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东是采石场的老板。

胡西东手下有十几个工人,他们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每天,他们都戴着安全帽在蛤蟆山采石头。这工作并不复杂,先钻眼,再放药,然后放炮。在轰轰的几声响后,把那些炸下的石块往碎石机里放。碎石机是个神奇的机器,多大的石头放进去,它咔嚓咔嚓的,就把石块碾碎了,碾碎成火柴盒那么大。事情并不复杂,却很累,那些工人们一天做下来,总累得头昏眼花,腰都抬不起来。

胡西东不做这些事,胡西东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甚至连碎石都用不着找人买。胡西东所在的那座城市到处铺路,碎石抢着有人要,每天都有人开着车子带着现金来拉石头。胡西东要做的,就是用手指沾着唾液点钱。点好钱后,胡西东便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当然,胡西东不会一天到晚那样游手好闲地到处走,大多数时间,他喜欢在两个地方站着,一是站在碎石机跟前,二是站在公路边。在碎石机前站着,是看碎石机把石头吐出来。在胡西东眼里,碎石机吐出的不是石头,而是钱。为此,胡西东一旦看见碎石机吐出的石头少了,就会跟工人喊着说,快点快点,机子在空转。看见碎石机吐出的石头多了,胡西东就会笑起来,有时候还会过去给工人发一支烟。

胡西东站在公路边是看女人,蛤蟆山边有一条公路,胡西东看久了碎石机,就一转身,走到公路上来。公路上人来车往,胡西东别的都不看,只看女人。这一带村子很多,女人也多,大都长的很水灵,她们在公路上走来走去,便诱惑了胡西东的一双眼睛,胡西东总让一双眼睛一路跟着她们。

有特别好看的,胡西东还会把自己跟在人家身后。这样跟在人家背后注定毫无结果,她们都是良家妇女,胡西东对她们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没人会搭理他这个陌生人,甚至看也不会看他一眼。胡西东就很生气了,总在心里说哪天就把你们强奸了。但说归说,胡西东终究不敢,他敢的,就是走回来,然后开着自己的桑塔纳往几十公里外的城里去。

胡西东要去城里找女人。

城里找女人非常容易,宾馆有,夜总会有,发廊也有,胡西东在哪儿都能找到女人。但在胡西东眼里,她们不是女人,只是鸡。只要给钱,她们立刻会脱光了,脱得飞快。胡东在心里很瞧不起那些把自己飞快脱光的女人。

胡西东当然会跟她们做,但完事后,胡西东心里好像还有些遗憾,胡西东想要是哪天碰到一个含蓄一点的就好,不要脱的那么快,甚至是不愿脱,要胡西东费很大的力气,才半推半就,很害羞的样子。但这样的事从来没碰到过,胡西东进发廊、宾馆、夜总会的次数少说也有一、两百回,任何一只鸡都是飞快地把自己脱了。

有一回胡西东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很清纯也很高傲的样子。胡西东见了漂亮女人,总是六神无主,就多看了她几眼。女孩见胡西东看她,便做出一脸的不屑。胡西东就认为这个女孩不错,他想要是跟这个女孩上床,她大概不会脱得那样快。

鬼使神差的,胡西东这天居然跟踪了这个女孩。让胡西东意外的是,这个女孩也走进了一家发廊。胡西东这时候很高兴,他认为自己今天一定碰到一个不同一般的女人。但胡西东最终还是失望了,当胡西东开好房间,两个人才进去,小姐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褪光了,这让胡西东觉得十分扫兴。

还有一次胡西东在一家发廊点了个小姐,这回胡西东故意不给钱,只想把小姐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这回小姐倒护着自己,不让胡西东扒。这感觉很好,胡西东来劲了,压在小姐身上,同时一双手扒小姐的衣服。但小姐大声喊起来,立刻,老板来了,这是个身材槐伟的男人,他像抓小鸡一样把身材瘦小的胡西东从小姐身上提了起来。

胡西东就很气愤了,他说你干什么干什么,是不是以为我没钱,我有的是钱。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叠钱来。老板见了钱,立即没有了脾气,悄无声息地走了。小姐在老板走了后,变魔术一样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变走了。胡西东又觉得没劲了,他跟自己说怎么会这样,看起来再高傲的小姐,只要一见到钱,就全都是一路货色。

胡西东后来明白,在宾馆、夜总会或发廊是碰不到那种矜持的,会害羞的,半推半就的女人的。她们为了钱,总是迫不及待地脱光,让人一览无余,毫无回味。同时胡西东也明白,这种女人只有在蛤蟆山下那条公路上才看得到,那些从他碎石机边走过的水灵灵的乡间女孩或女人都会这样。基于这样的想法,胡西东很多时候还是喜欢站在路边,看那些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乡间女人或女孩。有特别好看的,胡西东仍然跟着人家。

这时候,胡西东很希望有哪个女人或女孩会回头对他笑一下,是那种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样子。胡西东会被这个笑勾掉了七魂八魄,一直跟着那个女人或女孩。再后,胡西东就和女人或女孩搭上了话,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开始很机械,后来就随便多了。

再后来,两人就好上了,在一起情意绵绵。这女人或女孩绝不像发廊的小姐。胡西东好话说尽,女人或女孩才半推半就,而且满脸害羞。但这只是胡西东的想象,任何一次,胡西东跟着那些女人或女孩,人家都对他视而不见,极少有回头的。偶尔有回头的,也是向他投以极不友好的眼光或不屑一顾的眼光。这种眼光让胡西东很不高兴,胡西东有一天又在心里说神气什么,哪天把你强奸了,看你还神不神气。

胡西东这个想法后来一直在心里搁着,在跟着那些好看的女人或女孩时,他无数次冒出了强奸的念头。

有个女孩叫名周妮。

周妮是个乡下女孩,人虽然不难看,但很土气。她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她父亲有多少文化,周妮是个超生女儿,生下来好多年都没有户口,她父亲也没给她取名字,只叫她丫头。直到八岁了,要上学,父亲才想到要给她取个名字。那时候有一部台湾电视剧很火,整天都有人唱“有个女孩名叫周妮”,她父亲没花脑子,就把这个名字拿来用了。

周妮读高三那年,天上轰轰轰地响了几声,简直有点惊天动地。周妮在这几声响过后说响雷了,要下雨了。周妮的话让全班很多人笑了,有人说你出去看一下,看是不是响雷。

周妮就抬头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周妮知道自己说错了,她不做声了,一张脸通红。周妮是个自尊心特别敏感的女孩,她是超生的,为了躲罚款,她父母总是带着她到处躲。这让她从小就觉得低人一等,她的敏感也在东躲西藏中慢慢形成了。

一个人太敏感了,就很难和人相处。比如有几个人在一起说话,她会觉得人家是说她。有两个人笑,她也会觉得人家在笑她。周妮这时就会板着脸,对谁也不睬。如果人家不找她,她会几天都这样。

这天班上有人笑过,她在红过脸后,一张脸板了起来,而且几天都这样。这后来,那声音还轰轰地响过,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不过,周妮心里还是好奇的,她在心里无数次这样想过,又没变天又没下雨,怎么就会打雷呢?

这个迷几天后就解开了,周妮有一天回家,那声音又轰轰地响起来。周妮同村一个女孩这时跑过来,女孩跟周妮说你知道吗,蛤蟆山在炸山,这是炸山的响声。女孩又说我到过一次蛤蟆山,那儿运来了一种叫什么的碎石机,可以把炸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碾得粉碎。周妮就说原来是炸山呀,难怪打雷一样响。

那轰轰的炸山声每天不断,周妮在每一次响过后,都会想到那台叫什么的碎石机。周妮很想去蛤蟆山看看,看那台机器怎样把石头碾碎。但那儿离得远,有七、八里,周妮那时候在读高三,功课很紧,她一门心思想考取一所大学,她知道只有考取了大学,她才会从农村人变成城里人,才会有工作。

为此,她去蛤蟆山看看的想法只停留在她的思想里,她只是在听到响声后才会那样想一下。过后,她又忘记了。但有一个星期天,她还是动身了,那是一个“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的季节。周妮因为功课忙,家里没让她下地。周妮看了一会书,觉得头晕脑胀,于是放下书,想出去走走。这时,那轰轰的响声又响起,周妮立即决定,到蛤蟆山那儿去,看看他们炸山,也看看那台碎石机如何把大大小小的石块碾碎。

周妮出村时,看见田里都是人,不时地有人问周妮去哪,周妮说看累了书,出去玩一下。周妮的父母也在田里,也问了周妮去哪儿,周妮还这样回答。周妮的父母听了,很不高兴。父亲跟周妮说家里这么忙,你还出去玩,有空帮家里做做事。

周妮的母亲说得更难听些,她说周妮你就晓得好吃懒做,这样好吃懒做,读出书来也没有用。周妮挨了骂,就没有去蛤蟆山的兴趣了,周妮嘴一嘟,也没下地帮父母做事,而是转身回去了。在家里,周妮觉得很生气,便在家里摔了一只瓷碗,然后捧着一本书发呆。

高考前两天,学校放了两天假,让学生休息,松松脑。那些天山里轰轰地响着,周妮在这响声里又冒出了去那儿看看的念头。于是走出来,但才走了小半会儿路,天上就乌云密布,而且轰轰地响着雷声。这其实不是响雷,也是那儿炸山的响声,但在那个山雨欲来的时候,周妮真以为那是雷声了,周妮害怕打雷,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回去。

周妮还是没看到那台碎石机。

但周妮还是在心里打算哪天去看一次。

高考很快结束了,周妮没考取她所向往的那所大学。这对周妮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周妮每天都六神无主,郁郁寡欢。有好多日子,周妮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在村里荡来荡去。周妮这样子就让父母很失望了,父母没有一天给她好脸色,不是骂就是数落。这样,周妮越加心灰意冷了。她还那样荡来荡去,只是荡得更远了。

有一天周妮就荡到蛤蟆山附近了,一条公路就在山间蜿蜒,周妮忽然想到,她应该去看看炸山,看看那台可以把大大小小的石块粉碎的碎石机。

周妮终于站在那条公路上,听到碎石机咔嚓咔嚓的响声了。

此刻,胡西东也站在公路上。

周妮没注意到公路上站着个人,周妮注意的是蛤蟆山。蛤蟆山像一只蛤蟆,在公路上能看得很清楚,周妮以前来过这儿,在公路上看见过像蛤蟆一样的一座山。但现在,蛤蟆山不再像一只蛤蟆了,它被炸了一边,周妮觉得它现在什么也不像了。

在周妮看着蛤蟆山时,胡西东一直看着周妮。

周妮看了一会,就走过公路,要爬上去看。才爬了一半,一个手拿小红旗的工人拦住了周妮。工人告诉周妮在炸山,不能上去。说话的时候,果然轰轰地响了起来。响过,工人不再拦住周妮了。周妮也就在硝烟里走上了不是很大的蛤蟆山。周妮看到,一边山被炸开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工人们把石块搬到一条传输带上。然后,碎石机便吞噬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吐出了像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很规则的小石块。

周妮站在碎石机前看了很久,在咔嚓咔嚓的响声里,周妮看到无数的石块被粉碎了。

胡西东则一直在公路上看着周妮。

天有些暗时,周妮意识到天不早了,她从蛤蟆山走下来,要回家了。

很快,周妮走上了公路。

胡西东还在公路上站着,但周妮仍然没去注意他。

周妮很快从公路上走过,走上了一条通往家里的山路。

胡西东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跟在她的身后。

周妮的悲剧这天注定要发生,很多回很多回,胡西东都尾随在那些女人或女孩身后,一次又一次地冒出强奸的念头,但光天化日之下,胡西东还是有所顾虑的。

但这次,胡西东跟着周妮时,天快要黑了,在山里走了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胡西东这次把握了时候,他悄悄追上了周妮,然后把周妮拖到了路边的树林里。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两人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周妮至始至终都顽抗着,不让胡西东得手。胡西东看惯了那些倾刻间脱光的女人,现在,周妮这样顽抗着,更提起了他的劲头,他色胆包天,完全不管不顾了,真正是一头狼。

周妮在绝望中只有大喊大叫说抓流氓呀,王八蛋,混蛋,你滚,你去死……但周妮的大喊大叫并没有把人喊来,倒是把一个月亮喊出来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周妮在月光下看清了胡西东的嘴脸。

当胡西东从周妮身上爬起来时,他的色胆完全消退了。这时害怕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蛤蟆山。但回来了,又不知做什么,只知道门里走门外,门外走门里。走了一会,胡西东有些清醒了,他觉得不能呆在蛤蟆山,万一那女孩报案,他在这里肯定是瓮中捉鳖。这样一想,他匆匆拿了身份证和一些钱,开着桑塔纳慌里慌张地往城里去。

此刻的胡西东完全是一只惊弓之鸟,车在路上也开得慌慌张张。这样慌张,就出事故了,当一辆大货车铺天盖地迎面驶来时,他竟迎了上去。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周妮也被车撞了。

胡西东从周妮身上爬起来后,周妮完全变成一截木头了。她不再哭了,也不再骂了,眼里没有一点泪水。她身上,甚至没有一点知觉,不觉得痛,不觉得难受。她只知道胡乱地走着,也不知道去哪儿。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个想法的,那就是她不想活了。走了好一会,周妮就走到那条公路上了。恰好那时一辆车开来,她在车驶近时,忽然蹿了过去。

胡西东和周妮差不多是同时被人抬进了一家医院的。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两起正常的车祸,没人知道胡西东强奸过人,也没人知道周妮被人强奸过。

诊断的结果是,胡西东完全没被车撞到,大货车及时刹住了车,而胡西东在他的桑塔纳就要撞上大货车时,潜意识里也刹了一下车,把车刹住了。但胡西东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在大货车迎面开来时,尖叫一声,把心脏吓爆了。也就是说,胡西东心脏没有用了。除非换了心脏,他才可能生还。而周妮的情况则更坏,她向汽车蹿去时,正好撞个正着,而且撞到大脑,周妮当场死亡。但医生认为,周妮的心脏并没受伤,如果把她的心脏移植到胡西东身上,胡西东就能生还,当然,这要两个人血型相同。

验血的结果是两人血型恰好相同。

心脏移植手术很快就进行了,当然,在手术前,经过了双方亲人的同意。胡西东在出事不久,医院根据他身上的身份证驾照和银行信用卡,很快通知他的家人赶到了。周妮的父母则是第二天赶到的。周妮一夜未归,第二天他们去找,才听说马路上出了车祸,轧死一个女孩。跑到医院一看,正是他们的女儿周妮。伤心自不必说,但当医生说周妮心脏还可以救活另一个人时,两人菩萨心肠,同意了。

现在医学确实发达,大概除了人脑还不能移植外,其它都可以移植了。胡西东的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在医学界创造了一个奇迹。

但胡西东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大家莫名其妙,胡西东说我怎么还活着。当胡西东意识到是医生救活了他后,他又说我不想活了,你们不要救我,让我去死。

胡西东后来只说这话,不仅说,还寻死觅活的,见了墙就想往上撞,见了楼梯就想往下跳,见了绳子就要上吊,完全不想活的样子。

当然有人拉住他。

其实,这时胡西东已不是胡西东了。他样子还是先前一个模样,人甚至变胖了,但他的心已不是他自己的心了。他换了周妮的心,他的心变成周妮的心了。他现在不想活,要死要活的,那不是他胡西东不想活,是周妮不想活。周妮怎么会想活了,她一直很想考取大学,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没考取。不仅如此,她还被胡西东强奸了,周妮现在是一点活的信心也没有了。她的心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的心在胡西东身上存活时,就出现了胡西东不想活的状况了。

这样,胡西东虽然被医生救活了,但他的心不让他活。

没人知道这些,大家只以为胡西东受了惊吓,乱了心智。

医生对症下药,又让胡西东服了镇静药。这结果就好多了,胡西东不再乱喊乱叫,寻死觅活了。

但出院后,胡西东又发作过。那是刚到家时,胡西东在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胡西东立刻发作起来。对自己又抓又打,还大喊大叫说抓流氓呀,王八蛋,混蛋,你滚,你去死……边上的人都被他搞糊涂了,捉住他。但胡西东挣扎着,手被捉住了,就用脚踢自己,直到被人拉走了,才稳定下来。但过后,只要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又发作,仍抓自己打自己,直到被人拉开。家里人后来明白是镜子作的怪,就把镜子搬走了。

搬走了镜子,胡西东再没发作过。

但胡西东的心永远是周妮的心,这颗受伤的心永远无法弥合。

这就注定了最终的悲剧。

有一天胡西东走到了碎石机旁,在咔嚓咔嚓的声音里,他看着大块大块的石块被碎石机粉碎。胡西东觉得很有意思,一站许久,像上次周妮到这儿来时一样,久久地站着。后来,胡西东又觉得他是周妮了,周妮的伤永远没人抚慰,也没人抚慰得了,她在伤痛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不想活了。

她跳进碎石机,像一块石头那样。

没有人能拉起他来。

在碎石机里,胡西东也是一块石头,被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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