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的时候,还是早上六点多钟。这个时间的电话,一般是没有什么好事的。

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果然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嗓子里好像撒进了一把糠,好长时间没有被水滋润过的那种。

我问,喂,你好!是哪一位呀?

我……我是二羊呀,对方说。声音怯怯的,仿佛是失恋者更深夜静时逡巡在窗外的脚步声。

二羊?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我绞尽脑汁,却毫无所获。

哦?二羊?我含糊其辞地说。

二羊立即在电话那头提醒我说,老师,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是您的学生,就是班上长着一副鹰钩鼻子的那个。

二羊?鹰钩鼻子?我想。

“真是巧了,没想到真的就是老师您了。你一说话我就听出是您。”二羊说。

他的这句开场白倒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我们的通话就显得轻松了许多,我一边和这个叫二羊的,自称是我的学生的人通着话,一边竭尽全力在记忆里寻找着他的模样。可是,记忆这东西真的很怪,当你拼命地想记起一些东西来的时候,它楞是不会成全你。

我最终没能想起二羊的模样来。

想起二羊是许多天以后的事。

那一天是星期天,老许在头一天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老许和我是乡党,早年间,老许在他们那个小县城只能算得上是个有点名气的小混混,没想到,跑到鹤城,竟然混得人模人样了。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当了一个小包工头,一下子就发了。老许是那种好显摆爱张罗的人。隔上几天,老许就要请我们去吃上一顿。

我说,老许,你以为你是真的请我吃饭?你现在发了,人有钱了就无聊,是吧?无聊了,就找我陪你开心,是吧?

老许听我说这话,很是受用。他在电话那头咯咯咯地笑着。

我说,老许,你还别笑,人家小姐出台都有出台费呢!我他妈的连个小姐都不如,陪你吃,陪你喝,陪你高兴了,到头来还得我自个掏出租车费。

老许依旧在电话那头笑着。末了,说,这回可是好事,我们等着你。

我是那种经不住诱惑的人,听说有好事,我的腿就有些不听使唤了。等我打车赶到“三棵树”大酒店,老许他们早就点好了菜。

我说,老许,被请的人还没来,你就把菜点上了?

老许说,老土了不是?这叫,吃不吃先夹上,喝不喝先倒上,抽不抽先点上,跳不跳先抱上,赌不赌先摆上,洗不洗先泡上,干不干先套上。

吃饭的都是几个老熟人,这话老许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大家还是装出要笑死人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的,可喝酒的气氛一下子却好了起来。酒菜一上来,大家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互相整酒。一帮人就这样喝呀闹呀,一折腾就到了下午一点多。老许买完单,还意犹未尽,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嚷嚷着要请大家去“按一按”。

我知道老许说的“按一按”的意思,心里正有些犹豫不决,老许早拽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了车里。大概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车三绕两拐,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后来,车就在一个僻静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老许看来是常在这道上走的人,一进按摩室,早有几个涂脂抹粉、衣着妖艳的女子围了上来,她们围着老许,一边给老许打着飞眼儿,一边一口一个“许哥”地叫得欢。老许站在那些小姐中间,就像一头公驴一样地得意。

这时,一个小姐说,许哥哥,怎么有好几天不来了,忙吗?

老许说,忙,我天天都流氓!

老许说着,就在那个小姐的胸前摸了一把,又在屁股上拍一下。那个小姐一惊一乍地喊着叫着,却把身子直往他的怀里送。

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老许他们很快就都选好了对象,挽着胳膊打打闹闹地上楼去了。老许临上楼之前,见我只是把眼睛在那满屋子的女子身上胡抡,一副没选好的样子,便回过头对我说,你是在挑媳妇咋的?这种事,就是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还在那瞎磨蹭啥?

等老许他们都上了楼,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洗头房的老板见我消停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就问我,老板,是不是没有中意的?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再叫几个来看看?我那还有几个妹子长得一个一个可都是葱白水嫩的,保证让你满意。

我说,先别叫了,让我喝口水歇歇再说吧。老板也没有多纠缠,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就懒洋洋地坐在那个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沙发上,将手中的一副扑克牌倒来倒去。方才还是一片热闹景象的洗头房,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子,她双掌并拢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一直将目光盯在电视上。这时,那个女子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笑了一下,我的心在那一刻不知怎么就忽闪一下,仿佛被她牵引过去。

那个女子虽然说长得不是多么漂亮,却清纯秀丽,好像是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刚来不久,还没有被这个城市污染过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都还带着乡下女子的质朴和纯真。我真不明白现在的男人是怎么了,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子放在眼前,竟然会视而不见?

洗头房的老板大概是见我老是瞅那女子,便停止了翻动手中的扑克牌。说,老板,要不让那个小姐给你作个按摩吧?她叫小玲,刚来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又动了一下。

我说,做按摩多少钱?

老板说,一个钟头30元。

我开完笑说,怎么这么贵?别的地方不都是10元、20元的,莫非你们这是用三只手按不成?

老板嘿嘿地笑了笑说,这自然是不一样的,虽说不是用三只手按,可却能把你按出三条腿来,三条腿呀!老板说着,还坏笑着给我挤了挤眼。

我站起身,用手指了指那个女子,对老板说,那就让小玲给做一个吧。

按摩房就在一楼,是用木板隔成的小隔档,跟火车站的公共厕所的格局差不多。老板还没有发话,那个叫小玲的女子已站起来跟我进了按摩房。她让我躺在按摩床上,就开始给我按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那个叫小玲的女子,一进按摩房,似乎就变了一个人。刚才还是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这时却突然变得活泼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丰富了,话也多了。还没等我说话,她便主动和我说起话来。

小玲说,大哥在哪里发财呀?

我说,我还发财呢,我现在是到处发疯!

小玲听了这话,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呀,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挣不来钱,把人急得发疯。

小玲说,大哥说话怪有意思的,给我讲个笑话吧。

我说,你在这里接触的客人多,一定听了不少的笑话,先给我讲个听听。

小玲说,那天有个客人讲了一个笑话,笑死人了,只是怕讲不好。

我说,没关系的,讲吧。

小玲就说,有一个人出差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半夜起来上厕所,可等上完厕所回来,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关上了。他正准备去值班室喊那个女服务员开门,可低头一看,自己是赤条条的,连衬裤都没有穿。就在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放着一瓶墨汁,他就用那墨给自个儿画了一条衬裤,然后走进了值班室,女服务员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他的“衬裤”上看了好一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同志,你这比基尼衬裤怎么破了?

小玲讲完这个笑话,忍不住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几乎将头埋进了我的脸上,呼出的气息透着一股玉米的清香。

笑死人了,真是笑死人了!她一边用她的小拳头在我的身上温柔地打着,一边说。

我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时,按摩房外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老板在外面喊:小玲,你的电话。

小玲听到喊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一扭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想着小玲讲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仿佛是和那个二羊有关。

大约是十年前吧,我被调到一个叫黑山的乡办中学教书。

那是个穷地方,穷得连人都长不囫囵。也许是穷的缘故,也或许是为了节省,一到夏天,乡里的大人小孩子,几乎都是光了脚丫子漫山遍野地跑。大人们光了脚丫子是没人管的,可小孩就不行了,小孩子是戴了鼻圈的牛,上了学,就归学校管。当时,全国上下都在搞“五讲四美”活动,学校就做出专门的规定:不管什么理由,所有的学生,绝不允许光着脚丫子满校园地跑。为此,学校还成立了由副校长挂帅,并有学生代表参加的文明小组。文明小组的成员,每人袖子上都戴了一个红袖圈,并且每隔两天,就在学校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就是这个鹰钩鼻子的二羊,在学校第二次全面检查的时候,仍然我行我素,光着脚丫子满校园地撒野,这着实令我很生气。

我把鹰钩鼻子二羊从教室里叫了出来,罚他站在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上。

那个中午,鹰钩鼻子二羊就那样头顶烈日,光着脚板在被太阳烤得滚烫的石板上晒了整整两个多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教室,果然发现鹰钩鼻子二羊穿了鞋坐在位子上。是那种黑雨靴。

我的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得意,看来这太阳没有白晒。

这时,一个同学突然站起来说,报告老师,鹰钩鼻子二羊欺骗了你,他根本就没有穿鞋。

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我走到鹰钩鼻子的座位前一看,才知道自己是真的上了他的当了。他脚上的雨靴竟然是用墨汁画上去的!远远看去,那双“靴子”就跟真的一样。

我恼羞成怒,朝鹰钩鼻子二羊扑了过去,就像抓一只小鸡一样,将他从座位上抓了起来,拧上讲台。我冲他吼道,你现在就给我出去,你啥时穿上鞋了,啥时再进这个教室!

为了一双普通的鞋,我让鹰钩鼻子二羊从此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鹰钩鼻子二羊是在我的呵斥声和同学们的嘲笑声中走出教室的。二羊在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拧脖子走了。

从此,再没有走回这个教室。

后来我才知道,鹰钩鼻子二羊确实是因为家里穷才赤着脚来上学的。二羊的母亲是个哑巴,他们家里的日子全靠他的父亲一人张罗。可是,他的父亲在去年全乡农田会战中被炸断了双腿,瘫痪在了床上。

当我知道了这一切后,我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双黄胶鞋去了二羊的家。可是,当我赶到二羊的家里时,我才知道,二羊的父亲已经让他拜了师傅,去学做木匠活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劝道,还是让二羊回去上学吧,我想好了,二羊今后上学的费用就由我来负责吧。

二羊的父亲说,老师,我们一家人都谢谢您了,只是有句话叫“救急不救穷”,我们家不是一时手紧,而是穷呀!

就这样,从此我失去了一个学生。

小玲接完电话回到按摩房,见我躺在床上发呆,就开玩笑说,大哥呀,看你那如痴如醉的样子,该不是又在想哪个妹妹了吧?

我说,是男朋友的电话吧,唧唧呱呱地说了这半天?

小玲听了这话,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不快的表情。

为了调节气氛,我故意将说话的语气放轻松些,我说,妹子,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看你一个电话接的,就跟霜打了似的。

小玲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我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给哥说一声,我找人去收拾他!

我的这番豪言壮语,竟让小玲信以为真。她感激地望着我,说,大哥,你真是个好人。我到这个店来了这些天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尊重过我,这样对待过我,我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的好人。

小玲这样说着,眼圈竟然潮红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小玲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小玲说了句,大哥,你真是个好人,身体突然向我倾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当小玲的吻蜻蜓点水似的在我脸上一掠而过时,我又一次嗅到了一股玉米的清香,我深深地被这种香味陶醉了。

小玲咯咯咯地笑着。

大哥,你真有意思,你人怎么这么好呢?

我摸着我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说,当然了,小玲,你看我张脸像是坏人吗?

小玲看着我这样子,又低下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过了一会,她红着脸笑了笑,突然问道:

大哥,我到这里来做按摩一直是瞒着我的男朋友的,可他隐隐约约好像知道了。大哥,你给我出个主意,看怎么办才好?

这么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你男朋友打来的?

小玲低着头,嗯了一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忽而,她又抬起头,其实,我也不愿在这儿干,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别的地方干工资少不说,到时就是连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也不一定能拿到手。在这儿干,虽然说起来难听,可干一天就能拿到一天的钱。大哥,你信吗?我在这里只是给人洗头按摩,我是不会去出台的。

我信。可这地方毕竟是个染缸呀。

在一个钟头快要到点时,小玲突然充满歉意地看了看我,说,大哥,你让我给你按摩是不是有些失望?

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失望的?

小玲说,我看你是一个好人,可我真的不出台,要不,大哥,你……

小玲说着,抓起我的双手,慢慢地将我的手从她衣服里塞进去,按在了她的双乳上。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我的手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我添乱。

我心里那团刚刚被小玲挑起来的火苗,就这样在它一探头的功夫,给无情地扑灭了。

这也许是天意吧。

我拿起电话,真想好好地骂一通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可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通了电话,对方只是胆怯地喘息着,并不吱声。

我说,喂,哪一位,说话呀。

对方依旧不吱声。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轰鸣声,还有刀郎那充满沧桑和无奈的歌声: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平常时候来得晚一些……

这显然是一个公用电话了。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呢?在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鹰钩鼻子二羊来,我想一定是二羊。

我说,二……可是,我还没有将二羊的名字叫出来,对方却把电话挂了。

两个人刚刚挑起来的激情,就这样被一个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的电话给搅得荡然无存了。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话可说了。就在我准备死灰复燃,重新酝酿一点情绪的时候,讨厌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拿起手机,看也不看,对着电话就是一通猛吼:你神经病呀!

谁神经病?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男声,我一听,倒是吓了一跳。

这回的电话是报社的老总打来的。老总无端地让我吼了一句,显然有些不高兴。

老总说,你吼什么吼,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能在哪里?我现在正在热爱生活,在按摩房让小姐做着按摩,和小姐调情。

老总说,你小子少给我耍贫!就你那吝啬劲儿,还调情呢。

我给小玲做了个让她别出声的手势,说,老总,你瞧不起我是不是,要不要我让小姐给你叫一声床?

老总说,好了好了,现在有个紧急采访任务,我没时间和你小子搬砖,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这种情况,我不得不说假话了。我说,我在南郊,正在采写一篇稿子。

小玲也听出了我是在撒谎,忍不住想笑,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大概是事情太急,老总并没有细究,他说鹤城东街的夏威夷饭店附近有人要跳楼,让我先放下手头上的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去采访。

挂了电话,我连招呼都没来得及给老许打,就打车去了事发现场。

临出门时,小玲对我说,大哥,有空常来噢。我点了点头。

东街是鹤城最繁华的地段,而夏威夷饭店,又是东街最中心的位置。

我打车赶到事发现场时,那里已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东街交通已完全阻塞,整个东街上的行人全都聚拢在了夏威夷饭店附近,扬着脖子望着对面那幢楼的楼顶。

夏威夷饭店对面的那幢楼,共有18层高,跳楼者是一个青年男子,大约有二十多岁,是个民工。其实,他也并非是真的想跳楼,他在一建筑工地上干了一年的活,老板却没有给他发一分钱,他是因为在向他的老板讨要工钱未果的情况下而爬上楼顶的,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威胁他的老板。了解到详细情况,我倒松了一口气。

楼下的人开始用手机联系那个跳楼人的老板,老板的手机是关着的,怎么也打不通。他们便一遍接一遍地打,后来总算打通了,老板却说他在外地,他说他立马安排人将欠的钱送过来。就这样,楼下的人一边没话找话地安慰着楼上的人,一边焦急地等那个老板派人送钱过来。直到下午5点多了,一个年轻人开着车将钱送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轻生者最终被警察带了下来。6000元钱,对于这个城市的有些人来说,也许只是一顿饭钱;对于那些贪官来说,也许只是用笔画个圈的事。可对这些民工来说,他们却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呀!

离开事发现场,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赶紧在附近找了一家网吧,将稿子写好给报社发了过去。

从网吧里出来时,钟楼上的大钟刚好敲响,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鹤城的冬天天黑得早,街上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此时的东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我突然想起老许,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呢,还在按摩房里和小姐厮混吗?

我拿出电话,发现上面有5个未接电话,其中有4个是老许打来的。还有一个是个陌生的电话。我给老许回了个电话,老许说他们正坐在一家茶馆里喝茶。

老许说,你小子是怎么搞的,是不是肾虚呀?干那事竟然一下子就完事了,像蜻蜓点水似的。

我说,不就是那事吗,又不是抗日!

老许的笑声就像冲马桶的水声一样从电话里传了过来。

老许说,今天找你是有事呢,不想你小子好事一干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

我问是什么事,老许说他今年准备回老家过年,让我给他写篇文章在报上吹吹。我说,老许,回家过年就过年呗,还写什么文章?你也不是领导,走哪儿报道到哪儿!老许说,你小子晓得个屁,我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就是要让老家的人看看,我老许现在也混得人模狗样了,我要衣锦还乡!

听了老许的话,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老许这个混球,不就是挣了几个钱吗?有钱怎么了,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老许见我半天不吱声,说,你小子别给我说不写。况且,这是咱俩双赢的事,我不相信你不干!我知道你们报社的规定,一个版5万块钱,这钱我出,一个子都不少给。另外,你小子要是给我写得好了,挠得让我舒服了,我再给你1万块的炮钱,让你小子打个够。

老许说的并没错,自从到了报社后,报社几乎每年都给我们分有专版的任务。所谓专版,说白了,就是写那些舔有钱人的沟子的文章,然后,挣一点舔沟子费。刚到报社那阵儿,我们也曾“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慢慢地我们发现,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为了完成任务,为了领到那点薪水,我不得不“入乡随俗”。

可这一刻,当老许找到我,对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蹿起一股无名之火,我对着电话吼了一句,老许,你他妈是个混蛋!就挂了电话。

然而,手机又顽强地响起来。我想,一定是老许那个混球打来的,我对着电话吼道,你听着,我写,然后,再拿那1万块钱去打你妹子的炮!

我吼完这句话,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等待着老许的回应。过了半天,电话里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老师,我是二羊。

二羊?我想起了那个未接的陌生电话。

我说,二羊,你下午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

二羊说,是的。老师,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我说,二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听到了二羊的喘气声。

我说,二羊,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会尽力给你想办法。

又过了好一会儿,二羊才开口说道,老师,是这样的,我年初出来打工,干了快一年了,到现在一分钱的工钱都没有拿到手。眼看快要过年了,我们一次次去向老板讨要,可他就是赖着不给,他有钱呀,可他就是不给。现在人家老板干脆躲了起来,我们连人都找不到了。老师,我打听了的,你是记者,你看能不能在你们报纸上给曝曝光,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他把欠我们的工钱给我们就行了。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下午夏威夷饭店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闪现在我的眼前。

我说,二羊,你的老板欠你总共有多少钱?

二羊说,近一年的工钱,总共也有六七千块呢!这么多的钱,他竟然就黑着心不给了。

我突然就想起了老许那个混球,人比人真是活不成呀。

我犹豫再三,只好对二羊说出了我的为难。我说,二羊,这事还真不好办,六七千块钱对你个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是件大事;可对报社来说,这事就太小了。这样吧,你给我留个电话,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到时有什么情况了我和你联系。

二羊说,我们工地上是没有电话的。噢,对了,我女朋友上班的地方有电话,她姓胡,你只要说找小谭就行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给老许写那篇文章,我还真费了不少事。为了更全面地了解老许这个人,我通过他周围的人,对老许的过去做了一些采访。

老许叫许六指,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家乡颇有名气了。据我后来了解,老许的出名,缘于一次杀狗事件。

那一年,老许他们村子里闹旱灾。

干旱给他们村子带来了灾荒,自然也给狗带来了不幸,狗一条一条地被饿死。村里人像死了亲人似地,流着泪将狗埋了。最后,整个村子只剩一条狗了,那就是村长家的那条狗。

老许杀狗的那个早上,他们村子里许多人都外出讨饭了。只有几个年迈的老人坐在村子的几棵树下玩狼吃娃的游戏。他们一心一意地玩着,专注而又执着。饥肠辘辘的村里人,企图用这种游戏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忘掉饥饿。

老许那个早上起床很晚,他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的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嗅到了一股久违的肉香味,十多岁的老许不由自主地就顺着这股香味走了过去。老许在那时,听见自己的喉咙内像是藏了一只鸽子似地,叫了一声:咕唧。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听见喉咙里叫了一声:咕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十多岁的老许就看见了村长家的那条狗。他看见那条狗竟然跟村长一样吃着南瓜呢。

狗日的!老许骂了一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在骂村长,还是在骂南瓜或者是村长家的狗。

年少的老许在骂了一句后,就跑回家偷偷拿了一根绳子。他把这根绳子绾了一个圈,一头拴在离村长家不远的一棵树上,另一头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上。之后,他脱掉自己的裤子,努力地在绳套中间屙了一泡奇臭无比的屎,这泡屎像村长传到老许家门口的南瓜的香味一样,也传到了村长的家门口。村长家的那条狗经不住这种诱惑,跑过来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就在这时,老许一用劲,绳圈就紧紧地套在了狗脖子上。接下来,那仅仅十多岁的老许把那只肥硕得像小牛犊子似的狗吊在了树上,给狗的嘴里灌了瓢凉水,那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这个晚上,村子里弥漫着一股狗肉的香味。村里所有人的毛孔都张开了,他们顺着这香喷喷的气味来到了老许家的院子。村长也来了,他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看见早上还活蹦乱跳、汪汪大叫的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肉,在铁锅里被煮得咕嘟嘟一片响。老许的父母早已吓得抖成一团。

村长看见锅里的肉的那一刹那,突然眼睛一亮,脸上绽出了一丝笑,他走到灶台前,刚伸出手准备扯一块狗肉时,猛地听见一声喊:谁敢动我的狗肉,我砍断谁的手!

村长回过头,就看见了十多岁的老许圆睁着双眼,小手上握着一把菜刀。

唔?村长说。村长有些不相信,他仍伸出手去准备扯一块狗肉。

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响。随着这声脆响,大家看见老许面前的桌子上,正有一截血乎乎的手指在跳动。

我几乎用了一周的时间,才将老许的那篇文章写好。

这天下午,老许又请我们喝酒。

年关越来越近了,老许开始作着回老家过年的畅想。我们都很理解老许的心情,这么多年了,老许是第一次回家过年,而且摆的又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架势,怎能不激动呢?

老许看了我给他写的文章,高兴得嘴里能开进去一辆小型拖拉机。

看到老许的作派,我说,老许,你可看清了,文章里有些话可是人死了开追悼会时才可以说的,没办法,为了在你的父老乡亲面前重新树立你的形象,我提前把这些话给你说了。也就是说,我是给你的人生提前写了份悼词,你不会太介意吧?

我以为这话说了,老许一定会不高兴的,没想到老许对我说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老许说,悼词又怎么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在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别人对他一生的评价和总结?这样才好呀,这样心里才踏实。有人不是老说,鸡就是鸡,凤凰就是凤凰,鸡的腰里别一个亿的银子,也是成不了凤凰的。这次我就要让那些人瞅瞅,只要有银子,鸡就是凤凰!

为了尽快让文章见报,老许当天就让人将5万块钱打到报社。过了两天,老许的文章就见了报。老许也没有食言,他另外给了我一万元的润笔费。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我的心里有了种无法形容的兴奋。那时,鹤城开始下第一场雪了,我站在雪地里有些不知所措。

记得还在上大学时,我和我的同学在一块畅想未来时,大家就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当我们拥有了很多钱时,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当时,我们作了许多美好的畅想。比如说,去书店里将自己喜欢的书都买回来;比如说请几个打手,给那个曾多次体罚我们的老师一黑砖,等等等。可我没有想到,当这种事真的来临时,我脑子里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那个洗头房的小玲。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小玲了。想着她并着双脚,将两只手夹在两膝之间坐在那里腼腆可人的样子,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激动。

找到那个洗头房,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推开门,一屋子的欢声笑语直向我袭来,那个老旧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的腿上各坐了一个小姐,正在那里打情骂俏。也许是知道到这种地方都是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彼此都厚了脸皮的,并没有显出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来。

二羊点了点头,顺手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张已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递给我,说,也不知是哪个狗杂种昧着良心,写了一篇文章,把我们那黑心老板吹得天花乱坠,差点就成了圣人了。人家怕谁?

我接过二羊手里的报纸展开一看,眼前突然一黑。

我说,二羊,欠你钱的那个老板就是这篇文章里写的这个人?

二羊说,是的。

看着二羊那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就像二羊递给我的那份报纸一样,一点一点地在我手中碎掉。看着飘落到地上的报纸碎片,我突然骂了一句:老许,你他妈的真是个混球!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小玲。老板并不记得我了,他问道,老板,是要做按摩还是做保健?我说,小玲呢?那个叫小玲的女子没在吗?

老板说,哦?你坐这儿等等吧。

坐在一群放荡的目光中,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好在时间并不长,小玲就出来了。

小玲是吊在一个男人的臂膀上出来的。面前的小玲变得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她先前那黑如瀑布的头发已被染成红一缕黄一缕的了,衣服也换成了非常扎眼的那种。她的脸上已画上了浓妆,我再也无法找到我初次见她时的那份清纯和腼腆了。那男人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等他抬起头来时我才发现,那男人竟然是老许。

小玲看见我的那一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漫出一片笑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小玲的笑,与我第一次见她时的笑有了明显的不同。女人的笑向来分为两种:一种笑是属于暗送秋波的那种,是发自内心的,她让你心动;而另一种笑,就有些像领导讲话了,对谁都适用。这种笑是一种礼节性的,有一种距离感。

将老许送出门,小玲回过身,说,大哥,是你呀?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

我天生的幽默感此时已荡然无存。小玲说话的语调很高,屋子里的人全都向我看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我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呆在那里无话可说。我转过身想赶块离开这个鬼地方,可这时小玲却挽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将我拉进了按摩房。

进了按摩房,我那压在心底的无名之火终于蹿了出来,我有一种想打人想骂人的冲动。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我说,小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玲说,这样子不好看吗?客人都喜欢这样的。况且,这样也招人眼目些,我们老板说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想办法争夺男人的眼球。小玲说着,便将她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向我的脸上戳来。

我突然对面前的小玲产生了一种厌恶感,想着面前这个女子刚刚让老许“战斗”过一番,现在又来向我挑起“战争”,先前存在心里的那份好感,此时早已被弄得没了踪影。

我说,小玲,行呀,你现在真的成了“敞开迷你石榴裙,尽搂富有采花人。舍出羊脂白玉身,赚得穿金又戴银。”

我用手推开了她那即将戳到我脸上的嘴唇,从怀里掏出两张钱扔到了她的面前,我说,你不就是为了挣钱吗?那好,你现在将衣服脱了,然后从这里走出去,一直走到大门外。你只要这样做了,我再给你加二百块怎么样?

听了这话,小玲整个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她低下头,将一缕头发放在自己的嘴里紧紧地咬住。

我说,你脱呀!这样挣钱多么容易!不上税,不纳粮,工作只需一张床。

我的话大概深深刺疼了她,小玲的泪水竟然夺眶而出。

小玲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骂吧,你狠狠地骂我一顿吧!也许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舒服些。这些日子,我真想有人骂骂我,然后我好好地哭一场,可在这里连个能骂你的人都找不到。小时候,在家里做错了事,父母打我骂我时,我耿耿于怀,我甚至想过有一天我要报这个仇。现在我才明白,有时候,骂其实也是一种爱。当初刚到这种地方时,我是一再告诫自己,一定要洁身自好,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干那种让人在背后指着骂的事,可谁能想到,我的男朋友出事了,他躺在床上要吃要喝,还要看病,我怎能眼睁睁地不去管呢?大哥,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古人不是说过,笑贫不笑娼吗?大哥,你是我到这个城市来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当我决定迈出这一步时,我真的想把除了我男朋友之外的第一次交给你。那些日子,我等呀等,一直不见你来,直到前天晚上,就是刚才那个男人,他强行给了我二千元钱,将我……

小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在我的心上割着,我没有想到,这个弱小的女子背后,还有这样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小玲,又是一个被生活所绑架的人。所不同的是,她是在用她的青春和一个女人的耻辱去与生活做着交换。我更没有想到,是老许将我在这个城市里仅存的一点美好给摔碎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老许那王八蛋发来的:向我战斗过的地方敬个礼吧!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老许一句,趁着小玲不注意,我悄悄地拿出500元钱,放进了她的衣袋里……

年关越来越近,鹤城的天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写老许的那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老许也因此在他的乡家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都知道,这个曾经让村里唾骂的人现在了不得了,成了着名的农民企业家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乡亲们这么多年对他的看法,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老许自然很得意。老许没事就打电话让我过去喝茶、喝酒,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得意和酒精让他红光满面。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老许却已通过电话指挥,让他的亲戚们在他家的院子里搭好了一个大戏台,又通过电话在老家的县剧团订了三台戏。老许说,这个年他一定要闹得红红火火的,要把这多年的晦气抖落掉。

一到年底,报社也忙开了,在我们几个跑外线记者的呼吁下,报社临时成立了一个特别报道小组,这个报道小组的目标,直接对准那些拖欠民工工钱的老板。报道小组一成立,我首先就想到了我的学生二羊。我想,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帮他把工钱要回来,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家过个好年。

二羊自那次打过电话后,就再没有和我联系过。这些日子又忙着给老许那个混蛋写文章,我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我不知道二羊现在的情况怎样了,他的工钱要到了吗?

我从我的电话簿里找出了二羊给我说的那个电话,那个能找到他女朋友的电话。我想,只要这次能帮二羊将他老板欠他的钱要回来,这么多年压在我心里的那份愧疚也会减轻些。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竟是个男人。我说,请问小谭在吗?男人没有回答我,我听到他把电话放在了桌子上。

过了一会,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喂,哪位?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我说,请问你是小谭吗?

女孩说,是的。请问有什么事?

我说,小谭,是这样的,我是你男朋友二羊的老师,有件事我想找一下二羊,你让他赶快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吗?

电话那头的小谭听我说这话,竟然沉默不语了。

我说,喂,怎么不说话?

又过了好长时间,小谭才说,老师,二羊他现在有事来不了,不知我过来行不行?

我说,也行,《鹤城日报》社你知道吗?那门口有个茶馆,你来了直接到那里找我吧。

挂了电话,我就下楼去了茶馆,我要了一壶茶,一边喝着,一边等着。

也许是要过年了,大家都要忙着准备回家,生意一向很好的茶馆,陡地冷清了下来。茶馆里的服务生因为生意冷清,也显得无精打采。她们一个很无聊地在剪着手指甲,另一个低着头用手机煲着电话粥。CD机里播放的是王杰演唱的《回家》:

我走在清晨六点无人的街/带着一身疲倦

昨夜的沧桑匆忙/早已麻木在不知名的世界

微凉的风/吹着我凌乱的头发

手中行囊/折磨我沉重的步伐

突然看见/车站里熟悉的画面

装满游子的梦想/还有莫名的忧伤

回家的渴望/又让我热泪满眶

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声唱

我在岁月里/改变了模样

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听到茶馆里的服务生叫我,说有人找我。我回过头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服务生身后的,竟然是洗头房里的小玲。

我没有想到,小玲竟然就是二羊的女朋友。小玲见到我,也是吃了一惊,当我们彼此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后,不免都觉得有些尴尬。

现在的小玲已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玲了,她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她说,世界真是小呀!大哥,我还是叫你大哥好吗?我没有想到你还给二羊教过书。

呵呵,我说。我赶紧拿起茶壶给小玲倒了一杯茶。

那天,我和小玲几乎在茶馆里坐了一个下午。刚见面时的那份尴尬从我们的脸上渐渐消退之后,我已从小玲的嘴里知道了二羊的许多事。

二羊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之后,就已下定了决心要把事情往大里整。他对小玲说,一个老板欠工人的几千块钱,在鹤城根本就是一件没人管的小事,要想讨回这几千块钱,惟一的办法是将这小事搞大,事情弄大了,自然有人来管。小玲问二羊怎样才能把事闹大,二羊说他去逗惹老板,只要将老板逗躁,逗火,让老板动手打了他,事情就成功了。

起初,小玲坚决不同意二羊的这种做法,小玲说,他本来欠了我们的钱,咱凭什么还要去讨他的打?可二羊说,咱不挨打,事情就整不大;事情整不大,就没人管。无可奈何之下,小玲只好同意二羊去冒这个险。

小玲说,二羊本来只是想逗得他老板将他打一顿,好把事情弄大些,可没有想到,那老板手下的人出手太狠,一下子就把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二羊工钱一分钱没要到,反而搭上了一条腿。

从茶馆里出来,天已完全黑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小玲回家,顺便也想去看看我那断了一条腿还卧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学生。一路上,我和小玲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下了出租车,要进门时,小玲才停下来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大哥,我对不起你,是我给你的学生丢脸了。现在我也没脸提别的要求,我只是希望我的事千万不能让二羊知道。

二羊和小玲租住的是一间仅仅十来个平方的民房,我和小玲进门时,房子里漆黑一团。小玲拉亮灯,二羊正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十多年没见,二羊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二羊说,老师,怎么是你?

我走到二羊的床边,看到二羊那打着石膏的腿,心里不由一酸。我说,二羊,你怎么去干这样的傻事呢?

老师,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工钱。二羊说着,竟然像小牛犊一样地哭嚎起来。

我说,二羊,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难过了。老师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我答应你,一定把那黑心老板欠你的钱要回来。

二羊用手抹了一把泪,说,老师,我先谢谢你的一片好意,可这事我想还是算了。

为什么?你既然都将一条腿搭上了,怎么能轻易就说算了呢?

二羊说,老师,说实话,我是想要回那工钱,那是我近一年的血汗钱哪!可我真的不想再给你惹麻烦,况且……况且,现在就是找到他了又能怎样,我们是扳不倒他的。

这人竟然有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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