊着:“给我打住,改唱《玉堂春》!”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