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的时候天空时不时就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很斯文不像往年的雪那么张狂年味也在这慵懒飘落的雪花中弥散开来。金庙乡机关大院里显得很静谧一只喜鹊在被薄雪覆盖的草地里慢条斯理地啄着什么不时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让它感觉陌生起来的老地方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那些由开会的、办事的、上访的人们所制造出来的杂乱的图像和声音在那个午后全然遁迹了。

寇明理窝在老板椅上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年到头他很少有这种姿势平时办公室人来人往的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前倾的坐姿这种坐姿非常便于他随时站起来发火乡里那些狗屎连稻草的事总是让他火冒三丈。但今天他却显得很放松这也是他当乡长四年来第一次坐在办公室里生出了些安逸感。各类慰问都已经结束了农民工工资总算是兑现了几个老上访户也答应暂时停火了……更重要的是过完年他就很可能要当乡党委书记了。前不久书记岳达成调到县民政局当局长了按惯例他将顺理成章地接替岳的位置。组织部昨天已经来推荐过了就差考察了。住持改方丈虽然级别差不多但意义就不一样了。他想总算在自己的家乡金庙要熬出头了。

美好的遐想正在脑海里泛滥着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寇明理条件反射般地坐直身子拿起手机一看是岳达成打来的。接通后就听岳达成说“老伙计在干吗呢”

“老兄啊我正在想你呢。”

“真的假的我可马上就来”

“那太好了我正闲着呢。你过来有啥吩咐我好事先有个准备。”

“吩咐个鬼呀我过来是收拾一下办公室好给你腾场子呢。”

“场子就别急着腾了你还是过来喝杯酒吧你调到县里我们还没有给你饯行呢。”

“现在也不允许迎来送往我看还是免了吧我收拾完东西就走。”

“那哪行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好再说了你也算是下乡工作总不能背着锅子下来吧”

“那好吧现在到了金庙就得听你的喽。”

通完话寇明理赶紧打电话给党政办的项小乐让他通知食堂准备晚饭。接下来他又逐个给班子成员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务必都去陪岳达成吃饭。

对于岳达成寇明理是心存感激的。在过去的工作中岳达成总是放手让他去干而自己有些粗枝大叶的地方老岳总是善意地提醒他。这次岳达成调走后还一再在县委主要领导面前举荐他接任乡党委书记呢。

一切安排妥当后寇明理给老婆舒兰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不回家吃饭了。舒兰兰有些失望说“我今天还特意给你煨了野猪肚子汤呢那可是养胃的。你那破胃可是切除过的再不能喝酒了。”舒兰兰在乡卫生院的药房工作但对食疗比药疗更感兴趣。

寇明理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今晚就是把胃喝成筛子也要喝呀。

在这个飘雪的午后浮想联翩的人远不止寇明理一个项小乐也是其中之一。快到三十岁的项小乐是党政办副主任而主任早在半年前就被提拔为副乡长了留下的空缺他却始终没能顶上。他为此一度烦恼过但性格内向的他一直把这事压在心底。好在岳达成在临走前好像是突然想起他的事特意对乡长寇明理做了交代这总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许是性格的原因项小乐就像是大雪中的一片不起眼的雪花没人注意其怎样飘落是否融化。

其实项小乐的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偶有小块文章见诸报端。县委宣传部曾有意调他去但他却出人意料地谢绝了。知道内情的人清楚他是为了爱情才留下来的。

项小乐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表现为一厢情愿的暗恋。他暗恋的对象就是和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闵晓芸。闵晓芸就是本乡人是机关的打字员兼收发员人长得很甜性格也很开朗笑起来两个酒窝总是让项小乐心旌摇荡就像是在他那口沉闷的井里投下了一枚小石子。项小乐表达感情的方式很谨慎他是怕一旦窗户纸捅破后得不到回应就无法面对闵晓芸了。最初他尝试着给闵晓芸带一些好吃的比如说水果之类的闵晓芸并没有拒绝一般都会大大咧咧拿起来就吃。这种行为对他多少有些鼓励他就开始试探着送她一些礼物如果她能接受的话下一步他就会考虑该如何请她吃饭了。但遗憾的是闵晓芸对接受礼物很慎重要么是婉言谢绝要么是折价给钱。项小乐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因此气馁他认为即便是闵晓芸不想接受他的礼物但在这你来我往之间他也和她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了。更何况感动一个漂亮女人有时候是需要花费一定时间的。从这一点上看项小乐又显露出另一种性格和他平时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那是一种阴柔的执着。

项小乐的执着最终还是有了进展。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当他把一只限量版的泰迪熊手机挂件送给闵晓芸时闵晓芸的眼睛里闪露出一份发自心底的光芒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是立即就把它拴在了手机上并给他扮了一个鬼脸。这两天她只要一掏出手机来那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就活泼地跳动着使得项小乐的心跳得厉害起来。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那只喜鹊从窗前飞过旁若无人地叫了一声。办公室只有项小乐一个人闵晓芸到县里交换文件去了他被喜鹊的叫声惊扰了一下思绪便切换到现实的场景中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心中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一盆绿意盎然的吊兰如孔雀的尾巴一样从书柜顶上拖了下来闵晓芸的办公桌上那盆水仙正热烈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一本《知音》杂志正摊开在那里。项小乐忽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他沉浸在闵晓芸带给他的这份熨帖的感觉中。掏出手机来触摸了一下显示屏一个秘密便显露出来——那是一张闵晓芸的背影照她穿着一件红色修身长羽绒服走在雪地里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这是他前些日子偷偷拍下来的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翻出来欣赏看着看着脑海里就会幻想出自己和闵晓芸依偎而行的画面来……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乡长寇明理打来的说岳书记要来吃晚饭让他抓紧去安排。放下电话后他就匆匆去食堂找厨师老钱了。

不一会岳达成就来了。寇明理听到声音迎了出去在走廊上就嚷开了“哎呀岳局长是给我们雪中送炭来了吧”

“我看你小子安逸得很还用得着我来送炭”岳达成用指头点了点他。

“还不是托你的福先过几天安稳日子再说呗。

进了寇明理的办公室寒暄了几句寇明理压低声音说“老兄啊我的事还劳你关心不会出啥岔子吧”

“应该不会的只是对你的考察恐怕要等过完年再说了。”

“那你可晓得乡长的人选可有着落了最好能在金庙内部产生呀。”

“明理啊你先把自己的那头乱毛抹顺了吧别的神不是你烦的。”

两人正说着话乡党委副书记阮思春进来了对岳达成说“岳局长啊你可来了我和明理都快想死你了。”

“思春啊你就是哄死人不偿命。”

“我说的可是掏心窝的话你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去呢。”

“找我干吗”

“你也要像关心明理那样关心一下我呀我们可都是你的老班底喽。”

岳达成一调走位置就松动了乡里很多人都有了想法阮思春自然也不例外正盯着乡长的位置呢。岳达成听出他的意思来说“你们当我是组织部长呢我要是有那个权力早就把帽子给你们捂到头上了。今天我只能以老哥的身份提醒你们一句这段时间可千万别捅啥娄子啊。”

两人同时点点头。阮思春说“放心吧我保证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岳达成突然感慨地说“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说完就去收拾办公室了。寇明理则亲自去食堂查看晚餐的准备情况为响应上面的号召不动用公款吃喝菜是寇明理叫自己堂兄准备的杀猪菜。临出门的时候他从书柜下面翻出两坛金门高粱酒来。

晚餐的气氛很好除了项小乐有些拘谨外酒席上杯影交错不一会就把寇明理带来的两坛酒喝得差不多了。寇明理从腰间取出钥匙递给项小乐让他去自己的办公室把剩下的两坛酒再拿来。岳达成制止说“我看还是算了吧适可而止再说你那胃也不能喝多。”寇明理说“过去我一直都听你的今个你就听我一次吧我们就算是提前吃年夜饭了难得呀。”大家热情高涨齐声附和。

项小乐出了食堂刚拐过弯来就看到一楼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走到窗前一看闵晓芸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上前敲了一下门接着便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关切地问道“晓芸你刚从县里回来呀”

“是呢下雪了路上不太好走。”

“你还没吃饭吧到食堂吃点吧正好岳书记也来了。”

“都是领导我就不去了把这几份文件登记完我就回家了。”

项小乐不好勉强闲聊了几句就准备去取酒。这时候闵小芸站起身从桌上的挎包里取出一只新水杯递给他说“喏给你的。”

“给我的”项小乐接过杯子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印象中闵晓芸还从来没送过他礼物。

“当然是给你的啦你看你那玻璃杯也不保温呀。”

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就像电流一样陡然传遍项小乐的全身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一时竟然发不出声来。倒是闵晓芸提醒他“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伺候领导”

项小乐拎着两坛酒乐颠颠地回到食堂的时候寇明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说“小乐子你磨叽个鬼呀我让你去讨酒又不是让你去酿酒你咋那么慢”

项小乐嗫嚅道“我刚才遇到了闵晓芸和她说了几句话。”

岳达成打圆场“可以理解嘛小项也老大不小了我看和小闵还真般配呢。”

阮思春说“据我观察最近俩人有些腻歪。这样吧小乐子你也不要把小闵藏着掖着了把她叫来敬岳书记一杯酒吧。”

“对呀”寇明理看着项小乐说“快去把小闵叫来就说是我说的老书记来了也不过来招呼一下不像话。”

项小乐只好给闵晓芸打了个电话。不一会闵晓芸就过来了项小乐赶紧给她加了个座位。闵晓芸平时不喝酒所以过来以后喝得很谨慎除了敬了岳达成一小杯酒就按兵不动了。寇明理对项小乐说“小乐子你和小闵共同敬一下岳书记吧炸个璺子咋样”项小乐看看闵晓芸有些迟疑。寇明理又说“机会难得哟你俩要是把岳书记喝高兴了说不定他会主动当你们的大媒人呢。”

项小乐受到鼓动端着分酒器就站了起来但闵晓芸还坐在那里没动阮思春几个就跟着起哄。闵晓芸只好勉强站了起来却不肯端分酒器。项小乐向岳达成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一仰脖子把足足二两酒喝了下去五十八度的酒顿时就像一瓢烧红的铁水灌进了肚子。尽管难受当他看闵晓芸面露难色的样子还是想去给她代酒。闵晓芸看了他一眼挡住他伸过来的手一咬牙端起面前的分酒器也是一饮而尽桌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闵晓芸喝完酒不久脸色就变得煞白了寇明理见状就让项小乐赶紧送她回家。项小乐向老钱借了只手电筒就送她往回走。

闵晓芸的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离乡政府大约两里多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项小乐想去搀她却又不敢贸然伸手就说“晓芸喝多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呀。”闵晓芸硬着舌头说“我要是喝、喝出个好歹来看、看你咋办”

“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

闵晓芸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收住脚步停在那儿喘着粗气说“还不快来扶我一下还说负责到、到底呢我看你现在就不想负责。”

项小乐赶紧上前把手伸了过去闵晓芸一把吊住他的胳膊顺势偎了过来。闵晓芸因为有了依靠步子就任性起来把项小乐也带得东倒西歪了。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晃动着细细的雪花精灵般地在光线中飘舞着。项小乐的心里麻酥酥的生出一种幸福的迷乱来他希望闵晓芸回家的路能够更长一些他甚至有些庆幸今晚的这场酒了。

闵晓芸的手机响了她从羽绒衫口袋里往外掏的时候手机却滑掉在了雪地上。项小乐帮她捡起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上还闪动着“老爸”的字样。项小乐知道闵晓芸母亲死得早哥哥在城里做保安平时家里只有她和父亲。她父亲的腿有些残疾日子虽然过得不太舒展但女儿却像是他生活中的一盏灯照得他眼前亮堂堂的。

闵晓芸从项小乐手里接过手机对父亲说声快到家了就挂了。但通完电话后她并没有马上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而是晃了晃手机上的挂件对项小乐说“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

“为啥说来听听。”

“以后再告诉你吧。”

项小乐还想再问下去闵晓芸突然捂着肚子蹲到路旁呕了起来但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项小乐心疼地在她背上轻拍着。

项小乐把闵晓芸送到家门口后看着她进了家又在门口停了一会看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方才离开。

在回乡政府宿舍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的酒劲也蹿上来了借着酒劲他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来

北风呼呼地刮

雪花飘飘洒洒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这匹狼它受了重伤……

第二天清晨项小乐还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懵里懵懂地起身开了门就见阮思春慌慌张张地闪了进来说“小乐子不好了出大事啦”

项小乐一惊睡意顿消说“啥事”

“闵晓芸她、她死啦死在雪地里了。”

项小乐的大脑顿时变成了一个空壳他后退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床上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不会的不会的我昨天亲眼看着她回家的……阮书记这大过年的你可别瞎说”

“我瞎说你快去看看公安的人都到了呢。”

项小乐顾不上穿好衣服披了件值班的军大衣就往外跑。阮思春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提醒他“小乐你可千万别说昨晚喝酒的事呀”项小乐不回应黑着脸往前狂奔。

出事地点就在离闵晓芸家不远的路旁项小乐赶去的时候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周围布满了围观群众。闵晓芸的父亲鼻涕拉乎地坐在雪地上嚎哭在他不远的坡下面闵晓芸蜷曲在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黄色的塑料手电筒。项小乐一看头顶上顿时响起一片炸雷炸得他魂飞魄散他几次想冲过警戒线都被勘查现场的警察给挡住了……

上午寇明理到乡派出所去了一趟一回乡政府就通知昨晚参加吃饭的人来开会。很快几个班子成员都到了只有项小乐没来。寇明理一问才知道他从事发现场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了。寇明理叹了一口气宣布开会便直接切入到那个让人纠结的话题“闵晓芸死了昨天晚上她毕竟是和我们在一起喝酒的大家看咋办哪”

宣传委员老韩哭丧着脸说“还有年把我就要退二线了咋就摊上这种事呢按照在网上看到的案例来说参加吃饭的人可都要受处分的。早晓得这样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也不去吃了。”

阮思春说“别说那没用的了闵晓芸又不是当场出事的也不是在家里出事的她是夜里出来冻死在路上的。”

寇明理说“是小乐子送她回家的他就没发现一点异常”

阮思春说“小项说亲眼看见她走进家门的不知咋地她夜里又出来了。”

老韩说“还不是因为酒喝多了嘛我喝多了酒也喜欢乱跑。”

阮思春瞪了他一眼说“老韩你不把自己绕进去就不甘心是吧”

老韩说“我才不想绕进去呢我是担心在场的人终究脱不了干系呀。”

寇明理说“你们都别说了派出所的人初步认定闵晓芸是夜里出门不小心摔倒后出现了意识障碍最后被冻死的。”

老韩问“那她干吗夜里出门呢”

寇明理说“这个还不是很清楚派出所的人我她父亲了解后只是听说她是出去找什么东西。”

阮思春说“这不已经结了嘛人家压根就没提到喝酒的事呀”

寇明理心事重重地说“我是在想闵晓芸要是不喝酒会不会出门呢即便是出门摔倒了会不会被冻死呢就怕这事兜不住呀”

“你放心吧”阮思春的目光从寇明理身上移开扫视了一圈说“我们大家是不会把屎往脸上糊的。昨天吃饭小闵就过来敬了一下酒其他的啥也没有啊。”

寇明理说“我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对不住人家小姑娘啊毕竟酒桌上这么多男人就她一个女的传出去不好听呀。”

阮思春劝道“不传出去就是了。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混到今天也不容易呀拖儿带女的不能因为一杯小酒就全军覆没了吧再说金庙的工作还得靠大家去做啊”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频频点头。

寇明理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一看是岳达成的电话赶紧接通了。岳达成说“明理啊小闵的事我知道了你们可得妥善处理好啊千万别出岔子这段时间对你很关键……”

一番话说得寇明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尽管派出所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但关于闵晓芸的死还是传出了许多版本。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说她被鬼缠住了被勾了魂魄夜里四处游荡最后被索去了性命另一种是说她夜里出门是去会一个男人当然了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是个有妇之夫……一个网名叫金爪的小报记者闻讯赶来找到寇明理想围绕一个美女死在雪地里情节挖掘出更多的噱头来。寇明理先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陪他聊了一会接着就陪他一通吃喝临走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几只金庙土鳖才算暂时把他给打发了。

金爪一走寇明理感到有些后怕他担心闵晓芸的事传来传去会把喝酒的事给传出去。他把阮思春叫到办公室想商量一下怎么把事态控制住不让它发酵。阮思春分析之所以有这么多传闻和闵晓芸的尸体还没火化有很大关系按说人死后连头带尾三天就要火化但闵晓芸还在殡仪馆的柜子里躺着呢。寇明理问“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怎么还不火化呢”

阮思春说“问题就出在闵晓芸哥哥闵晓军身上本来她父亲是想早点让女儿人土为安的但闵晓军却坚持认为妹妹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出个来龙去脉才肯让妹妹火化。这几天他天天到派出所去讨说法呢。”

寇明理回他“思春啊你是咱金庙乡的定海神针在这件事上你可得多花点心思呀。”

两人正商量着听到楼下突然嘈杂起来不一会走廊上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阮思春刚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几个人就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闵晓军。闵晓军开口就说“寇乡长我妹子一个大活人没病没痛的怎么轻易就被冻死了呢你们要给个说法啊”

寇明理说“晓军啊晓芸的事我们也很痛心但公安是给了结论的要面对现实”

阮思春说“今年冷得出奇呀就连美国和欧洲都冻死不少人生命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闵晓军说“就算老天能冻死人可我就是想不通我妹子干吗深更半夜往外跑呢”

阮思春说“这我们哪知道呢人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吗人土为安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啊。”

寇明理掏出香烟散了一圈说“是呀赶紧把晓芸的后事处理好吧家里有啥困难乡里会尽力帮忙的。”

闵晓军点着香烟猛吸了几口。寇明理以为他已经钻出牛角尖了没想到他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砸说“反正我要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我是绝不会罢休的”说完手一挥带着几个人走了。

看着院子里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寇明理的心里乱糟糟的。

当天下午阮思春来到了闵家。闵晓军出去了家里只有他父亲。老闵坐在一只破藤椅上眼神有些恍惚阮思春的到来没有让他的表情有丝毫的变动。对于阮思春问起的那天晚上闵晓芸回家后的事他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公安的人都来问过了晓芸那天晚上好像要出去找什么东西后来我就睡着了……我咋就睡得像一头死猪呢按说我这个年龄的人不该睡那么死呀”说完兀自哭了起来。阮思春劝了半天让他再好好想想那天晚上的细节可是老闵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回忆很久远的事一样合着眼睛好半天才睁开。他说“那天晚上我有些感冒晓芸回来时我已经上了床听她房门关上了我就关灯睡觉了。可刚睡一会她的房门就开了堂层就传来一些声响。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是找东西。我又问她找啥她就说是找啥‘件’。后来我就睡着了根本就不知道她出门哪”

阮思春问“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啥‘件’挂件、零件还是文件”

老闵再次合上眼睛痛苦地摇摇头眼角掉下两根泪线来。

就在这时闵晓军回来了看见阮思春后冷冷地说“你来干吗”

“我来看看你爸。”

“我爸不需要看有这闲工夫你们还是过问一下晓芸的事吧现在人家都在云里雾里地瞎传晓芸死不瞑目啊”

“晓军啊我今天来还真有收获。刚才你爸说晓芸是出去找啥‘件’的我就在想是不是去找文件呢对了晓芸在乡里就是管文件的。”阮思春边说边背着手在屋里转起了圈子。

闵晓军瞪大眼睛看着他说“照这么说我妹子算是因公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并没有领导让她夜里去找文件她这属于个人行为。”

“那我妹子的这条命不就白丢了”

“你别激动我想不管怎么认定晓芸的死还是有因公的成分嘛乡里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关心的。但前提是你们要好好配合把晓芸的后事办了吧否则传闻是不会停止的。”

闵晓军看了一眼父亲然后目光又转向阮思春犹疑了一会终于露出默许的表情来。

阮思春回到乡政府后把去闵家的情况向寇明理做了汇报。寇明理还是心存疑虑说“你凭啥从老闵嘴里说的一个‘件’字就推断闵晓芸是出去找文件的呢”

“我这分析也是合情合理呀关键是这样一说闵家人也就气顺了嘛。”

“顺是顺了就怕人家要求认定工伤呀这可不是儿闹不好要出大笑话的。”

“你放心我已经和闵家人明确表示虽然闵晓芸是为了找文件冻死的但她这是个人行为。不过乡里在经济上还是要表示一点的。”

寇明理点点头说“闵晓芸这一死闵家的日子确实够戗啊”

当天晚上寇明理又在乡里召开了一次特殊的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是那天喝酒的几个人。项小乐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没有来开会。阮思春会前对寇明理解释说“这小子受的打击太大了眼看和小闵有了一些眉目结果婚礼没盼到却等来了葬礼。”寇明理听说不由得“唉”了一声。

阮思春把闵晓芸事件的进展情况向大家做了通报并一再强调闵晓芸夜里出门是为了找一份刚刚从县里取回来的涉密文件希望大家能统一口径以正视听。听他说完大家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但接下来寇明理的话又让大家纠结起来。他说虽然小闵不算是因公亡故但毕竟还是有为了工作的一部分原因经济上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不然说不过去啊但是现在乡里经费很紧张而即便是有钱也不能拿给闵家这是会有“后遗症”的……

大家一时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韩开口问道“那从哪儿能变出钱来呀”

寇明理说“这么说吧钱只能从我们自己的口袋里出来。这样我们一人掏一万。那天吃饭的总共十个人岳书记和小项就不让他们出钱了我来替他们出我拿三万。”

老韩还没等他说完就倒起了苦水“寇乡长你让我去偷呀我老婆不挣钱儿子也不争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小会议室一下子就混乱了起来。

寇明理用茶杯盖敲了一下桌子说“大家一定要算大账不要算小账。因为几个钱把闵家人弄得到处上访对我们有啥好处老韩啊你一辈子兢兢业业总不想背个处分回家吧赶紧回去把藏在旧皮鞋里的私房钱拿出来吧。”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火气彻底熄了下去。老韩自认倒霉地嘀咕道“唉这叫祸从口入啊就是喝宫廷玉液也没这么贵哟这张破嘴欠揍。”说完对着自己的嘴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

寇明理一回家就在鞋柜里翻了起来其实他自己的私房钱就藏在那双旧的军皮鞋里了。舒兰兰已经在房间里睡了听到他翻动的声音就迷迷糊糊地问“这大半夜的你翻箱倒柜找啥呢”

“快过年了我把家里的东西顺一顺。”

“你不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等到你来顺东西家里还不乱成猪窝”

就在说话的工夫寇明理已经找到了那双皮鞋他从散发着霉味的鞋筒里掏出了两卷钞票这是他长期以来发扬田鼠藏粮的精神积攒的。望着空空的鞋筒他多少有些遗憾但已来不及细想了赶紧钻进书房数起钱来。他连数两遍最后的数字都是一万八千三百元这意味着还差将近一万二千块钱。寇明理急得猫抓心似的明天一早就要交钱他又不想为这事向别人去借钱。

书房的门开了舒兰兰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靠在门框上像个老练的猎手一样看着他。寇明理吓了一跳说“你这不声不响的咋就像个冤魂呢”

“寇明理我就是要像冤魂一样盯着你学会藏私房钱了还深更半夜地数钱你说你到底要干吗”

“这不是春节到了嘛我想给几个困难户送点温暖。”寇明理故作镇静。

“你糊鬼去是给哪个小妖精去送温暖吧你说是不是你们乡政府的”

“怎么会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寇明理有些慌不择言。

“好啊姓寇的终于露馅了吧那你吃的是哪儿的草”

“我啥草也没吃被你这醋味就熏饱了。”

两人吵了半天舒兰兰把手一伸说“先把钱交来明天我再和你慢慢计较。”

寇明理说“这钱我真的有急用还不够呢我想向你再拿点。”

舒兰兰奋力“呸”了一声战火重新旺了起来。

耳听着外面的公鸡就叫了寇明理终于坚持不住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原委。

舒兰兰傻了说“你干吗不早说呢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哪。”

“这事能瞎说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你那破嘴万一要是给散布出去了我们就全军覆没了现在上面抓得多紧哪”

舒兰兰没再吱声找出一个存折本交给了丈夫。两人上床后她可能是心疼那些钱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终于说出一句心里话来“明理呀我跟你这么多年了啥时候享过福啊我不享福就算了儿子刚参加工作总得帮他在市里买套房吧。我不希望你贪钱回来可你总不能倒贴吧。”

寇明理安慰她说“这是特殊情况嘛。过过年来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就要当书记了到时候你可就成咱金庙乡的‘第一夫人’喽这可是花钱买不来的。”

舒兰兰转过身来眼睛盯着丈夫看了一会然后拿过他的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腊月二十九日上午阮思春带着十万块钱来到闵家当着闵晓军的面交给了他的父亲。阮思春在对这笔钱做出说明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要让闵家人感觉到这钱不是必须给的是乡里出于人道主义想方设法筹集来的而收下钱后是千万不能对外说的否则的话将来有其他人发生了意外也都往公家赖乡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闵家父子千恩万谢。

闵晓芸的遗体是年初二火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乡机关去了不少人当然了那天参与喝酒的几个人也都去了而独独没见到项小乐。岳达成也去了作为民政局长他还向殡仪馆打了招呼帮闵家免了不少费用。

仪式结束后岳达成把寇明理拽到一旁问“明理啊项小乐咋没来”

“这小子好像受刺激了整天像个闷葫芦也不知他在干吗。”

“小项喜欢钻牛角尖哪你们可得多关注他。”

寇明理盲目地点点头一时没明白岳达成为何在这种场合会提到项小乐。

自从闵晓芸死后项小乐感觉自己就像处于一种失重状态走路的时候人飘在路上怎么也使不上劲睡觉的时候人飘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踏实最后就连周围的景物都飘了起来变得模糊而空虚。

那天早上他从事故现场回来后就闷在了宿舍里满脑子想着头天晚上送闵晓芸的情景。那是闵晓芸第一次对他表示出亲昵他当时就产生了想吻她的冲动但后来还是忍住了他想这个吻应该在她清醒的时候进行而不是在她喝多了酒的时候。闵晓芸依偎着他行走的时候他感觉那条风雪弥漫的路上已经铺上了爱情的红地毯了。

可万万没想到仅仅几个小时过后这条路就成了闵晓芸的不归路。

阮思春来喊他开会他没开门有人喊他去食堂吃饭他也没开门。夜半时分项小乐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他在梦中看见闵晓芸走在雪地里的背影情形和自己手机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他跟在后面拼命地喊她但声音很快被呼啸的北风淹没了。他继续跟在她后面走前面的路突然就到了尽头闵晓芸突然转过身来惨白的脸上挂着斑斑血迹她用手做酒杯状对他说“小乐咱们再炸个晷子吧。”

项小乐一下惊醒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梦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令他惊恐不已。

项小乐和大家想到了一个同样的问题闵晓芸为什么回家后还要再次出门呢接连几天项小乐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走上一两趟他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腊月二十八日中午太阳终于出来了天空变得疏朗起来村庄和大地也仿佛从昏睡中醒来了。下午路面的积雪开始融化了项小乐再次上路当他走到离闵晓芸出事地点不远处时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黑点走到近前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闵晓芸手机上的那只泰迪熊。在污渍的雪水里湿漉漉的泰迪熊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项小乐蹲下身来一把捧起它心跟着就颤动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原来闵晓芸那天晚上不小心把手机上的泰迪熊丢了回家后发现不在就出去寻找了。他的耳旁忽然想起闵晓芸的话“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项小乐悲哀地想也许这个问题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闵晓芸夜晚出门的原因找到后项小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那天在酒桌上他不说遇到了闵晓芸、不炸那个晷子或者说不送那只泰迪熊闵晓芸就不会出现意外的。

也正是在他找到那只泰迪熊的当天晚上阮思春散会后特意到宿舍来告诉他闵晓芸深夜出门是为了找文件还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个结论。项小乐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傻了。

闵晓芸的遗体告别仪式项小乐没敢参加他无法面对一副被自己葬送了生命的冰冷躯体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魁祸首。

过完年一上班县委组织部就来金庙乡考察党委书记人选了。按照年前推荐的结果被考察的人毫无悬念地就是寇明理了。

阮思春在和考察组的人谈完话后拐进寇明理的办公室对正在看文件的寇明理说“寇书记祝贺你呀”

寇明理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现在喊书记还早了一点吧。”

“你早点当书记我也有盼头喽。明理啊你上去了可得拉兄弟一把我会尽力配合你工作的。”

“思春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不过关键还是在上头你也不能守株待兔。”

“我这当副职的对上是两眼一抹黑啊。是孬是好就靠你了”

“思春啊前段时间辛苦你了。”寇明理转了个话题。

“应该的、应该的。”

阮思春走后寇明理就想都说阮思春心思活络个人的小算盘打得很顺溜这次闵晓芸的事还真多亏了他。

考察组回去没两天寇明理提拔的公示就贴在了乡政府一楼的大厅里了。寇明理上班经过大厅的时候很想停下来看看公示牌上的字但又不好意思。尽管他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内心却是春雷激荡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上小学的时候寇明理最怕的人就是长着鹰钩鼻子的校长。校长很少笑整天像人家欠了他八斗米似的板着脸训起人来喉咙里总是好像滚动着浓痰你会担心他随时把那口痰吐到自己身上。有一次学校搞“六一”文艺演出寇明理因为和同学嬉闹把演出队的一面鼓弄到学校边上的水沟里去了校长发现后硬是让他用头顶着湿了的鼓在太阳底下晒着直到演出快开始了寇明理才被结束了惩罚。他赶到学校操场的时候上面正好来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只见校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双手握住其中一个高个男人的手腰弓得就像个大虾米。而高个男人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迅速把手抽了回去握住了旁边一个漂亮女教师的手。寇明理一问旁边的同学才知道高个男人就是公社书记。看着鹰钩鼻子校长从恶霸地主突然变成了卑微的佃户寇明理由衷地高兴同时他也确认公社书记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了。从那时起寇明理的梦想就是当公社书记尽管这些年乡镇党委书记的威严不能与当年的公社书记同日而语了但毕竟还是一方大员啊。如今眼看着就要接近当年的梦想了他开始盘点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他流过汗流过泪也流过血该流的都流过了以至于把胃都喝坏了……

寇明理一路想着就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来不久座机就响了是小报记者金爪打来的。金爪用夸张的声音向他表示着祝贺还说要来采访他不过请他放心这次是准备从正面来报道了。寇明理客套地应付着表示忙完这阵子一定会主动请他过来。

正聊着楼下的办公室里传出“砰”的一声。他好不容易结束了和金爪的通话就想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刚挪开步子阮思春来了。阮思春告诉他项小乐在办公室朝刚来实习的大学生小刘发火还把水瓶给砸了寇明理又问了一下细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闵晓芸虽然不在了但办公室里的东西还是按她生前的样子摆放。那盆水仙花已经完全枯萎了曾经青翠笔直的茎秆都已枯黄并倒伏在盆子里了。小刘出于好意一早打扫卫生的时候将残茎枯根扔进了垃圾桶并把盆子洗干净放在了柜顶上了。项小乐一发现这个情况就大发雷霆非让小刘给他还原不可小刘说重新给他弄盆花来他还是不依不饶。

阮思春最后说“明理啊你不知道这小子眼光多凶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寇明理把桌子一拍说“太不像话了你给我把他叫来。”

阮思春刚刚转过身来项小乐却不请自到了对他说“阮书记我有事想找寇乡长单独谈谈。”

阮思春一走寇明理就气呼呼地给了他一梭子“有啥事呀想恶人先告状是吧大清早就吃了枪药”

“我发火是不应该可我心里憋得难受呀”项小乐涨红了脸。

“你有啥憋同学对着他语重心长地说着。其中有两个来劝他的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是他的接生婆另一个是他父亲书报亭边上炕烧饼的老头。接生婆是先来的见了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小乐啊你出生的时候真是太突然了你妈来不及到医院是我把你给接出来的呀。你生下来后无声无息的脸色比紫茄子还难看我倒拎着你的双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地在你屁股上连拍三下你才缓过气来了……你不要嫌我话多我说这些就是想说明你当时能活下来不容易呀你得珍惜千万别做傻事人活着最大的事就是乐呵乐呵你懂吗”

接生婆一走炕烧饼的老头就来了。他见到项小乐后就掏出几块烧饼来要让他吃项小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老头说“不瞒你说连我这个炕烧饼的都不想老是吃它可你知道吗你爸就经常在报亭子里啃烧饼啊。我问他为啥不去吃饭他说啃烧饼省事又省钱。你说他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今后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吗他和你妈就指望你了你倒好整天想法子糟践自己你对得起父母吗”

凭良心说大家的话说得不无道理项小乐有时候也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甚至会“咯噔”一声但每次“咯噔”后却莫名其妙地换来更为强烈的逆反。他的心中就像是装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几滴云头上的雨反而更加唤醒了它的干涸和燥热。现在无数张嘴盘旋在这沙漠的上空一场狂野的沙尘暴就将被吹起。

事情的发生似乎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上午项小乐在办公室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对他好言相劝的人这些人都转弯抹角地劝他把那篇博文给删了。先是老韩来了可怜巴巴地说“小乐啊我这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就收收金口让我把这‘无过’的记录保持下去吧。”

项小乐不吱声。

接着侯亮也来了套着近乎说“兄弟咱俩可是一中的校友啊我到金庙来挂职和你一个锅里搅饭勺更是缘分哪还有半年我就要走了你可得替老哥想想我挂来挂去总不能挂出什么污点来吧”

项小乐还是不吱声。

项小乐始终一言不发就像是一尊面对芸芸众生的佛像。最后一拨来的是乡妇女主任吉红霞和计生办主任陈苒苒。她们两人可以算金庙乡嘴皮子最利索的女人了很多寻死觅活的女人都被她们劝得心平气和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这次她俩联手去找项小乐可以说是压轴上阵了。两个女人一进门就开始轮番对项小乐施展起嘴功项小乐却依然一言不发任凭两个女人嘴角说得起了白沫。快到下班的时候两个口若悬河的女人终于绝望了尝到了刀枪不入的滋味。吉红霞在出门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是死人一个。”陈苒苒附和道“就是真不晓得小闵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吉红霞继续说“看上个鬼还不是他自作多情。”她俩边走边说压根就没想到项小乐正血红着双眼尾随着她们而且把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一个清洁工正拎着一桶脏水过来项小乐突然夺过水桶举起来就向前面并排走着的两个女人倒了下去。两个变成落汤鸡的女人回头一看发现了项小乐那张极其狰狞的脸吓得大叫一声跑了起来。项小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慌忙躲进旁边的女厕所把门关了起来。项小乐仍不罢休飞起无影脚将女厕所的门踹倒了。厕所里还有一个正在解手的女人裤子还没顾上拎三个女人齐声号叫起来声音十分惨烈。项小乐拿起旁边的一个拖把捅了过去嘴里还吼叫着“看你们还敢嘴贱老子就是要堵住你们的那张破嘴。”闻讯赶来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了。

他知道自从项小乐进了精神病院老项老婆的身体就垮了老项在家服侍她已经把书报亭子转让出去了。

寇明理特意买了一个水果篮来到了项家。一开门老项系着个油腻的花围裙站在那儿样子显得很滑稽。但寇明理却笑不出来因为仅仅才过去一个多月老项的头发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起来了就像是一只风干的大虾。老项的老伴躺在床上脖子上围着毛巾口水不由自主地顺着嘴角往外流。这个场景让寇明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简单地问候了几句就把水果篮放在了床头柜上又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来压在下面。老项激动得不停地向他鞠躬他的老伴也咿咿呀呀努力想表达出谢意来。寇明理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项家一路上心绪难平突然又想到闵晓芸的父亲给他送锦旗时要下跪的样子来自己凭什么让这些穷苦而善良的人感恩戴德呢他们遭受的打击当真就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当某种带有赎罪意味的行为被人当成义举时寇明理的心中其实是苦不堪言的。

这段时间他的胃病又犯了胃里就像是被一团文火慢慢炙烤着去医院做了个胃镜又查出了新的溃疡。舒兰兰赶紧陪他去看一位老中医老中医搭了他的脉又看了他的舌苔然后说“毛病不轻啊你是当领导的吧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

舒兰兰在一旁说“他早就戒酒啦。”

老中医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说“这么看来你现在这胃的毛病是脾伤所致脾气郁积气积则胃呆啊。”

舒兰兰又抢着说“那他的脾咋就被伤着了呢”

老中医说“古人云‘苦思难释则伤脾’嘛一定要想开点仕途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呀”

寇明理回到家里后突然对舒兰兰说“老婆我要是有啥情况你可得挺住啊”

舒兰兰一惊说“你胡说个啥”

“兰兰我就觉得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

“明理啊医生说胃病和情绪很有关系你整天想些啥呢不会还是在想小闵和小项的事吧”舒兰兰的目光警觉起来。

“唉他们毕竟是刚升起的太阳啊那光亮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明理啊你咋就像项小乐那样钻起了牛角尖呢”

“我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怄。”寇明理胃里泛起酸水接连着暖起气来。

“你可不能怄坏身子我们娘俩还都指靠你呢。”

“你说我这胃咋就那么不争气呢恐怕是好不了了……”

“你就是思想负担太重了明理啊只要你觉得能轻松起来从现在起你想说啥说啥想做啥做啥大不了不做这个烦心的官了”舒兰兰说着就泪光闪闪了。

几天后阮思春来到寇明理办公室告诉他项小乐就要出院了。寇明理脱口说了一句“好啊小乐子总算能重见阳光了。”

“他倒是重见阳光了我们可能都要被赶进黑巷子喽那件事恐怕终究是包不住了呀”阮思春忧心忡忡。

“唉我已经想开了是祸躲不过倒不如主动把那盖头掀起来……”寇明理的脸上露出令人感到陌生的表情。

阮思春吃惊地看着他。

说来真怪在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月后项小乐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尽管闵晓芸还是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但她的眼睛里的寒光已经收敛了许多。更多的时候两人就像平常那样交流着。

张医生对这样的治疗效果也感到比较满意但他却不知道项小乐根本就没吃他开的药。每次吃药的时候他就像电影《追捕》里的杜丘一样做做样子。

在薛燕的帮助下张医生终于同意对项小乐进行出院前的最后一次测试。测试题目是第一次测试时的后两个问题。张医生问你认为我们这样的医院和其他医院在硬件上有什么区别项小乐答道别的医院有太平间这儿没有。张医生又问你觉得在这儿和在外面最大的差别是什么项小乐回答在这儿身体很不自由但说话却特别自由而外面正好相反。张医生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小项同志恭喜你完全康复了”

周老三刚刚说完孙老四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嗓门说“大家小点声特务的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孙老四在住院前痴迷于看谍战片看着看着就入了戏而且入戏很深不能自拔。他把家当成了地下交通站每次回家都试图用暗语和老婆交流。什么“老舅病了让你进城去给他抓点药”老婆不懂他就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出了叛徒必须立即锄奸。老婆知道他家族中有精神病史只好顺着她说“山鹰已经起飞兔子不会跑远。”孙老四这才感到心满意足。

有一天孙老四忽然感觉小区里那个拾垃圾的老头很可疑就在傍晚的时候悄悄跟踪他一直跟到城乡接合部当老头把一袋东西交给一家废品收购站时他突然跳出来用手比划成枪对着人家说“不许动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狗特务了赶快把情报交出来吧”老头有些耳背没听懂他说什么自然就没搭理他他扑上去就把人家给打了。最后还是废品站的人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赶来后把他给带走了。他老婆知道后赶到派出所好说歹说交了钱才把他领了回来。孙老四一进家门就说“起风了赶紧要把门窗关好。”老婆一看窗外风和日丽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在丈夫的一再提醒下才知道其中的含义地下交通站已经被特务盯上了必须赶紧转移。老婆原以为他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孙老四整天吵着要搬家把家里的报纸当成秘密文件烧个精光。老婆无奈只好叫来丈夫的哥哥和妹妹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左老五是住院时间最长的了他是某大学天文学院的副教授说话有些高深莫测。据说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预测到一颗体积庞大的小行星要和地球相撞。他立即把自己的预测向有关方面做了汇报有关方面在组织专家论证后推翻了他的预测。他不死心举出了唐山大地震的例子说当时要是相信了少数人的预测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并警告他不要危言耸听。离他预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全世界人好像都浑然不知只有左副教授生活在恐惧当中。当然除了担心自己的生命会灰飞烟灭他更担心人类共同被毁灭。没办法他只好四处奔波向大家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有关方面知道后取消了他申报教授的资格并和他的家人齐心协力地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左老五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继续愤然陈辞“之所以我们这样的人会被称之为疯子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够多、不够团结如果全世界七十亿人当中有六十亿像我们这样而且能抱成一团的话那被关进笼子里的人就将是另一类少数人了……”

他还没说完李老大就带头鼓起掌来。

项小乐大约是受了气氛的影响也竹筒倒豆倒出了自己的心事。看到自己面前的那几张脸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他有些感动了眼圈不知不觉又红了起来。在说到闵晓芸为了找泰迪熊死在雪地里时几个病友都哭成了一团……

李老大在大家都说完后总结性地发言“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啊孙老四你赶紧给上级发报吧。”

李老大说完就往床上一趴项小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孙老四走到李老大的床前马步一蹲就在他背上发起报来。

自从项小乐住进精神病院后金庙乡机关大院就恢复了过去的常态时间似乎也渐渐覆盖了那场醉酒事件几个当事人心中被项小乐搅起的波澜也渐渐平复了。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金庙乡的班子空前地团结为人做事也变得谨慎低调起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把酒也戒了实事却是越干越多这些都使得他们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

但寇明理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条暗流这条暗流里涌动着他不为人知的心理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在他心中开始累积。他变得敏感紧张、顾虑重重甚至有时候会多愁善感。每次从闲置着的项小乐办公室门口经过的时候他仿佛都能听见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再看看窗台上的那只空花盆他的心就会陡然往下一沉两张鲜活的脸已经远去——一张已经被彻底撕碎了另一张也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他自己办公室的后窗正好对着那座铁塔每次站到窗前眼前就会重复项小乐坠落的场景。

慌乱中有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很快就赶来了却不见了项小乐的身影。寇明理知道后赶紧让人去找。不一会有人发现项小乐爬到乡政府后面那座移动信号塔上去了。寇明理带着大家赶了过去项小乐看到有人过来继续向铁塔上攀爬。派出所所长老夏冲他喊“小项有话下来好好说千万别冲动啊”

项小乐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杀人犯是我杀了闵晓芸你们开枪吧”

寇明理也喊“小乐子你死都不怕干吗就不能面对现实呢”

“我就是想死死了就能当面向晓芸说清楚了死了就能当面问问她为啥喜欢泰迪熊了……”项小乐嚎哭起来。

劝了两个多小时项小乐还是不肯下来。他的思维一会子正常一会子混乱而他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从县里赶来的消防官兵已经铺好了充气垫但项小乐的身体却在塔上不停地游移着。

就在这时项小乐的父亲赶来了。老项用沙哑的声音冲儿子喊“小乐子你咋就这么认死理呢下来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哪”

“爸你也别来劝我了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让我过这个坎我有什么办法呀我只有躲了躲到天上去看他们怎么去找我哈哈哈……”项小乐笑完后又接着唱了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它们相互搀扶去远方……”

歌声还在空中飘着项小乐人就掉了下来。消防官兵迅速把气垫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他的身体重重地摔砸在了垫子上。

项小乐被送往县医院后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经过诊断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留院观察。此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的老项开始有了另外的担心他把还守在医院的夏所长叫到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夏所长咂了一下嘴说“项小乐今天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砸女厕所、爬铁塔、当众散布谣言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了。”

“这不真的就要把饭碗给砸了”

“很难说。”

“这小子可能脑子出毛病了不然咋会干出那些事来呢”

“老项啊你不提我还真不好说的项小乐可能真的受刺激了。”夏所长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老项呢喃着“这小子咋的了我老项家祖宗八代都没人得过这毛病哩。”

夏所长安慰说“他这个毛病可能是突发性的稍加治疗就会好起来的。”

老项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项小乐出了县医院又被送到了另一家医院——市精神病医院。

项小乐一路大呼小叫说自己没病一直到被关进病区的铁门里面还在拼命地喊着。老项隔着铁门上的方孔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这时候一位老医生过来劝他“刚进来的病人都是这样过一段时间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医生把老项叫去询问起项小乐的症状和病因老项就一五一十地把儿子的情况说了一遍。医生沉吟了一番说“这是典型的精神自虐症。”

老项机械地点了点头。

市精神病院里项小乐的叫喊声引来了不少病人的围观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有个病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嘘——别叫啦我们现在都躲在防空洞里你把敌人的飞机叫来咋办”

面对一张张怪异的脸项小乐忽然恐惧起来。而正是这种恐惧让他有些清醒起来自己怎么突然就落到这一步了呢他又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了那天在铁塔上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否是有意往下跳的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掉下来的。总之在迷糊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莲花宝座托了起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医院醒来后他才意识到托起他的是安全气垫如果没有这垫子自己一定会脑浆迸裂的现在想来他还是有点后怕的。

老医生带着一个胖护士进来了他喝退了围观的病人对护士说“把新来的病人放在九号病房吧他们的症状差不多。”项小乐跟着胖护士往九号病房走的时候突然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大眼睛护士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就下意识地把脸偏了过去。

九号病房共有六张床项小乐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五个病人其中刚才那个做噤声动作的人也在。坐在一号床上的一个秃顶男人站起来走到项小乐身边就像鉴定文物一样打量着他突然大声说“小老板不简单啊能调到我们这样的保密单位来没开后门吧”胖护士笑着说“李老大这不是给你们充实力量了吗”

“我们这儿可得要真才实学你们进人的时候可得严格把关啊总共就六个编制他一来可就满编了。”

胖护士一走李老大又对项小乐说“我们这儿可是有试用期的到时候过不了关可别怪别人你也不要拎着东西到处跑了一切都是制度说了算。”项小乐点点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应聘心中开始有了好奇。

不一会胖护士喊他去体检她领着他来到对面的一间屋里把他交给了那个大眼睛护士。再次面对那双大眼睛时项小乐突然想起她竟然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薛燕。薛燕看他愣在那里主动说“项小乐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呀。”

“他们都说我得了那种病你相信吗”项小乐有些激动。

“就我看来你还不至于到这儿来。因为你刚才在走廊上见了我就把脸偏了过去这应该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具备的反应。”

项小乐鼻子一酸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说“谢谢你薛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的行为也难免让人产生这种看法。项小乐啊你就是太较真了我记得以前上学时你就经常弄得老师下不了台。唉我说你较个什么劲呢”薛燕显然对他的情况很清楚。

“那我现在该咋办”

“你先在这儿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吧医生可能还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观察。”

薛燕在给项小乐做完测体重、量血压等简单的体检后就开始和他说起了九号病房的事把几个病人的情况都说了一下并强调这几个病例都是院里重点研究的对象。项小乐问九号病房里的人有什么特殊她感慨地说“你那个病房里的人哪过去可都是聪明人但最后都被一个个秘密击垮喽。这个世界由无数个秘密组成有些秘密让人幸福而有些秘密却让人崩溃呀”薛燕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个哲人。

项小乐忽然记起先前老医生说的那句“他们的症状差不多”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不也是一个正在被秘密折磨的人吗

项小乐回病房时正值中午开饭的时候门一推李老大他们几个都捧着饭盒对着墙在唱着一首老歌

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

从没有再提起

这秘密留在我心里

永远变成回忆。

唱完后李老大转过身来对站在门口的项小乐说“刚才唱的就是咱们的室歌记住了每次吃饭前都要唱。”

项小乐刚要去打饭李老大附在他耳根上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那个姓张的医生只有一个睾丸另一个被老鼠钻进裤裆里吃了嘿嘿这下你知道秘密了吧想躲也躲不掉喽……”

项小乐目瞪口呆。

下午那个姓张的老医生过来把项小乐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进行了测试所谓测试就是提出几个问题让他回答。张医生总共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活着项小乐回答因为我不由自主地被生下来了第二个问题是你认为我们这样的医院和其他医院在硬件上有什么区别项小乐答其他医院没有大铁门这儿有第三个问题是你觉得在这儿和在外面最大的差别是什么项小乐答在外面领导天天让你开会在这儿医生天天让你吃药。

测试完毕后项小乐觉得有些拿不准就找到薛燕想听听她的意见。薛燕听完他的表述就说“你第一个问题应该说回答的还不错因为‘人为什么活着’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的。不过你对第二和第三个问题的回答就有些毛病了有些传染病医院也是有大铁门的至于你把开会和吃药说成是内外最大的差别我也不敢苟同我倒认为开会和吃药有着内在的共同点都是一种管理方式嘛。”

“那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我一时也没想好不过你放心这种测试只是作为医生的一种参考。”

尽管薛燕并没有说出这几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项小乐对她也还是很佩服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她还像小时候那样伶牙俐齿而且现在说起话来老到而富有哲理。项小乐忽然想起她过去喜欢写诗就说“薛燕你看问题还挺深的嘛不愧是个诗人现在还写诗吗”

薛燕说“我早就不写喽再写下去我到这儿来就不是当护士而是当病人啦。”

因为薛燕的存在项小乐感到了一丝安慰。

星期五早晨唱完室歌、吃完早饭后李老大就喊着要开会。项小乐问开啥会李老大说“每周五的例会嘛今后大家要自觉呀不要每次都让我喊。”

大家围坐到李老大的旁边先听他点名这里的姓名是按照姓氏加床位来叫的李老大、张老二、周老三、孙老四、左老五、项老六。点完名李老大清了清嗓子说“今天会议的主题是‘说出心中的秘密’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李老大自己带头举起手来然后说“还是我来抛砖引玉吧。不瞒你们说我最大的秘密就是我有丙肝呀。”

周老三不屑地说“你天天嚷嚷你有饼干又不给我们吃小气鬼。”

“你不知道丙肝的厉害我躲都躲不掉你还想吃它你听我讲完了看你还敢吃它……”李老大痛心疾首地讲了起来。

项小乐听薛燕说过李老大的事。李老大是一个公司的科长本来是很有希望提拔的但他在一次例行健康检查时发现自己竟然得了丙肝。李老大拿到体检报告后就蒙了赶紧去找医生咨询。医生说这种病有两种传播渠道输血感染或者是性生活感染。李老大从未输过血只有一次喝多了酒去洗脚结果洗了不该洗的地方。李老大从此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在家里他不敢让老婆知道现在的老婆是他的二婚比他年轻许多他怕她知道后会离开他在公司他不敢让领导同事知道因为一旦泄露消息他的提拔就会泡汤甚至面临着被解聘的危险。李老大独自扛着这个秘密度日如年绞尽脑汁地应付着随时出现的危机。他要向老婆解释为什么对夫妻生活突然失去兴趣了而且在为数不多的床上活动时面对上过绝育环的老婆他却总要带上安全套。他要向公司领导解释为什么现在不喝酒了他还要向牌友们解释为什么不再熬夜打牌了。到后来恐惧和担忧充斥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次去药店买药他都担心被人发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就像做贼似的。每次参加聚餐他都生怕传染了别人自觉使用公筷。他还担心洗脚房的那个小姐会把病传染给更多的人悄悄去了一次那家洗脚房结果发现那个小姐已经走了。李老大就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小姐啊你要走就索性走远点吧最好别再干这行祸害别人了……李老大严重失眠了因为他每天睡到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自己肮脏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的声音。

李老大的秘密最终还是面临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公司为了回报社会设立了一个“爱心日”。在这一天就要到来的时候董事长号召公司所有中层以上员工无偿献血。李老大一听就慌了找到董事长解释说自己严重“三高”血连蚊子都不愿吸肯定是不能用的。董事长说“能不能用验一下不就知道了你别怕我年纪比你大多了还不照样去撸袖子嘛。”李老大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写下他在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世界末日还是来临了。

李老大那天晚上没有回家一直呆呆地坐到天亮。当献血车开进公司大院的时候他突然窜出办公室楼上楼下地疯跑起来逢人就说“我有丙肝不是饼干的饼干而是丙肝啊……洗脚房的小姐害死人啦我和她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呀……”

李老大就这样把自己刻意保守了大半年的秘密主动说了出来当然他也很快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令人惊讶的是医院在对李老大进行人院体检时却没有发现他身体携带丙肝病毒。经过排查初步认定当初那次在市人民医院的体检极有可能是医院把血样搞混了。而当有人把这个消息通报给李老大时他已经在另一种精神世界里尽情遨游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老大讲完后张老二接着讲。张老二当过局长的秘书局长对他很好把他当干儿子看。张老二也把局长当成自己的偶像和靠山了当成偶像是因为局长做人做事都没话说当成靠山是因为局长的仕途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他坚信这座靠山比泰山还稳固。可就在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张老二和司机把局长送回家后却发现局长的手机落在车上了。张老二在返回来给局长送手机时在车子后排无意中摆弄了一下那只手机发现手机设了密码他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局长专车的车牌号结果竟然打开了手机。可能是酒精助长了他的好奇他开始翻动局长手机里的图片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局长的手机里竟然藏着他和多位女性的艳照。

张老二从此过上了惊魂不定的日子整天胡思乱想的。他想局长养了那么多女人肯定需要钱这钱从哪来呢肯定少不了贪污受贿一贪污受贿肯定是要坐牢的而局长做了牢自己靠谁去呢他还想局长即使不坐牢身体吃得消吗万一突然死在哪个女人的怀里怎么办

直到现在那位违纪的局长早已身陷囹圄张老二仍在伤心地哭诉着“局长啊他们都说你用贪来的钱多装了一颗腰子即便你比我们多出一颗腰子但你那身子骨也不行哟就相当于国产车装上了飞机发动机呀。你现在看上去身体确实能飞起来但我担心你迟早会血肉横飞的到那时候你没有了血没有了肉甚至连肋巴骨都没有了只剩下三颗腰子在飞有啥用呢”

周老三的发言是从自言自语中开始的“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想去看那场演出啊是他们硬拽着我去的谁知道一台的女人都是光屁股呢”

周老三是农科院的一名研究人员去年在和院里的同事去泰国考察农业项目时被同事们拉到芭提雅去看了一场色情表演。回国后他在网上看到一则国家工作人员因为在境外看类似的表演被处分的消息就开始紧张起来和那些一道出门同事一说大家赶紧聚在一起定下攻守同盟——就是打死也不能把那事说出去。攻守同盟定下后同事们的生活很快归于平静但周老三还是惴惴不安整天担心东窗事发。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说起了梦话“你们别问我我视力不好啥也看不清……那些大屁股晃来晃去的我还以为是电风扇在摇头呢……”老婆“啪”地一巴掌把他打醒了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老三只好如实交代。他老婆倒也宽宏大量说“你要是光看看没动手那也没啥谅你有贼心没贼胆何况你那双贼眼也确实质量不太好。”

这件事让自己老婆知道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女人偏偏有点二货她在麻将桌上和麻友说了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事就传出去了有好事者就给上面写了一封举报信。结果一起去泰国的人全军覆没个个背了处分带队的副院长还被撤销了职务。

时间不长那几个人还是知道了大家共同的秘密是被周老三给捅破的就把气撒在了他头上对他冷嘲热讽甚至连他们的家属也找上门来谩骂和威胁他。周老三彻底被孤立了院里新成立的各个项目研究小组在双向选择时无一例外地将他拒之门外……周老三在一个pM2.5严重超标的早晨戴着五个口罩出现在单位里逢人就说“我的嘴都捂成这样了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几乎没有人能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那一天大家都好像对他礼待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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