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和平把冻疼了的右手从右耳朵上拿开揣进羽绒服兜里用刚缓过劲儿的左手把左耳朵从后面搂过来扣在耳朵眼上捂住。元月初早上六点多钟站在东北S市火车站站台上无疑是在遭受着一场酷刑。车站广播传来的由电脑合成的声音通知北京开来的×次列车晚点运行晚点时间尚不确定。
这说明酷刑将在某段时间内无限期延长。
郑和平跺着脚听着脚下一左一右清脆的声响。就这样等吧既然不确定。
随着音调起伏、极其突然的列车进站的广播站台上一阵持续的铃声响起列车远远地进站了。这让人透不过气的铃声让郑和平一下子联想到了学生时代的上课铃声心里便不舒服起来。他索性两手同时捂着耳朵向缓缓停下的列车的软卧车厢方向奔去。
十号车厢门打开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个又一个或男或女的旅客。马大魁是第七个被变出来的头一露出车门便习惯性地向站台上扫描一番与郑和平的目光相遇后很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喂喂郑经理你怎么来了?哎呀”
郑和平急忙迎上去“马总进京归来旅途辛苦我岂有不接之理。”
说话间一个肤色较黑的小伙子右手拎着一个大皮箱左手拎着马大魁的手提包走出车门站到马大魁身边鼻子以下的脸部挤出不自然的笑容。紧接着下来一个长发姑娘鞋跟踏在站台步道板上铿锵作响。她牵过黑小伙的胳膊抬眼看了看郑和平又急忙斜视向地面。黑小伙两只弯弯向上翘起的粗壮的大拇指和姑娘刺目的美丽令郑和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俩是来打工的。”一一介绍完之后马大魁揽着郑和平的胳膊向出站口走“小杨这阵子发高烧你让小白来就行了你还亲自来真是的。”
“我的那个小白昨晚有点儿喝大了。”郑和平说“再说副职给正职开车正当防卫。”
马大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介绍说“这一男一女是对象关系在北京打工双双没挣着钱便选择回东北趁年前一个多月顺路在咱们市里挣点儿过年钱。在火车上我看到那姑娘在门口挤着还直哆嗦挺可怜的就通过老关系找到车长给他们补了两张卧铺。两人挺实在的。
郑和平一听笑着说“马总真是菩萨心肠。一会儿我给你接风吃自助餐正好把他们也带上吧。”马大魁说好好好。
出了出站口郑和平远远地向停车场方向一扬手一辆黑色奥迪立刻“嘟嘟”地叫了起来忽闪忽闪地眨起了眼睛。一行人走了过去。马大魁喘着粗气准备上车发现两个年轻人站着没动眼睛便飞快地在俩人脸上跳动几个来回笑着挥挥手示意上车。郑和平连忙打开后备箱帮小伙子把大皮箱放进去。这当儿姑娘开门弯腰迈腿上了汽车被丰腴修长的大腿绷紧的红色牛仔裤在马大魁眼前划过了两道美丽的弧线。
郑和平帮马大魁关了车门从车前绕过来开门上了车。汽车极其灵活地从密不透风的车流里脱了身直奔自助餐厅。
2
时光如梭一晃就是一周。
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郑和平刚一落座马大魁便摊开一脸笑容。他拉开抽屉“啪”地扔过来一包“软中华”把脸凑过来说“这几天你筹备年终总结大会辛苦了。我刚从孔书记办公室回来那边的材料基本上差不多了。咱们这边咋样?”
郑和平说“马总材料我全拿来了你审定一下。有件小事推荐市轻工系统年度先进生产者候选人时质检部没按程序开支部大会方明礼直接给明确了说李瑗瑗一年来没少带病坚持工作巾帼不让须眉是实至名归。老董提出异议说一年大家活都没少干应该开会民主选举你方部长不能搞一言堂。方明礼急了一拍桌子说就这么定了。老董一听就瘸了瘸了地找孔书记去了。”
“孔书记啥意见?”
“孔书记首先肯定老董的做法说激励先进、带动后进是评先选优的根本出发点和落脚点履行党内活动程序充分发扬民主是必须的。接着他又说但大家要正确看待荣誉问题不能搞不团结。然后他找了方明礼最后重新召开支部大会最终还是李瑗瑗当选。”
马大魁说“这是对的。各支部不但要开会而且首先要做好思想工作。评先选优很敏感弄好了鼓舞士气弄不好反而打消积极性。要教育职工树立大局观念以集体利益为重。”
郑和平说“按理说老董这一年也够辛苦的作为外甥我不应该说什么好像以权谋私似的。可是连他带着工伤坚持工作也不考虑有点儿说不过去啊。”
马大魁一摆手像一把刀一样把郑和平的话斩断了“瑗瑗父亲在给咱公司拨款上帮了大忙这一点职工们可能不知情。瑗瑗当初来咱们公司的时候她爸就叮嘱我必须对瑗瑗严格些这我不能不领会啊。我知道有老董在你很为难你这个老舅确实也很辛苦。不过你还是发扬下风格吧。”
郑和平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马大魁又点着支烟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小王那事怎么样?”
郑和平抬头问“哪个小王?”
马大魁低着头一左一右吹着胸前的烟灰“我也是忽然想起的就是找工作那俩。”
“噢噢噢瞧我这记性。”郑和平一拍脑门“小伙子安排在咱们多经饭店了当厨师手把不错。我跟张红梅定的一个月给四千。姑娘说以前只在洗浴做过按摩不会别的。这两天我让小白帮她四处跑但没有恰当的地方暂时安置在老四的旅馆等信儿。”
“老四?就是奋斗街那个吧?”
郑和平连连点头“对对咱们去过。我跟老四是光腚娃娃啥说的没有。”
马大魁站起身踱着步说“得跟人家张红梅好好商量别压着人家。虽然饭店是公司多经办企业但人家个人承包了咱们不能干预过多。至于那个女的春节将至按摩的工作可能不好办那就不着急。小王呢得让他安心工作他的岗位很重要啊。你一会儿就去趟饭店做做他的工作别让他老惦记他对象。”
郑和平会意地点点头递上几份篇幅很长的材料便离开了。
电话铃响。马大魁看了看郑和平刚刚关拢的门犹豫着接了起来“……不行我在开会。技术部比装备部差多少啊?再说现在也不是人员调整的时候啊。”然后压低嗓音用手捂着话筒说“我这里真的有人想什么想啊……好了好了”说完皱着眉头把电话撂了。
黑色的奥迪车里司机小白对郑和平说“郑经理新来那小子现在挺牛饭店上下都拿他当个宝似的以前的大厨没法比。那姑娘嘛我看倒是挺想出来干活其实现在洗浴还挺火的干脆给她找一家算了省着你跟着操心。”
郑和平咂了下嘴“这些事你别做评论尤其不能跟别人讲我有具体安排。”
小白脸一红连连点头“听说咱们新来的安副经理是马总给办的是北京××的亲戚。”说着小白按开了车载CD机。
郑和平伸手把CD机关掉“你们消息是够灵通的。这事儿我提醒你也别跟着瞎哄哄。”
小白看了看CD机没吱声。
看着车窗外的人流郑和平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两只弯弯向上翘起的大拇指相学上讲这绝对是双杀人的手。郑和平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叹出去掏出了烟。汽车在红灯信号面前憋得直突突信号一变便如一条青蛇直奔多经饭店而去。
与此同时白色奔驰汽车上马大魁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两条丰腴而修长的大腿。踏遍全城娱乐场所竟没有一个令他如此怦然心动的人物。他掏出烟问司机小杨是否记得奋斗街那家旅馆小杨说记得。他便说“咱们现在就去。回头你跟二分公司沟通一下就说我临时接到通知到局里收听电话会议了。会议让他们自己开吧。”
小杨“嗯”了一声奔驰汽车像一条白蛇一样来了个左后大转弯直奔奋斗街。
3
多经饭店晚六点三十分公司总结大会晚宴正式开始。
马大魁第一个举起酒杯朗声道“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为什么呢?2014年取得了辉煌成果是前提总结报告上的数字很能说明问题那可都是实的啊。为什么能取得辉煌的成果呢?这全是局领导的正确引领、亲切关怀的结果!我和孔书记备下薄酒素菜希望各位领导吃好喝好。第一口酒我提议干!”
大家便都喊着干但不齐。
市轻工产品管理局局长宋子文道“去年咱们公司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市有关领导对此都曾经有过较高评价。这是你们班子和全体职工团结拼搏、艰苦奋斗的结果。正如我在会上发言时说的你们的头头是真干事儿的干真事儿的。振兴我局、振兴我市经济靠什么?就靠真干事儿干真事儿。是不是?我这人从来不来虚的。”
举桌点头不已。
“宋局长说得太实在了。”局党委副书记朴振汉用手拍拍左侧的孔繁熙书记眼睛盯着马大魁说“同时咱们公司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干部职工队伍特别稳定。你们这两年人事制度改革的力度是比较大的但干部职工思想上没有多大波动这难得!我觉得这归功于你们狠抓党风廉政建设党政一把手清正廉洁职工服气。现在一些单位就缺你们今天开会时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孔繁熙和马大魁带头鼓起掌来于是掌声十分热烈。
宋子文看上去着急说话便三口并作两口用力一抿嘴把菜咽下去“说到反腐倡廉领导干部中有腐败现象我们承认。不过现在社会还有几个类型的腐败绝对猛于领导干部的腐败。比如说……教育现在就相当腐败相当耸人听闻。今天早上我还听一个亲属说就因为今年元旦没给他家孩子的老师‘表示’这老师就盯着找孩子的毛病孩子哭着喊着不上学。这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与国家未来的前途和希望息息相关是大腐败!干部找‘三陪’花的尚且还是公家钱还能促进繁荣、拉动内需呢那校长、老师可是从老百姓兜里掏钱哪”
朴振汉夸张地大笑起来冲着马大魁说“领导看问题就是有高度。关于‘三陪’问题马经理可要领会精神啊宋局长现在的歌唱得那是相当专业了。与时俱进嘛。”
“拉倒吧什么与时俱进我的那东西可不行了进不去了。马经理倒是要给朴书记找俩让朴书记与‘嫖’俱进。”宋子文笑着指了指旁边端立着的女服务员“就照这标准啊。”
大家目光便一齐投向那女服务员。女服务员脸红着低下头众人便大笑起来。
孔繁熙截住那笑声的尾巴端起酒杯“很荣幸啊。宋局长、朴书记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的会议给全体职工带来了精神上的鼓舞还带来了物质上的激励我是感激至肺腑实是我公司两千干部职工的父母官啊。”说着一仰脖把杯里足有二两的白酒干了。
大家一片哗然孔繁熙平时不喝酒啊。宋子文一口喝了一半朴振汉大拇指掐着杯上的一道横线一口干了“三拇”马大魁和几位公司副经理、副书记自然是一饮而尽了。孔繁熙冲服务员一摆手说再来两瓶。马大魁说他车上还有两瓶茅台孔繁熙说你车上的是你的以后再喝今天就喝饭店的。
“我去我去。”郑和平说着跑着出去拿酒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宋子文道“大魁啊和平这同志可不错呀一步一步起来得多快呀。不超过四十五吧?”大魁点点头说虚岁四十四。宋子文接着说“你看风华正茂。咱们现在就缺这样年富力强德才兼备的人才。”
众人都连连点头。这时郑和平拎着两瓶茅台进来。朴振汉连忙招呼他落座说刚才宋局长夸你呢你这个常务副厂长得提一杯呀。郑和平边起瓶边说那哪行我最后一个说话。
马大魁说“都得说都得说和平不先说那安经理讲两句!”
朴振汉大声说“对对对新经理得提新经理得提!”
大家便齐声响应。
安副经理落落大方地举起酒杯“我刚来算是表个态吧。说提呢提酒我提提职我可不提啊。”
大家便都瞪大了眼睛高声笑起来宋子文、朴振汉、孔繁熙和马大魁更是声大“果然是名门之子幽默!干干干!”
郑和平一仰脖干了呛得咳嗽起来两眼是泪。大家便又是一阵大笑。
宴会以一种团结、热烈的气氛进行着。二十时二十分五瓶茅台、一箱超干啤酒已经消灭。
宋子文语速有点慢地说“今天差不多又扣听tìng了。欸朴书记上次在哪个公司来着?都喝大了……那个女的上厕所单间么……门都不关了那大屁股……”
朴振汉大笑起来声音突然被声带阻挡了一下变得异常尖细“我可没看着我可没看着……是啊不喝了不喝了。”
“咱一人再来一瓶啤的然后再换节目。”马大魁站起来“我让和平去安排一人一瓶喝完就下楼。宋局长、朴书记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郑和平对马大魁耳语说“咱们这么多人去别的地方太扎眼不如就在楼下。”马大魁身子前后晃着说行。
大家把又上来的啤酒喝光便相搀着来到了饭店地下室。这个通道在内部也是非常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郑和平敲开马大魁的单间他正一条腿耷拉着趴在大床上。郑和平说“马总我现在去接李姐?”
马大魁用力一摆手身体跟着一晃舌头硬硬地说“不接她接她干啥?你去老四那儿把那妞儿接来。”
“她?……能来么?”
“让你去你就去。”
下了楼郑和平钻进奔驰车叫小杨去奋斗街。小杨说“郑经理小白在你车里呢。”
郑和平瞅了他一眼怪异地一笑“马总现在不用车你拉我去。”
路上郑和平掏出烟长舒了口气一边点火一边微笑着打量起这辆身在其中的白色大奔来。
4
姑娘已经睡了头发散乱两眼狐疑地望着郑和平。郑和平道“你抓紧时间梳理一下你马哥要见你。记住注意点儿地点可是在你对象打工的饭店啊!”
姑娘脸一红点点头转身进去。睡衣虽然宽松但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咄咄逼人的美妙曲线。
郑和平头皮突然一阵发麻急忙掏出烟点上。
送完姑娘到地下室郑和平快步出来找到自己的奥迪叫小白拉自己回单位。
进了办公室郑和平并没有开灯径直向电话机走去哑着嗓子拨通了多经饭店后厨房的电话。说了大约一刻钟他一屁股倒在沙发床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便是满耳的“嘀答嘀答”……
不知“嘀答”了多久办公室套间内已经烟雾弥漫了。
终于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郑和平急忙看了看表零时十五分。电话里宋子文紧着嗓子说“出事了快回饭店来”郑和平问“怎么了?”宋子文说“马经理和一个姑娘被人砍死了公安局的人全到了。”
郑和平从出租车上下来一阵寒气袭来不禁打了个冷战。
现场已经封锁三辆蓝白相间的警车顶部闪烁的光照得现场红蓝一片。在围观人群的一角郑和平发现了自己的人刚才参加宴会的人都在。孔繁熙头往这边一歪说“是马总介绍的那个厨师干的那女的是厨师的未婚妻。”
郑和平叹了口气恨恨地说“这马总啊我就觉得不是啥好事。他交的这个人我早看出心狠手辣了!”
宋子文头一歪压低了嗓音对郑和平说“大家意见一致咱们喝完酒就都回家了!”
郑和平抬眼看了看宋子文说“你们本来都回家了啊。我回了趟单位有个材料。”
朴振汉搓着手连连说“见鬼了见鬼了。这事儿和谁都没关和谁都没关。”
5
从火葬场回来郑和平在多经饭店门口招呼着众人洗手入席吃饭。宋子文对他耳语道“我刚接了个电话那厨师找到了。警察在铁道线里发现他时脑袋和身子分在铁轨的两边。”
郑和平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然后用力一挥“真是恶有恶报!不过便宜了这杂种。”
宋子文小声说“事情太突然。你们公司你就主持工作吧。”
郑和平说“听组织安排不过那个安经理……”
宋子文一摆手“老马的事儿多着呢。他能留下就不错了。”
送走了最后一辆中巴郑和平叹了口气点着一支烟。马大魁爱人走过来红肿的眼睛里渗满了泪珠“和平啊大魁他不是人死了更好!他这把事儿全是你从前张罗到后多亏你了。”
郑和平语气沉重地说“嫂子就别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听说凶手已经自杀了死有余辜啊。我大哥就是太善良了一片好心却遭此灾难。以后和平我就是你的亲弟弟。”
马大魁爱人点点头捂着嘴低头进了公司的面包车。郑和平扔了烟头狠狠地碾了一脚上了自己的黑奥迪。
奥迪一个急转弯向市区驶去在气流的作用下一堆红彤彤的鞭炮纸屑随着旋了起来像一簇美丽的鲜花快乐地涌向多经饭店直角相连的墙角处散落在白雪上很是赏心悦目。
黑色的奥迪渐行渐远渐渐发白恍然变成了一辆白色的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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