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发现我已经死了。

    似乎方才的一刹那里,我还被自己的浓梦湮着,此时睁眼,往下看去,发现自己已然没有了躯体。其实这么说还有点不够,因为事实上我没有了衣衫、没有了皮肤、没有了血肉、没有了大部分的骨骼……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具骷髅头而已。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活着是什么模样,过了什么样的生活,因为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梦,那些往事已经淡化到了任何一个梦里,再辨不清楚真伪虚实。不过其实记不记得也无所谓,记得再清楚,谁又知道是真是假,谁又有兴趣去考究清楚。

    我躺在草丛当中,角度正好仰望着天空,因此虽然动弹不得,却也没有太过郁悒。我便这么恒久地望着,看风起云涌的变幻、看星辰的运行明灭、看雨雪落下的瞬间、看飞鸟归去来兮,“时间”对我而言渐渐地也淡去。如此经年,天长地久,我便会心甘情愿地化作尘土,心平气和……噢,原来我本来已没有了心。

    但是我遇到了那个人。

    他名叫庄周。

    那本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甚至风都只是缓缓地游动着。血红色的太阳懒洋洋地向地面逼近,就盼着早一点没入这荒原的草丛里,它或许也就此化了尘土和泥,明早更有一轮新的太阳泛了橘色的神采跳将出来,总得比今儿个的还要更美丽。

有东西背对着夕阳而来,远远的只瞧见一个剪影,逐渐的大了,更大了,就在眼前了,这才发觉那是一人一马。

    马,带了点厌倦,打着鼻响,似乎已经疲累。

    人,神色有些仓惶,看上去是有些迷了方向。他用袖口揩去额上的汗珠,弄得本来就风尘仆仆的面容更加的肮脏。

    他回头看了看太阳,兀自自言自语。

    这时,

    我就这么被他瞧见。

    毫无来由的,他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顺势抽将下来,于是只听见啯啯两声空响,我便平添了两道浅浅的伤,虽然没有痛觉,却也对这莫名的灾难感到讶异。他呢,倒是像听见了岁月的声音似的,捋了胡须,满意地笑笑。

他翻身下马,走到我跟前,伸手将我捧起,又拿指节敲了两响,吟唱似的说起话来。于是我知道了,他名叫庄周。

    他越说越来劲,说了自己的去向、生平,又如何偏离了前往楚国的大路,直至在荒原中遇见了我。

    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这人真讨厌。

    终于他唱累了,将我放回草丛,在一旁生起篝火,就地卧下,也不管是否饥寒交迫。来回翻滚几下之后,他摸索到我的存在,将头靠上,就这么枕着睡去。

    夜深,庄周的鼾声渐起,顺应着风声时而悠长时而气急。这本来应该是我仰望星空的时刻,可是却只得死死盯着他油腻的发丝,呼吸混浊的气息,再记起他先前的行径,实在越想越气不过。他无端端地闯入、大咧咧地嘲讽,最后还将那肮脏污秽的头颅不知羞耻地枕于我的身躯。

    于是我决定找他理论。

    既然决定,我便起身。

    起初只是作为一缕青烟努力地升起,接着尽力聚合成形,再钻入到他的耳里。

他在做梦。

    梦里的他并不那么风尘仆仆的肮脏,而是穿戴着整洁的衣衫,端坐在堂皇殿堂之上。在他对面,是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人,随意地歪了身子,姿态与他形成奇妙的对比。他显然有些紧张,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娓娓而谈。

    庄周他称呼那男人为楚王。

    这谈话似乎很重要,我便识趣地退到殿外去等。

    无聊之间,我发现我还没有形体。

    于是给自己塑造身躯、四肢、五官。

    决定在此做一个男人,身着楚楚衣冠,有着潇洒的面容。

    他终于跨出殿门。

     “庄周。”

    他回首,带着满脸的不解。“敢问阁下是……”

     “我是你白天见过的骷髅。”

     “啊……”他显得有点慌乱,不过与方才面对楚王时候的慌乱不一样。

    四周的环境很快变化了,我们回到现实中身处的那片荒原,这变化只因为我的一句话,人的脑内真是奇妙。我低头瞧见我自己,还是那个白森森的吓人模样,抑或者比事实更可怖些,只因为他现在有些怕我。

     “你口才不错,是个读书人?”

     “是的。”他轻轻点头,依旧是故作镇定的桀骜神情,但不必抬头便可感到天空中风起云涌,那尽是他内心的波澜。

     “可知我找你所为何事?”

     “不甚了解……不过莫非为了我那几下马鞭?庄周在此向阁下陪个不是。”他作揖到。

     “并不是为此,我本已经没有痛觉,那几下子于我没啥要紧。”我笑着讲,原来他是在怕我要报复,难怪有点瑟瑟。

     “那阁下所为何事?”他没猜对我的来意,惊惶有点泄露出来。

     “只为回答你提的那些问题。”我上前几步,逼近他眼前。

    他并没有躲避,只是有点气结,“我记起来了,阁下请讲……”

我被他一口一个阁下叫得烦躁,便背过身去,“你问的那些伤心事,只有你们这些尚在人世的人才会记挂在心头。什么养身、亡国、父母、妻儿……人一死,一切就都过去,再不会有兴趣回答你们活人的问题,因此请恕在下不愿意不回答你……不过你想听听人死后的喜悦吗?”

    他突然显得饶有兴趣,大约是知道我并非前来寻仇索命,终于松懈了些。“愿闻其详!”

     “首先,是方才你在殿上所经历的‘阶级’。人一死,就再无君臣之分,天地之间一切平等,没有根本的差异。渐渐地发现,气候也没有了四季,耕耘、收获都失去了意义,所有的辛苦都欣然解脱。再接下来,便忘记了时间的长短,无论本体怎么变化,精神都在天长地久中游弋。那种无牵无挂的畅然喜悦,岂是你这等活人能体会得到。又岂是君王的快乐能比。”

他听完有些沉默,眼神中又有点狐疑。

     “莫非你想让我也死在这里?”他声音有点颤抖。

     “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与你素不相识,也不像有投缘的可能,拉你作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屑地讲。

    他突然奸猾地笑了笑,“先生,我和鬼城的司命神有交情,可以帮你的忙,私下求他准你重生,为你提供全套肌里皮肤,让你重返家乡,再发还你的父母妻儿邻居友人,你愿意吗?”

我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这样的说辞无非试探而已,他如此潦倒模样,还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接下去实在多说无益。

     “真是无聊……你还是醒来吧。”我一个耳光挥将上去,他便猛然从梦中惊醒。

    庄周走得很匆忙,大约是在梦中受了点打击的缘故,脸色不太好看。

    他临走前望了我好一会,将马鞭握在手中作了个揖,这才上马吆喝了前行。我想他心下是明白的——真真是我进到了他的脑里,向他传达了我的念想。

我有点兴奋,这是我作为一具枯骨以后,第一次跟有生命的物体产生联系,首次的尝试便宣告成功,难免让我雀跃。

    接下来,我便开始更深的尝试。

    反正时间是用不完的,我尽可以无休止地浪费下去,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也是好的,不然年复一年看那日升月华苍凉四季,难免乏味。

终于我能够造出淡淡的幻影,不过只是雾霭一样的朦胧,透了过去,一切的轮廓都还分明,脱离躯体以外,我可以将自己凝缩到去坐上晨光中的尘埃,也可以延展到无止境的天际,去探雨云中的水滴。

    不过对我而言,这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还是只能那么依稀,而我希望的是能够凝聚一个可以行动的实体。

    看来只能再想别的方法。

    而机会来得比想象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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