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日宴寿星失腿群英会跛医扬名

这镇上没有人不知道白祥云。

多年前白家是一镇首富就为给小孙子白祥云庆生日冲喜一下子赶出十几头大肥猪城隍庙山脚下的大土坪边挖开一大排灶炕安上一口口大铁锅熊熊的青冈柴火烧得一只只锅里沸水翻滚。远亲近邻热热闹闹凑在土坪里看一个个气力蛮横的汉子拽拖一路嚎吼的大肥猪情绪格外高涨。

谁也没留意土坪的角落边上几个孩子互相比试做着极为危险的游戏。

正当生日的孩子白祥云正伙同小伙伴们跳过烫猪刮毛的沸水锅。他们已一连从几口锅上跳过来一脸的得意和自豪。在热腾腾的蒸汽中这孩子闭一闭眼叫一声“看”一面想象着自己一跳飞腾的英勇和矫捷一面双腿一弹往对面跳去。

“扑通——”白祥云感觉到了滚烫的水溅上来烫痛了面颊同时听到了伙伴们惊骇的尖叫。

“哇——”他惨声大叫开始挣扎。

他的一整条还太娇嫩太细弱的腿掉进了太大太深的沸水翻滚的锅里。

这一天红红彤彤的朝阳顷刻黯黑无光。

这一个本来平常的小孩子生日成了小镇并非传奇的传奇。

多少年以后起初是镇上有人不经意地说起白祥云给谁开了处方给谁扎了针灸拔了火罐。后来就见他支撑拐杖随了来请他的人去镇外乡下诊病。再后来就是镇医院三番五次抓了他去开批判会。即便白家过去是剥削过人的大地主这么一个没了一整条腿的后人替人诊病开处方也该不是大罪过镇上人反多了几分同情。只是阶级斗争的年代明里说不得的。

白祥云在小镇一举成名在当年人尽皆知。那时候镇革命委员会主任多年期盼总算盼到老婆生下一个儿子谁知这娃娃下地那天就浑身发热不止几天过去竟至钳口不吮奶水没了哭声到后来仅存了奄奄欲绝的一丝鼻息。镇医院两名懂儿科的医生一开始就被召去寸步未曾离开还把在区上开会的镇医院院长拉了回来更接来了区医院的儿科主任连同两位颇有声望的老中医其他本镇的自恃有术的大夫不请自来。一时间镇革委会大院里竟是群医齐集荟萃一堂以小镇的偏远和孤陋这无疑是空前绝后了。

那些天满街人谈论叹息着的都是这件事。不能怪人们闲散无聊好嚼些闲杂琐碎打发时光以小镇人善良、淳厚和好奇的本性一个活生生的婴孩儿不管谁家的实在没法丢舍得开呀

“这娃娃莫非是不想托生的天神主任他承受不起”

“唉莫奈何莫奈何师刀令牌全用尽了呀”

立冬后飕飕飕的冷风里人们这儿那儿围聚街边缩脖子袖手摇头晃脑互相打听、交谈和叹息。忽而有人一声惊诧诧的叫“咦——白祥云”

众人刷地回过头那边街口支撑一副粗陋的木头拐杖一路橐橐响着走过来的正是白祥云。大冷的天他满头沁汗还冒热气半旧的中山装解开前襟露出几处黑旧花絮的老棉衣。走在他前头的却是镇供销社的财务会计、镇革委会主任的妻舅子。

莫非这是要叫他去诊治那娃娃了

“喂白祥云”终是有人忍不住站在街边喊“你这是去……去哪里呀”

白祥云不答话只是撑了拐杖甩开一条长长的独腿跟着会计往前赶。

“唉真是去那里面呢”

街两边的窃窃低语顿然停歇大家一齐眼巴巴地望着那跛跳着挪动身子向前走的人。

“走看看去”街边走出来几个人真就跟着走去。

镇上人都知道白祥云今日的艰难一半缘于祖父沿袭给他的阶级成分一半因为他生性的怪倔。这个本该是夹紧尾巴讨日子过的人竟会心高气傲连镇医院也并不放在眼里。只怪他自幼残疾从识字起便抱上了那些虫蛀霉灰的医经药典前后拜认的老师据说不下十数多半是风烛残年的老者或是累于过往盛名、而今闭门清高的隐士抑或因庙毁钟烂被迫隐俗的和尚。白祥云的学术本身没有一个立足之地竟还时有对镇医院的谤议传出就为此导致小镇医界对他的几次批斗。他向医院递交的行医开业申请更是一再被撕毁。

他被人领进镇革委会大院时最先迎着他的就是镇医院院长逼人的目光。

镇上人后来知道就在白祥云走进大院之前院长还在作最后一次请求请求由他亲自护送婴儿转到县城医院去。悲痛的主任怒不可遏说“屁话嫌我儿没早灭了那口气吗”

镇上就那么一辆破旧货车坑坑洼洼远山远水颠到县城大好人也会被折腾个半死。

“可是”院长愈加小心翼翼“不说他诊治不了那么个人人都知道的‘黑五类’人物就您的身份……”

主任这下很有一刻沉吟终是一咬牙扫一眼四围的人一巴掌拍响桌案“就让他白祥云死马当活马医看他心里到底藏了什么货有多少反动”

这是旧时一座大宗族祠堂的大殿如今改作办公和开会用这一拍一吼满殿回声。一时殿内寂静没人再言语只剩下主任老婆低低的抽噎。这位可怜的产妇紧接她分娩后最初那一刻的喜悦和幸福的就是几天来越来越让人揪心的悲泣。

这时候一串冷硬而脆亮的木头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进大殿。一屋子人抬头看白祥云瘦瘦高高的身子立在了门口。

院长即刻上前迎头一顿训斥。自然是当时流行的改造、监督、考验一类接着就是医道、医术、巫术、诈术一类。白祥云听不下去抬一抬低垂的头冷冷地说“既叫了我来得给我看看先前的处方看看孩子。为医之道不可救不可救之人更不可不救可救之人。”

一句话让所有人全一愣。一位两鬓已斑白的老中医站起来掏出处方笺递过去隔着宽大的桌面淡淡发问“请问白大夫是哪所院校毕业的”

“无院无校”沉静一刻白祥云同样淡淡作答“只是看过一些院校的中医中药学教材比如成都的《诊断学》、南京的《方剂学》、广州的《临床辨证施治》等等总体感觉是大多拼凑古人。以之入门则嫌庞杂以之深造又过肤浅。”

穿白大褂的院长满脸不屑的轻蔑和愠怒“哼”了一声讽道“如此说来那么些大专院校倒都不及江湖游医了”

白祥云这下全没了卑亢锋芒与机智毕露出人意料地滔滔不绝“中医中药学的真正源头恰在民间。毛主席号召向人民群众学习实在是伟大的真理。战国扁鹊、汉代华佗、金元四大家、明清吴鞠通、叶天士、陈修园一代代大医家何尝不多出于民间郎中、江湖游士近百年堪叹没有大医学家矣不能简单认为是西医的冲击实在是一批本来大有可为的学者专家太沉溺于院校风气。彼此因循又彼此封锁照本宣科而绝少创见从理论到理论没能好好深入民间去广泛搜求、交流和磨砺如此怎么可能使几千年的中国医药学发扬光大”

他这么放开来没了遮拦恣肆纵横愈让别人尴尬恼恨却一时没人应对。主任火了又一下拍响桌面怒道“扯淡要看处方、看娃娃就快看还争论个球”转身喝叫老婆“哭顶屁用还不快去抱来”

接下来是白祥云仔细详尽的望闻问切对一沓出自各位医生的处方反复研看。之后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横抱孩子久久凝视。

忽然他轻声一叹眼皮也不抬缓缓说“这娃儿耽误太久了我恐怕只能是再试一试呀。”

一顿他提高嗓门仍不抬头说“如果要我医治那么任何人都只能在一旁静观不得横加干涉只看最后效果。”

救人压倒一切他的请求终是得到一致默认。白祥云这才抬起头来腾出一只抱孩子的手抓了斜靠长凳的一根木头拐杖指点比划发出旁人难以猜度的指令叫围会议桌坐着站着的人全部退开让出足够的空间来再要人从桌边挨着他身旁处撬开铺地的大方石板掘下二尺深泥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接着叫人去镇外大荷塘中弄十数筐水滴滴的稀泥浆填进坑里。最后他要来三大盆净水分冷、温、热依次排放坑边。

一切都照他的意思进行没人吭声。他叫最后一个靠近他的人离远一点儿这才单腿支撑站起身倚桌沿放孩子到桌面。一层层解开包裹孩子的猩红绒毯、银灰毛皮和贴身的婴儿服再一层层盖回去伸手入内给孩子通体轻轻按摩从上到下一连数遍。

他的神情显得那样专注毫不分心满殿里的人屏住呼吸气息紧张地盯住他。突然只见他一把扯开厚厚的皮毛毯子和衣服裸出婴孩赤红的身子再以极快的动作转身弯腰下去一下将孩子整个儿淹没在那一坑泥水之中仅托起下巴颏儿让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蛋露出来。

大殿里顿时似炸开锅不少人惊恐大叫。镇医院院长带头抢步夺人白祥云圆睁双眼声震屋瓦高喝道“走开谁敢过来我叫谁负责”

满殿人骤然骇住随声止步。穿白大褂的院长一脸惊愕须发斑白的老中医激于意外几致跌倒。足有一刻钟才见白祥云慢慢提起泥浆裹足的孩子在冷水中洗净放温水中揉搓最后置于热水盆中浸泡。主任老婆最先看出些门道趋前去做助手拿了绒毯皮衣恭候一侧。

白祥云喊“快丢了你手上的东西找几块棉布片儿来”

又一会儿孩子包裹好白祥云竟不再看一眼叫即刻抱回房去将孩子平放在床上不得惊吓、吵闹和翻动。

他长嘘一口气坐回长凳上抬手用衣袖抹一抹满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这才语出惊人地道“半小时后当会有娃儿哭声。让他先哭一阵再小勺喂入少量汤药。一剂药后不宜再施药物。抗生素一类更要禁绝。”

他取出别在中山装袋里的黑杆子钢笔再从下面大口袋里摸出一本自己裁订的巴掌宽的毛边白纸一挥写就叫人依方剂抓药熬三沸后凉着等待喂服。

偌大一个殿堂那样多的人一片死寂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于是他再补充几句权作解释让人越加难以明白“娃儿初生厚裹紧捂没得着一丝地气也少沾水气更加之药物过多过滥势成戕伐我不过情急之下亟为培土固本之法啊”

老中医摇摇头再拍拍头说“我也猜着了你的用意。脾土为人后天之本凿凿载之于《内经》。却不敢设用你这方法太过弄险呀。”

白祥云报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交流道“事出危殆不得不冒险一试。类似疗法古医案早有记载后人衍化以冰砖降温、绷带缠血、铁板矫形多见用于急时治标我权且套用用以扶正这孩子生命之本。”

那是最为难熬的半个小时。想来无论白祥云抑或其他人莫不惴惴以待冷汗浃背。忽而石破天惊一声婴儿的啼哭“哇”地传开。大殿里一下人声鼎沸呼呼嚷嚷中一个个争相夺门而出往那边屋子里拥。

好一阵才有人想到白祥云呼叫着寻找独独不见。有人想起纷乱中他说这儿已没事还另有病家在等他架上双拐径自悄然离去。

几位穿白大褂和不穿白大褂的医生一齐抢着看长桌上那张处方那剂已在喂给孩子的救命良方。一时又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银花、连翘、牛蒡、薄荷、淡竹叶……明明就是一剂“银翘散”一张凡入门的中医就无不烂熟于心的最为普通的处方。

那天跟去的街坊意见一致认为真正深受震动感愧于心的首推那位老中医。老人家颤巍巍地步出大殿口里声声念着“医道医道”昏花老眼内亮着清冷的泪光。

还有一个一致的意见认为白祥云这下总该熬出头了该当有他在小镇正经行医求生活的一天了。

镇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热热闹闹做过了满月酒。

不久白祥云总算给安排进了镇外边的村医疗站。说是先监督试用三个月之后视其表现改造良好可能会考虑作为乡村卫生人员正式使用。

以小镇人的见识白祥云可以从此就这样在镇上熬下去好歹熬过去那些年熬到后来时代变化以他在医道上的修养造诣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际遇和境况是大有指望的。

该当命运多舛白祥云注定要卷入一场变故上演一段令人扼腕的悲剧。

二梁家坳跛医得喜镇医院弱女救夫

出小镇七八里隐没于丘陵山谷中的小山坳里有梁姓一家。七十多岁的老祖母早几年就没了儿子全赖儿媳妇支撑拖着一家祖孙三代老小。谁想这儿媳患上了俗称“筲箕鼓”的怪病加之积劳积贫眼见肚子一天天鼓胀面庞一天天黄瘦憔悴虚衰终至倒床不起似要撒手而去了。老祖母终日悲泪涟涟全没主张。

这期间镇上白祥云的医名渐渐传开终于有一日他被请进了这户令人不胜悲悯的人家。

百年老屋一灯摇曳。老祖母手捋着粗麻布的蚊帐站立床侧。最小的孙子尚不懂人事蜷了身子卧在生病的母亲脚头蒙然熟睡。三个孙女儿成一排站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医生给病蔫蔫的娘诊断。

白祥云细细把脉双目微合屏息敛声。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听得“唉——”一声长叹白祥云轻轻摇头说“最好还是设法送大医院去吧看能不能做手术。”

一屋子寂静。老祖母抬手抹泪哭泣出声。站前头的女子睁大眼问“就再无别的办法了么医生去医院我们实在没钱……”

白祥云一时缄口许久复一叹“倒不是一点儿救治方法也没有。只是你们母亲这病痞积结块太久气血又太亏虚邪盛正衰攻补两难啦”

站第二的女子接住话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那就请白医生务必多费心多开几剂药试一试。”

白祥云稍微振作了一些直起身子道“不只是用药。每三两日将几道经络的大小脉穴针刺一遍再配合按摩舒通效果或许会好些。”

“那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说不准能不能好是吗”

他朝接话的这个女子望了一眼认出正是到镇上接他下来出诊的姑娘。他叹口气道“你也说对了。说来活血化瘀化积破顽通气消痞自古而下各家医案方剂数不胜数。只是你们娘脉象太差了些我实在不敢说有多大把握。”

事有转机老祖母不再抹泪俯下身子贴近儿媳几句耳语过后老人家放下蚊帐与白祥云并坐床沿上话未出口眼角先泛出两滴老泪。

老祖母央求白祥云务必全力救治儿媳妇是这家人的主心骨少不得的。如能治好这病全家人一定感恩戴德。只是家境贫寒什么也没有连治病的用度也难凑上实在要靠医生一并救济家里有的唯有这么几个人。

老祖母抹泪叹息道“娃儿们的娘命苦直生到小四才是男娃大的三个全是女儿好在拖拖磨磨总算将娃娃们拖大了。这些天我们打听清楚知道您还没成家立室这兴许就是缘分。娃儿们的娘病成这样如真能治好从死神门槛儿里面拽出来就让娃儿们来报答。三个女子中看有谁合白医生的心意一些待她娘病好转在七八成上就请先娶过房去好歹也是一房妻室。”

白祥云好一阵发蒙许久才转过身面对着床前边的三个女子。三姐妹仍如前一样站好低眉垂首一声不吭老祖母反复叨叨不住地表白白祥云总算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困惑之中显出不胜惊讶和意外。

他抬起目光由远及近依次看过来。三女子虚岁十六看则是十二三岁的小毛丫头穿一件母亲的或是父亲的衣裳尚空出一大截儿袖子在晃动。过来些就是二妹到镇街上接白祥云来家里的二女子。一路上她阴沉着脸向他说娘的病说她的不幸失学没能毕业更没能上高中念书说到伤心处就哭。这会儿她仍是那么一张阴沉沉、泪兮兮的脸。再过来近身旁就是大姐出落得丰满些即便室内模糊的光线中也见得着脸庞与脖颈的饱满和红润。见医生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她一下扭过头去手捏拳头堵住嘴巴呜呜地哭泣。

白祥云像给什么猛扎了一下身子一震从坐着的床沿一下跳到地上。老祖母还在叨叨他不再听一句一顿句句分明说“我白祥云当然很想娶妻过日子但不乘人之危。做医生自当尽力治病你们希望要我多帮助些我会尽力想方设法的。这病少则治三几月长则半年以上医治无效我没脸再来如有幸治好根除了病患那就看你们姐妹有谁能够看得上我不怕家庭阶级成分的连累不嫌年龄相差大了一些更不嫌我拖的这一副木头拐杖心甘情愿我定会一辈子不辜负她如不能够我白祥云是人是人就不当做不像人的事。”

说完他转身去拿拐杖说“现在你们谁跟我去医疗站拿药”

他伸长手拐杖靠在墙壁够不着只好手撑住床沿单腿往那边跳。这时一个女子跨步上来先于他拿到木拐递给他同时听她不怯不羞、不怨不愤大声道“我愿意跟你白医生。我不在乎你残废我只要你医治好我娘。”

说话的是二妹大名梁竹乳名竹妹这户人家唯一念过书的女子。

竹妹果真就跟随白祥云返回镇上。

二人大不同于从镇街刚下来之时。一路走来竹妹不再诉说自己的不幸白祥云则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两个人悄声赶路。丘陵群山之间风吹树木响动反倒时时有了一种令人慌乱不安的感觉。

逢上山路难行处竹妹就从白祥云身后抄过去先一步站在那儿提醒一声看着白祥云支好拐杖然后抬起长长的独腿甩向前踏到地上待在实处踩定站稳了这才双手提起木拐支起身子接着往前再伸出拐杖寻地面支撑好再抬腿完成前行的又一步。

一声年轻的叹息传来“我娘的病要治那么久该让你跑多少回路哟”

“没事儿的。你看着我吃力其实从小就这样早习惯了。十四五岁我就开始下乡诊病这样的路记不清走了多少。也摔过跟斗还摔断过拐杖这么多年总也走过来了。”

竹妹点点头说“只是前面的大松树坡路最难走以后可都要小心些。”

白祥云这才想起从镇上来时在那坡上几处窄险地方几乎是让竹妹搀扶走过的。当时并无什么别的感觉这会儿想起不禁有了些脸热心跳。

“以后我还是绕山下走山沟里吧。以往过这边来也大都要绕的。”

“那要多走上四五里路呢还多是曲曲拐拐的窄田埂路下雨天泥浆浆的反倒不比坡上路好走。我上初中两年多都走坡上只跟奶奶到镇上赶场才随她绕沟里走。”

说到开心处竹妹开朗了许多声音脆亮亮脸上有了笑容她接着说“以后这样吧该你来我家的那天我不再到镇街接你了就在松树坡那边等你。回去时再送你翻过坡去好不好”

说着话这就到了大松树坡脚下。抬头望耸立在面前的高大的山峰只见一处接一处的巨大石头的缝隙间陡峭的坡崖上羊肠山路蜿蜒曲折时有时无盘旋而上消隐在山的深处。白祥云不禁止步不前。竹妹轻巧一跳跳上岩石上凿出的踏脚的小石窝从上面伸手下来说“来呀别怕就只有几处地方险一些我帮你”

白祥云敦厚、腼腆地笑了笑满心愉快地伸长手让她抓住牵拉着帮扶着爬上了山坡再翻下山坡。

从这天起白祥云下乡来每望见这座巍然横亘的大山坡总能在山脚一株树下、一大蓬灌木丛边或一道雨水冲刷的光石板上寻到一个苗条轻盈、灵巧活泼的身影一种特别的温情一种暖乎乎的期盼伴着一种日渐激励着他的强大力量鼓舞催动着他温暖抚慰着他。三十多年来的苦难仿佛一下全没有了。

不久一场轩然大波轰动小镇镇上的人们这才知道了这位梁家妹子。

工作队由县里下派据说队长还是县革委会指派的。政治运动的年头谁都知道这是小镇被盯住需要加以促进了。果然当天下午满街新添了不少标语口号镇医院当街的青砖墙上浓浓的白石灰浆刷出斗大的一行字“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掀革命运动新高潮”

学校、医院、社商一批单位上街游行的队伍一拨又一拨小镇各处学习会、批判斗争会一个又一个很有些新高潮的磅礴气势。

在医疗界镇医院召集各村医疗站合在一起“宜将剩勇追穷寇”深挖狠批穷追猛打。首当其冲的不再是往次的伪政府时期军医五七年的老右这次的头号对象竟是刚正式进入医界不久的白祥云。

小镇人实在心知肚明。

白祥云所在的村医疗站与镇街西面的镇医院刚好相对在东头镇街外的大荷塘边。泥墙瓦顶一排三间。他初去时与另外两位村卫生员合用一间诊室不多久因候诊的人太多单独划给他一间大屋子做诊室。后来索性将这屋子分砌成两间外间诊病里间供他午休和值夜班倒也方便了远近前来的患者。渐渐的镇外荷塘边的热闹与镇内大医院的冷清太过分明。

有知情人士在街头披露东头荷塘边一个人的门诊量已然超过了镇西面十来号人的总和。

如今要抓的“新动向”根底里岂又与此毫无关联

这天镇医院的批斗大会又上规模镇革委会去了好几人县工作队队长亲自参加。

镇医院院长几天里忙得不亦乐乎大到会上需要的一应文件材料小到会议场所一桌一椅的安放布置具体到谁谁做什么内容的揭发检举细化到什么时候由谁来领呼口号。具体到白祥云就如那句当令的口号肯定要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街坊人多且杂自然少不了去看热闹的。

全镇独有的一所正规医院也就一座大四合院落好在有一个大天井加四周屋檐下廊道再腾空了临街的堂口大屋勉强容下百十数人开会。天井上空檐角间对拉一根绳子刚好挂下六个大字“批判斗争大会”。天井正中池子白祥云架着双拐立在里面另有一个须眉霜色的老头挨其肩头站着。从天井往上三四级石阶靠里面廊檐下一排几张条桌床单铺就桌上放着一只接墙上大喇叭的扩音话筒一看便知是简易主席台了。

台子正中一位架窄边眼镜的中年人正对着话筒念一份文件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台上坐着的是矮胖敦敦的镇革委会主任小镇的一镇之主。两边依次坐开去的当是县工作队和镇革委会的一干人员再往边儿上便是镇医院的院长了。

位置虽靠边一些倒十分适合院长起动前去给一干人倒茶冲水下到池井里呵斥两名批斗对象扎到人堆里找人嘀咕甚至还出到堂口门外往街面上张望。只见他额上沁汗一时在这儿一时在那儿冷不丁又一下坐回到了主席台上。

接下来便是对白祥云的批斗。从祖上剥削人民到长期无证游医从散布巫医迷信到宣传反动学术观点到出语狂妄梦想复辟……张罗繁多全是这些年听得耳朵生茧的老话。看热闹的人兴味索然正要退出来只听得院长在台上往天井里抬手一指问“白祥云你服不服”

从前也有几次这样的批斗白祥云或是低低一声“服”或是点一点本已低垂的头要不就不点头也不吭声总算能让旁人放心。不想这一次他头一抬侧脸昂脖颈地答道“不服越来越断章取义无中生有我不能再担着。不服”

会场哗然继而又变得鸦雀无声。院长气急怒问“有哪些还敢不服”

“‘理论莫过西医疗效莫过中医’不是反对中西医结合是指中西医各有所长恰恰应当互补。而且这话见于多个报刊哪里是我说的再有巫术与医术在古代确实不能完全割离。就是到了现在在一些民间巫术中其实也蕴含和包容着一定的医术有的甚至还比较独到……”

“啪”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镇革委会主任粗重的巴掌猛地一下拍在桌案上矮胖的身子随之霍然跳起怒道“好你个白祥云你这是明目张胆公开对抗嘛”

台下忽然有人领呼起口号来以期进一步镇压住白祥云满会场的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齐呼喊一时会场里轰轰烈烈很有几分气势。

口号声一停下来场内即刻安静了。有人手心里捏着汗却暗自期待再听白祥云说几句。

主席台一侧的角落里早备好一堆二三指宽的长短竹片。院长铁青着脸摆摆手有人便从那儿捡起竹片跳下天井呼叫着咒骂着手起鞭落一顿猛打。

白祥云“啊”的一声叫支拐杖的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眼角边一道口子裂开一缕殷红的鲜血往下流。

“不要打人”

仿佛一个炸雷滚过天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孩子的悲怆呼喊从大堂门口传进里面来。

大堂的门口那儿聚集着不少人先前本来就有好几阵骚动。此时在这一声女孩子的呼喊中一大群人一拥而进。

一个二十岁上下面颊干净、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满面泪水趔趄抢入。年轻女子跑进天井大半个身子护着白祥云喊道“我们一家人就等白医生来家里医治我们的娘。没想到他在这里……在这里……在挨打呀……”

姑娘“哇”地哭开会场一时大乱白祥云的一些病人们乘机开始哭叫担心自己的病没人看。

主任胖乎乎的大巴掌不住地拍在主席台桌面上但无济于事。镇医院院长趋前凑到话筒前大喊“注意注意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安静安静请在场的革命群众安静”

没有人听他招呼四处仍旧一片嘈杂人声。这时才见到最先念文件的那位窄边眼镜的中年人夺过话筒严厉而洪亮地高喊“同志们同志们听我说啊我是县工作队的。我向你们保证广大群众治病求医的要求我们一定满足静一静同志们我们将首先满足大家治病的要求一定满足”

会场总算静下来许多。中年人把话筒放回桌上坐下去与矮胖的主任好一阵耳语。

之后镇主任站起来挥舞着粗而短的手臂说“这位就是镇医院的院长我要求他立即安排最好的医生加强医院值班制度。大荷塘那边的医疗站也派两位医生过去之前在那儿候诊的人请立即回到那边去”

院长连连哈腰点头抹一抹汗也凑到话筒前喊“我们还抽调两名医生下乡出诊。小姑娘家在哪里呀我们的医生这就跟着你到你家里去”

“我叫梁竹家在大松树坡那边的梁家坳。”竹妹抹抹泪走过去答。知道自己声音小了些随手拿起了话筒接着说“我娘病了好多年了又没钱送大医院做手术眼看要不行了多亏了白医生现在她能下床上厕所了肚子里的肿块也消了许多了。我娘只能白医生治别的医生我们求过不少啊为了攒钱医治娘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只蛋连红苕也省着吃。就是你院长那一回我们狠下心卖了家里的老母鸡和几只小鸡崽抬着娘到医院请你治结果一点儿效果也不见。可怜我的小弟才五岁那一回就为偷吃了一个鸡蛋被奶奶生气打了一顿打得弟弟哭我们姐妹三个哭奶奶也哭呀”

院长冷汗涔涔面色苍白渐成土色连夺回话筒的念头和力气也似乎不再有镇主任和那个戴眼镜的则不知退避到哪儿去了。年轻女子这一声声哭诉令不少人同情、感动和信服。

有人被激怒了。街坊中的大莽娃儿本是白祥云同一条小巷的邻居他爹膝关节肿痛常让白祥云拔火罐、扎银针的此时见竹妹哭成泪人儿顿时冲上来了以他的身高臂粗三两下分开人群挤到天井中双臂抱了白祥云往外拖。

有人见势喊“走走哇我们先要白医生看病去走哇”

竹妹赶紧扶住白祥云搀着他往外走。

又一批人拼命挤进来帮衬着推搡着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白祥云被抱着抬着推搡着让人给拥出了堂口大门外。

这天的批斗大会真是砸锅了。乱哄哄的人群各种各样的吵声引得满镇人都往这边跑一时街面堵塞人声鼎沸。

这天黄昏有镇医院的人到大荷塘边村医疗站门口贴了一纸通知经县工作队和镇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改期批斗白祥云的反动言论和历史罪行应广大革命群众要求同意暂让他在医疗生产斗争的第一线接受革命病患者的监督改造云云。

白祥云被众人拥到荷塘边时在村医疗站门外这才又见到竹妹。竹妹抹干了泪水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扭扭头从大莽娃脑勺后望过去。四目相对两心相印心灵撼动。

末了他用力点点头往梁家坳的方向一指。竹妹明白这是告诉她他一定尽快到她家去让她到时候还在松树坡老地方等候。

其实小镇人自来胆小怕事这些天大白天在街头聚一处闲聊的人也少见了。只是背地里总有憋不住话的时候要释放一番那些天里自然少不了会提到梁家女子。有人套用川剧的道白叹道有胆有识真情女当庭哭倒九品官。

三古庙前追忆往昔废墟中凭吊旧情

大松树坡是一座龙骨石大山坡走遍四川盆地中部丘陵区这样独峙一方的山坡也难多见。方圆数十里大小山丘群山间的平坝和溪流衬得它大有拔地而起、巍峨横空的雄浑气势。山上残存数株古松树影斑驳苍枝盘虬。零散长成的灌木和幼树一簇簇一片片山风吹过发出一阵阵天籁之声。

“半山上有一处破旧的庙子你喜欢那地方吗”白祥云问竹妹“我曾经很熟悉的呢。”

竹妹一撇嘴说“哪还有什么庙子哟只是一堆一堆的乱石头又黑又蛮粗看像火烧焦过的。原先倒还剩一道大门的石牌坊立在那儿破口裂缝的什么洪武年间的凿刻了不少龙呀凤呀倒好看。去年镇上来一些人‘破四旧’生生给推倒了。怎么你会熟悉那儿呢上山这路本就不好走你怎么还要爬到那上面去”

白祥云叹口气说“就是路难走这么些年了我倒是藏着些不好说与人听的故事在那废墟里呢”

竹妹来了兴致想起白祥云说过这个下午他空闲一些要她帮他爬山上去。县里工作队早已走掉镇上一直也没对白祥云怎么处置他照样值班看病下乡出诊只是那一闹医务上更是忙碌这几次来竹妹家就更来去匆匆。

两人走近那庙宇的旧址果然残破荒芜。一堆堆烂砖碎瓦横斜断裂的石柱石墙丛生的野草荆棘年久发黑的枯干苔藓……白祥云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已然阴郁的脸上更添几分怆然和凝重。

他支撑拐杖走上前去到一片空地间放下拐杖单腿站立面对那一堆堆乱石碎瓦、一大片野坪荒草深深地鞠了个躬。

竹妹惊呆了。她赶紧上前去搀住白祥云。白祥云一时没有站稳半个身子竟倒在了竹妹身上。

竹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只好伸手搂住白祥云把他扶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白祥云一阵吁叹看着这废墟不禁感慨万千。

他告诉竹妹他从小习医一开始就接触针灸。以白家当时的家境和声望他拜认的老师大多是一方名医或学有专攻的高士而使他偏爱针灸并真正大为精进的却是无意之间在这荒山野庙中结识的一位老人。

那年白祥云也就十五六岁跟着一位新老师到这边来出诊。偶然听人说起山上庙里新来了一位老头病得快咽气了。兵荒马乱、战火连连的年头这样的事很平常但这位新老师奉行的准则是“药无三倍利三代不行医”、“医固善至善则自轻”不仅自己不想理睬还训诫徒弟不得多事。做徒弟的偏是放不下启蒙他的是白家一位叔祖父第一课讲的即是“良医胜于良相”、“医者济世救人”。当天在病人家过夜趁满天星斗白祥云支了拐杖独自上山。

一路摸爬滚打总算上到了半山进到了庙里。

墙角地上果然蜷缩着一个人。白祥云伸手一摸那人满面髭须冷汗淋漓亮开手电照看面色苍灰双目紧闭两手抱胸一动不动把腕诊脉知道是心血耗损而又突发阻塞西医称之心力衰竭并发心绞痛以手试鼻息竟然长吸缓呼不喘不哼不乱方寸。白祥云暗自一惊当即断定这不是普通病人危重之时能强自调运气息下吸丹田上运太阴以缓解心脉。他忙趴在地上掐人中、按百会再掏出随带的银针扎涌泉、刺合谷。一会儿老人呻吟有声翻过身子来抬手指着挨墙的石案。

白祥云单腿跳过去更加大吃一惊。石板上散落着十数枚银针长长短短在暗夜中一根根银亮泛光拈一根在指间滑润而沉。白祥云也拜会过针灸名师哪见过这样的极品只听相互谈论攀比间老人顿首叹息过这一来他更无半点儿自恃完全依照老人战栗与喘息中指点的经络穴道一一针刺到后来弄得他自己也气喘吁吁手软力竭。

竹妹给这故事迷住了惊讶而激动地问“他是什么人怎么孤身一人住在荒庙里”

白祥云摇头一叹那之后相处二月有余老人只传授白祥云技艺从不提及他的来历。山后有一位驼背老头说是老人的远房表侄儿隔三两天从村里送些食物上山见白祥云学艺虔诚照料也细竟然就有撒手不管的意思极少再上山来。这一来偌大一座山一座庙只有老少二人相守相处。

直到后来老人病势日重自觉时日不多这才告知他名叫范杰是川西军阀刘湘军中的一名中校军医。

竹妹骇然变色伸手一把捂住白祥云的嘴。和国民党伪军官相处过单这一条罪名也够得上被镇上的革命造反派批斗死了。

白祥云笑了笑平静宽慰道“我也是意外结交的呀像这次给你娘治病意外结交了你。驼背老人去世多年现在你是知道这事的唯一的人。我老母亲从小念佛怕事你见过几面的了我还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她吗”

竹妹心下好一阵温暖禁不住接着问“这么说……他是……躲避解放军”

“不最初是躲避他的朋友。”

范杰出身川西中医世家先后留学德、法等国真正学贯东西早年在江浙一带军队中是一大名医。后来年事渐高更厌倦战火频仍遂弃甲返乡打算隐身着述以了余生。无奈盘踞川西的刘湘军中一位老友力荐他再度出山加官晋爵。孰料恰是这老友一朝用药失误断送了一位参谋长的性命眼见无可搪塞为求自保嫁祸于他害得范杰星夜出逃从此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辗转到了川中丘陵地流落到荷塘镇乡下。

“他就死在这里”在竹妹眼里废墟的一堆堆乱石头忽然间阴气袭人“亏得我一直爱上这儿来可以避开下面的过路人。他真就死在这里呀”

“真的。并且还就安葬在这山上。”白祥云淡淡苦笑“不过我得信守承诺。他老人家临终的最后心愿和要求就是要我永不泄露他的墓地。”

原来范杰孤身逃匿之后流徙迁转在这异乡异地病势沉重。他那深深的墓坑竟是他以病弱之躯开土凿石亲手完成到选定的吉日吉时才要求白祥云背他去。白祥云当时十五六岁初长成人支撑双拐背负一羸弱老人也还能勉力而为。睡入墓室老人才道出已先用了药物不一时便可解脱下赴九泉。

以老人那时的挣扎时日解脱一说倒很贴切。白祥云终还是个半大孩子更念及师徒情分顿时放声悲哭。老人叹道也算善缘临去尚有几声哭几滴泪足矣。临死前范杰告诉白祥云破庙中存有一只匣子算是他最后一点儿回报的礼物留存一点儿念想。说完口吐几星白沫随即咽气阖目。

白祥云手脚忙碌把墓边早备好的土堆填下坑去依嘱掩好地面。没到天亮总算顺利安埋好了老人。

老人留给他的匣子里是一套整整七十二枚银针按七经八脉最为常用的七十二个穴位制成长短大小各个不一对于一个针灸医师实在是难求难遇的奇珍。另外一部前人的《经络取穴图》、一本老人自己的临床医疗手记都是白祥云现在仍时常加以揣摩体味的着述。

说完旧事白祥云静下来沉浸于恍然如昨的情景中。

竹妹自个儿醒悟地说道“难怪看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用的银针跟以前的医生不一样只是以为你用得久了磨光了发亮的呢。”

白祥云望着竹妹淡淡苦笑一下摇头一阵叹息道“想不到吧正是这一套银针让我得罪了人结下了怨啦”

竹妹一下子领悟了问“院长这么整你跟你结怨的人是他吗”

思绪又复沉入往事他的神情愈显沉重说“快十年啦到今天我才可以诉说一回呀”

镇医院院长是解放初期国家为贫困偏远地区培养的一名卫生员倒也多次在县城医院专门进修过大致稍长于西医中医中药学顶多恭维为略知一二。偏偏他也曾经着迷于针灸三天两头地往北面的胡家沟跑那儿有他的一位亲表叔以针灸技艺自负在那一带地方也还有些人气。院长拜他为师不久便操起小小的银针来。

适逢前些年大炼钢铁胡家沟一带多矿石土法上马一条二十余里的小山沟就有大小炉窑十数座数百年的老树林大片大片被砍光烧成焦炭堆放在窑里炼取铁水从早到晚自夜及昼轮流不断。天热时毒太阳与炉火交互炙烤淫雨期雨水和泥浆里经久浸泡加之山区瘴气山岚风霜雾露时日一长铁水没见流出多少更没见着炼成几块真钢却实在苦了一批民工和沟里的百姓气管与肺部闹病的不少不少人身上一处处长红点、黑斑和脓泡尤其一些人手足湿肿肘膝关节麻痹伴有周身寒热无定酸软乏力眼见会要埋下日后缠身的老病根子。

一时沟内恐慌人心浮动。

院长受公社工业大跃进指挥部之命挑了几位医生进沟正好与表叔师徒会合。药石针砭膏丹丸散汗吐下和温清消补竭尽心力忙个不亦乐乎。无奈效果或好或坏总有人抱怨不止。

最后白祥云让人请进了沟里。那叔侄两人住上沟白祥云便落脚在了下沟。无形间形成一场上下沟的比试与较量。

白祥云胜在读的书多交游广而见识多苦思冥想、潜心感悟的时候多。不几日悟出这山沟里的病还须辅以山里的药解寻到一种生长于崖沟阴湿处的草药捣烂成泥混合药末敷于患处更用大锅熬煮成汤水让患者尽兴熏蒸浸泡同时施展针灸特技舒筋活络祛风除湿排毒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出半月一场较量优劣显现。

叔侄二人不多从自身医术反省却听信了传言认定白祥云手中有他祖父当年重金搜求获得的奇特银针。于是院长放下一镇医界之首的架子和师父一道经人领路在一处农家寻到了白祥云。落座未稳礼节寒暄未毕即直截了当表明要借用有人见过的大不同于一般的银针。

白祥云一时难以应付。成套的银针当然不能分拆了给人连随便承认和出示于人也应是大忌嘴上说的借用谁又能断定不会是心下想要占有。

白祥云只好耐心解说并找来病人随手取两枚普通银针当场演示。同一穴位进针快慢深浅不一病人麻胀酸痒的感觉真就不一样捻搓顿提的指法有异患者发热发胀的轻重和辐射范围便有差别。同一穴道取位偏差分毫病人则感觉迥异甚或混同于一般锥刺叮咬远离了针灸医术。

他的一番理论和娴熟独到的操作手法本该让叔侄二人折服可惜他们心里必定横生了别的什么杂念做师父的表叔捋一把下巴上的山羊须说“小子何必轻狂想当年我凭一根银针让病家感恩的鞭炮响遍二十里山沟你白祥云还没寻上娘胎投生呢”

院长便跟着发狠说“这算我头一回有事求你白祥云也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没想到当众受辱。从今往后那就看是谁求告谁了”说罢气哼哼起身便走。走老远他又停下回身道“最近又收到清查管理无证游医的文件要不了几天我们会好好贯彻执行的”

后来接踵不断的政治运动中白祥云家一次次被抄家。凡有镇医院来人查抄必更彻底镇街小巷内的那两间小屋子从屋瓦到墙缝无不搜遍。年老的白母哭啼不止不知要搜出什么来才会罢休白祥云心里最明白不过。书籍给搜去不少先后足足三大箩筐从《黄帝内经》到《成都中医学院学报》银针也给搜去几盒只不过全是寻常之物七十二枚的珍品特制他早分藏于几处藏在乡下亲戚家中风头过后才取回依然小心收藏每次在病家诊治确认需用才选取所需的几枚随身带去。

“怪不得哟”竹妹听得泪花花在眼圈儿里转“我说呢你的银针总是小心收放有几回还用竹筒装好挽扎进你这条断腿的空裤管里真就像……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在腿里藏着一部小电台那样”

白祥云不禁一下给逗笑了。竹妹脆生生地笑着跑到前面的灌木丛里摘回几朵黄色的小花递上来说“闻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呢。我上次在你诊室翻一本书插图就有同这花、这草芽一个样的是一种草药对不对在你们医道中人说不定又是宝贝呢”

“哪有那么多宝贝哟”白祥云笑了脸上舒展开来。

竹妹有所感触点点头说“有医生说我娘的病也可以这么治你说呢”

“当然可以辅助这么治疗。”白祥云兴奋起来“待这病好彻底了我又可以写出一篇好的针灸施治的医案来了。其实做医生的接触病人不同医疗过程有异经验和方法自然各有差别只要肯积累不断总结我想人人都可以自成一家的竹妹你相信么”

竹妹仰面望过去没有回答。白祥云征询的语气郑重的表情使她隐约意识到这已然是一个人心志的真情流露贸然的可否无异于轻率和亵渎。同时从他身上透出的那种特殊生活历程磨铸而成的风度与气质在这一刻间格外强烈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她从地上拾起拐杖深情而敬重地递上去说“我们走吧白大哥。”

四掏真心融嫌化隙诉衷情鸳鸯合卺

出小镇东头与大荷塘边村医疗站隔路相对有不大的一片斜坡地生长十数株杂树一二笼竹子毫不起眼时有到镇上赶集的山民憋不住的时候溜进去大小解应急镇上的人因此随口叫这儿野茅厕。

这样的地方也有吸引人的时候。

乡下人苦于生计和用度总免不了攒半篮子鸡蛋拎一二只鸡鸭或一两坨猪肉狗肉到镇街换几个钱花不想镇市管会一天天管得厉害赶得这些人在街巷间四处躲藏奔逃被抓住的连同背篓竹篮儿一齐没收连秤杆子也给折断害得卖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买东西越来越难实在迫不得已的拣街头巷尾偷偷买卖更胆小的镇里镇外找一处处旮旯角角提心吊胆做一回两回交易。

野茅厕这儿有竹树遮掩又近在镇街边上竟成了这类黑市交易的上好场所。这些商贩也被驱逐轰撵过还在对面的医疗站土墙上写有醒目的标语“走社会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但这儿毕竟是镇外野地兼以聚散无定镇市管会无奈之下许多时候也就听之任之了。

白祥云这几个月就不时光顾这地方竹妹娘太过虚弱药石针砭必得辅以营养的补充。有时自己不能够去也请出小脚颠簸的老母亲在这儿候着不管多少好赖买上点儿东西尽量不空手去竹妹家才好。

这天他贪心了些险些酿成大祸。他与同巷子的邻居老爹合买到了一只野山鸡本该心满意足偏又想到小四儿竹妹家最受宠爱也最淘气逗人的小弟弟实在想再买到一点儿什么最坏也想带上一斤半斤果子。五六岁的小男孩眼睁睁盼着白大哥三两天去一次怎忍心看到他小小年纪就要强忍失望的表情。

他这天运气不错。

一个戴竹笠拎麻袋的老头溜进竹林来悄声叫“猪肉谁买猪肉。”麻袋放地上打开真是膘白肉红的好猪肉。白祥云掂掂袋里的钱一狠心叫割下来一斤。刚刚交过钱上面路口跑下来两个人低声急叫“快跑龟儿子割尾巴的来了”一帮人哄地散开四窜而逃。白祥云举拐杖甩独腿去追拎麻袋的人拐杖冷不丁拄个空虚脚下一晃“啪哒”一声重重摔倒竹桩子划破手背上的一大块皮肉。

下午在松树坡竹妹为他手上的伤好一阵心疼他心里暖乎乎的觉得受伤也值。

在竹妹家屋外小四儿跑出竹林子远远地迎上来口里高喊“白大哥哥”他的心顿然一沉为终究落得个空手而来好生愧疚自己的笨拙无能。

闲下来时小四儿趴在他肩头上睁大眼乐颠颠地问“白大哥哥过几天端午节你会来么你要不来我们没肉吃呀”

傻乎乎、稚嫩嫩的一句话臊得三个姐姐全低了头。

竹妹臊而恼生气地要把小弟拉下来赶出屋去。白祥云护着叹气说“端午节看来不行了过些天吧小四儿过些天就是你二姐的生日我一定让你吃上肉我们大家都有得吃好好打一回牙祭庆贺庆贺你二姐生日”

竹妹听得心下一热鼻里一酸泪珠儿几乎随之掉下来急忙背过身去。

白祥云把一个女孩子的普通生日看重为一件要好好庆贺的大事存在于这户本性良善、淳朴的人家中隐秘而微妙的嫌隙悄然弥合了。

这是竹妹十九岁的生日老祖母为要按照老习俗择取吉日定下婚期早早将竹妹的生庚八字告诉给了白祥云。

生日这天大姐一早担满水缸接着拿出她的桃木梳子推竹妹去梳理收拾好早些上镇街接人。三妹和小四儿则把屋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老堂屋收拾得整整齐齐。之后姐弟三人还有老祖母都来送竹妹一直送到竹林子外。

竹妹过了一个最为快乐的生日。

这天母亲撑持着执意到灶上亲手做了她放心不下的两道好菜。

这之后不久就是竹妹到镇上看电影的那个夜晚。

影片还是那部《白毛女》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再好的兴致也没法认真看下去。竹妹拉拉白祥云袖口两人走出了放电影的小学校的大操场。

街上空无一人夜雾凉丝丝的弥漫。白祥云身高腿长拐杖长一甩一撑便是好大一步竹妹反有些跟不上。她胆怯了也或是在夜色遮蔽下胆儿大了伸手去挽住他。这一来成了真正的掣肘弄得两个人都不灵便慢则慢行了但次次摇晃踉踉跄跄竹妹咯咯笑白祥云也嘿嘿地乐。

到了大荷塘边竹妹才说出大姐、三妹和村里另几个姐妹也来了相约电影完后聚齐了回家。听街那一边操场上电影刚演到喜儿逃进深山去。白祥云再笨也知道不该让竹妹独自去等候便邀她回头到街上家里去。坐了一会儿竹妹说要出去散步挽了他便走向荷塘边的医疗站。

白祥云的诊室竹妹当然熟悉一进去径直入里间午休室开灯。她说不让外间亮灯过路人会以为在急救病人。一边说一边用厚纸围了灯泡让里间也暗下来。

白祥云这才有些紧张猜知今晚会有事。竹妹要他坐近些望着他很为难很吃力也很坚决地说“我有话问你白大哥。我不理睬别人说是非可我还从来没问过你我大姐也要我问清楚我听人说……说你……腿是烫断的……”

“是呀”白祥云有些急了“谁都知道的呀”

“说你烫断后一直……大热天都要溃烂夏天里常要洗了脓血才能睡觉……我当然不相信只是这些天听得多了才想问问。”

白祥云如雷轰顶。还曾有人当面这样开他玩笑不就是玩笑吗没想到还真有人会信以为真或这样的加以想象。一个残疾人他本来就存在外在形象的缺陷竟会给人想象、夸大进而讹传坐实为无比的丑陋他成了一个令人恶心的可怕的怪物了。他禁不住脸上开始抽搐嘴唇哆嗦起来。

“白大哥”竹妹惊慌了一把抓住他“难道……不不会的不会的”

白祥云一下跳起来满腔的愤怒烧得他一脸紫涨。竹妹抓紧他两眼由惊慌而惶恐。这使得他强自冷静下来重又坐下。

“竹妹”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他宽厚温热的掌中“相信我竹妹。就在前两天我把确定我们婚期的帖子送到你家里后我还在反复问自己我到底能不能给予你幸福让你生活得好好的。竹妹我能我能够。我虽缺少一条腿但我可以使用手、脑子和技术特长弥补。就只怕不允许我使用但那样的日子我也熬过了好些年也还有那么多的病人信任支持我。现在我处境好一些了今后应该比现在还要好呀”

他放开竹妹用手解开挽扎在腿根的空裤管说“你就亲眼看看这断面吧。其实稍有伤科常识也不该做那些瞎想。”

“不不用了。”竹妹按住他的手“我就只想听你说说就放心了。我本来就没相信过别人的瞎话还说什么……”

她猝然闭嘴为差点儿失言心突突地跳。白祥云再次跳起来脸色全变怒道“还说什么说我下身都烫坏了连小便也是插管子导出来装在挂腰间的橡皮瓶子里对不对”

他身子隐隐颤抖一下跌坐到床头。忽而他以几近凶狠的动作解下腰上的皮带“啪”地扔到地上再一把拉竹妹过去“好竹妹你……你现在就……就弄个清楚。我不能让你在大婚之前还心有疑虑呀”

难以忍受的屈辱和愤怒使得几滴泪珠滚过他坚毅、刚强的脸庞。他牵着竹妹的手伸到那作为男人就容不得被人污辱的地方。

竹妹也已泪水盈盈无力地听从着那只宽厚温存的手的牵引。很快她触到了一茎温软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滚烫急遽地跳动同时那些天隐然郁积于胸的痞块倏地融化消失。一阵快乐与兴奋的战栗传遍她全身是了是了她的白祥云白大哥是一个真正完完全全的男人

竹妹觉得一阵眩晕周身血液急速奔涌。当一股粗浊而滚热的气息扑向她面颊一双颤抖而有力的手臂拥围住她的腰肢从她的仿佛就要被灼伤的火辣辣的喉咙里冒上来一声轻轻的彻透五脏六腑的呻吟。她猛地抽出手扑上去紧紧抱住对方的脖颈。

“竹妹竹妹”

“白大哥白大哥”

屋外夜雾弥漫荷塘里水波荡漾山风一阵又一阵穿街吹拂……小镇的夜晚这样的美妙、温馨平静而自然。

五喜滋滋欲迎新妇惨兮兮锒铛入狱

白祥云沉浸在幸福中却不知道一场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变故会突然发生降临到他的头上。

变故缘于竹妹起于白祥云的老母亲。

白母是旧时大户人家的童养媳缠一双小脚三寸金莲熬过来社会人世的巨大沧桑主心骨全赖一个从小让人可怜的儿子。老迈之年泪眼哭干之际不曾想儿子寻上了一个乡下妹儿聪明伶俐俊俏温顺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当他将那一页信纸毅然决然撕碎一点点咽进肚里他的脸上就一点点凝固了那样隐隐含笑的沉稳、平静和坦然。

囚车关闭后他被摁住坐下。他这才可以回头望见车外老母亲苍白而蓬乱的白发声声凄厉的呼喊揪紧了他的心只在这一刻泪水冲涌而上模糊了他的双眼。

在镇医院天井旁的小房间里他受够了各种逼供的手段。当他抹干脸上的血迹擦去身上的唾液忍受遍身的伤痛独自坐在屋子一角时总要抬起头从窗口望出去望住天井一角古旧建筑的房顶高高挑起的翘檐。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廊檐对角拉开批判大会的横标。

他闭上眼睛就还能听到竹妹雷鸣般滚过大会场的悲痛呼喊“不要打人”

他把和竹妹相识和交往的每一天每一次一一回想细细体味。

他越加相信眼下强加的一切阻不断他和她的未来。

现在这未来只是变得遥远了许多。更为遥远的未来在他的意识里有了更为美好的憧憬更博大丰厚的内涵包容了人世间也许最崇高境界的真情挚爱和幸福。

他充盈泪水的眼里竹妹咬破手指最后署名写下的信一字一字点点血迹清晰浮现出来

白大哥

我已决定签字指控你诱奸定罪后你会被移交到别的地方这样你就能逃脱院长的魔爪保全性命。这是对你的极大诬陷我只愿你不会受太长的徒刑我会努力学医争取拿到文凭到时候他们就绝不能再污蔑你是无证游医也不能再借此打压你了

求你为了我扛过去今后的一切我们来日方长我生是你白家的人死也是你白家的鬼

我的姐妹会尽力照顾伺候好伯母勿念。

你永远的竹妹

呜哇呜哇的囚车簸摇着远去载着小镇一个莫大的秘密延续着一个远未完结的故事。在千山万壑间小车宛如一叶扁舟在无边的波浪中出没起伏。

眼看儿子就要完婚自己就要有一个好儿媳妇老太太再闲不住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块布料是旧时人工织成的上好绸缎也不知她藏天上还是埋地底这么些年历经多少次抄家清洗也给藏下来了。用手摸摸缎面依旧柔软光滑用力试试结实而依然富有弹性。老人家寻出剪刀针线乐滋滋亲手给儿媳妇缝制两件新衣服性急地三番两次托人捎信催竹妹上街来量身裁剪。

其实看电影那天竹妹走进镇街就被人暗中盯住直到入夜眼见她与白祥云双双走进荷塘边的诊室。

第二天一大清早街头炸开一条消息令全镇人惊呆了白祥云诱骗了一个少女。昨晚白祥云以治疗为幌子诱女孩子入他诊室后面的睡房强暴了她。

起初没一个人相信。不久传出那姑娘半夜跳荷塘寻短见幸被人撞见即刻护送到镇革委会大院镇医院院长带上两名女医生陪护了一整夜。姑娘仅穿一条短裤衩跑出医疗站现在身上穿的还是女医生临时脱给她的。

很快进一步探明知道受骗者就是梁家女子曾经帮护白祥云躲过一劫的那位姑娘。

有人便道二人早有交往莫不是情投意合

其语即刻招致唾骂混账话一个花季少女一个老去春秋大小相差二十岁做父亲还差不多老牛吃嫩草简直禽兽不如。何况明明残缺了一条腿又是管制对象连子孙后代也抬不起头来的那女子看来也不傻还是读了几天书的人哪里会糊涂到动心于他不是心怀歹意设计诱骗白祥云八辈子也休想近她的身子。

传言纷纷种种猜疑和议论好歹熬过了两日。

第三天终于尘埃落定铁板钉钉横遭凌辱又惊又吓又羞又恨的梁家妹子总算头脑清醒过来胆壮了一些在揭发检举白祥云罪行经过的文字材料上白纸黑字的具名签字了还一页页按要求在一处处地方摁上了红手印。

之后由她家大姐来镇上接人镇革委会派两名妇女干部一路护送梁家妹子回家去了。

水落石出原形毕露街坊们顿足诅咒咬牙生恨也难免有人不胜惋惜摇头哀叹。毕竟事不关己聚在街头巷尾议过叹过也就散了。

以小镇人的善良忠厚哪里能够想象得出来这一场平地生发的变故原来不过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整个的事变里原来充满各种心计的较量充满利害关系的冲突与纠葛更充满情感理智与道德良心的激烈碰撞。

小镇人实在连最起码的状况都不曾知道事发当晚多少人整夜无法入睡到后来受着绞心一般的煎熬。

这其中首先就是白母。

那天晚饭后看着竹妹拉着儿子出门往镇外大荷塘的诊所去白母心里高兴觉得一把老骨头身子一下有着使不完的劲。老人家比着刚量出来的竹妹的身腰尺寸赶紧动手做起女红来计算、裁剪大针、小针粗线、细线不知不觉的就干到了后半夜。

忽然她听到门被拍响焦急地一连声地直拍。打开门不是竹妹回来睡觉而是同一小巷子的老邻居莽娃子的老爹。

老爹气喘吁吁告诉她白祥云出事了他和那个竹妹子一起被人从大荷塘边诊室里抓了出来弄进镇革委会大院里去了。两个人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给抓走的因为他俩身上披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临时才脱下来披到他们身上。

老爹说他这晚恰好腿上的风湿疼发作了疼得难以入睡从床上起来学着白祥云的办法用自备的小火罐筒子给自己治疗。觉得好些了勉强上床睡不一会儿又犯疼睡不了只好下床想着干脆就去镇外荷塘边找白祥云治一治。没想到走到大街上没多远就看见白祥云和那个竹妹子两个人被拖着推着往革委会大院里弄去老爹在后面悄悄跟了一段路听出了些究竟这就赶来报信了。

白母险些快要昏过去。老爹说现在不是着急和难过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呀。

“老妹子呀明摆着有人在害白祥云呀兴许现在还能够救他还有办法可想呀”

老爹让白母不要先自精神崩溃这才说起他一路跑来时想到的援救办法必须连夜赶到乡下去把事情告诉竹妹子的家里人想要把白祥云栽赃成强奸犯看样子也在荷塘边的屋子里在床上抓了个现场。但谁不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呀妹子家里人也应当是清楚的呀。

“就是嘛老天爷呀”白母哭出声来诉道“他们早就看好了婚期就在几天之后就要行婚礼了呀天大的冤枉呀老天爷”

可惜这个话现在谁说了让人相信首先得要竹妹子自己稳得住再就是她家里的人要站出来说话才行前前后后的事由和经过都得要说明白了就是有罪过也轻多了。

两个老人想了一阵随后叫上了莽娃子这就出发到乡下去。深更半夜山远路远白母一个上年岁的老人又是一双尖尖的小脚心急心慌地单独赶去梁家坳不说耽搁时辰也风险太大万一掉进山沟里不说再出个三长两短也一定误大事了。另一方面白母如不亲自去说清情况去向竹妹子家里人求情怕的是不能让人相信更或者不肯出面来澄清那可就都糟了。

莽娃子打着鼾声睡得正香猛一被推醒一下跳下床。听说是要救白医生这才完全醒过来骂道“龟儿子的几个上回批斗大会后一直没见大的反应想不到这一来就要把人往死里整呀”

深夜里的小镇街道冷清清、黑漆漆。白母放开双脚心急地赶路颠簸小脚老迈身子一次次摔倒地上。

莽娃子回身来扶两把性急起来蹲下地要老人家趴到他肩头上去反手背上了赶路。

鸡叫二遍时候他们赶到了梁家。

天还未放亮竹妹的大姐赶到镇上直接闯进革委会大院。

大姐在家里没来得及梳洗整理一下从床上拉起平日里最爱哭闹的小四儿这就风风火火地赶到镇上来。她看上去有些披头散发脸上略显邋里邋遢满面怒气冲冲加之身高体壮在凌晨灯光半明半暗的空荡荡的旧时大殿中简直让人心生几分对她的畏惧与恐怖。

一进大殿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竹妹身子蜷在办公用的老式大案桌的一角嘤嘤地哭泣。对面坐着她早先认得的、没能治好她娘的镇医院院长旁边那个矮胖子她不知道就是小镇的主任但一眼就看出是要害她妹妹和白医生的人。至于再旁边的那两个穿白褂子的女医生她看也没看上一眼。

“你来得正好正好。”

院长弄清了来人是竹妹的大姐吃了一惊。他正在全力攻破竹妹这一关还远远没有达到目的现在有人突然闯进来是当事人的亲属不能够赶走的他更担心会要打乱他的计划。

他来个先声夺人要做姐姐的快劝劝妹妹。他说竹妹很可怜是一个受害者呀只要她肯控诉白祥云控诉揭发引诱和污辱她的事实她真的就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一个受害者组织上只会帮她绝不会追究她的。可竹妹她真是傻呀反过来帮着白祥云那狗东西说话叫人怎么办不好办啦。

“到头来实在弄不好我们只好……只好将她和白祥云那狗东西弄成……弄成乱搞男女关系……”

“你才是狗东西你才乱搞过男女关系”大姐怒目圆睁一屁股从本已坐着的长凳子上跳起来一拳头重重地捶打在长长的案桌上“到我们梁家坳去问问白医生同我妹妹定亲好长时间了问一问是不是早定下了婚期没几天就要正式结婚了”

大姐大吵大闹后来是掀翻大案桌险些砸伤镇革委会主任。她禁不住哭了起来从白祥云第一天进她家门诉说起直到送帖子订婚。

就这样姐妹二人坚决不承认有什么诱骗强奸顶多是未婚同居多少年来乡下人婚姻大事本来就以送帖子办喜酒为准说这犯了王法拉去砍头便是。

第一天下来情况没有任何改变反倒是竹妹那儿因为姐姐的强力袒护支持说话口气更硬显出内心更要坚定。

镇医院院长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逼得一时下不来台看看几乎要作茧自缚他被迫再度追到大殿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向镇主任求情。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一直弄下去了直要真正弄倒白祥云为止绝没有两全的办法正如镇医院与他姓白的再不能在小镇上并存一样。

“不管最终是什么结果什么影响都收不回了呀主任而且事情在镇内镇外全传开了要是摆不平……到头来就是主任你……也不只是让人说说闲话那么简单的吧”

“你个球卵子人做出事来哪里会这样笨这样费力哟”

背着旁人对院长的鲁莽和愚蠢他不知指责斥骂了多少遍。竹妹子与白祥云二人的关系自那次批斗会后小镇已是尽人皆知现在倒要弄成一个强奸案也没想想会比一般的要难多少。唯一的希望就在女方非得咬死并得要有她的证词才成且不说最终还得要男方认罪的证供。

“所以这才请主任多多帮忙呀。现在怎么也得要再替医院多想想办法了。”院长实在急了说话间竟敢威胁起了主任“医院这次要再损失名声不说再要安置人进去就是现有的人只怕也该要请出去一两个拿指标去申请安排真正搞业务的人了。”

“怎么帮还要怎么帮”主任恼怒而难堪。从半夜里给叫醒到现在一直就弄这事威吓、哄骗、体罚、劝说、利诱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无奈竹妹始终咬紧牙关不肯低头驯服。人家梁家坳一个三代贫农的家庭现在还吃国家救济粮的你还能拿她怎么办

二人绞尽脑汁要尽快平定这场无风而起的波澜实在没有更简单而又妥帖的办法这才终于想到竹妹原来也应算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计较一时的贫富荣辱死抱信义道德同时一心追求上进骨子里总忘不了前程与功名。

院长割下心头肉一般把医疗系统好不容易争来的招工、评先进名额一起让给主任只求主任在年度推荐上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中抠一个地区卫生学校的中专指标给竹妹。其余对竹妹一家的粮款救济补助就按照主任已经说过了的拿出去再对两姐妹说。

二人好不容易计议定了这才又对两姐妹反复做工作。院长看到当竹妹看清楚镇主任拿出来的升学读书的表格脸色一下变了变得煞白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地上。好半天她才气若游丝地问“是……地区的……医学专科学校”

“是呀你看看。”主任显出从没有过的耐性将推荐表拿到竹妹面前一个个栏目内容指给她看。镇革委会的公章都盖好了只需本人将前面的内容填写好生产大队签出意见主任再最后签字同意竹妹就只等着开学去读书了。

“这样吧”主任说着一咬牙使出了打破程序步骤的惊人之举他掏出钢笔当了院长和竹妹的面找着了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那一栏挥手先行签下两个大字“同意”。

院长拿了表格凑到竹妹面前告诉她这下只需她拿回家填写好生产大队例行公事地签上意见竹妹她就是拥有城镇户口、吃国家粮的地区中等医疗专科学校的学生了。

“你是姓白的流氓坏分子的受害者我们不能不好好帮你呀。等你进了医学校你很快就会知道白祥云哪一点配得上你呀他那点儿医术算什么玩意儿呀。真的这不是梦你现在可以说就是医学校的学生了而且中医、西医专业随便你选小妹妹。”

说着院长拿过来另一份多次给竹妹看过的材料控诉检举白祥云引诱奸污一个贫下中农少女的书面材料。竹妹只要在上面签上名上中专的表格就可以拿到手再在控诉材料的随便几处地方摁上手印她就可以马上回家。

竹妹渐渐面无人色最后完全晕倒。

这已经是整整的第二天了不对是出事后的第三个夜晚。

主任和院长终于看到姐妹二人动摇了最后不再吵闹。

六置死地以求后生寄鸿雁憧憬未来

公安车呜哇呜哇开进镇街。

小镇人仿佛突然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齐拥上街。

白祥云给戴上了手铐被架着从镇医院押出来押上囚车。他在镇革委会里没呆多久第二天就转到医院给看管隔离了起来。现在他就让人拖着架着拖出医院大堂拖过街道拖上了囚车。

可怜白母小脚颠颠苍苍白发声嘶力竭地喊着“儿啊——儿啊——”在囚车后面一路追赶。

街坊们的心痛苦地战栗了切齿臭骂变了禽兽的罪人止不住的泪花也同时濡湿了多少人的眼眶。

也有处变不惊的老街邻冷静细心地一路观察注视白祥云。他们吃惊地发现白祥云历练风雨的脸上铜雕石刻般的平静而沉稳眉眼之间还隐隐然凝固了一丝笑意一份慰藉甚至是一份渴望。

难道他真是认命豁出去破罐子破摔抑或真正色迷心窍全然没有了羞耻与人性

得要许久之后人们才会慢慢知晓一些个中的隐情。现在小镇人给当下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完全忘记了在这个事变中其实还有一个不应该忘记的孩子梁家小弟弟白祥云本来的小舅子小四儿。

小四儿在家里被大姐从热被窝中一把拉起随同着直闯进镇革委会大院最初与二位姐姐一齐哭哭闹闹过后困倦了蜷在一处墙角睡去。几天里就这么哭呀睡呀的过来了。这晚迷迷糊糊中有人摇醒他捂住嘴不让他吱声黑暗中他听出是大姐大姐要他摸黑去西街镇医院偷送一件东西给白大哥。

听说要去见白大哥小四儿脑瓜儿一激灵一骨碌坐起。他学了一回电影《鸡毛信》里的小哥哥溜出大院辨出去西街大医院的路从本来有人进出的大堂门口溜进去。在大姐告诉的天井边的一个房间里他从门缝里见到了被关锁在里面的白祥云。他把只知比小脑袋还重要的一张折叠的纸条亲手递到了白大哥手中。

同一时候就在弟弟小四儿走出屋子走进黑漆漆街道走向白祥云身边去的时候竹妹倒在了地上。

好半天她从地上缓缓爬起然后双腿一曲“扑通”跪到了地上在自己亲大姐面前她向着小镇子外面、大荷塘边的医疗站方向以一种低沉到喑哑、冷静到奇特的声音发誓道“老天爷作证还有我的大姐作证我梁竹此生生是白祥云大哥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只要白大哥不被人整死只要他在世上一天我梁竹就一直等他直到嫁给他”

她完全瘫倒在地上眼泪从她脸上滚滚落下仿佛要让泪水淹没了自己。大姐上去抱着妹妹大哭“你这犟女子、死女子我好苦命的妹儿呀”

没有人知道走上囚车的白祥云完全知晓、完全想象到了这一切。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已将眼下的遭遇视作自己生活道路上的又一道必得要经历的坎坷。在他的心中手上的这一副冰冷的、动一动就要扎进肌肉令人生疼的铁镣铐无非只是一个见证一个他和竹妹好事多磨的铁的见证。

他当然也有过畏惧也有过顾虑和迟疑。竹妹冒险送来的信不仅仅只是一份可贵的精神慰藉、最纯真执着的少女心迹还可以是一份让他可以公开出示、从而改变和逆转他和她的遭遇的铁证是她骨子里的善良、智慧和勇气凝结而成最后交付于他、听从于他的一种命运的抉择。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