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赵长顺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弄醒了,下腹胀鼓鼓的,急欲寻找什么东西舒缓。接着,他听到磨牙声和梦呓声,闻到汗臭味或其他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依然是睡在工棚里了。

工棚闷热,赵长顺爬起来钻到外面,想透透气,外面却贼冷。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想撒把尿,手触到那玩意,心里却蹦蹦跳,他才知道突然醒的原因。

赵长顺二十九岁,结婚五年了,出来打工也快五年,娃娃都四岁了,出来打工,娃娃丢给老人带,去年老婆也跟着出来打工了。老婆出来时赵长顺不让,说:“娃娃还小,你出来老的小的咋办?”老婆说:“几年了,你老说出去几年就可以挣钱盖房了,就可以一家人安安心心、团团圆圆过日子。但你盖房子的钱呢?还差得远哩。我出去帮着苦,这房子就可以早点盖起来。再说……再说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哩,想你哩。”任赵长顺咋讲,老婆就是要出去。这不,现在倒是在一个城里打工了,但见个面,还是比登天还难。

赵长顺想起两个多月没和老婆在一起了,想起这事,赵长顺既苦恼又无奈。

撒完尿之后,仍然感到意犹未尽,他那玩意并没有复归原状的意思。一瞬间,赵长顺有些冲动起来,感到小腹那里有许多魔鬼在那里东碰西撞,碰不出去它们就在那里折腾,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地袭来,让赵长顺双眼迷离,面热耳赤,胸喘气闷。他急切地想通过用手的方式来解决,这种事情赵长顺不是没做过,在讨媳妇前,他曾经这样做过,虽然也舒畅,虽然也为躁动不安的魔鬼打开了一条通道,但过后他总是惴惴不安。

忍一忍吧!他告诉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老婆了。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了老婆翠芬白色的丰腴的身子,两只硕大挺立的奶子。回到工棚,睡意来袭,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在磨牙放屁说梦话的环境中,热潮渐渐退去。

终于等到开工资,工友们纷纷挤进工头住的小砖房里,大家眼睛盯着墙角那只深绿色的保险柜。

工头带着一个穿着娇艳的女人来了,大家发出一阵惊呼,那女的来了,就意味着可以领到钱了。再者,大家在领钱的同时,还可以近距离地盯着那女的看,那女的年纪不算小了,应该快四十岁了,但丰满、肥腴、白皙。天气热,那女的穿得少,露得多。女人的奶子硕大,戴了特大号的乳罩,把个胸部挤得又满又高。她的两截雪白的胳膊,肉乎乎圆滚滚的,像是香喷喷的莲藕,膨胀的肌肉充满弹性。下身是条黑色的遮到膝盖的裙子,好在她是穿裙子,如果是穿牛仔裤,凭她的丰满和肥硕,还不把这群饥渴的男人惹疯。事实上,这个女人并不算漂亮,强悍而又高傲的表情,从不正眼看这些农民工。发工资时,她不允许这些农民工围在她身边,一方面,她讨厌闻到他们身上强烈的酸腥味;另一方面,她更讨厌近距离地围在身边,不时会碰到这个蹭到那个。有的人还紧紧贴在她身后,她一抬头,就会碰到他们汗津津的胸膛,她一动身子,就会碰到他们的手和脚。她不知道究竟是她碰到他们的还是他们碰她,反正,她感觉她是一块肥肉,一群饿狼在围着她,要把她啃啮个干干净净。

自有了这种经历,她就让包工头立了规矩,领钱时只能在窗外排队,就是签字或盖手印也是在窗外进行的。麻烦是麻烦一点,但她终于摆脱了汗臭冲天赤膊袒胸的一群汉子的包围。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仅是汗的酸臭,还有狐臭,还有一种雄性身上散发的荷尔蒙的气息,这个年龄的女人是啥都知道的,她虽然摆脱了他们的包围,却摆脱不了他们热辣辣像狼犬带刺的舌头一样的目光,那目光爬在胸上、手臂上、脸上,能把她的皮都舔掉。

第一次去领工钱,赵长顺看到几个年轻工友死死往女人身边挤,他们为了抢到一个好位置,互相碰撞着,互相谩骂着,甚至封着别人的领子拽出来,他们的理由是为了先领到钱,是讲公平合理,谁先来谁后来。赵长顺知道他们的那点花花肠子,赵长顺有些看不起他们,不就是个女人么?何苦这样?就是挤到人家身边,你能干什么?你连手也不敢抬,无非就是沾沾热气,嗅嗅味道,过过眼瘾。

领到钱的当天晚上,他们总要凑份子去吃一顿饭。但他有个底线,只吃一次。吃过之后无论你怎样邀约,无论是挖苦嘲讽,恶毒的语言像掷石头一样掷向他,他都装聋作哑,或早早躲出去,任你咋找也找不到。修房子这个巨大的诱惑,使赵长顺吃苦耐劳逆来顺受。为了尽早攒足修房子的钱,赵长顺除了拼命地苦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节俭。

要说赵长顺也不是个吝啬的人,更不工于心计,他只是被那个建房的愿望逼得太紧太死。就是在今年以前,赵长顺也不是这样的,他想房子总是要修的,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八年挣够八年修,十年挣够十年修,反正迟早总要建起来的。谁知今年春节回去探亲,那房子确实破烂得不成样子了,衰败残朽得像八九十岁的老人,头发稀疏,双眼塌陷,齿枯牙落,浑身打颤,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只要一倒下,就气息全无一身冰凉了。赵长顺在歪歪斜斜的门板上贴春联的时候,心里祈祷,老房呵老房,你就再坚持一下吧,千千万万不要倒,我的钱还没挣够呀。他听见老房有气无力的叹息,我活够了,我撑不住了,赵长顺你不要再逼我了。过了小年,正当赵长顺要启程回去的那天晚上,老房突然倒了。

和任何即将离家的人一样,赵长顺那晚和翠芬憋足了劲做事。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去又是一年,男的在外面苦苦挣钱,但这一年里他还要忍受另外一种煎熬;女的在家辛苦持家,除了辛苦劳动还有漫长的黑夜无尽的等待、孤独、寂寞和欲念时刻在折磨他们。他俩都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正是吃不饱喝不够的年龄呵。在这即将分离的夜晚,他们要把一年时间里的东西捞回来,要把一年的思念、渴求、爱情攒足攒够。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激情澎湃而又多么悲壮的晚上,他们像临刑的人吃上最后一次丰盛的酒宴一样,敞开肚皮、痛快淋漓地吃。他们拥抱亲吻抚摸,一次又一次地做爱,他们第二天将昏昏沉沉地睡觉,在车上、在家里,慵懒而惬意地睡,睡个天昏地黑酣畅痛快。

正当他们忘乎所以地做爱时,那座摇摇欲坠、颓败腐朽的老房突然倒塌了,他们知道这座腐朽颓败的房子为啥会在这时倒塌,这座房子的倒塌是必然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但这时候倒塌,是否和他们的忘乎所以猛烈震动有关?所幸的是正因为房子的腐朽,梁瓦早换成茅草顶,土墙早换成竹编墙,他们才幸免于难。他们在倒塌中滚到楼板上,楼板早已朽烂,换成用细毛竹扎成的楼板,这让他们就像落到地毯上一样。当他们惊魂未定时想起了父母和娃娃,幸运的是他们啥事也没有。为了他的到来,父母带着娃娃住到楼下的一个用茅草搭的棚棚里。

望着倒塌的房子,夫妻抱头哭了一场。赵长顺愁肠百结悲苦莫名,他决定不出去打工了,要留在家里收掇垮的房子和修缮一下窝棚,翠芬咬紧牙关猛地跺了一下脚,说修啥修,有啥修的?这房子早就烂成一包糟了,咋修也是搭个棚棚砌个窝窝,不修了,我跟你出去打工,我就不相信这房子盖不起来。翠芬是女人却比他有决断有胆识,他们简单地把窝棚整理好,把娃娃交给老人,就出来打工了。

每次的聚餐,必然有讲荤话的内容,吃肉和讲荤话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填饱肚子,一个是满足想象中的欲望。赵长顺不跟他们玩虚的,赵长顺就在今天中午吃饭时,他也少买了一半的饭菜,空着肚子来狠狠吃一顿。

赵长顺趁他们讲荤话时埋头苦干,拼命狠吃。等大家讲阵荤话并为此而打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吃下不少东西。他面前的那盆蹄,油汪汪肉颤颤的,入口就化,被他吃了多半盆,那盘蒜泥白肉,被他吃得只剩一个角了,孤零零的几片可怜兮兮地躺在白瓷盘里,像开败了的荷花污染了白色的小池。

当大家讽刺他时,他嘴里含着一大坨肥腻腻的红烧肉,那肉外表冷内里却烫,他吞也吞不下去吐又舍不得吐掉,含在嘴里呜噜呜噜响。大黄冷着脸说:“出声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出声。赵长顺,你是闷心发财呀。”黑胖说:“就是点吃的嘛,我娘说进肚三分为粪土,吃了也管不了一辈子,就当提着的一块肉被狗叼去了。”石柱气嘟嘟地说:“吃个干球,以后哪个叫我聚餐哪个就是孙子。”

赵长顺使劲咽下了那坨滚烫的肉,肉在他肠胃里烫得他十分难受。更难受的是工友们的话,咽得他汗水一层层涌出,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目光卑怯不敢看人。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心里打着小九九,确实不应该处心积虑地饿着肚子,趁大家讲荤话时埋头狠吃,这不是明显地要占大家的便宜么?自己啥时变成这样的人了,变得自私、猥琐,不要脸不要皮的无赖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呀,过去尽管贫穷,但他也是讲诚信有善心的人,农闲时去帮人盖房,脱了衣服裸露着背脊在寒风中卖力地干,人家请吃饭有啥吃啥,工钱给多少算多少,从不计较,一时没有的就欠着,三年五年的人家还了就还了,不还也不追问,他知道山里人家的困难,他也知道山里人守诚信。

赵长顺脸憋得紫红,细密的汗水变成巨大的汗珠,一脸的惶怵一脸的尴尬,羞愧、自责和屈辱使他变得弱小而可怜。老邱见状心里不忍,他听过赵长顺讲他的状况讲他的房子,也听过他的梦想。老邱的脸又黑丧起来,老邱说:“大家不要讲嚼牙巴骨的话了,赵长顺饿了,先吃点东西咋个了?都是些竖起一堆放下一片的汉子,说些老婆话不叫人笑话么?来来来,喝酒,喝酒,大家都是出来吃苦受累讨生活的,互相关照着点,日子才有奔头嘛。”

吃完饭,工友们开始了各自的活动,他们有的提了凉水在工棚外哗啦哗啦冲澡,有的邀约在一起打牌赌点小钱,有的提把二胡在工棚外拉着不知曲名的调子,有的在翻看黄历书盘算着日子,也有的跑到门外僻静的地方给乡下的媳妇打电话。这个时辰,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辰,是农民工最为惬意的时辰。

赵长顺坐在灯下补一件撕了一个大口子的T恤,黑胖走到他面前,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说:“别补了,走,到菜街子去玩。”

赵长顺听到菜街子这个名字,脸也热了心也跳了,他知道菜街子是个啥地方,这是一条掩藏在高楼大厦中的不起眼的小街,街边房檐下站着许多涂脂抹粉的女子,这些女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尽管穿着艳丽,尽管涂脂抹粉,但她们的衰老与残败仍然掩饰不住地透露出来。

赵长顺曾经遭遇过一回,那次他从菜街子过,原本他是可以不走那里的,他告诫自己不要去拈花惹草花冤枉钱,鬼使神差,他竟然走进这条街。他才走进去,一个年纪在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他面前。赵长顺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她确实是老了,头发虽然烫过,但枯涩苍黄,脸虽然化过妆,但额头眉梢和嘴角的皱纹却掩藏不住,身材不算臃肿,却像松松垮垮地倒了半袋灰面的口袋。尤其是她的沧桑感和憔悴疲惫,像沼泽地里的臭气,从淤泥底层浑身不觉地冒出来。赵长顺先前藏着的欲念,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这个女人,就算四十多岁吧,也是奔五的人了,在乡下是做奶奶和姥姥的年纪了,可她们还出来做这事,没有痛楚和难言之隐是不会的。赵长顺的心一下忧郁起来,他说:“大姐你放开我,我真的有事。”女人说:“我不老,我该叫你大哥哩。”赵长顺说:“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二十多元钱,我给你,你让我走吧。”说着他摸出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装好钱,说:“兄弟,我该叫你兄弟才对,你是好人,挣点钱也不容易。出来打工,长年累月闻不到女人味,你摸摸胸口,也算解解馋。”说着把他的手拉了塞进衣服。赵长顺的手摸到了一个瘪瘪的松松垮垮毫无弹性的奶子,赵长顺的心往下一沉,不觉悲哀起来。这女人穿着艳丽的衣服,衣服下面是硕大的乳罩,那种垫了很厚海绵的乳罩,看上去很大很挺,其实里面却是做的。赵长顺想如果有的人出了钱摸到的是这样的奶子,肯定会恼羞成怒,觉得上当受骗。但他心里却很酸疼,人如果不被逼到那个份上,谁会来干这种事,女人对赵长顺说:“兄弟,这条街混乱,你走快些,不要回头,不要东看西看,有人搭腔你莫回答。”

黑胖说:“丢掉你的烂褂子,去夜市买一件换上,哥们几个去玩个痛快。”赵长顺不去,黑胖说我晓得你疼钱,凑份子吃饭你都要把肚子饿着,今晚这钱我出。赵长顺一听心里又恼又怒,又不好发作,想想正好也要到夜市去为翠芬买套衣服,翠芬穿的是随身衣服,已经很破旧了,颜色都褪尽了,穿着皱巴巴的。明天是他俩见面的日子,两个多月了,总算把休假的日期调在一起。

赵长顺盘算着到了夜市就好办了,夜市在城市边缘,来这里的啥人都有,但大多是农民工和城里下岗的人,他们就图在这里可以买到比较便宜的东西。夜市人影幢幢,熙来攘往,到时甩开他们还不容易。

果然,夜市热闹非常,到处是摊子,有的用三轮车搭块板子,上面堆满货物。有的开着微型面包车来,那车溅满泥浆,又脏又破。有的索性在地下铺张塑料布,摆上东西。夜市啥都有,吃的、穿的、用的,从大件物品到小装饰品,从成堆的蔬菜到五光十色的衣服,生活中需要的都买得到。赵长顺开头十分耐心地选东西,看了这件看那件、问了款式问尺寸、问了尺寸问料子,又和人家砍价,砍过来砍过去,砍得卖衣服的人都失去了耐心。转了两三家,黑胖他们失去了耐心,黑胖他们心急如焚,经不住折腾,说:“我们在这里抽支烟,不要老折腾,快去快回。”赵长顺说晓得,颠颠着往前走了。

黑胖三人蹲在路边,像狗一样环顾着行人。夜市人多,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女人,他们要趁机欣赏。他们蹲下之后,角度就是向上的了。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女人的小脚,可以看到她们丰腴的屁股,当然也能看到奶子。这些女人穿着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裙子,裙子有长有短,有窄有宽,长的到膝下,短的仅能包住屁股。穿牛仔裤的呢,更加撩人上火,牛仔裤把她们的屁股包得浑圆,鼓鼓的、翘翘的,甚至被勒起了凹线,他们嘴里讲着荤话,眼睛灼热上火,喉结流动,清口水下咽,等了一阵,他们焦渴难耐,说赵长顺这狗日的搞啥名堂,现做也做好了,走,找他去。

他们转遍了夜市,哪里见到赵长顺的影子。

赵长顺为翠芬买了一套衣服,这个念头折磨他很长时间了,翠芬年轻时是漂亮的,事实上翠芬现在也年轻,只是贫困艰难的日子让她变得沧桑憔悴,时间这把雕刀已经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皱纹,时间的尘埃已经熏黄了她的皮肤,曾经红润细腻的手,弄得又皲又裂。想起他们结婚的夜晚,他心里又温暖又疼痛,翠芬还年轻,脸蛋虽黝黑但脸模子依旧端正俏丽,皮肤虽然粗糙、手脚虽然皲裂,但身材没有臃肿,她只是疲惫、憔悴、沧桑,但穿上好衣服,仍然是好看的。他为她买了一件粉红色的低胸内衣,这样的内衣翠芬穿起来会很好看的,翠芬虽然生过娃儿,但奶子仍然是饱满的,挺挺的。他还为她买了一件蓝灰色的上衣和一条牛仔裤,一个大号的乳罩,翠芬的身材肥胖但不臃肿,屁股又大又圆,穿上牛仔裤肯定是好看得很。他想象着翠芬穿上这套服装的样子,想着的时候身体就起了变化,浑身热了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眼睛潮湿灼热,喉结滚动,清口水咽得咕咚响,下面的玩意也不听招呼地蠢动。赵长顺很窘迫,快步走出夜市,消失在一片正要开发的废墟里。

走到工棚门口,赵长顺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要把这套衣服藏在哪里,工棚挤得像猪圈,大家一个挨着一个睡,翻身蹬腿摞胳膊都要小心翼翼。虽然每个人有个木箱,可这阵进去必然要引起大家的好奇。是其他东西也罢,偏偏是女人的东西,少不了要被大家嘲笑挖苦一番,说他凑份子吃饭抠屁股咂指头,尽占便宜。赵长顺是个要脸面的人,这样的嘲讽挖苦会让他几天都闷闷不乐。他决定不进工棚,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把东西藏起来,明天上工时趁工友们不在再拿回来。

在工地上转了几圈,老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把它放到高层吧,爬那高高的脚手架他倒不怕,怕的是明天上工有人上去,而自己的作业面又在地下,偷偷摸摸引起别人注意。转去转来,还是地下为好,他看见一个沙堆,想把它埋进去,但想想沙堆是喷过水的,如果黄色的水污进塑料袋,那这套衣服就大打折扣了。他不想让翠芬穿有一点污渍的衣服,买这套衣服他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决心的,而且是在不影响攒钱修房的前提下买的。

终于,他看到了一大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心里蓦然一动,砖是干燥的,又透风,把衣服放进去是很妥帖的。他急匆匆来到砖堆前,把码在上面的砖拿下来。拿了几层时,他觉得可以了,没有谁无缘无故去搬几层砖,他又找了几张装水泥的牛皮纸垫上,把砖上的灰沙吹干拍净,才小心翼翼地把那袋衣服放上。衣服是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袋子太薄,他怕砖把衣服压皱变形,又去找了些稻草来,但这样一来,砖鼓起一个包了,老远就望得见。好在这砖堆是几垛连在一起的,他恨自己不开窍,又从砖堆的中间挖起,费了老大劲,才把衣服藏好。看着砖堆,他心里开始高兴起来,想到见到翠芬,翠芬那惊喜之情毫无掩饰,如果没有人,说不定会像城里人那样扑过来,狠狠亲他哩。

那晚他睡得不踏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做工劳累,所有的工友一挨铺就呼呼入睡,人还没睡沉,呼噜就起来了,他也一样。可今晚他却睡不安稳,一入睡,就梦见有人在搬砖头,他一质问,人家倒说他偷东西藏在这里,工头一挥手,大家拿着铁锹、木棒就要揍他,他惊醒了。一醒就睡不着,心里老是担心着,会不会有人看见他藏东西,等他睡了以后去把它拿走。砖头会不会突然倒塌,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堆砖不是压在沙堆上的么,沙堆松软,说不定就倒塌了。

他悄悄地摸起来,看见那砖依然完好如初地堆着,他嘘了一口气,但他看到沙堆上有不少凌乱的脚印,心又提起来了,拿不准那些脚印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心慌慌的,他怕别人把东西拿走了,又照旧把砖堆好,这砖又不是砌好的砖,搬和不搬都没痕迹,但愿没人搬过吧。他实在是太累了,瞌睡都到脑门顶了。打着呵欠折身回去。不好,如果这砖被人搬过呢?那他的一场汗水、一场心血和一腔情意就泡汤了。他又返回去,重新把砖搬开,见衣服仍然好好地躺在稻草里,他激动得差点流泪了。他拿起衣服打开塑料布,在衣服上,乳罩上亲了又亲,他仿佛是在亲翠芬的身子。

将砖重新放好,他从沙堆上退下来,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找了根木片,边退边用木片在沙上刮,这一刮,沙堆就平展展的了。他想如果有谁来过,沙堆上肯定会有新的脚印。

赵长顺终于见到了翠芬,赵长顺今天起了个大早,终于顺利地找到了那包衣服。赵长顺心情很好,他修了面,还到水龙头那里洗了个澡。穿好衣服,赵长顺对自己基本满意,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何况还是两个月左右才能见面的鹊桥会。

赵长顺精神抖擞地来到翠芬所在的工地,他踌躇了一会,到底是我去找呢还是托人叫她出来。他知道一进工地,人们就会用猥琐、调侃的眼光看他,熟悉的工友还会开他们的玩笑,说些叫人尴尬的话。

等了一会没人出来,赵长顺决定进去找。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他渴望着早点见到翠芬。终于见到翠芬,她的脸红扑扑的,甚至有些羞涩,赵长顺心里一热,当初相亲见面的感觉,第一次与翠芬单独上乡场的感觉涌入他的心头,心里甜滋滋的。他的脸也红了一下,笨拙地搓着双手,说来啦,走吧。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工地。

在街上站定,赵长顺把衣服递给翠芬,说:“也不晓得合不合身,找个地方穿了试试。”翠芬用温热的眼看他,嗔怪地说:“买啥衣服?又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都老婆子了还糟蹋钱。”翠芬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也是一套衣服,赵长顺倒真有些心疼了:“你买了干啥?省着点不好,还要修房呢。”翠芬说:“那你买给我干啥?要省都省,你不一样?”赵长顺说:“女人穿破了要被人笑哩,男人嘛,不露出肉就行了。”翠芬说:“在城里可不行,穿得邋邋遢遢的要被人看不起,人家看不起我们,我们可得看得起自己。”赵长顺心里一阵热:“是呵,人家看不起自己,自己可要看得起自己。”

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选了个有餐厅的馆子,这样的小餐厅是没有菜谱的,要吃啥到装有各种蔬菜和肉类的地方去点,赵长顺点了个炒肉片,一个回锅肉,还要点,翠芬拦住说:“再点个白菜豆腐汤就可以了。”赵长顺说:“多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再点两个吧。”翠芬说:“你烧包,你以为你是包工头?”胖胖的服务员姑娘扑哧地笑了,看样子这姑娘也是农村来的,说:“大姐真逗,包工头会来这地方?”

难得见面,天色尚早,赵长顺提议去免费公园走一趟,赵长顺来这个城市几年了,啥名胜景点、公园都没去过。到这些地方一是要花钱,二是要有兴致,一个孤零零的光棍去游公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休了假,他宁愿在工棚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会到这些地方,可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和翠芬多少年以来的第一次,难免有些初恋和新婚燕尔的感觉。公园里,柳丝拂面、鲜花盛开,年轻的和中年的,甚至老年的伴侣都携手而行,亲昵、亲密得令人羡慕,尤其年轻情人,更是勾肩搭背,耳鬓厮磨,看得翠芬脸颊绯红,羞涩不已,眼睛不敢乱看。看得赵长顺血脉膨胀,躁动不安,很想像城里人一样与翠芬挽臂而行,尤其看到树丛中不少青年人抱着亲吻,有的还把手从女的衣衫下伸进去,更叫赵长顺欲火中烧,下面那玩意也不听招呼地昂起。赵长顺脸红心燥,慌乱间把手伸进裤包,把那玩意按住,免弄得现形。

走到山顶人较少的一个山坡上的林间小道,赵长顺看见远处一个小伙背着一个姑娘在爬坡,那女的头紧紧贴进男的肩上,身子前倾,浑圆的屁股高高翘起,太阳照着,坡路上又浮起一枚金色的太阳。这景象让赵长顺头晕目眩,心慌气喘,热流在身上左右上下奔突,他再也忍不住,见周围无人,搂住翠芬就乱啃起来。翠芬万分惊讶,慌乱羞愤,她狠狠地推着搡着。赵长顺不管不顾,像饿了半月的野狼见到丰美食物,狠狠地吞噬,翠芬急了,在他肩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赵长顺哎哟一声才松了手。看着赵长顺痛苦的样子,翠芬心疼了,说:“你学坏了,咋能这样无脸无皮。”说着捋开他的袖子,果然青了一块,还有两排牙印,翠芬说:“活该,谁让你不学好。”说着红着眼圈,用手去轻轻抚摸,赵长顺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这亲昵亲吻是城里人享受的,自己要享受一下却也不能。甭说城里人看不顺眼,连自家人也受不了呢。

树林渐稀,人又稠密,赵长顺喝了一瓶饮料,其实那不是饮料,是翠芬出来时带来的凉水,装凉水的瓶子是捡来的饮料瓶子。他感到尿急,找到厕所,一看收费五角,他感到心疼,日他妈,吃的喝的要收钱,撒泡尿都要五角,这钱又不是树叶子,顺手就拽几张。他忍着不去,翠芬也忍着,他看到翠芬脸上的痛苦表情,说:“你去,把衣服带进去换了,也算扯平。”

赵长顺返回小山坡,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尿撒了。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这坡上的树林浅显,看来是新栽不久的。赵长顺尿益发急,憋得膀胱生疼,再憋下去,只有撒在裤裆头了。赵长顺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后痛快淋漓地屙了起来。

刚完事,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炸雷般响起:“好大胆子,青天白日就尿起来了,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这是公园!”

赵长顺慌忙间把残遗的尿憋回去,身后站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着黄不黄绿不绿的夹克,臂上戴着协管员的袖章,赵长顺心生奇怪,协管员是个啥职务?咋个现在满城都是协管员,交警有、城管有、公安有、公园也有?协管员掏出一叠发票,哧地撕了一张,拿去,罚款五元。赵长顺头咣的一声响,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五元?屙泡尿五元?这不是抢人么,一天在工地苦死苦活,也就十多元,一泡尿就几乎等于干小半天活。

赵长顺不愿交钱,坚决不交钱,绝对不交钱。赵长顺红着眼睛说凭啥交钱?你这里哪点写上不准屙尿的牌子?凭你一张嘴就交钱,你这不如拿根棒棒去抢人算了。这种人小老头见多了,他不急不躁,说:“算你说对了,这里没牌子,前面有,上面一清二楚,你不交钱可以,到治安室和治安主任说去。”二人吵了起来,游人围得越来越多,大家对这种行为很憎恨,好端端的公园,鲜花盛开,绿草茵茵,这里一摊狗屎,那里一堆垃圾,如果是几个光头或者是长发青年,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那些小地痞是惹不起的,动不动就拔出刀来。面前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大家的正义感就高昂了,纷纷谴责起来。有的说现在城里就被这些农民工搅乱了,上车不排队,站在街上嗑瓜子,随手丢垃圾,像这样下去城市还有啥文明。有的说东西都不敢乱放,一只铁桶、一把拖把,稍不注意就不在了。赵长顺脸憋得通红,赵长顺是有自尊心的人,他们说的事仿佛都是他干的。农民工咋啦?农民工不是人?没有农民工你们住个干球,没有农民工下水道会把你们淹死,垃圾会把你们埋掉。赵长顺心里愤怒,但只在肚里说话,他一言不语,就是不愿交罚款。翠芬来了,翠芬见大家围着他,那些话太难听,一个大男人被这么多人羞辱,太让她心里难受。她从贴身地方掏出钱,把钱交了,拽着赵长顺走了。

赵长顺心情沮丧,一脸铁青,好不容易盼得个休息日,原本想逛逛街,吃吃小馆子,在公园里把时间打发掉,晚上找个小旅社,尽情地欢娱一番。两个多月了,精力充沛的他熬过了好些个难熬的夜晚,好多次被众人的荤话撩拨得浑身难受,想去踹墙,好多次在梦里和翠芬相遇,但总不能尽云雨之欢。偶尔成功了,醒来身下留下的一摊,更叫他尴尬,叫他沮丧,叫他心情灰暗。谁承想在这个免费公园里屙一泡尿,罚五元钱,还遭到一干人的耻笑。翠芬心里也不是滋味,翠芬比他更心疼,五元哪,这可不是小数目,平白无故就被人讹去了。但翠芬不想让他太难过,也不想为此而破坏了好心情,翠芬说穿上这身衣服好看么?赵长顺因为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来不及看,翠芬穿上这身衣服确实好看,像换了个人似的。翠芬的身材至今仍好,穿上这套衣服,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人到这个岁数,是最成熟最有魅力的,翠芬的腰身收束,胸部就更加突出了,尤其是那件低胸的粉红色内衣,把她衬得云山高耸,红色内衣里还露出明晰的乳沟。翠芬穿着牛仔裤,牛仔裤依形附势,线条流畅,把本来就丰腴的翠芬包裹得更加丰满圆润。赵长顺眼睛火辣辣的,眼光像狗舌头一样在翠芬身上舔去,赵长顺舔光了翠芬的衣服,舌头直接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尤其在敏感部分奋力地舔,舔得翠芬眼睛潮湿,双颊桃红,心跳加快,几乎瘫倒。翠芬控制住自己,她怕赵长顺这时猛扑过来,即使没做什么,城里人也会罚他们的款。她说五块钱,太可惜了。这句话像锐利的锥子,刺破了赵长顺膨胀的身体,他一下蔫了下来。

匆匆吃完晚饭,赵长顺就拉着翠芬去找旅社,春宵一刻值千金哪,赵长顺今晚要把两个多月积蓄下来的激情尽情发挥。他们走入僻街小巷,他们知道,霓虹灯闪烁的街上,那些气宇轩昂、装修豪华的宾馆不是他们住的。他听一个在宾馆当保安的同乡讲,那里的地毯就有寸把厚,大厅容得下几百人,一盏大吊灯上就缀得有几十上百盏小灯,宽大的床横直不分,睡几个人没问题,可要的钱就吓得死人。赵长顺想再豪华的地方不也就两人睡么?何必烧包,况且他也烧不起包。

问了几家小旅社都不太满意,这些旅社虽小却都打着宾馆的牌子,价格也让人心疼,不是一百就是一百五,最便宜的也要七十元。一听到这数字,他们头就晕了,也不敢和人家讨价还价,匆匆忙忙走了。

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灯光晦暗,路面潮湿,脚下不时会踩到滑溜溜的东西,赵长顺知道这是人们连同洗菜水泼出的烂菜叶之类,这样的地方,要么没有下水道,要么下水道不畅,无人管理,巷里散发出的是腐败混浊的气息,这条巷隔一段就有一个灯光幽暗,门面狭窄的小旅社。巷道上游荡着一些衣服艳丽打扮粗俗的人,赵长顺知道这些就是人们说的鸡了。不时有人从他面前经过,用暧昧的眼光看他,还用手肘碰他。赵长顺心里有些着急,他怕被这些胆大而又放肆的鸡缠住,那时在翠芬面前他就讲不清楚了。情急中赵长顺挽起了翠芬的手臂,只要挽住手臂,这些鸡就不会来缠你了。翠芬有些嗔怪有些恼怒,咋能这样呢?你。赵长顺说别吱声,你想让我被她们缠住吗?果然,他们这样挽着手行走,再也没有人来纠缠。

这种感觉真好,在乡下,他们不要说挽着手行走,就是没有人的时候也没有亲昵的举动。乡下人,劳动就是劳动,睡觉就是睡觉,劳累一天,上床之后想干那事就干那事,哪里会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缠绵,去亲昵。幽暗的巷子里没有人打量他们,没人投来怪异的或者是轻蔑的眼光。翠芬心里涌上了从未有过的暖流,找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心里温馨而熨帖,她越来越激动,手臂把赵长顺挽得紧紧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觉得赵长顺身上的电流击穿了她,她和赵长顺已经融合在一起,这种全新的体验让她眼睛潮湿,幸福无比。在灯光幽暗没有人时,她忍不住抱着他猛地亲了一口。这一亲,像根瞬间擦亮的火柴,点燃了赵长顺贮满激情的火药库,赵长顺反手抱着她,忘情地狂热地亲吻起来,一只手还悄悄伸进她的胸口。翠芬毕竟心存恐惧,看见有人过来猛地把他推开。

这一吻,让翠芬铭心刻骨,没齿难忘。她没想到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巷里,她能像城里人一样地浪漫而温馨地挽臂而行,能在激情燃烧时相拥而吻。翠芬哭了,哽哽咽咽的,幽幽怨怨的,幸福无比的小声地哭。赵长顺也被这虽然短暂,但在他们的生命中无比温暖无比幸福的一刻所击倒,他搓着比砂纸还要粗糙的手,晕晕乎乎的陶醉了。

终于选定一家旅社,这倒是一家价格极为便宜的旅社,每间只收15元。这家旅社门口挂着一只颜色暗淡灯光微弱的灯笼,灯笼破旧并豁了个口子,屋里只有一个木柜台和几个旧沙发,沙发陈旧肮脏得看不出颜色,还有七零八落的白色瓜子壳,像夜空里疏疏的星星。即刻,赵长顺看见一些男人鬼鬼祟祟地闪了进去,随后就有女的跟了进来。赵长顺知道这些都是来嫖宿的人,赵长顺也顾不了许多。他再也不愿意没有目标地游走下去,他像只饥饿的大鸟,急切找到着陆点,要迫不及待地美食一餐。

肥胖的老板娘把他们带到后院,这是一幢陈旧破败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过道狭窄而幽暗,房间是木板嵌隔的,三合板吊的顶凹凸不平。赵长顺迫不及待地脱衣服,翠芬心细,看了看板壁,好在没有缝,尽管如此,翠芬心里仍担忧,这样的环境,任何一点小的响动隔壁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赵长顺伸手将她拉住,迫不及待地帮她宽衣解带,赵长顺原本是想好好温存一番的,至少像城里人一样讲讲悄悄话,亲吻一番。可赵长顺来不及温存,他太焦渴太迫切了。两个多月积存的焦灼要在瞬间爆发。他才开始行动,那床就吱吱嘎嘎地响起来,赵长顺的动作幅度太大太猛烈,那床响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晃动频率越来越高,这大大影响了翠芬的情绪。翠芬毕竟是来自山区的女子,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尤其是房间的板壁这样薄,没得疑问是要被人听到的。虽然是合法夫妻,但闹这样大的动静,心理上实在承受不了,仿佛像猫狗一样当众做爱。翠芬心里的羞耻感越来越强烈,她似乎看到身边围满了观看的人,这些人眼里现出了窥视的、贪婪的、猎奇的、淫秽的光。翠芬再也没有激情、没有渴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她推着,搡着赵长顺,让他慢点,让他不要弄出声响,可赵长顺哪里顾得这些,赵长顺像饥肠辘辘的流浪汉,他要不顾一切地填饱肚子。但是翠芬的推和搡,翠芬侧起身子屈着腿的挣扎,诎项畅激情受挫,这是咋啦?他是和自己的妻子做爱,但他此刻仿佛是在强奸人,这使他不仅激情受挫,还使他的自尊受到伤害。他鼓起气力,想把激情宣泄,但关键时翠芬却在他胸口上咬了一口。这一下,他顿时委顿下来,像激情演讲的人麦克风突然断了电,像疾驶而行的汽车突然坠入山崖。

赵长顺十分恼怒,他想发火,想训斥,想责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了,是不是有了人。他推开她的头,却发现她在悄悄流泪,泪水打湿了丰腴的胸口。她哽哽咽咽地说,这哪里是做爱,是在造孽、造罪哩。晓得是这样,我也不出来打工了。晓得了翠芬推搡抗拒的原因,赵长顺心里一阵酸楚。人呵,人,为啥人和人不一样,为了挣钱修房子,他们吃苦受累,为了过一点人的日子,却过得连猫狗都不如。他想起了春天发情的猫和村巷里的狗,它们没有羞耻之心,它们自由自在,可以按自己的愿望办事。可他们是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把翠芬的头搂过来抱在自己胸前,他用粗糙的手为她擦眼泪,用嘴去亲她,翠芬感到温暖感到柔情,粗粝的生活让他们的情感生活粗粝。在这难得的温存中,翠芬伤感而又坚定地说我们下力苦吧,苦够钱回家盖房,再不过这种生活。

隔壁房间响起了剧烈的晃动声,怪异的叫声,赵长顺知道那里是嫖宿男女发出的声音。翠芬说这些人胆子咋这样大?恁不要脸?赵长顺不想让翠芬知道是什么人,说管人家的,人家愿咋就咋。这样的声音剧烈而持久,怪异的叫声和床的晃动声刺激了他们,他们渐渐有了感觉。翠芬说做吧,你委屈了。但这次赵长顺却怎么也不行,翠芬百般温存,百般配合,可关键时总不行,赵长顺觉得胸口憋了一团火,胸口荡漾着波涛汹涌的水,却总也找不到出口。他想喊叫,想酣畅淋漓地喊叫,可他得憋着。翠芬看出了他的意图,翠芬说隔壁都这样,要叫你就叫,别憋着,赵长顺得到同意,忘情地叫了起来,可这叫声却是春天发情的猫叫出的声音。这声音热烈、凄厉、尖锐、幽怨、高低起伏、持续低回,叫人听着头皮发疼。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翠芬一跳,她不明白他为啥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是呻吟么?是叫唤么?这声音马上会惊动其他人,像人的呻吟没有人理会,但像猫的叫声马上就有人寻问。翠芬急了,又推他,搡他,但她不忍再咬他一口。赵长顺正在兴头上,他突然拔高声音,长叫一声,像崖上的瀑布跌入谷底,热汗淋漓地趴在她身上不动了。

隔壁传来骚动声,门上传来叩门声。他们匆匆忙忙穿好衣服。门开了,胖胖的老板娘说你们屋里有猫,是不是你们将猫带进来了?翠芬惊恐万状,她想老板娘肯定饶不了他们,身上发着抖,嘴死死闭着。赵长顺面有赧颜,但他却死也不承认,猫?哪里有猫?我们咋个会带猫来。老板娘疑惑地看着不相信,带了就带了,快把它扔出去,你这猫一叫,谁还睡得着。赵长顺抵死不承认,你搜嘛,搜出来你把它扔出去砸死。老板娘四处查看,连床下也用手电筒照着看了。说咦,这倒奇了怪了,没有猫咋会叫这么久呢。

老板娘出去,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也散去。翠芬松了口气,说你咋会像猫叫呢?学得这么像,跟叫春的猫一模一样。赵长顺心里一阵难过,他也不明白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像猫叫,不这样叫他发不出力使不上劲。当然他也知道这毛病是在工棚里那些漫长而难熬的日子神不知、鬼不觉染上的,像鬼魂附体,甩也甩不掉了。

俩人默默相对,再也燃烧不起激情的火焰和甜蜜的温情。赵长顺说睡吧,叹气一声蒙头即睡,翠芬也叹息一声,说睡吧。

也许是太疲劳了,也许是他们心灵备受的煎熬,使他们睡下后就昏昏沉沉,噩梦连连。赵长顺梦到他被其他工友拉去找小姐,在昏暗的巷道里,他看不清那些小姐的脸,她们穿着各种各类的衣服,但脸都是猫脸。她们对他讲话呜呜的,像猫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他就不再抗拒了,他受不了这种声音的诱惑,猫的叫声带着春天的气息,暖洋洋的暧昧的气息。他们才踏进一道门,门外就传来了震耳的敲门声,那个人身猫脸的小姐跨身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门是警察敲开的,赵长顺和翠芬蒙头蒙脑,不明白警察何以深夜敲门。翠芬惊恐万状,紧紧地拉着赵长顺的手臂,身上簌簌发抖。赵长顺清楚后,反而镇静了。他听过工友说警察抓嫖娼的事,他们是合法夫妻,身正不怕影子歪,弄清楚了,警察会放过他们的。

警察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后,说你说你不是嫖娼,那就拿出结婚证来。赵长顺傻了,结婚证?出来打工的人谁会带结婚证。拿不出结婚证,黑瘦的警察说你别装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现在有老婆的谁还在外面住,都是图个新鲜嘛。对不起,跟我们走一趟。

赵长顺看着紧张得发抖,屈辱得要哭的翠芬,说走就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弄错了你们可要负责。矮个警察说你还理直气壮了,负责,我们就是要对社会负责。不把你们这些人渣清除,我们就是不负责。

外面长长的昏暗的走道上,齐齐排排地蹲着十来个形形色色的男女,黑瘦警察说收网,带回去。赵长顺看那些小姐,一个个虽然不敢出声,但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有的小声嘀咕,倒霉,收入泡汤,还要倒贴黄瓜二条。有的还挤眉弄眼,说警官,出去冷,给允许我们回去加点衣服。矮个警察说鸭子认不得冷,婊子认不得羞,你不是想露得很,加什么衣服。

第二天中午,有人叫他们出去,到了一间办公室,矮个警察说根据你们的情况,属于初犯,给予最低处罚,1500元。你们知道,罚款的底线是3000元,但我们讲实事求是,请示领导后给予最低处罚。一听到这个数字,翠芬的脸刷地白了,接着哭了起来,她不敢放声大哭,这间刷着蓝漆的办公室太肃穆了,她压抑着低低抽泣,压抑着的疼痛使她浑身颤抖,手脚抽搐。赵长顺也十分惊骇,这么大的一笔钱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了,其震惊和悲痛不亚于一个富有老板突然破产。赵长顺脸色惨白眼光发直,大脑里轰轰隆隆直响。天哪,1500元,他为了修房子,几乎到了连吃连穿都舍不得的地步,为了省个子儿,舍嘴舍脸地去蹭工友的聚餐,吝啬到了叫人鄙视的程度。为了住个15元的便宜旅社,跑了半个城,可一下子,却要拿出这么多钱。

不拿钱,就要被拘留半个月。半个月,他们俩口子就要失去自由,拘留所可不是人待的,里面啥人都有,流氓小偷毒犯小姐老鸨,环境差不说,弄不好被里面的人毒打一顿,打伤了才不划算,半个月不做工又是一笔损失,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名声就要臭了。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农村人,对名誉是比较看重的。名声传出去,怎样面对家乡的亲人和子女。

赵长顺把牙都咬出血来了,他说我们认罚,放我们出去找钱吧。

赵长顺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他拼命地干活,晚上还到其他工地打短工,他咬着牙憋着气,要把那晚损失的1500元弥补回来。工友们见他成天里丧着脸,像遭受了什么重大变故,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老人病重了,是不是小孩跌下岩坎摔伤了,还是家里失火了。他们知道赵长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没有重大变故,他是不会开口借钱的。赵长顺闷头闷脑地总不答话,问得多了,就发火,说没得事,你们不要烦我。大家见状,也就不再问了,谁家没个沟没个坎呵,让他心静一点吧。

这段时间,黑市上的旧手机特别多,这些手机都是别人使用很长时间,已经快不能使用,或者是小偷偷的,廉价卖给收手机的。工友们陆陆续续都买了,价钱便宜,通话方便,不买白不买,有的还买了两个,请回乡的人捎回一个。这样,家里的情况就可以随时了解了。赵长顺架不住大家的软磨硬泡,也去买了一个。黑胖说有谁只买一个?你是打算自己打给自己听?赵长顺觉得说得有理,好久没见到翠芬了,心里想得慌,于是,咬着牙又买了一个。

买了手机,赵长顺更想见到翠芬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赵长顺一直抑制着自己不要去见翠芬。那天的经历,实在太叫人窝火,叫人憋屈,叫人难忘了。两口子见个面、睡个觉,竟然遇到了这么多屈辱悲愤的事。说到底,这个城市不是他们的,在这里没有一寸地方是他们的。他们连匆匆过客都不是,匆匆过客如果有钱有身份,仍然可以体面风光。他不愿见翠芬,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见了以后难免要亲热,这是虫虫蚂蚁、猫呀狗呀都会的。他怕见到忍不住自己,可上次的遭遇让他们胆颤心惊,让他们寒彻骨髓。不见面不等于不想,赵长顺好多夜晚都忍不住想翠芬,想她的勤劳,想她的贤淑,想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想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有了手机,不是就可以随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听听声音,比睡着臆想强一百倍。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赵长顺揣上手机兴冲冲去找翠芬了。出发时,赵长顺又认真地冲洗了自己,穿上翠芬为他买的衣服,修了面,梳理好头发,他不愿以邋遢的形象出现在翠芬面前。翠芬从那个巨大无比、机器轰鸣的工地出来时,也是光彩照人的,犹如灰色背景中走出的仙女。翠芬穿的是他买的那套衣服,尽管那天的遭遇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他们仍然要穿光鲜,这是对爱的人的尊重呵。

见面,他们竟然一时无语,脸上呈现出的是尴尬和赧颜,好像那天他俩真的是一对被人捉住的坏人。僵硬呆滞了几分钟,赵长顺说走吧,我要给你个东西。翠芬说去哪里?这里没有我们的去处,干脆找个地点给娃娃买点东西,散了吧。翠芬眼里的悲痛和哀怨使他心里很难过,也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说啥叫没有我们的去处?这里又不是哪些人的。走走,今天好好玩一天。

最后,他们商量好了去城郊的一条乡街子赶场。他们再也不去那叫人伤感的免费公园了,更不去那叫人伤心欲绝的鸡毛小店了。他们去赶乡场,和那些农民、打工的、下岗的混在一起,他们才自在、自由、自尊,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群呵。赵长顺还眷恋着赶乡街子的良好感觉以及美好的回忆。乡街子上人流如潮,热闹非凡,街两边是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店、茶室、商店,还有放录像的,还有开诊所的。街的两边还摆满了数不清的摊子,卖肉的,卖土杂百货的,卖糕点饮料的,卖苹果卖地瓜的,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满眼纷繁。赵长顺还记得他和翠芬订婚后第一次带着她去赶乡场,那种甜蜜,那种亲切和温馨,永远藏在心中。一想起来,乡场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叫他有些恍惚。

这一天,是他们打工进城以来最幸福、最愉快的一天。他们嗅到了久违的乡村味道,尽管城郊的乡村,已经不是传统的原汁原味的乡村,尽管乡村被城市这只硕大无比的蚕,像啃桑叶一样啃得筋筋络络,破碎不堪,但总还有一些绿色的田,总还有一些绿色的小山丘,总还有一些七高八矮的小树林。近郊的乡场,新建的火柴盒似的小洋楼总归比远处乡村的多,一幢一幢或高或低的混凝土房子紧紧挨在一起,有的地方空出一块,那是正在修建的房屋,沿街堆着水泥和砖垛。尽管新建的房比较多,但乡村的气息仍然还在,这就像一个有点钱的小包工头,哪怕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依然抹不去土味,而且那西装和领带还是廉价的。

转瞬间,就到农历七夕。七夕,是个美好而苦涩的节日,天上的牛郎织女,隔着银河苦苦思恋了一年,只有在这一天,由无数的喜鹊架设的桥梁,才使这对苦命夫妻得到短暂的相聚。七夕是中国人的情人节,赵长顺还晓得,现在时兴过洋人的情人节。只是他们对这些节都很漠然,这些节和他们无关。

那天,轮到休假的黑胖从外面回来了,他兴冲冲地拿着一个卡片似的东西,对赵长顺说哥们,你好运来了,你要感谢我,请我们去吃一次烧烤。啤酒嘛,来两件得了。赵长顺说啥东西?拿出来看看嘛,莫不是你抽到大奖,倒说我走了好运。黑胖说我今天到街上去闲遛,走到惠风广场时,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还播放音乐,还有广告,我以为推销啥产品。有人拦住我,说看样子你也是位农民工兄弟,走,听听去。原来这里是一个公益机构在搞慈善活动,他们在城里的宾馆订了600个床位,为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夫妻七夕提供住宿,凡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得到一张住宿卡,但要是真正的夫妻,否则查出来后果自负。我想我们工棚里只有你老婆在城里,就给你要了张卡来了,你说该不该感谢。我把你们的电话号码也留给人家了,到时候他们会和你联系。

赵长顺心里一阵温暖,这个黑胖,平时经常和他过不去,经常对他讲些不三不四的话语。自己是很节俭,甚至节俭到了吝啬的程度,聚餐时揩大家的油,平时有机会就蹭别人的饭。可他愿这么做么?都是为了修房,为了有个窝。没有房的日子叫啥日子,像在城里,如果有一间小小的只要容得下两人的房间,他和翠芬还会闹出这些叫人心酸叫人沮丧后悔无穷的事?他很感谢黑胖,也很感谢这个为农民工提供住宿的民间组织。但他却不想去,他这一去,多少天后大家都还会拿他开玩笑,都知道他是去干那事去了。住在宾馆里,用别人的钱去干那事,心里总是很别扭。更何况,住小旅馆的阴影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怕去了,住别人的宾馆,又会闹出叫人笑话的事。

赵长顺不愿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最近他得到村里的通知,说要搞新农村建设,他们那个村是试点村,村里的道路要打成水泥路,每家人补足一万元。房子好的要把墙面门面装修好。房子烂了的,要修起来。还要将厕所、畜厩分开。他算了一下,有这一万元,加上这些年打工攒下的钱,修房子的钱勉强够了。至于装修,再借一点钱也是可以搞好的。他和翠芬讲好了,等工钱一结算,立即回家,回到那个破烂的日夜思念的家,那里才是他们的根,他们的梦呵。

七夕那天,他们辞别了工友,赶到长途汽车站去乘车。这天的月亮好大好圆呵,月亮游弋在城市的上空,湛蓝深邃的天空有一缕缕的白云,白云轻柔地拂拭着天空,亲密地亲吻着月亮。站在车站的广场上,赵长顺心里涩涩的甜甜的,喧嚣的车鸣声人流声交织在一起,他竟然听不到。他心里恬静如水,仿佛看见苦命的牛郎和织女正往鹊桥的两头奔来,无数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汇成了愉悦的乐声,搭成换了弓形的鹊桥。牛郎和织女相会,他们紧紧相拥,诉说着长久分离的苦恋和短暂相会的欢愉,牛郎织女执手相望,相对而泣,赵长顺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正在这时,赵长顺的手机轰然而鸣,赵长顺顺势抹去眼泪,手机里问他是李赵长顺吗?你们到哪里了?要不要我们来接。赵长顺心里温润,颤抖着说谢谢你们了,我们已经到车站,马上就回家了。

回家,多么美妙的字眼。回家,了却多少眷恋多少牵挂。家,才是根,家才是梦,才是魂呵!

七夕的月亮,弯弯的悬在天上。

正遇上赶场,赶场这个古老的习俗并没被砖混房屋水泥道路击退,相反很热闹。赶场是农民的节日,有事无事总爱来凑凑热闹、消遣一下,赵长顺他们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心情舒畅地融入了乡场的热闹。赵长顺想今天这个选择真是无比正确,既放松自由心情愉快地打发掉一天,又使自己不去想那积蓄已久的欲念。在艳阳高照、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谁还会有那个欲念呢?即使有,也因这样的环境而消失了。乡场上仍然有不少的小旅社,但一看到那些牌子,他的目光就像被毒蛇蜇了一样,全身冰凉、脸色变白。如果再看下去,说不定会口吐白沫,一身痉挛。翠芬更不敢看,遇到小旅社她总是把脸扭到一边,加快步伐匆匆而过。

总之,这一天他们还是过得比较舒畅的。他们在街边的露水摊点吃了酥肉米线,米线量足,满满的一碗,放了油辣椒,油汪汪的。城里人是不会吃这样油腻得起了层皮的米线的,这油腻的汤八成是地沟油,但赵长顺他们觉得油多量足过瘾得很。他们要了米线又要了碗米饭,农村人大多都是这样吃,米线既是饭又是菜,泡上米饭,吃得舔嘴抹舌痛快淋漓。没有人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们,大家都这样痛快淋漓地吃,他们觉得自由自在舒适安逸。

吃完饭,他们顺着街去买东西。乡场上的东西大多是从廉价市场批发来的。橙红的或绿色的饮料,是城郊那些外来的人加工出来的。他们用大铁桶盛满自来水,把香精糖精和色素啥都放进去,用木棍搅匀,塑料瓶是收破烂的捡来卖给他们的,装上搅匀了的水,再贴上自己印的标签就批发出来了,价格比城里便宜一半。还有成堆成堆的牛仔服、羽绒服、T恤、羊毛衫、蓝色中山装、棉帽、单帽,等等,这些东西无疑都是残次品或小手工作坊生产出来的,价格便宜。这些东西做工粗糙但结实耐穿,赵长顺和翠芬沿街询问,比较价格,讨价还价。这些都是翠芬在做,女人总比男人有耐心和毅力,不到最后无价可还时才出手。就这样,他们为老人和娃娃买了穿的用的。

游累了,他们又去吃凉粉,又麻又辣细腻爽口的凉粉让他们畅快无比。他们又去看了场录像,他们几乎说不上有个啥文化生活,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又不能做点想做的事,不如去看录像。乡场上的录像店异常简陋,尽管房子是新建的砖混结构的房子,屋里还散发着浓烈的潮湿的石灰味和刺鼻的油漆味。一大间长方形的屋里摆了十几条条凳,门帘又黑又脏,空气混浊恶劣。不少人抽劣质纸烟或旱烟,漆黑的空间里星星点点火光明灭,还有不少人嗑瓜子,吐痰,抠脚丫,打情骂俏,但赵长顺还是感到随意而自在。录像店录像是流动放映的,一集接一集。他们看了几集古装打斗片,画面上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那些古装的人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功夫了得。赵长顺和翠芬看得津津有味,这些粗俗和胡编的故事填补了他们苍白的生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满足了平民生活里的单调乏味。

接下来,开始放香港的言情片,言情片虽然不像三级片那样色情低级,但言情片还是有不少的搂抱亲吻抚摸镜头,还有不少床头戏。这些过度的狂热的不遮不掩热情奔放的镜头,尤其是暧昧的暴露的床头戏,是很撩人情欲的。录像店里响起了各种声音,有吹口哨的,有呼应着录像上的镜头作怪动作的,有讲下流话的。来看录像的多半是年轻人和中年人,他们无所事事情欲极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很能煽动他们的情绪。赵长顺是看过这样的录像的,他和工友们来看过,觉得花钱不多又很过瘾,但看完时赵长顺又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心被煽情之后的失落与无奈。翠芬是没看过录像的,山村偏远与世隔绝,即使赶乡场她作为一个女人也是不便去看录像的。今天和赵长顺一起看录像,使她既兴奋又惊讶,尤其是言情片里的亲昵亲热和床上戏的镜头,使她面红耳赤羞惭不已,好在录像室里空气混浊视线幽暗,好在人们沉浸在录像里没有人注意她。赵长顺看着录像,渐渐有了感觉,心理和生理被录像上的镜头诱惑,渐渐地躁动起来。他渴望着像录像里的人一样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接吻拥抱,渴望着热烈的忘情的肌肤之亲,有好几次他冲动得想一把将翠芬揽在怀里,和她亲个够摸个够,但他不敢。录像室虽然光线昏暗,但里面人影幢幢,尽管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公园里的那次遭遇,使他心理上蒙上阴影,他怕被人发现。这些坐在录像室里的人都是粗野的人,如果有人找事,他们的遭遇可能比在公园里更加不堪。但赵长顺还是悄悄地把手伸过去,悄悄地握住了翠芬的手,翠芬粗糙的手有了反应,手心沁出汗来,手掌变得柔软而潮湿。他越发激动,把翠芬的手越握越紧,手与手之间的感觉,传达出他们内心的激动与渴望。可怜的翠芬,头不敢转过来,脸对着银幕,僵硬而别扭。但她的身体却起了变化,她的身体变得柔软,散发出强烈的女性才有的气息,她的身体随着信息传递的增大,甚至微微地颤抖一下。赵长顺和她一样,赵长顺颤抖之中有了激烈的像撒尿的感觉,他甚至打了几个冷噤,身上有了痉挛的感觉。翠芬突然摔开他的手站起来,翠芬说走,不看了。说着就走了出去。

一条街变成金色的了,夕阳正以它最后的绚丽和激情,毫不吝啬地涂抹着乡街上所有的物体。这样慷慨大度的涂抹,让房屋变成金色的宫殿,让人变成金色的人,让树变成金光灿灿的树。赵长顺从暧昧中走出来,一时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正像一夜暴富坐拥金城一样难以适应。等他们适应了金光灿灿的辉煌时,他们已经走到街的中间,纷至而来的菜肴香味使他们有了饥饿感,他们依然选择了一家简陋而热气腾腾的餐馆,要了几样菜,过年一般的丰富和结婚一样的幸福。

乡街离城也就七八里的路程,他们决定走着回去,早早回去干啥呢,他们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尽管不能做什么,但也总比回到汗臭屁臭腋臭弥漫的工棚好,也总比百无聊赖地压地铺好。都说小别胜新婚,在乡下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情调和这样的感觉,在城里相隔咫尺,却要两个多月才能相聚,时间和空间像发酵的黏合剂,其密度和浓度使他们难舍难分。

他们像赶乡场的人一样提着购买的东西,慢慢地朝回走,路上的人有的骑摩托,有的骑单车,有的开微型面包车,还有的牵着马,乡村的路上各种交通工具都有。骑摩托的开面包车的,呼的一下就从他们身边蹭过去了,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们一身一脸,他们不恼怒不厌烦,乡村的路总有浓浓的乡情和浓浓的泥土味,这和工地上的喧嚣、纷扰、杂乱是不同的。他们甚至和牵马的步行的人打起了招呼,讲了一些话,话是无关紧要的话,但让他们感到亲切和温馨。

渐渐地,月亮升起来了。渐渐地,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从神经末梢似的岔路上消失了。月亮好圆好圆,月亮像太阳一样金黄,只是月亮吝啬,舍不得把金粉纷纷扬扬地播撒。金黄的月亮自然就有和煦的风,和煦的风是缠绕山川大地世间万物的柔柔的彩带,和煦的风使他们在盛夏季节听到草木的萌动万物咏叹调似的抒情。和煦的风让赵长顺听到了猫在春天的叫声,叫声让他血脉膨胀欲望拔节生长,走到一个小土坡时,人已经绝迹,只有月亮煽情地跳跃着。

小山坡上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浓密的树林是幽暗、隐秘和欲望的载体。赵长顺在和煦的风吹拂之下,乡场上录像室的诱惑镜头的蛊惑下,隐蔽的情欲压抑的情欲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而翠芬大抵也如此,脸上泛着炽热的光芒,眼睛灼热而迷茫,胸脯起伏,呼吸急迫。赵长顺牵着她的手,翠芬犹豫了一下,往后挣扎了一下,经不住赵长顺的拖拽,也就跟着跌跌撞撞地走进树林。浓密的树丛让他们感到安全,激情燃烧中翠芬仍然不安地四处张望。赵长顺说放心,这里除了月亮啥也没有。赵长顺来不及清理一下地面,树林下积起一层厚厚的落叶,大地为他们准备了婚床。赵长顺粗鲁地帮翠芬脱衣解带,斑驳的月光在他们身上跳跃,厚厚的积叶嘎嘎吱吱咏唱。赵长顺正要忘乎所以地酣畅,翠芬听到被惊飞的夜鸟怪异的叫声,翠芬眼前又出现了小旅店里的一幕,她的身子又变得僵硬,变得冰凉。赵长顺说没事的,这里只有树木只有月亮,你不要紧张。尽管如此,当那群惊醒的鸟扑棱棱乱飞,当它们惊恐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赵长顺还是不由自主地恐慌。

说来也怪,那群鸟在树林上面盘旋飞翔,刚刚栖息下去又莫名其妙地飞起,再次在树林上面盘旋,久久不肯落下。它们的叫声急促慌张而又怪异,这就让赵长顺心里蒙上阴影,高涨的激情倏然跌落。赵长顺很恼火,妈的,在城里老子得不到舒畅,在这山林里难道也得不到?也许是自己疑心太重,管他的,天王老子来也要痛快一把。赵长顺这样想着,拼命地凝聚丧失殆尽的激情,正欲冲上幸福的巅峰,那群鸟又被惊上天空,怪异的叫声让他无比沮丧,激情如水库决堤倏然消失。赵长顺更加恼怒,他今晚就不信这个邪,他紧闭双眼捏拳咬牙,再次凝聚激情,但在鸟的怪异声中却无法抵达巅峰,他于懊恼愤怒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猫在春天的叫声,这一叫,或急切或哀婉,或高亢或低回,或尖厉刺耳或低咽呜鸣,让他进入到了猫的状态,让他乘轻舟过巫峡,挟雷电劈顽石,无比痛快,无比酣畅。

正在这时,一张网从天而降,紧紧地罩住了他们,他们骇出了一身冷汗,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倏然分开,惊恐莫名地望着罩在他们身上的网。赵长顺在惊恐之中感到悲伤,他想他们是被偷猎的人当作猎物一样网住了。他叫翠芬赶紧穿衣,自己也忙不迭地穿起来,还没等他们穿戴整齐,就听到了人的声音,网住了网住了,赶紧收绳。网在他们的手中快速收拢,把他们像裹粽子一样紧紧地裹住。接着几个人从暗中闪出,当他们透过斑驳的光斑看清是两个人后,他们也惊骇不已。妈的,咋会是人呢?明明是猫在叫,逮住的却是人。这是几个在城里或城外逮猫的人,他们有严密的组织有细致的分工。有的负责偷猫,有的负责运输,有的负责销售。赵长顺是不看报纸的,否则他就知道晚报上经常有关于宠物猫以及其他猫被盗的消息,有的人家豢养的宠物猫,品种十分珍贵,主人异常珍爱,稍不留神就被神秘的偷猫人偷走了。主人心疼异常,常常在报上登出寻猫启事。偷猫人行为诡异,神秘异常,难寻踪迹。近来城里养猫的人加强防范,让他们难以得手,想不到转移到城郊,逮住的却是人。

偷猫的人十分沮丧也十分恼怒,他们费了很大的力逮住的却是一对偷情的男女,这不仅让他们空欢喜一场,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晦气。几个偷猫的人都是农村出来的,他们很忌讳见到偷隋的场面,如果谁遇见谁就注定要倒霉。按乡间习俗,要偷情的人到遇见的人家中去挂红,去放鞭炮,还要买上猪头、雄鸡、半爿猪肉等东西去冲喜。现在逮住这对活宝,他们怎能不气愤填膺,恼羞成怒。他们把他俩从网里解了出来,问他们咋个办。这事不能就这样了了。赵长顺说他们是夫妻,在城里打工没条件在一起,去赶乡场,路过这里一时糊涂,请大家原谅。为首的那人说你这话我信,我也在城里打过工,知道夫妻分离的苦楚。只是你们在这里,怎么会有猫叫呢?赵长顺羞隗难当,他实在讲不出缘由。他讷讷地说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几个大哥放了我们吧。其中一人眼放凶光,放了你们,真是说得轻松。你们害我们费了半天劲耽误了工夫不说,你们做这种事会害我们走霉运的。赵长顺本想说是你们自己找来的,将我们网住不说,还不饶,这是啥道理。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出来。他说得罪几位大哥了,望你们原谅。那人说别说原谅不原谅的话,你要付我们几个的误工费,还要付触霉头的钱,否则我们只好将你们送到派出所去,谁晓得你们是不是真的夫妻。这话让赵长顺和翠芬紧张起来,送到派出所拿不出证明百口莫辩,情形会更加糟糕。赵长顺带着哭腔说几位大哥高抬贵手,我们愿出钱,只是身上的钱也不多,全部给你们。那人说有多少钱?赵长顺说也就一百多元,出来带的钱不多,又给老人和娃娃买了些穿的用的。那人说一百多元够整啥子?你算算,我们三人的误工费加上冲喜钱加起来有多少,起码八百元不够。赵长顺脚一软蹲在了地上,翠芬哭出了声,他们心中那个懊恼,那个后晦,那个沮丧,真是五味杂陈。翠芬说都是你,看啥录像,看了录像不走这条道也不会这样。为首的那个中年汉子心里有些不落忍,这是整啥子嘛,咋个会碰上这么一对。他说好了好了,你们也不要怪这怪那了,把钱掏出来,有多少算多少,你们蚀点财,我们走霉运,都没个好。你们总不能让我们走霉运吧,赵长顺掏遍口袋,掏出百多元钱,都是些块票角票,没一张像样的。翠芬身上钱不多,女人用钱更省,掏出来一大堆,但也就是十多二十元。

中年汉子给他们留下十元,说到路上拦辆车回去吧,今晚算你们运气好,遇到坏人,怕连人带钱都被劫了。赵长顺百感交集,忙着称谢,拉着翠芬匆匆就走。刚走几步,中年汉子大喝一声站住。赵长顺想完了,这些人反悔了,翠芬更是吓得不轻,脚一软便倒在地上了。中年汉子说你们的东西还没带走,给老人和娃娃买的东西,谁好要呢。赵长顺心里涌上一缕感动,返身拿起包袱,扶着翠芬匆匆走出树林,走上乡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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