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对谢三青来说,不是个好年份。他先是以两分之差,高考落榜。省教委接着下文,宣布普通高中今后再不准办补习班。这就等于说,三青被命运的竹竿打落入水后,还被摁住了头,再没爬上岸的机会了。

整个秋季,谢三青跟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农活做得非常地道,不给父母半点指责的把柄。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伢子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比如说,他现在对酷阳没什么反应。火钵似的太阳罩在头顶,换作以往,他早叫苦连天了。现在,父母不提出收工,他绝不催促。又比如说,现在他对水田里的蚂蟥也没什么感觉。非要等到父母提醒,他才从小腿上,把圆肥的蚂蟥一只只拈起来,懒洋洋地往垅外甩。以往惹上蚂蟥,他的大惊小怪,会让整垅忙于农事的人都忍俊不禁。父母知道,这伢子不是铁了心要做农民,而是丢了魂儿呢。

八月过去了,九月过去了,十月来了。酷阳变得温和起来。劳作的农人逐渐恢复活力,野地里,有村夫一边干活,一边扯着嗓子嚎歌,粗野的山歌透着一种让三青极为厌烦的浅薄和乐天安命。在歌声中,三青结束了漫长的思绪混沌期,游离的灵魂与麻木的肉体终于嵌合,清晰的痛苦像根楔子,一下子扎进心脏。三青突然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了。得找个法子,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三青对自己说。

有天早晨,邻村一个同学跑来告诉三青,县教委正在招收复读生。听了这话,三青沾满露水的身子,在晨光中颤抖起来。他扔掉正在割稻的镰刀,一边绞着被露水弄湿的衣襟,一边跑起来,几乎把报信的同学都忽略了。

县教委在得知普高不能办复读班后,立马填掉了教委围墙外一个废弃的水池。只三个月时间,一幢简陋的教学楼就在上面耸立起来。四间教室,理工、文史、生化、地矿各一个班。自然是庙小僧多。教委只好在抬高补习费的同时,又划了一道复读分数线。这使得那年,有些倒霉蛋,不得不名落孙山两回。

远远看,教委前坪就像个集贸市场。匆匆赶来的谢三青,这会儿却在教委门口徘徊不前。不好意思呢。这么多人,挤在一堆,脸上虽没贴字,但大家心知肚明,全是落榜者呀。招生老师看他们,一定很鄙夷的吧?可人家再怎么看,到了这步田地,三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腆着脸,插进人堆,怯怯报上自己的大名和高考成绩。招生老师居然如获至宝,对三青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加把劲,争取明年考个老本!”那些年,考本科很难,老师同学都喜欢把本科称作“老本”。

从双抢到秋收,整整一季农事,这时再回到教室,谢三青感觉不太适应了。一是无法集中思维。高考前后的人事不停地在脑海叠涌。再是坐在教室最后,与黑板像隔了一道很宽的水域,老师的声音传过来,已如游丝,很难通过耳朵,进入脑海,并烙上印记。三是这窄窄一张桌椅,远不及天宽地阔的田野,身子自由惯了,现在要钉在上面熬一个小时,居然腰酸背疼,哈欠连天。

或许身子早已适应了农民的身份?只是意识因为惯性,还不肯认命?如果真是这样,那又何苦来着?

整整一周,谢三青都云里雾里的。犹疑、恍惚、游离、不知所措、胡思乱想,构成他全部情绪的混合物。

一周后,摸底考试。谢三青的中枢神经,突然像被妙手郎中给扎了一针,特别是在誊写作文时,他的精神像条惊蛰后的眠蛇,吐着信子,麻溜溜地从野洞里窜了出来。“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荫里养精神,明年我不先开口,哪只虫儿敢作声?”以毛泽东17岁时写的《咏蛙》作为言志的议论材料,还别有用心地把“春来我不先开口”改成“明年我不先开口”,把三青的斗志全给激发出来了。两个小时的考试,头不晕,腰不酸,屁股也不麻了。唰唰唰写完作文,谢三青第一个交卷。

426分。摸底考试成绩让谢三青大吃一惊。这正是他的高考分数。他有种被下咒的感觉。“426”,“是尔乐”?是你乐?如果明年快乐又属于别人,那自己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三青本来并不迷信,这会儿却陷在迷信的泥潭里无法超拔。并且,还有更严峻的现实让他如坐毡针。那就是这个分数在班上的排名已到了十五名。这真是太糟糕了,要知道,如果按高考成绩,他应该在班上排名第二。

陈华君,一个女生,高考成绩428分,已被郴州商校录取。入学都一个月了,听说县教委招收复读生,又跑回来复读。在大家看来,她这是自动从天堂申请下地狱,重新接受这非人的煎熬。“此其志不在小。”背地里,同学们都喜欢把当年范增概括刘邦的话来评价她。投向她的眼神,也与看别的同学不一样。但这回,她考得也没有大家期望的那么好。排名第八。分数公布时,三青有意打量了她一眼,她看起来并没把这当回事,一脸的云淡风清。

排名第一的那个同学,比三青足足多了二十八分。很快三青就打听到了他的情况。卢康晓,同自己一个乡的。按说早该认识,但由于高中谢三青在二中读,卢康晓在一中读。二中在镇上,一中在县城,周末回家返校,两人不是同一线路,因此错过了相识的机会。现在一场考试下来,卢康晓成了谢三青心中的“靶子”。

校方对摸底考试的成绩倒是挺满意的。授课老师说,这次考试跟高考的难易程度差不多。这就意味,班上至少有十位同学已达到上大学的“功力”,今年之所以翻身落马,大约是差了一些运气吧?老师的话刚落音,班上就有几个人旁顾左右,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让三青看着,心里怪不舒服的。

分数排名出来后,应多数学生的要求,座位重新排定。方法很简单,也很残酷,谁的分数高,谁就先挑座位,以此类推。这样一来,前三排正中间的座位都被前十名的占去了。轮到谢三青时,他把课桌从教室最后一排门口的位置,挪到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如果把教室看作是一个四边形的话,他是沿对角线,从一个角落挪到了另一个角落。这个位置最大的好处是安静,被他人干扰的机会最少。缺点是从这个位置看黑板,有点反光。从搬过来的第一天,谢三青就用刀在课桌上刻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大有与班上所有其他人划清界线的架式。

刚安定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仁县1991年的冬天比以往提前一个月到来。很多天过去了,雪都没融化。复读学校的宿舍是一个养猪场改造的。养猪场不养猪了,租给教委做学生宿舍。地板和墙壁重新整理过,也还干净。只是人字形屋顶盖在头上,显得有些空旷。偶尔,还有猪们遗留的气息,从瓦楞的缝隙弥漫开来。入冬后,逼人的寒气也从瓦楞缝里潜压下来,包抄了后半夜熟睡的人。下雪的那晚,先是落雪粒。雪粒子叮叮当当在瓦棱上跳跃,又从瓦缝落进屋里。仰面躺在床上,雪粒子有时正好打在脸上,人不免就会乐呵一下。一晚上,大家都兴奋得睡不着。

当晚不冷。冷是随后的夜晚。雪一直不融。冷得在被窝里直打哆嗦的男生,除了大发牢骚、感叹命运外,还要热谈女人。有一晚,谢三青一个人悄悄爬起来去了旁边的烈士陵园。烈士陵园少有人来,雪在这里保持了本色,不像街上,有一种被凌侮后惨不忍睹的脏。幽蓝的天幕繁星遍布,空气却冰得沁骨。谢三青在松林间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踩得雪吱嘎吱嘎地响。全身冻僵后,头脑却异常清醒,也异常平静。

扫开路边椅子上的雪,三青坐下来,捋起衣袖,露出左小臂。借着路灯,他用右手轻轻抚摸黧黑的左臂。经过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旧伤早好了,只有刀锋留下的痕迹还在。它们不但不亏,反而长得凸出来了。手掌扫过去,能清晰地感觉它们的坡度和硬度。

冷静地拔出小刀,三青迅速地在左臂上划下一颗五角星,不大不小,正好罩住原有的伤疤。隔一会,细密的血珠子开始从伤缝里冒出来,其中几颗迅速集结,花苞般慢慢胀大,再倏地一滚,落下去,在雪中渗开,像一片落红。三青握着手腕,蹲下来。他发现大地上的雪不是纯白,在残月星光下,雪地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浅蓝。

午夜的雪风里,偶尔爆出几粒犬吠,更添夜的幽谧。谢三青放下衣袖往回走。脸色寒得像一块玄铁,眼睛放出冷光,全身似乎都裹挟在一种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中。他的步子铿锵有力,像钢砣一样在雪地上戳着。对外人来说,谢三青刚才是在自虐。对三青本人来说,他是在完成某项仪式,一项把过去懊恼抛却、重新走上正轨的仪式。他要用血来起誓。

这项仪式始于高三第一学期。因期中考试成绩突然跌至二十几名,被班主任狠狠批评了一顿,谢三青一怒之下,拔刀就在手臂上刷刷划了几道。伤口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三青要的就是这种清醒的疼痛,这能让他不忘耻辱。

从此后,他着了迷一般,对自己稍有不满,就以此惩罚。譬如说,大白天上课走神,乱七八糟想了不该想的事,他就会拔刀子。又譬如说,晚上自习,因为分神没做完当天规定的功课,他也会拔刀子。到后来,他干脆每两周在左臂上划几刀,也就是说,等上一轮的伤疤刚掉痂,他又会在上面添上新伤。伤的样式并不都一样,有星形,方形,棱形,有时则是一个字或几个字。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三青想,如果伤一直不好,痛也就不会忘记。这种痛,更是指一种心痛。

开始拔刀,是因为羞愤,三青恼怒班主任当众批评他。后来再划,就越来越理智,越来越清醒了,过程当然也越来越痛苦。所以后来每次用刀,三青都会想着父母那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巴样子,想起他们,三青的刀就下得又狠又快。往往还感觉不到剧痛,仪式就已完成。三青觉得对不起父母,父母年纪一大把了,送他来读书,他的书却读得稀松平常,还常常满脑子胡思乱想,跟学业的事一点都不沾边。尽管三青常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但满脑纷乱的思绪却不受意志控制,他无可奈何,才让有形的肉体来承受无形思绪的罪过。

现在,谢三青放了“满帆”,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船”是破的。怎么这样说呢?是授课老师令人失望。谢三青读的是文史类,四科,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前三科聘的都是退休老师。语文老师最小,也有六十五岁了,政治老师七十有三,这就是说,他赋闲在家已有十三年,从1991年上推十三年,就到了1978年。1991年国家的政治气氛跟1978年相比,早已风马牛不相及。单课本就不知换了多少茬,这个老同志居然还敢往讲台上站,这真需要勇气呢,要骇人的勇气。英语老师是个老女人,据她自己讲,年轻时做过翻译。谁知道呢?现在她翻译一篇课文都难。语文老师退休之前,据说在一中很有名。但毕竟老了,对现在高考的风格和题型,早把握不准了。好在他的信息量还是挺大的,课堂上叽哩呱啦的,不讲文法句式,讲的全是国际风云、民间逸闻、诗词歌赋、历史掌故。

乍一听,还以为他是政治老师或历史老师呢,再或者是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的教授,就是不像一个带着复读生勇闯难关的语文老师。同学们对他的意见也蛮大的,但三青还好。三青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对他而言,语文课完全是一种休闲。中学大多数语文课,他都在看杂书。现在这个老师天南地北地瞎扯,倒合了他的胃口,课堂上连杂书也不看了。

历史老师是班主任。一个女孩,刚从师大毕业。说话走路,仍是“天之骄子”的模样。按说当年在高考的炼炉中,她肯定也没少受罪。但大学四年,显然已把她高中的记忆淘洗得差不多了,甚至包括头脑中的中学历史知识。课堂上她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只把教学参考书的内容,一版一版抄在黑板上。下课铃一响,她扔掉粉笔,哼着歌,燕子般轻盈地飞走了。她的甜蜜恋人,一个刚转业回来的军官,经常就在走廊上候着她。有时不等进办公室,两人就有一些迫不及待的小动作,看得复读生们眼都花了。要知道,她比他们没大几岁。班上复读次数多的同学,甚至跟她同龄,或者比她大也不一定。她那种幸福得要融化掉的模样,对大多数复读生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当然,也许有少数人,会暗暗把她当作励志的标杆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指望不上老师,就只有靠自己加倍努力。谢三青决定恢复晚上加班,像高三时那样,从晚上十点加班到十二点,或者再迟些。

教室熄灯后,三青把白天买的蜡烛点燃一支。回头去看,发现加班的同学还不少。一支支白烛点起来,教室的氛围一时变得伤感起来。散乱而凄清的烛光,均匀分布,像悼念某个亡灵。大家勾着头,睫毛低垂,神情肃穆,像一个个守灵人。烛光把用功人凝神的脸蛋照得很亮,身体其他部位则掩隐在重重幽暗中,稍微风来,烛火摇动,深浅不一的破影,就会在墙壁上剧烈地晃荡起来,仿佛满墙的巨型蝙蝠在飞,也仿佛亡灵要扑入肉身的一刹那,还仿佛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揉碎了……加班的第一个晚上,三青坐在那里,竟是一个字也没看,胡思乱想着把眼睛弄湿了。

多数人把手头的功课了结后,便回寝舍去了。每晚不需半个钟头,烛光就只剩零星几朵。空荡荡的教室一时变得静若止水,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像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被无限地扩大,弄出空阔的回音来。譬如说,一声咳嗽,一下桌椅的碰撞,一次鞋底磨擦地面,声音都大得惊心。甚至连翻书声都大得让人无法忽略。

十一点刚过,三青就回寝室了。黑暗里,大家聊得正起劲,纷纷打赌班主任老师还是不是处女。卢康晓建议,明天上历史课时,趁她转身去黑板书写时,给她递一张字条,问一下。有人笑道,这还用问,看她把两只腿撇得那么开,就知道了。大家哄地笑起来。笑得特别起劲的几个,都是一中来的,就是摸底考试排在前面的那几个。三青并不知处女与两只腿撇得开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心里却臊得发慌。

有一天,文史班的女学生何阳突然跑出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一个前来看望她的男孩恸哭不已。男孩好不尴尬,低声喝道:“打住!我叫你打住,听到没有?!”声音透着一种不耐烦和冷酷。何阳强忍着把哭声箍在口腔,可一出气儿,抽噎声又逃逸出来,像只破笼而出的小兽,听起来更烙心。四个班的人几乎都跑来围观。男孩忍无可忍,扳开她勒在腰间的手指,从人缝里挤走了。前胸有很显眼的一大片湿地,是何阳的涕泪混合物。失去了男友支撑,何阳像棵攀沿植物,一下子顿了下去。她把头埋在膝间,嚎哭破腔而出,声音狂野悲怆。围观者为之悚然。

谁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关于何阳和男孩的故事却陆续传出来。何阳和那男孩在五中读的高中,两人高一就恋爱了。高三毕业,男孩考上了省城一所中专,却放弃了,毅然留下来陪何阳在一中复读。一年后,男孩考上复旦大学,而何阳却与录取分数线差了七分。

何阳突然成了生活的中心。寝室里的卧谈会常常说到她,卢康晓信誓旦旦发表看法,说一定是那个复旦生把复读生何阳给甩了,何阳才会哭得像只挨了暗棍的母狗。有人反对说那不可能,单凭何阳胸前那对重达一公斤的大白兔,也没有男人舍得甩她。有人赞同这个观点,并补充说,她那张脸其实也挺耐看的,真想当苹果咬一口尝尝。寝室里一时哄笑四起。三青被他们撩得浑身燥热,心里却一片悲凉,男生怎么可以这样谈论女生呢?也太不尊重人了。再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又如何有心情开这种玩笑?真是太不自重了。看来晚上还得去加班,耳不听,心不烦。

为了与孤寂的时流抗衡,这天晚上,点燃蜡烛后,谢三青拿出一道英语高考模拟题来做。因为有时间限制,三青整个心思都投入进去了。从十点到十二点,两个小时刚好把试卷做完。抬头看看四周,教室里就剩两个人了。另外一个,居然是何阳。如果不出那事,三青甚至都不知道班上还有一个叫何阳的女生。

烛光下,何阳神情专注而凝重。三青侧目而视,发现她真的长得不错。红润的脸色,的确堪比苹果,还是那种肉质最好的红富士苹果。鼻梁秀巧,一副金边眼镜架在上面。垂下来的睫毛又长又浓。胸部……由于何阳是坐着的,三青看不清楚胸部是否像他们说的那样。可这种想看的意念才产生,体内的血液就像千百条惊慌的黄鳝,在血管里四处乱窜。脸红脖子烧的三青忙收了书,匆匆跑了。

下了楼,三青才想起,这个女子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每当教室的嗓音达到一定分贝时,何阳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吵死!”声音又尖又亮,带着透骨的痛恨,仿佛要把吵闹的同学活吞了去。教室里近乎沸腾的喧闹,一下子隐伏了。但她自己,却成了注目的焦点。只是那时三青没怎么注意她长得如何,只把她当作一个影子,或者一个符号。据说她有轻度的神经衰弱,受不得吵闹。一个长相甜美的人,吼声却凶神恶煞一般,真是想象不出呢。三青摇摇头暗叹。估计是对她有意见,男生们才会在寝室里那样作践她。

这以后,每晚教室走在最后的,经常是他俩。一个坐在北边靠窗的位置,一个坐在南边靠窗的位置。寒夜里的双烛,构筑两个世界,两人虽在同一教室,感觉却非常遥远,仿佛来自不同的国度。而两人的心理距离,恐怕更远。谁也没心情搭理对方一下。这个地方,就像候鸟经过的湿地,只是过渡一下,再过几个月,大家就作鸟兽散了。

只是有时候,英语试题实在做不出,甚至看了答案,也不知其所以然,谢三青就会产生向她讨教的念头。何阳报考的是英语专业,英语学得比一般同学都要好。但念头只是念头,三青知道自己不会付诸行动。为什么呢?因为报学英语专业的又不止她一个,三青可以等明天问别的同学。何阳太古怪,又太美丽,老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三青不想碰壁。

只是这种念头一起,三青才发觉寒夜实在静得让人压抑,如果没有翻书的声音和偶尔的低咳声,连空气都会冻结。真会那样的话,两人大概就像琥珀里两只被困死的小兽吧?还有风,风挤进门窗,将烛火轻轻摇动,墙壁上的一对影子就活跃了。烛光的远近,决定了影子的大小浓淡。近烛把自己的影子映得庞大而轮廓模糊,远烛把自己的影子映得瘦小而线条清晰。并且彼此重叠,自己浓黑的小影正好嵌在对方淡稀的大影之中。这让三青的内心有些异样,这种异样感不再适合温习功课了。往往这时,三青会暗叹一声,收书走人。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久了,心里多少会有一些细微变化。至少,在三青这边,已达成某种心灵平衡。比如说,每逢何阳提前离开教室,三青的心就会空空落落,很难再平静下来看书做题。信马由缰的思维,去云天外遨游了,甚至连哈姆雷特式的追问都会在头脑中载沉载浮:活着还是死去?

太难熬了,几个月像几辈子,熬不到头呢。

开学晚,学期短,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捆在一起考。谢三青425分,比摸底考试还少一分。面对这个分数,三青欲哭无泪。对自己的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能在脑袋里埋颗炸弹,他真想红汁白瓤地引爆它。说不得,又要小刀侍候。由于羞愤过度,刀口比上一回深了许多,血涌珠泉。

第一仍是卢康晓,比三青多了三十二分。第五名居然是何阳,她只比卢康晓少十一分,这让三青不得不刮目相看。陈华君排名第九。与摸底考试比,后退了一位。但仍然看不出她云淡风清的脸色有什么变化。三青真佩服她沉得住气。倒是何阳,得知自己的分数和排名后,一脸痛苦。三青理解她的这份苦楚,这个分数,在班上虽然不错,但离复旦大学,应该还有很大的差距。那个拂袖而去的男孩,突然在三青的脑海变得清晰起来。

两次考试,把“一中帮”完全给凸显出来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除陈华君和谢三青外,班上前十五名,竟然都是一中来的同学。太可怕了,连落榜生,好学校出来的都比差学校出来的强。同样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三青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轻轻松松包揽了前几名,要知道,每晚的卧谈会他们都是积极分子啊。如果谈女人比加班更能得高分,那自己又何必那样刻苦呢?真不知这之前,一中究竟在他们的头脑中灌了什么灵丹妙药?

对学生来说,成绩意味着权力。现在“一中帮”完全把持了班上的主导地位。没有班委会,“一中帮”充当了班委会的角色。什么事情,都由“一中帮”说了算,准确地说,是由卢康晓他们三五人说了算。有时他们会流露出一种“哪只虫儿敢作声”的气势来,这让其他人不太看得惯。但看不惯归看不惯,却不能表露,谁让自己成绩不如人呢?只是这样一来,同学们就更加形同陌路了,作为班上的一分子,很多人对这个班充满了憎恨,莫名其妙的憎恨。

寒假只有八天时间。从腊月二十九到大年初六。

三青的书带回去不少,但都还来不及怎么翻看,就开学了。吃。睡觉。被父母骂着去给主要的长辈和亲戚拜年。这就是三青在寒假里的全部内容。

有一件事值得说一下。走亲戚时,三青居然碰到了何阳的男友,是在三青一个初中同学的家里。这个同学与何阳的男友是高中同学。大年初二,这个同学去三青家拜年,出于礼节,三青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访。在以往,这都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一年三青做起来却特别难。原因是上一年这个同学考起了大专,两人是一下子像隔了一道天河。这会儿偏偏还碰上何阳的男友,他也是来拜年的。

命运殊途,三人碰在一起,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学夹在中间,只能不停地解释说,三青只是运气差了一点,一直以来,他读书都比自己强多了。说得满脸真诚,一点都不像恭维。何阳的男友似乎信了,就说,还得拜托他务必多多帮助何阳。又说何阳今年若还考不起,他们之间就很难说了。这个同学就嗔骂他千万不能做陈世美,何阳可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

开学第一天,谢三青在走廊上迎面碰到何阳。何阳朝他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三青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寒假她男友与她见过面,并跟她说起过三青。只是三青不知道何阳会不会跟她男友说:“他成绩还不如我呢,怎么帮我?”

1992年的春天,雨就这么一直下,一直下。整个世界都湿透了。草木的萌动,都在亮晶晶的雨水中秘密进行,没有人探察天地间每天的细微变化。大家扳着手指,数着越来越近的高考。而雨又下得人心慌慌的,每天到了临睡时,还忐忑不安的,仿佛一天中还有某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去做。

春天复苏了大地,复读生管不着;但春天似乎也复苏了身体,越来越多的人情绪失控。由于看不到希望,很多人在破罐子破摔,课堂难得有安静的时刻,何阳的神经质跟着在加剧。她时不时就要诅咒一声,“吵死!”骂的时候双手狠狠揪住头发,一副就要崩溃的样子。她似乎把所有人都当作干扰她学习的敌人了。仿佛别人都是凑热闹来的,只有她一人是来考大学的。

每当这时,三青就会抬起头,用倦倦的眼神看她一下,柔和的眼神充满同情。可班上的人几乎都不待见她,包括同是从一中来的同学。男生私下叫她巫婆,女生私下叫她神经病。

新学期第二周,三青恢复了加班习惯,何阳也是。每晚走在最后的,还是他们两个。不过,不再像上学期那样互不搭理。现在谁要先走一步,往往会吱一声:“很晚了,明天再看吧?”另一个则把头略略一抬,说:“好的,你先走,我还看一会。”“那我先走了。”说这些话时,何阳的脸色和善多了。

不知为什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三青也能从中获得破釜沉舟的力量来。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学习动力。但就像沙漠中的旅客,尽管自己也带了水,可如果同伴让出自己的水壶,哪怕给他抿一小口,这种因为感动而产生的灵妙效果,也是无法估量的。

有天晚上,待大家走后,何阳居然怯怯来到谢三青的身旁,说要借他的作文本看。三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写得又不好。”何阳说:“看看嘛,语文老师都表扬好几回了,我学习一下,语文一直是我的弱科,特别是作文,头疼得很。”听她这么说,三青就从课桌里把作文本翻出来,塞给她。

隔两天,何阳来还作文本,三青正好有英语题不理解,何阳就站在他的身边,认真给他一项一项解释了为什么要选这个答案,选其他三个为什么不对。三青勾着头,全身僵硬,特别是脖子,好像落枕了,连稍稍转动一下都不能,根本不敢与何阳对视。何阳说什么,他只是嗯着,仿佛都听明白了似的。其实仍一知半解,又不敢再问。何阳的胸部真的很丰满,这会儿带给他的压力难以想象,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寝室里那些有关何阳的晕话,头脑像有无数的虫子在飞。好难堪的。

这之后,他再不敢问何阳英语题了。

一个阴雨天,中午的黑板明明是擦干净了的,但下午上课时,黑板正中央却多了一行字:“人贵有自知之明。”字体很大很醒目。铃声过后,花白胡子老头走进来,腋下夹着崭新的政治课本。跟往日一样,他结结巴巴读了一阵子课文,然后要把章节标题抄在黑板上。转身见黑板中央有字,“谁值日都没擦黑板。”他随口说道,顺手抓起刷子就擦。教室这时突然乱了,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漫起。

老头把标题抄上,回头再要朗读时,却不行了。

清风无故翻动了书页,他再也回不到刚才的页面了。他用有点颤的手,翻到这里读一下,说,“噢……不是。”,翻到那里,读一下,又说,“噢……不是。”有同学看着急,就提醒他是哪一页第几行,他侧着身子,把听力稍好的耳朵越过讲台往前递,脖子伸得老长,可还是听不清同学们在说什么。“嗨?哦……?嗨……?”他的形态像个老年痴呆患者,只差嘴角那一抹涎水了。一些人趁机起哄,很多人在稀里哗啦地笑,教室秩序大乱。

何阳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叫道:“你明知自己教不了,还要耽误大家的时间,你这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都这把年纪了,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因为没打腹稿,免不了口不择言,凭一腔激愤说出来,杀伤力好强的。偏偏同学们还给这话配送了雷鸣般的掌声。山羊胡子爷爷骇得睁大眼睛,满脸茫然,嘴唇哆嗦半天,都没抖落出一个字来。这一刻,他一定以为时光倒流到“文革”时代了。当他夹着课本气咻咻走出教室时,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来。大家忍他很久了。山羊胡子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讲台生涯到头来竟会以这样羞侮的方式结束。可见,人还是要有一点自知之明。三青这时才明白,刚才黑板上的那句话就是写给老头看的。他暗叹一声,既叹老头的不清醒,也叹自己的不敏感,这么显而易见的逼宫,起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不一会,就听到校长气呼呼地一路嚷进来。他在黑板前走来走去,一直扭头,死死盯着大家,嘴里一直重复这句话。校长以前是一中的校长,治校以严厉著称,退休后余威仍在。

教室这时静得像雷雨前的树林。校长至少把这话重复了十几遍,然后开始拍着讲台骂人,说想造反了不是,谁说要政治老师走人,他就让谁滚蛋!校长骂得青筋暴露,满脸狰狞。

谢三青挺为何阳担心的。何阳为什么要强出这个头呢?从黑板上的那一行字来看,今天的事好像早有预谋。但不应该由何阳站出来啊?何阳在班上没有玩得好的同学。她虽是一中出来的,但在一中只复读过一年,“一中帮”的人并不把她当老同学,还老作践她。她也不可能答应任何人,来当这个出头鸟。哎,现在只希望没人把她供出来……

谢三青正胡思乱想,何阳早已泪眼婆娑地站了起来,她抹着睫毛都湿了的眼睛说:“走就走,这个鬼地方,呆着也没意思,大不了一个死字……”没说完就呜咽哭起来,一边收拾课桌上的书本。

谢三青急得不得了,他希望有人替她申辩,但是没有。眼看何阳就要离开屏声敛气的教室,刚才巴掌拍得雷响的同学这会儿都成缩头乌龟了。我得说话。

三青对自己说。可我凭什么说话?三青又反问自己。

何阳的男友不是自己哥们的哥们吗?就凭这一点!这么一想,谢三青就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一教室人的目光,唰地从右边挪到左边。谢三青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面部。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走上前把校长震下来的粉笔刷从地上拾起,重新放回讲台,非常诚恳地要校长听他说两句。他说复读生都知道,去年的政治课本与今年的政治课本至少改掉了三分之一,而政治老师十几年前就退休了,他的政治知识,不及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然后他又说起政治老师上课时种种让人心里堵得慌的表现。三青的声音开始还是平静的,但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何阳只是代表大家说了句心里话,如果您要她走人,我看还不如就此解散文史班算了!”他说的远不止两句。

“好啊!看来你才是幕后主使!想把这里闹成第二个苏联,门都没有……”校长叫道。苏联是1991年底正式宣布解体的,很显然,那事对校长这辈人的冲击特别大。

但不等校长再说下去,陈华君站了起来。陈华君坐在二排最中间的位置,她这一站,就像一面旗帜。虽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她的态度已鲜明地摆在那里了。这时候,沉默的力量也是可怕的。两次考试她的成绩都不是特别拔尖,但同学们心里其实仍把她当作班上的灵魂人物,毕竟她跟大家不同。

接着,后排也有几个同学站了起来,然后,以卢康晓为首的“一中帮”也雨后春笋般地纷纷挺出来。

教室一时炸开了窝,大家纷纷嚷着要退学。说反正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回家,免得再次丢人现眼。校长气得一时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弯曲的青筋在额上跳得更厉害了。但最后,他却嗒然走出了教室。因为他知道学生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政治老师就此消失在仁县1992年文史复读班全体同学的视野之外。一鼓作气,他们还赶走了英语老师。语文老师气得要辞职,有人叫好,三青和另一些人则认为语文老师的信息量还是蛮大的,走了可惜。校长在语文老师面前夸张了这部分人的言词,又把它说成是全体学生的共识,语文老师才同意留下来。

“造反”把历史老师吓懵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姑娘都再没让自己的男友出现在复读班的走廊上,更莫说当着学生的面打情骂俏了。据说这条意见是班上的女生向校长提出来的,看来他俩的“甜蜜秀”让女生们更觉刺眼。除了不让男友再来学校,小姑娘教学也比以前上心多了,她利用在师大读书时的人脉,在全国广泛征收高考历史模拟试题,然后一张一张复制,下发给同学们做。这种满天撒网的做法,极大程度地打开了同学们的视野,知道同样的知识,可能出现的种种出题方式。

小“政变”后,谢三青与何阳有了一次长谈。那天晚上,待其他人走尽,何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侧着头对三青说:“谢谢你。”三青说:“有什么好谢的,你只是做了大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何阳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笑话,我出了很多洋相,可我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着,兀自摇了摇头。三青忙说:“哪里?大家都佩服你的学习态度。”何阳说:“学习态度有什么用?今年再考不起,我就死定了……”三青说:“怎么会?如果你都考不起,班上就考不起几个人了。”何阳苦笑道:“但愿吧,吕游……哎!”

吕游就是她的男友,何阳提到他的名字突然不说了。三青也知道他俩之间还没熟到可以聊私事的程度。何阳与吕游的关系又特别微妙,这从何阳那次当众大哭和寒假与吕游的聊天就能知道。如果何阳考不起大学,那他俩的关系肯定长不了。

停了好久,三青才说:“加油吧,我相信你们会梦想成真。”三青不说你,而说你们,何阳当然听得出他指什么。何阳摇摇头,说:“我们长不了,我早绝望了……在这里复读,今年能上最低分数线就不错了……”三青急道:“你千万莫这么说,如果你只能上最低分数线,那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啊?”何阳说:“去年你只差两分,今年绝对没问题。”三青说:“可最近两次考试,你的分数都比我高啊。”何阳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两次考试都是拿一中去年的试卷。同一道试卷,我们考了两次,不比你们高才怪呢!”

三青惊呆了,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恨不得用力喊一声才好。这么长时间对自己能力和水准的怀疑,而引发的痛苦和郁闷,真是太难受了。今晚听何阳这么一说,内心才算释然。

赶走了两个老师,教室秩序比以前好多了,可寝室秩序比以前更乱了,这跟老师无关,大概跟春季有关呢。三青有时很晚回寝室,黑夜中邪淫的语言仍盛开如花。这让三青好不烦恼。三青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觉到这种时候谈女人太奢侈、太不合时宜了,家中父母含辛茹苦,让自己在这里复读。作为回报,大家除了拼命读书,哪还能动别的心思?再说了,杂念丛生的头脑,原本就雪藏了不该有的东西,经黑夜放荡的语言一撩拨,全都蠢蠢欲动起来。很多次,三青双手绞着发热的男根,嘴里却咬牙切齿地骂:“吵死!吵死!吵死!”俨然是第二个何阳呢。可人家正聊在兴头上,才不理他呢。末了三青倒觉得自己虚伪,明明身体的背叛昭然若揭,又何必装正人君子,要把自己撇干净呢?可如果就这样偃旗息鼓,任由他们吵到半夜,又觉得挺不甘心的。末了只有自己痛恨自己。

如果能耐大,去年就考起大学,又何必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呢?

有一回,三青狠狠骂了一句:“猪一样的东西!你们这样,不会有好下场的!”三青这话出口时,正好接上了卢康晓的上句。卢康晓从旁边的下铺突然蹿出来,一把将三青从被窝里拽下来,恶狠狠地凶道:“你骂谁是猪?!你什么不好骂?我最恨别人骂我猪了!”

三青赤条条愣在那里,像只噤声的蝉。卢康晓每天的哑铃练得很勤,仿佛他不是来学习的,而是来锻炼身体的,论打架,三青不是他对手。何况,在其他人看来,卢康晓在气势上,也压三青一筹。成绩的好坏,在学生时代能决定话语权的多少。尽管三青现在知道他们这种成绩是怎么来的,但那是既定事实,他只能忍气吞声。

从那以后,三青在寝室越发孤立了,他自己也觉得窝囊,就更加延长在教室的时间,有时回去见大家还在热烈探讨女人,他扭头就去深夜的街头散步,对着那些昏黄的路灯,免不了长吁短叹。

有天晚上,三青也加入了卧谈会的行列。不过他是在大卧谈中来了一个小卧谈。二中以前的同桌来看他,晚上就宿他们寝室。见大家谈兴正旺,同桌就向三青谈起了他们原来班上的一对恋人。说他亲眼看见在学校左边那个废弃的杂木林里,两人抱在一起亲嘴。又说他敢肯定两个人还做了那事。说着他一只手环个圈,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圈里直捣鼓。三青的血液一时漫涌全身,下根也昂扬起来。“去年我们班只考了四个人,没想到他俩都考起了,真是好事成双啊!”同学的感叹正是三青所想。这样的事都做下了,还能考起大学,老天爷真是太厚待他们了……

床太窄,两人贴得太紧,聊的事儿又过分,那晚,两个男孩都梦遗了,把被子弄得一塌糊涂,却都不好意思点破,天明,不等吃早餐,同桌就撇下这个荒诞的战场,匆匆溜走了。

那晚,三青梦到了林琴。

林琴是三青初中的同学。爱看琼瑶,看完后再借给三青看。三青喜欢上了她,却不敢表白,常跑到野外用脚踢土坎,踢得脚趾鲜血淋漓,才罢休。高中,两人又在同一个学校,三青的暗恋满满当当,很多人都看得出来,但林琴装糊涂。三青就常陷在漫天漫地的胡思中出不来,他自己也认为这不好,简直有罪,甚至该死!却根本无法控制头脑那些丛生的幻想,而枯燥的课本又实在不足以与这些幻想抗衡,很多时间,就浪费在这些白日梦中了。又有很多时间浪费在懊恼和自责之中。为了惩罚自己,开始三青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拳头砸墙,砸得拳头流血了才罢休。后来习惯了用刀,左手臂就成了专用惩罚区。这其实是一种妥协,因为用拳头砸出血来毕竟很难,痛苦的时间也长。借助刀子就容易多了。正因为容易,三青流血的次数比以前多多了。

林琴毕业后,靠她外公的关系上了一家自费中专。虽然没把三青当作男朋友,却一直当他是朋友。

很多女孩都这样,总难忘却爱慕自己的男孩。即使不在一起了,林琴还会每月从长沙寄给三青明信片,有一次,她还给三青寄了一瓶“脑力宝”,挺珍贵的。让三青感动得不行,对两人的关系免不了又会生出一番幻想。假如自己能考上本科,那么读自费中专的林琴会不会接受他呢?对那些明信片的凝视,无疑浪费了三青很多时间,但它们给绝境中的三青带来的精神力量,也是无法估量的。尽管所有的明信片上,毫无例外地只有八个字:风雨欺人,劝君珍重。

让三青觉得蹊跷的是,这个晚上,梦中的林琴不知怎么竟变成何阳了?到后来自己竟埋在何阳柔软的胸部里失声恸哭……,惊醒后,脸上还有泪痕。

三月,一个雨夜,冷冷的一阵风,掠进教室,打着旋儿,把谢三青桌上那朵小火苗给搜刮走了。三青从课桌摸出火柴盒,发现没火柴了。他叹了一声,拿着蜡烛,走向何阳。

本来挺自然的一件事,但横跨教室时,桌椅丁啷咣啷的碰撞声以及空荡荡地回音,使得氛围莫名其妙紧张起来,窄窄的教室也有咫尺天涯的味道,三青几乎想半途返回。何阳侧着头,一直看着他。三青的目光无处躲闪,他说:“我点一下火。”

“你看起来怪怪的。”

“我哪有?”说罢把蜡烛凑近她桌上的燃烛。他的手有些颤抖,蜡烛迟迟不燃,手就抖得更厉害了,突然“啪”的一声,燃烛被撞翻了。蜡烛迅速滚过桌面,三青急忙伸手去拦,与此同时,何阳下意识用胸脯往桌沿一靠,想止住迅速滚过的蜡烛。

两人都没成功,蜡烛精灵般溜到地上了,三青的手却与何阳的胸脯碰到了一起。黑暗里两人同时惊叫,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隔了好一会,三青才颤声说道:“对……不起。”何阳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模糊的身影一路拖着桌椅的响动,踉跄着出了教室。留下三青站在那里,心如鼓擂,手指则像被蛇咬了似的麻痹得厉害。

第四晚,何阳又加班了。眼看着何阳点燃蜡烛,三青轻叹了一口气,早早离开教室。寝室里的男人又在讲何阳丰满的身子,用各种下作却有力量的词汇,将她的身子一段一段打造,她成了最媚惑的妖精。每个词都是一把凿子,扎得三青的心痉挛般的痛。他转身跑出去。睡这么早,已不习惯了,再说别人也不让。三青踱到烈士陵园,唯一的一盏路灯把一条笨拙石凳抱在怀里,无边的黑暗又把灯光抱在怀中。三青坐下来,用刀在左臂上雕了一个“忍”字,很好的正楷,如果不是血迹把它弄模糊的话。

微雨最终浇灭了意念中何阳那张甜美的脸。丝雨成珠,顺着三青的头发流下来,叭嗒叭嗒打在水泥地面上,声声清脆。三青的心平静下来,尽管花芽在四周萌发,但在这个夜晚,人世间传给他的却是一种“郊寒岛瘦”式的凄清。

接下来,三青又开始加班,等他感觉很晚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又只剩下他和何阳了。他嘘了一口气,埋头继续看书。三青看的是历史,六册课本他不知看过多少遍,只差没背出来了,可就因为还背不出来,他只有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看。读文史没巧可寻,除语文外,其余三科只能死记硬背,只要把课本背出来,高考任凭它千变万化都不怕。可三青记忆好差的,书本就像一遍一遍熬出来的草药,他喝着已没有任何感觉可言,哪怕是呕吐都不能了。如果不是为了跳出农门,三青宁可将所有课本一页一页撕碎吃掉,也不愿多看它们一眼,太枯燥了。

何阳收拾书本要离开教室,三青突然心跳加速,一种隐隐的渴求从心底冒出来,他希望与何阳能恢复常态。毕竟那回,他完全不是故意的。但何阳没有招呼他一声就走了。三青一下子像被抽空了。

春夜依然寒冷,久捂的被窝里没有一丝暖意,全身像根冰棍,只有勃起的男根是热的,三青用手捂着它,一半是因为欲念,一半是为了取暖。寒冷和杂念让他彻夜难眠。他怀疑自己可能喜欢上了何阳,又感觉这不可思议。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何况林琴早像一根刺扎在心中,和肉长在一起了。从初三开始,他就没对其他女子动过心思。再说了,还有一个复旦大学的高才生横在那里呢。后半夜,三青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一点都不踏实,艳梦和凶梦轮番袭击他,醒来时,满头是冷汗,而下身,又湿了一滩。

随后的几个夜晚,何阳依然不与三青打招呼。尽管三青很想跟她说一声,但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就是出不来。三青不敢面对她那副阴得要下雨的脸。时光似乎倒退到了上一学期。

何阳这张脸,在白天更阴,阴得几乎再难找出一丝甜美。她又开始咒人,教室里稍有嬉笑,她就“吵死吵死吵死”一迭声骂着。三青怀疑她咬牙切齿的痛恨,有百分之八十是冲他来的,尽管他从不在课堂与人嬉笑。

原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到高考,但一场大雨又把他们迅速推近。那晚,突然风起,闪电连着炸雷遍布夜空,三青一看不好,就忙吹烛收书跑下楼。可是晚了,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颗由疏到密,很快整个世界就爆豆子般响成一片。三青没有伞,只好靠着一楼的墙根发呆。寝室离教室有一里多,又是一条烂泥巴路,也没路灯。学校建得匆忙,建成后只忙着招收学生,没人想到还要修一条水泥路,哪怕是用碎石沙子铺一下也好。这个春季雨水又特别勤,路全淹在水中了,只有间隔铺垫的砖头露出水面,作为学生往返跳跃的支点。

雨一直不停。三青很烦躁,也很伤感。靠着墙壁,他在诅咒鸣雷正欢的老天爷。凭什么谈恋爱的能考起大学,自己却不能?如今那些人每晚又在寝室大谈女人,自己却在加班加点,倘若今年金榜题名的是他们,名落孙山的又是自己,那他就不要活了,把这条烂命还给瞎了眼的老天爷就是!……想象中,三青把自己弄得很悲烈,也很脆弱。他就没想一下,他虽然没谈恋爱,可暗恋所费的心思,一点也不比恋爱少呢。

雨小一点时,何阳下楼了。就在撑伞走进雨幕的一刹那,她发现了墙根边的三青。稍微迟疑一下,她退回屋廊,说:“一起走吧?”语言平静,难堪的往事仿佛已如烟般不存在。那一刻,三青被寒雨弄凉的心,像被一双温暖的手突然给合十住了。他低眉敛目,温顺地钻进她伞下。雨滴打在伞上,响声很大,但并没把两人浊重的呼吸声盖住。借着人家后窗漏出的微光,两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条充满危险的泥路上。

突然,三青一脚失控,像一截烂木头,摔出好远,何阳哎呀着忙把伞凑过来,说:“谁叫你只顾让着我?

我穿了套靴呢。”三青从泥水里爬起来,把她伸过来的伞推回去,自我解嘲地笑道:“算了,反正湿透了……人一倒起霉来,什么坏事都会摊上。”何阳不让,非要把伞倾过来,三青就说:“我先走了。”说罢就在泥水里跑起来,可没跑两步,又滑倒了。半边屁股生生搁在一块砖头上,身子顿时完全麻掉了。何阳跑过来,伸手要扶他,三青甩开她的手,何阳嗔道:“你哎!”又把手伸向他。那一刻,三青脆弱得不成,猛地就哭起来,哭得很响,还一边骂着:“他妈的这过的是啥日子啊?”三青一哭,何阳跟着也哭起来,她说:“你别这样,你一哭我也要哭了……你还好,只复读一次,我……”三青见何阳也哭,就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胸前,哭得跟个小孩似的。何阳不哭了,要推开他,“你别这样,别这样啊……”三青突然一抬头捉住她的嘴唇猛吻,一边还要哭两声,何阳吓呆了,几乎忘了拒绝。后来,她响应了他。春雨淋漓,两人吻得一塌糊涂,直至精疲力竭。

一夜热血奔走,天明起床,头痛欲裂。白天,三青逃课了,吃了早餐,他溜进寝室想再睡一会儿,但没法睡,满脑子都是何阳的影子。下午去上课,何阳的座位空在那里。三青忐忑不安了一下午。直到晚自习,何阳才出现。三青不敢去看她,整晚埋着头,眼睛却打捞不起一个字进脑海。他在想,何阳灯熄前一定会离开,但没有。他又想,何阳加一会儿班就会走,可还是没有。最后,教室又只剩他俩了。然后,三青听到何阳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他紧张地等待她离开,但没等到。

何阳坐在黑暗的角落,一动也不动。三青知道她在看自己,用那双因为近视而显得有些迷离的眼睛。三青感觉身子在一点点变僵,暴露在烛光下,他感觉自己像只被盯死的小禽。一激灵,他把蜡烛也吹灭了,黑暗稍稍舒缓了身子的紧和僵。何阳突然嘤嘤地哭起来,三青不由自主朝她移步过去,怯怯说道:“是我不好……”

说完这话,他真的非常痛恨自己,一激愤,抬手就朝自己右脸抽去。他抽得很响,黑暗中,像有鞭炮在一声声地炸,眼睛金星四溅。何阳抱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我怕呀,我一天看不进一个字……今年还考不起,我就没法活了……”

三青抽得鼻孔流血了。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但那稠浓而温暖的液体,肌肤能够识察。三青腾出右手捂住鼻子,辛辣的眼泪却从眼眶滚滚而下。血和泪以细微的差别打在何阳的手上,何阳停了哭,掏出纸巾要替三青止血。三青不让,腾出左手又在教室的墙壁上狠狠地砸,砸得墙壁惊心动魄地闷响,砸得拳头火辣辣刺痛。何阳发疯般拦住他,三青发疯般不让,彼此像在打架,最后饥渴的嘴唇又凑在了一起,这回一点犹豫都没有了,出生入死似的。泪是咸的,血比泪更咸。若是白天,他们的模样一定非常恐怖。但现在他们顾及不了那么多。

慌乱的手指剥开三月单薄的衣衫,滚烫的脸埋进了更烫的双乳间。这段日子,三青老梦到这种情形,现在终于变成现实。贴着比死亡更迷人的乳房,三青恸哭不已。多温暖多迷醉的处所!多残酷多绝望的日子!如果就这样像一团雪那样融掉,该有多好。三青真不想再活了。吮着何阳饱满的乳房,三青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我要死了,我想就这样死掉……”

何阳仰着头,咬着牙,抽着凉气,不吭一声。双手死死抱着三青的脑袋,像个受难的圣母。后来,一只游离的手向何阳的腰下渡去,晕乎乎的何阳突然警惕了,敏捷地按住那只旁逸的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三青倔犟地坚持,另一只手也参入进来了,何阳不得不重点狙击,黑暗中,四只手像练习搏击解析术。何阳突然反守为攻,一只手滑向三青的身下,玉指的寒凉,让没提防的三青惊叫了一声。何阳没有丝毫犹豫,游蛇般的手指驾轻就熟地运作起来,没多久,三青又是几声惊叫。天哪!天哪!他低低地叫喊着,同时死死地抱住何阳,样子近乎晕厥。

稍一会儿,何阳推开他,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父亲从遥远的小山村出现在三青面前。为了节省二元五毛钱车费,父亲不等天亮就抄小路翻山越岭往县城赶。这会儿,他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叠满是折皱却码得整齐的元角分塞给三青,说是下两个月的伙食费,要他省点用。随后把一袋红薯片顺手放在三青的床上,说夜里饿得慌,就嚼两块垫垫饥。

三青不说话,只是点头。末了父亲说:“你攒劲读,我这就回去了。”三青望着他,充满了负罪感,猛地追上前,从一叠小钞里抽出三元钱塞给父亲,要他搭车。父亲不要,说人长两条腿就是用来赶路的,只要步子快点,天黑前就能到家。

送走父亲,三青跑到一僻静处,又拔刀了。因为情绪激动,下刀又快又狠。血很快冒出来了,不再是细密的血珠子,而是连线成串,顺着手臂蜿蜓下来。

痛感清晰,直抵肺腑,却另有一种快感塞满心房,近乎享受。

随后半个月,三青感觉读书效果极佳,不但进度跟上了自己的预计,背诵的东西也搁在脑子里没丢失。晚上睡得也香,不梦女人也不梦遗。偶尔有梦,也是梦到高考答题如飞。

三青和何阳还一起加班到很晚。但互相又不理睬了。某个时候,三青想说点什么,但看何阳一副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的样子,也就作罢。事实上,他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前后发生的一切,让他晕晕乎乎的。那个晚上,明明是想为第一晚的行为作个交待,可碰在一起,事情就毫无逻辑地转弯了。就像对一幅随手而作的速写不满意,可涂来改去,离初衷更是相去甚远,似乎除了头脑,身体里还有一个魔,在暗暗操纵自己。

负罪感让何阳恨三青,也恨自己。她觉得对不起吕游。不过这种罪感反让她平静下来了,很多悬在心空中雨积云似的情愫,这时也散开了。吕游,像一帧剪影,再没有从前那种灰沉沉的重感了。如果真的失去,也不见得就是天塌了呢。那次当众抱着吕游恸哭,现在想来,是有些过分。可当时乍眼见到他,一种特委再三告诫高考前的学生,不要重复陈华君的悲剧,无论结果有多惨,也一定要等揭开底牌再说。

大学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可以自由地玩耍,自由地结交朋友,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读的书,意志和兴趣得到空前的统一,三青感觉一切都做得那么好,再没有要惩罚自己的地方了,那把小刀,他根本就没带到大学来,手臂上除了一些纵横交错的凸痕外,那负载在上面的悲痛和,劝学生们离去,准备明天的考试。三青突然在零散的人群中发现了何阳的身影。他惊呆了,发疯似的跑过去,一把抓住何阳的肩膀,哽咽难言。何阳莫名其妙,她皱着眉头,使劲要扳开三青,但三青的手铁钳般钳住了她。“哎哎哎……你干什么呀?”何阳望着以他俩为中心立刻形成的新包围圈,焦急叫起来。三青终于说话了:“不是你就好!不是你就好……”几乎是语无伦次。何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胸膛深处的那颗心,陡然一颤。

跳楼的是陈华君。陈华君是从教学楼的楼顶跳下去的。其实也就是三楼。很多人从更高的楼上跳下去都没死,但陈华君摔下去,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

她是头先着地的,死意坚决。她把遗书留在课桌里,说语文和政治都考砸了,今年又完蛋了,非死不可。大家都没想到,平时那个看起来“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女子居然有那么重的心机,就那么看不开,既然有勇气推掉中专来复读,那今年没考好,再读一年又如何?怎么就一定要死呢?

英语和历史是三青的弱项,但第二天考完,感觉倒没有第一天那么糟糕。只是从考点一中回到学校,坐在自己的座位了,想起这一年来的坚忍、残酷、背叛以及罪耻,加上昨天陈华君的惨状,三青一时悲情难禁,眼泪奔涌,忍不住拔出小刀,龙飞凤舞在左手臂上写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字体铁戈银钩,血流顿时如注。全力以赴了一天,一教室人才从陈华君的事上缓过劲来,在又叫又跳地互对答案,见三青这副光景,一个个面面相觑,悄无声息地溜出教室。就连感觉极佳的卢康晓也把话题打住,叹着气,怜悯地望着三青。大家都以为三青也一定是考砸了,情绪逼近疯点,才会做出这样惨烈的事情来。而其实,对三青而言,这只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这顿“饭”特别丰盛,足可称得上是人生的盛宴。等教室里没什么人了,何阳怯怯地靠上前,替三青包扎。一边埋怨说:“看你做的什么事?你不是很久都没这样了吗?高考都完了,你何必这样呢?”关爱的语言让三青想哭。他的确好久都没拔刀了,很奇怪何阳是怎么知道的?这一个多月来,她几乎没正眼看他一下。

傍晚时分,教室外响起了呼天抢地的哭声,是陈华君的父母来了。他们从老远的山坳里赶过来。看样子,就知道是很穷很老实的那种。从他们的哭唱中,大家才知陈华君是拗了父母的意志来复读的。父母曾极力阻挠,说家里负担太重,能考个中专,就已是祖坟冒青烟了,没必要再去瞎折腾。她向父母保证,今年一定要考个重点本科,要不然,就再不回家。没想到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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