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是谁第一个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生命的终结点,它像一面招魂幡,时不时地,就将一个人的魂招了去。

李广度弯腰从鞋柜取出一双棕色皮鞋,他将一只脚探进鞋里,皱眉端详两秒钟脚又退出来,他弯腰重新拿了一双奶白色的。吕灵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说,好像有点浮。李广度也觉得白色不太搭,可吕灵说了,他不可能听她的,她的品位他一向嗤之以鼻。

两只脚快速钻进皮鞋,李广度转身拿起搁在一旁的皮包开门出去,吕灵追在后头说了几句什么,李广度惯性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或“哼”,其实他没听吕灵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以他过往的经验判断吕灵说的是“早点回家”、“少喝酒”类似的话。女人娶回家变成老婆之后就像给自己找了个MORNINGCALL,全天候的。李广度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只有保住自由,才能保住创造力,他有幸保住了自由。

有个冷笑话说,小丽温柔但是不漂亮,小云漂亮但是不性感,小兰性感但是不温柔,小灵漂亮、温柔、性感,但——她是我老婆。吕灵是李广度的老婆,结婚八年了。

李广度驱车直奔南国艺术学院,下午艺术学院组织一个摄影讲座,他是主讲人。李广度在本市也算一介名流,他的名声源于拍美女照。摄影师有多种多样,有的拍山水花木,有的拍世事百态,李广度则专拍美女,确切地说,他专拍女人,并把女人拍得很美。在他的镜头之下,女人身上美好的一切如泡在水里的茶叶,悠悠舒展开来,丰富,有层次,动静自若。李广度的功力不在美化,而在于提升,不在修饰,而在于发现。

本市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企业家,身高不足一米五,肩宽体胖,高颧骨、细眼睛、大嘴巴,年届五十,就这样的粗糙材料,李广度照样将人拍得贵气逼人,神采非凡。女企业家在近百家媒体上用的照片全出自李广度之手。女企业家在公司大厅正墙上挂上一帧与自己真人大小相仿的照片,每个进出公司的人站在照片跟前都会不由自主地赞叹——公司的魂就在这了。这照片当然也出自李广度之手。李广度的作品反过来能让人们对人物本身的精神气质有所发现,引领大家去看见从未看见的那些东西,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了。

女企业家赞助李广度开了一家工作室。广度工作室生意兴隆,上门来拍照的人络绎不绝,一般人都必须像到医院看病那样先拿预约号。女人们一贯痴迷于将自己的容颜身姿物化美化成可以翻阅的影集,可以挂墙上的相片,可以在网上传播的图像。广度工作室走在时尚的前沿,大胆推出各类写真,比如说裸体写真,据说这类写真满足了女性自我反窥和放纵的心理,前来尝试的顾客小的十来岁,老的六七十岁也有接待。新近推出的孕妇写真,一批孕妇挺胸凸肚进出广度工作室,脸上都挂着美不胜收的表情,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儿改产科门诊了。

要预约老板李广度亲自举相机,至少得提前三个月。李广度身价日涨,傲气也渐长,比如某天他推掉工作出去和一位美女约会吃饭,花费一千元,他会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宝贝,今天我可是在你身上花了两万元。”女人小脸如花儿绽放,“两万元,你还有礼物送给我?”李广度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每个小时收费两千元吗?我一天都在陪你了,这不比什么礼物都要强?”

像到南国艺术学院搞讲座这样的事情李广度倒是不在意推掉工作的,他认定这是一种潜在的投资和广告方式,何况路燕亲自上门求他。

路燕原先也只是一名上门来拍照的顾客,人长得很漂亮,对摄影略知一二,第一次上门来在工作室里指手画脚,言语霸道,搞得一干工作人员手足无措。老板李广度亲自接待她也不满意,说工作室里气氛不好,人根本没办法放松自然表现。

李广度吊膀斜眼,“小姐,看来要达到你的要求,我只有上门服务了。”路燕说,“上门服务,你们还可以上门服务?”李广度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扫描,“别人不可能享受这个待遇,只有你,因为你在自己的地盘才能放松下来和我赤诚相见呀!”路燕的脸骤然血红,李广度的眼神像猫舔,自下而上不留余地,她刚想发作,李广度又说,“你不满意我不收钱,你想好了联系我。”说完不再理她,打个响指潇洒而去。

遭遇人生第一次来自异性的轻视,路燕干瞪眼,怒火没目标发泄,憋着,后来一点点消散了,再后来她经常想起他说的话,有一次就主动打电话联系,没提上门拍照的事,专门探讨艺术摄影各方面的问题,聊着聊着突然有了共同语言。

路燕在艺术学院学生处工作,刚留校,工作积极,和学生打成一片,听学生会要搞摄影讲座,主动请缨邀了李广度。

讲座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进行,李广度不需要太好的口才,他只要把自己的作品摆上,把经验说出来,学生们已是获益匪浅。路燕坐在学生中间,像其他学生一样认真听讲,她觉得上面这个男人确实有才,还很英俊潇洒,心里便以世俗的判断标准整合出一个结论,这样的男人最靠不住。讲座结束,她上台去作总结,最后说,“让我们用更热烈的掌声感谢李广度先生。”小礼堂里掌声像鞭炮响。

路燕把李广度送出门,将一只信封塞到他手里说,“学校经费有限,就是一杯茶水钱,请别见笑啊。”李广度把信封塞进包里朗声说“谢谢”,然后声音突然低如蚊吟,“我在学校大门口对面等你。”路燕眼睛瞪着,分明是在问,“你意欲何为?”李广度说,“我带器材了,今天帮你拍一组好的。”路燕左右晃眼扫描周围学生,做出跟李广度热情握手告别的样子。

李广度在学校大门口对面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看到路燕袅袅娜娜地出来,目不斜视,经过他的车子也不停步,刚想出声叫唤,路燕突然飞快折回打开车门跳上来,动作敏捷一气呵成。李广度说,“反跟踪能力超强嘛,有人跟踪你?”路燕说,“那些学生的眼睛贼得很,要让他们看见,以后我说话还有谁听?”李广度说,“你是未婚青年,怕什么?”路燕说,“可你是已婚青年了。”

李广度将车子驶到路燕家楼下,路燕先上楼,隔了七八分钟李广度扛着照相器材敲开路燕的房门。李广度在客厅做好准备工作,路燕呆在卧室里半天不出来。李广度过去敲门说,在自己家里还这么别扭呀,赶紧了。路燕披着大毛巾来开门,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忸怩地说,我找不到感觉。李广度说,亏你还是学艺术的,行了,我来帮你放松放松。一边说着放松放松,李广度一把扯下路燕身上的大毛巾,把惊叫的女人抱床上去,抽空还从包里取了作案工具。路燕一开始是要反抗的,后来也配合了。两人做了半小时的放松运动,女方彻底放松下来了,面色绯红,玉体舒展,眉眼如水,李广度不顾身体劳累,很敬业地抄起相机,将眼前风情万种的画面拍下,嘴里不断指挥路燕变换姿势,还有就是“OKOK”地赞美。

路燕看李广度赤身裸体在她面前晃悠,操起手边的手机也给李广度拍了几张。李广度说,“想敲诈我呀?”路燕说,“能敲得到吗?”李广度说,“难,类似的照片我工作室里到处都是,我经常给手下当模特。”路燕说,“你是不是经常和你的顾客上床呀?”李广度说,“你当我是鸭呀,我卖艺不卖身。”路燕说,“你拍人体,有没有拍的时候突然冲动起来?”李广度一脸坦然,当然有了,没有冲动怎么可能出好作品。路燕来了气,恨恨地说,“别哪天弄出病来。”李广度说,“你放心,我很小心的,刚才我不就用了套了嘛,这东西我随身带的。”路燕气得从床上跃起,玉腿飞起踢向李广度。

打情骂俏间,李广度搁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吕灵说,“广度,你怎么还没有去接柔柔,幼儿园来电话了。”李广度说,“我哪有时间,你怎么不接?”吕灵说,“咦,你下午出门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腰痛到黄医师这来按摩,赶不回去接柔柔了。”李广度暗暗咒骂几声,把撂到地上的衣服,按与原来脱下来相反的顺序一件件穿回去,一边穿一边对路燕说,“宝贝,过两天我再找时间帮你拍,今天拍的效果很好,下次一定比这次还要好。”路燕抱住李广度的腰说,“别走嘛,我刚有感觉,你就不拍了?”李广度说,“我要去接女儿,幼儿园要关门了。”路燕嗯嗯啊啊地赖着,李广度把她的手扯掉说,“别闹了,真是要赶时间!”路燕黑下脸说,“你这样的人还有女儿?滚吧。”李广度捧起她的脸啃了一口说,“宝贝,快穿衣服,别着凉了,我先滚了。”

正赶上下班高峰期,李广度闯了几个红灯,接上女儿。

女儿柔柔说,“爸,我等快一个小时了。”李广度说,“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出来晚了,路上堵车。”柔柔说,“那爸爸要不要柔柔原谅呢?”李广度说,“当然要了,柔柔可以原谅爸爸吗?”柔柔说,“爸爸如果能实现我一个愿望,我就原谅爸爸了。”李广度说,“哦,说说看,你有什么愿望。”柔柔说,“你今年去银沙岛的时候带上我,我想去看美人鱼。”李广度摸摸柔柔的脑袋说,“你乖乖听妈妈的话,爸爸一定带你去。”柔柔说,“妈妈每天都夸我乖的,爸,银沙岛真的有美人鱼吗?”李广度说,“有。”柔柔说,“那你为什么没拍到过呢?”李广度说,“这次带你去一定能拍到。”柔柔说,“为什么呀?”“因为你是个小美人呀,美人鱼看到有比她美的是要出来比比的。”柔柔开心地拍手笑了。

李广度的手机呜呜响,一张张照片传过来。紧接着有电话进来,路燕说,“给你发几张艳照,好好欣赏啊。”李广度说,“有没有你的?”路燕说,“都是你自己的,看看你身材有多恶心!”李广度哈哈大笑说,“我对自己的身材自信得很,恶意攻击没用。”路燕说,“你什么时候再来帮我拍?”李广度说,“我今晚上就去,我最喜欢趁热打铁……”

路灯由绿悄悄转为红色,李广度前面的车子在交通灯转换的一瞬间拼命加大油门,冲了出去。李广度无意识地尾随着,一辆公共汽车疾驰而过,等李广度的注意力从交谈中转过来,他心脏收缩,猛踩刹车,打转方向盘,车子在地上翻滚。他的头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耳边传来柔柔的尖叫声……

李广度睁开眼睛,他的头钝痛,还有点恶心。他转动眼珠子,看到惨白的天花板还有同样惨白的吕灵的脸。他用半分钟想起前因后果,猛地坐起来说,“柔柔!?”窄小的病床吱吱呀呀响。吕灵盯着他一言不发。

李广度说,“女儿呢,有没有受伤?”吕灵两片干裂的嘴唇阴森森吐字,“李广度,你为什么会撞车?”李广度捂着脑袋说,“难道你以为我愿意撞车?这是意外。”吕灵掏出一只手机在李广度的眼前晃了晃说,“刚才有很多个电话打进来找你,我接了,我还看了一些照片。”

手机是李广度的,他明白过来,刚才他和路燕正在通话中发生车祸,事后路燕一定是担心了打电话过来询问,他不怕吕灵知道什么,他从来不怕。他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吃醋?”吕灵一巴掌打到李广度的脸上,凄怆地哭喊,“你这个流氓,为什么你没死?我巴不得你死了,我可怜的女儿呀,你这么走了,让妈怎么活呀……”

一名护士上前来扶住吕灵。李广度脑袋又一阵刺痛,吕灵说的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差点晕过去了,他摇晃着跳下床,掐住护士的肩膀,“带我去看我女儿。”护士说,“你女儿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医生尽力了。”李广度的心像被谁狠狠剜了一刀,人扑咚跪到地上,声嘶力竭叫喊——“柔柔,柔柔,爸爸对不起你……”

吕灵将写好的离婚协议放到桌子上说,“李广度,签字吧。”李广度说,“我不会签的,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总得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吕灵说,“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这么多年来,你在外面有过多少女人?我一直把眼睛闭着,装痴扮傻,只盼有一天你玩够了回头,我真后悔呀,把我女儿的命都搭上了。现在我一看到你就想为女儿报仇,说不定哪天晚上刀子就架你脖子上了,你说我们还能共同生活下去?”李广度说,“我是不会签的。”吕灵粲然一笑,“你不签也没关系,反正家已经破了,作恶的一个也逃不掉。”

三天后,李广度接到110电话,吕灵行凶杀人未遂,事后自杀却顺顺当当,她翻过路燕家的阳台往下跳,九层楼的高度,将美丽的小脑袋摔破了。路燕命还在,却口口声声喊着还不如死了,因为吕灵的刀子把她的脸划了个X形,以鼻梁为轴。

李广度听到消息,第一个念头是吕灵真傻,要开刀也应该是拿他第一个来开刀啊,在一个房子里住着,下手的机会太多了,要论该死,该死的人是他呀。他的第二个念头很快覆盖了第一个念头,吕灵真聪明啊,她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是慢刀割肉,让他生不如死啊。

八月份,和往年一样,李广度带着全套的照相器材和简单的行李来到银沙岛。

银沙岛上有一片沙滩,那细沙是银白色的,看上去洁净如银,岛因此得名。岛上居民少,海水纯蓝,沿岸立在水中的大小岩石皆嶙峋怪异,阳光明媚的天气,像一片水上石林,奇丽非常,若是阴雨天,却又呈现出阴森森犬牙交错的面目来。若乘船出海游玩,在这片石林里可转上一天,号称三十六径,径径通幽。由于交通不甚便利,上岛来玩的游客都是散客,自发来的,三三两两。吸引游人到岛上来有一个重要原因,传说这一带有美人鱼。渔民不止一次看见,专家也专门来实地考察,证实这里确实有美人鱼的踪迹,在专家的嘴里,只叫美人鱼的学名儒艮。但似乎没有游人真正看到过美人鱼,包括十多年来年年上岛的李广度也没有亲眼看到过。

八月份上岛的游人不多,因为这季节岛上隔不了两三天就有狂风暴雨,雷鸣电闪,没胆量的人还真住不下。李广度喜欢七八月份上岛,却是冲着这暴风雨的气候来的,别人只知道他拍女人拍得好,不知道他其实更爱拍海,海的表情变幻莫测,有气势,有力量,他喜欢。每次来他住岛上唯一一家旅馆,文香旅馆。经营旅馆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寡妇,人称文香姨。

李广度第一次上银沙岛来的时候文香旅馆还不存在,那一年他十八岁。第二年文香旅馆建起来了,那时候的文香姨也才四十岁。因为每年都来,他和文香姨像亲人一样,他们没事也会通通电话,她给他寄些干贝虾米,他给她寄些钙片维生素。

西北角是全岛的制高点,站在角上可以俯瞰全岛,整个岛的形状像一只帆船,西北角的最高处是一道高耸如屏风的岩石,恰好就像船的桅帆,站在那上边俯瞰海的风光是最美的,参差的岩石峭壁,湛蓝的海水,银光闪闪的沙滩,还有如菊花朵朵的水母柔软地漂在水面上。可这观景最怡人处,当地人称之为“失魂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断地,有人选择从这片岩石上跃入海中,灵魂漂在海上无始无终。

没有人知道是谁第一个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生命的终结点,它像一面招魂幡,时不时地,就将一个人的魂招了去。

文香旅馆在西北角就着地势在一片岩石上建起来,三层半高,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幢悬崖上的堡垒,它把通往失魂台的路给截住了。要到失魂台,必须经过文香旅馆。

文香旅馆门前辟了一块宽敞地,顶上搭棚,边上摆了一圈杉木钉制的简便桌椅,平时岛上的人到晚间喜欢聚到这里吃饭喝茶聊天,或者打牌,是个热闹的场所。眼下这里空无一人,李广度老远看到文香旅馆的大门关闭着,他纳闷了,两天前他还跟文香姨通过电话说要来呢,再说了,文香姨外出也很少关门。走近了,发现门还上了锁。他也不急,把行李扔地上,点一支烟,蹲在门边,吸了半支,一个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突突突过来,叉腿停在李广度跟前。

男人脸色黑红,头发如崖边的灌木纠缠成一团,大嗓门嚷嚷,“李摄影,李摄影,你今天到得早啊,要不是覃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到了呢。”李广度知道覃玉,在岛上开了唯一一家咖啡屋的小青年,当时还是李广度出的点子,估计刚才来的路上让覃玉看到了。眼前这个,是文香姨的侄儿庞雄,李广度和他年纪相当,只不过在海边生长的人风吹日晒,显老,他们是老熟人了。

李广度指着门上的锁说,“家里没人?”庞雄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说,“阿茶昨晚上有提前生的兆头,婶娘连夜赶到县城,没办法等你,交待我把钥匙给你。”李广度一听文香姨不在,心头飞快掠过一层阴霾,“命,这就是命,我是等不到文香姨了。”

庞雄见他一脸失望说,“放心了,婶娘不在还有我嘛,她怕你一个人住着闷,出门前交代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李广度恢复了常态说,“原先听说阿茶还有两个月才生呢,没出什么问题吧?”庞雄说,“应该没大问题,能吃能喝,身体壮得很,我们估计就是因为吃太胖了,肚子里的孩子分量足了,想早点出来见人。”李广度说,“我想象不出阿茶胖的样子,她一贯黑瘦成那样。”庞雄笑呵呵地说,“你见了肯定认不出来,体积是原来的两倍。”庞雄张开双手在空气中虚拟出一个体积。李广度说,“好事情,好事情。”庞雄说,“屋子里什么都有,吃的我在冰箱里备好了,你自己张罗,我还要赶去镇上送货,不能陪你,改天过来和你喝酒。”李广度挥挥手说,“赶紧忙你的去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庞雄笑眯眯地说,“明天我给你带点新鲜的海味过来,我看你比去年瘦多了,多吃点,晚上有大雨,关好门窗,别外出了。”

李广度打开门把行李搬进屋。院落收拾得很干净,一架子三角梅在院角开得红红火火,三角梅架下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中间是空的,置了浅水,周围也种了些草木。李广度走过去嘘嘘两声,一个黑乎乎的尖脑袋探出来,李广度说,“千岁,你好,我又来了,还给你带了个新朋友,她叫柔柔。”李广度从口袋掏出一张他一家三口的合影,在千岁面前晃了晃,指着柔柔说,“她就是柔柔”,指着吕灵说,“这是柔柔的妈妈,你是主人,要照顾好她们。”那只叫千岁的龟,先盯着李广度看了一会儿,好像真是认出这张脸了,再看了看照片,慢悠悠从石窝里爬出来。李广度点点它的脑袋说,“千岁,你陪柔柔玩,我收拾收拾。”他把全家福钉在屋子的正墙上。

从柜台里取了钥匙,李广度背着行李爬上顶楼,每次来他都住顶楼。楼是三层半的,顶楼就半层,另外半层是个大露台,有护栏围着,白日里可以晒衣被,晚上可以用来纳凉。房间很热,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李广度把窗户全打开,饱含水分的风呼呼进来,将窗帘吹得猎猎响。房里家具简单,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一只老椿木衣柜,一张杉木茶几。李广度把行李收拾好,看时间还早,拿了相机到露台上。天边的黑云已经把太阳遮了大半,遮不住的那一块射出极强的光芒,把云和海面涂了一层绚烂的鸡蛋黄。他快速抓拍几张,这光很快被吞没,周遭灰蒙蒙的,大滴的雨点打在脸上很辣。

李广度撤回屋里,把门窗又全都关上。他坐在床上,窗外雷电交加,雨如瓢泼。窗户被雷雨震得嗡嗡响。他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竟然依着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是真的黑了,雨仍然在浇打。他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自从那次车祸以后,他的饥饿感好像消失了,即使几天不吃不喝也没什么感觉,对着食物反倒经常想呕吐。医生给他开了好多药,吃了不管用,反正他是越来越瘦了。前些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朋友,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嗑药了。

李广度下楼摸到厨房。冰箱让庞雄塞得满满的。他取了一条鲈鱼,还有沙虫,鱼做清蒸,沙虫做白灼,另外再做个芥菜车螺汤。菜饭做好,端上桌来,对着这桌菜,他喉咙涌起一阵酸水,像孕妇一样干呕了几声。还没动筷子,似乎有人在敲门。雨大,敲门人还扯着嗓子喊。李广度想这时间这天气,除了庞雄不会有人来。他出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眉毛滴着水,全身湿透了,一张脸出奇的英俊,只是没有半分表情。

“老板,你这店够偏的,让我好找!”小伙子口气里有责怪。李广度把他让进来说,“这么大的雨你不知道先避避?打雷闪电在外边走很危险的,跟内地可不一样。”小伙子说,“我没觉得危险,越险越好。”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往上扬,似乎对李广度的关心表示了不屑。

李广度盯着他背上的包说,“包里的东西湿不湿?不湿你赶紧换身干衣服,风大,寒气很快侵身的。”小伙子不避人,当着李广度的面,把衣服脱了,裤子脱了,然后从从容容从包里把干的衣服取出来穿上。李广度拍人体写真,当然是见怪不怪,两只眼睛在小伙子身上转悠,小伙子几块腹肌若隐若现,臂膀上的肉疙瘩线条优美。他问,“练过吧?”小伙子不看他也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回答说,没事就上健身房。李广度说,“线条真不错,如果你有兴趣,我帮你拍个写真。”小伙子狐疑地盯着李广度说,“拍那干嘛?”李广度说,“我干这行的。”小伙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你是同志?我可没有这爱好啊。”李广度气结,“小兄弟,我是干摄影的,也没那爱好。”小伙子说,“咦,你不是这店的老板?”李广度说,“老板有事外出,我也是客人。”小伙子换好衣服,眼睛盯着桌上的菜说,“我饿了,可以和你一块吃吗?我叫雷享,打雷的雷,享受的享,先认识一下。”雷享伸手给李广度,李广度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我叫李广度,菜多,饭也有,自己拿碗筷吧。”

雷享拿了碗筷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胃口很不错,那条鱼有三分之二被他吃掉了,他还评论说白灼沙虫放的作料不够,少了沙姜,车螺内脏清理得不够干净。李广度宽宏大度地说,“下次我一定注意,你打算住几天?”雷享说,“不知道,可能一两天,也可能一两个星期。”李广度说,“冰箱里有许多菜,明天你做饭怎么样?我们轮流来。”雷享说,“我不会做,我可以付钱,你来做。”李广度笑着说,“口气不小,你爸是官还是商啊?”雷享说,“算是富二代,我爸妈挣的钱到我孙子也花不完,看不起我吧?没关系,我也看不起自己。”李广度笑了,摇摇头说,“没人看不起你,我倒希望有个会挣钱的老爸,可没有啊。洗碗你总会吧?”雷享说,“今晚太累了,明天我洗,我得赶紧睡一觉,我住哪?”李广度说,“一二三楼随你挑,顶楼我已经住了。”雷享仰头看了看说,站得高看得远,“我住三楼。”雷享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上楼,三楼的灯随即亮了。

李广度慢悠悠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门又被敲响了。他有些奇怪,这鬼天气上门的人还不少啊,打开门,庞雄半搀着一个女人进来,手上还拖着一口大箱子。

庞雄说,“刚才从镇上回来的路上碰上她,说是要上岛来玩,她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被淋坏了。”李广度阴暗地想,“这女人一定长得不错。”女人抬头抹一把雨水说,“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得很。”

庞雄扶着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李广度看清女人的长相了,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鼻子有点大,眼睛有点小,皮肤挺白,可没半点血色,整体上看太一般了。他倒了一杯热水给女人说,“饿了吧?给你弄点吃的。”女的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饿。”庞雄给女的介绍说,“他叫李广度,是有名的摄影师,年年到岛上来,我们都是老熟人了,现在我婶娘不在,他就等于这家旅馆的主人,有事你找他。”李广度说,“对,对,把我当这儿的主人好了。”女人说,“好的,谢谢了。”庞雄说,“我先回家了,这大雨一来,事情特别多,你们早点休息吧。”庞雄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

女人把一杯热开水喝完,搁下杯子,从随身带的小包掏出身份证说,“我先登记,你看交多少押金?”李广度说,“哦,对,对,我现在是代理老板,行,我把你身份证号登记一下,按惯例一天押金交六十,你打算住几天?”女人说,“我先交两百吧,住几天还说不准。”李广度从柜台掏出登记册,记下了女人身份证上的名字:穆紫蓝。他说,“你这姓不多见啊,我就知道一名人穆桂英。”穆紫蓝微笑着说,“我老祖宗太厉害,把我们都盖了。”李广度把身份证还给她说,“一二三楼,随你挑,每层楼有两间房,三楼刚刚有个小伙子住了一间。”穆紫蓝说,“看我这口箱子,住一楼得了。”李广度帮她把箱子拖进屋,开了灯,嘱咐了两句关上门出来。不到五分钟,女人房间灯灭了。

李广度收拾完厨房也回到自己房间。

雨大概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停了。李广度一夜未睡,雨一停,他走到露台上。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泛白,露台上已经站了一个人,李广度有些吃惊,仔细看是住一楼的穆紫蓝。他打招呼说,你起得真早。穆紫蓝说,呵,这雨声太大,根本没法睡。李广度说,是啊,所以这个时间上岛玩的人很少,你来的时间不对,九月十月才是最好的季节,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穆紫蓝说,“你不也来了?”李广度用手指做了一个咔嚓快门的动作说,“我啊,不是来玩的,拍照,专为等这大风大雨的景致,每次大雨过后,太阳出来特别鲜,像被洗过一样,光靠脑子想你是想不出有多美的!”

穆紫蓝指着不远处一道高高的屏障说,“那就是失魂台吧?听说从那跳海的人,没有一个人被救起,每年总有几个人往下跳吧?”李广度瞟了穆紫蓝一眼,那张脸灰扑扑的,他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感觉,扭转话头说,“趁天气好,想不想到岛上转一转?说不定一会儿又有大雨来了。”穆紫蓝说,“行,出去转转。”

他们刚要下楼,雷享两眼通红,哈欠连天地趿着一对拖鞋上来。

李广度说,“眼睛跟兔子一样,没睡啊?”雷享说,“这么大的雷声雨声,想睡也睡不着啊,我在楼下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上来看看。”李广度说,“我们打算到外面转转。”雷享说,“我跟你们一块去,你们知道失魂台在哪吗?”又一个打听失魂台的,不等李广度回答,雷享突然指着对面失魂台的方向说,“咦,那边有个人。”李广度和穆紫蓝都吃了一惊,刚才他们说话间还没发现这人,不知道这一会儿的工夫怎么就到上面去了。

从文香旅馆顶楼的露台看过去,二三十米的直线距离,那人的五官表情虽然看得不怎么分明,但举手投足的动作却看得真切,那人脚步一点点挪近崖边,走得犹豫不决,终于挪到崖边,像被惊到急急退了几步,立住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一两步,然后站住不动了。

李广度这边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像看恐怖片,不敢大声透气。似乎是下了决心,那人飞快地往前跑,以奔跑的姿势跃进海里,随着那坠落的姿势,三人不约而同叫出声来。海面溅起的浪花不大,一个人的分量对于大海来说毕竟太轻了。

离失魂台不远的沙滩上有早起的渔民三三两两地走动,有的拿着铁锹,在沙滩上挖泥丁和沙虫,有的扛着网,想趁天气放晴赶紧下海捞上几网。在发现有人从失魂台上跳下来后,他们口里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哨声,扔下手上的东西,飞一般地向失魂台方向奔跑。

李广度旋风般下楼,雷享和穆紫蓝尾随其后。从文香旅馆大门口出来,李广度熟练地往左手边拐。从文香旅馆通往失魂台的道路是一条花树繁茂的林荫道,走得二三十米,再往右手边拐有一扇虚掩着的拱门,很窄,这门便通往失魂台。

先到的两个渔民已经选了一处地势较低的平台,三两下除下衣服鞋子,攀爬降到一定高度,再跃入水中,朝那人落水的地方游去。李广度他们站在岸边伸长脖子眺望,又有陆陆续续赶到的几个渔民下海去搜寻。

雷享说,“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能救得活吗?”李广度说,“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也许能救。”穆紫蓝喃喃道,这失魂台果然名不虚传啊。雷享也失了神,“失魂台,这就是失魂台?”他赶紧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失魂台和海里救人的场面拍个不停。

有个渔民举手大声呼喊,大家朝他的方向看去,依稀见他牵扯着一个人,另外几个渔民都向他聚拢去。看似不远的距离,也用了一支烟的工夫,众星拱月地把人拽到岸边。要把人沿着峭壁往上抬难度太大,好在已经有人把消息传出去,有渔民开了一艘机动船从下游上来,把人接船上去,船往下游开到一处滩涂地靠岸。

李广度他们一直跟着船跑。

跳海的是个中年男人,眼睛紧闭,仍昏迷着,鼻子有血丝渗出,仔细看,还是个残疾人,右手从手腕往下没有了。有经验的渔民在给他做人工呼吸,有节奏地挤压腹腔,男人嘴里有一丝丝清水渗出,脸部渐渐有了表情,先是皱眉,再咳嗽,然后睁开眼睛。

人一救活,渔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咒骂,“丢你妈的,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家里没人了,舍得这么往下跳?”

“你想死不要找上我们银沙岛,我们这一带的风水都给你们这些人败坏了!”

“算你命大,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把活人捞起来,其他的最多是捞到一副骨头架子……”

渔民们把多年来积聚的怒火发泄了一通。那人一只手挡住脸,很羞愧的样子。

穆紫蓝说,“别骂了,他心里难受。”男人呜呜呜嚎起来。李广度说,“我们带他回旅馆休息观察观察,有什么再告诉大家。”

渔民中有的说,要不要送到镇上的医院去?穆紫蓝说,“大家放心,刚才我给他测脉搏了,没有大问题。”大家看着她,穆紫蓝又加了一句,“我是护士,有十几年经验的护士。”

男人被众人抬进文香旅馆,安置在一楼的房间,和穆紫蓝对门。渔民们交代了几句各自忙去了。

穆紫蓝到厨房去烧姜糖水,让李广度找身干净衣服给男人换上。李广度答应一声,上楼去找衣服,雷享留在屋里看人。

看屋里没人,雷享把椅子拉近床沿,压低声音问,“大哥,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跳海啊?”那人不回答,眼睛闭着,用唯一的一只手抹眼泪。

雷享又问,“刚才从那失魂台上往下跳,你不怕?海里边是不是黑得很?”那人突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从床上蹦起来喊,“不活,没法活了。”说着跳下床往外冲。雷享吓了一跳,张开手拦着,雷享长得高大强壮,男人比他要矮上半个头,可那人是半狂的,当雷享是肉墙,拼命冲撞。雷享赶紧大声呼救。李广度刚取了干净衣服,手里还拿了一瓶洋酒,飞跑下楼。穆紫蓝也从厨房跑来。几个人把男人按回床上。男人大声地喘气,用很怪异的方言低声咒骂。

穆紫蓝看李广度手上拿了酒说,赶紧,给他灌几口,安安神。李广度把酒灌到男人嘴里,咕噜下去半瓶,男人大声地咳嗽,过一会脸上泛起粉色,人也不太挣扎了,嘴里呼呼喘气。

穆紫蓝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跳过一次海,算是死过了,不兴死两道的,这么闹就和老天爷过不去了。”男人手掩着面,孩子一般嘤嘤哭。

李广度拉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说,“大哥看样子有四十好几了吧,应该是比我年长几岁,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给我们说说,如果我们也觉得没多大意思,不拦你,这世上确实有些坎过不去。”穆紫蓝听这话忍不住瞟了李广度一眼,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故事。

男人像是找到了知己,举起那只丑陋的断手,用带着浓重方言的口音说,“我的手在厂里被机器搅断了,老板不赔钱,还把我炒了,我回老家,老婆另外有了相好,那相好的是个流氓,打了我好几次,还说我要是不离婚,就找人把我劈了。我丢了工作丢了老婆,手也只剩一只,像我这样窝囊的男人死了都愧对祖宗。”

李广度说,“照我看你的坎不算过不去呀,你手是残了一只,但还是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喂饱一张嘴的工作哪没有?你老婆既然跟人那样了,你更不应该去寻死,自己过,省心,没准将来还能碰上个更好的呢。”

雷享也插嘴说,“是啊,你的事才多大啊,我介绍你到我爸的厂子里上班,手不好看看门做个收发总还行吧,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着雷享从腰间的小挎包里掏钱,掏了一叠子,连毛票都掏出来了。他说,“我这次出门没带什么钱,卡也没带,这里只有五六千块钱,你先拿着,对了,我还戴了块表,前几年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应该值几万吧,全给你了。”雷享大大方方把手表撸下来,连同钱一块堆在男人的床头。他一系列举动把李广度和穆紫蓝都震住了,这年轻人助人为乐起来可是潇洒得很啊!

李广度说,“大哥,你看人家小伙子把全部的家当都掏出来了,我看你用来救急肯定没什么问题了。对了,他叫雷享,雷锋的雷,享受的享,你得记住人家的名字。”穆紫蓝也说,“对啊,你先到小雷他爸的厂子看能不能找个工作,有了工作把自个安顿好,再回去找老婆,没准人家会回心转意的。你们有孩子吧?”男人点点头。穆紫蓝说,“有孩子牵扯着,机会总是有的。”

大家的劝解起了点效果,洋酒也开始在男人身上起劲,男人眼里有了懒洋洋的睡意,嘴里说,“谢谢大家,我姚世才谢谢大家了。”

穆紫蓝说,“姜糖水应该熬好了。”她到厨房端着一碗姜糖水进来,把碗搁在男人手边说,“趁热喝发发汗。”男人接过碗喝了两口,要放下,穆紫蓝说,“全喝了,一碗下去才够分量。”男人喝干净,连打了两个嗝。穆紫蓝说,“刚才我看你鼻子出了点血,如果你老想咳嗽,肺肯定有点伤着了,过后得上医院去检查检查比较保险,眼下,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在众人的注视下,男人渐渐合上眼睛,还打起细小的鼾声。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雷享说,“真险了,刚才说不定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李广度说,“你也听那些渔民说了,就没把活人捞上来过,这些年,我见过好几回捞上来就一副骨头架子。”雷享脸有些煞白说,“他醒了,你们再好好跟他说说,我不会安慰人,我这么年轻也没有说服力。”李广度说,“我看他这个坎可以过得去,不是大问题。”雷享说,“是啊,他这坎算什么啊,没钱可以去挣,丢了老婆可以再找嘛。”李广度忍不住调侃一句,“听你口气,你挺经得起事?”雷享说,“反正我比他强。”穆紫蓝笑了说,“一代人比一代人强。”李广度说,“看来这位姚大哥要睡上一阵,我们轮流看着吧。”穆紫蓝说,“你们忙去吧,我看着,我习惯干这个。”

刚说完这话,穆紫蓝突然捂住嘴哇地吐起来。李广度说,“怎么了?”穆紫蓝说,“我这胃又难受了。”李广度说,“从昨晚到现在你没吃也没睡,你先吃点东西再去休息吧,我守着。”穆紫蓝说,“行,我去吃点药休息一会儿,等下来替你。”雷享说,“需要我做什么?”李广度说,“你去厨房煮点稀饭,煎两条咸鱼,我们的伙食就靠你张罗了。”雷享说,“算了,我不会做,还是我在这守着吧。”李广度说,“好吧,你天生的太子命啊。”

雷享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个呼呼大睡的陌生人,感觉很异样。他从来没有这样守过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他想,他能这么好脾气地守着这个陌生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来这里的目的,和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一样,都是闻失魂台的名而来,他也有计划从失魂台上跳下去,这个人只是比他动作快了一步。

他很佩服这个比他动作快的人。那个失魂台真高啊,那海看起来又多么的深不可测啊。说实话,他现在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从那失魂台上往下跳,但他好像没有退路了,他把所有退路都封死了。来之前他在网上公布行程,他告诉大家,他——网名“一笑而过”,将要在臭名远扬、夺命无数的失魂台上演一出销魂跳。帖子发出去,果然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有网友提问,你不怕死吗?他说不怕,虽然我只有二十四岁,可我见识的、拥有的比一般人都多,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追求,我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摆在面前,多活一天也是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我活腻了。有人问,为什么要选择从失魂台上往下跳?他说,失魂台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也是勇者的最后归宿地,我想这样的一跳很绚丽很壮烈,灵魂飘在蓝色的海上无始无终,我会得永生。更多的网友说,别在网上哗众取宠了,有本事就真的去跳,去死给我们看!他说,等着吧,你们会很快得到消息,如果我最后没往下跳,你们把我人肉出来,我等着你们臭死我!

雷享当然不只是为了成为一个网上传播的跳海英雄。离家之前他在自己房间书桌的抽屉里留了一盒录影带,跟父母告别,感谢他们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感谢他们让他享受这么富裕的生活,只是他不能做个孝顺的儿子,他对他们说对不起,说如果有来生,他会把一切还给他们。父母一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样一条路,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明白,别人可能还会说上一句,准是好日子过腻了。是啊,他是好日子过腻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他想去得到,或者害怕失去的。他十六岁到国外留学,十八岁开上豪华跑车,二十一岁上名牌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这是父母的愿望,他们希望他将来可以到公司接班。他学得好坏不要紧,即使毕不了业他也不会失业,即使失业他也不会饿着冻着。在国外父母为他买了别墅,他可以每个周末开派对将同学朋友请来狂欢。他还是女孩争抢的对象,女孩争相讨好他,他有时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爱,女孩已经躺在他的怀里。他不用付出,不需争取,什么都好好地摆在眼前,搁在手边。

这样的生活怎么就让人越来越感觉无趣呢?没有变化,变有悬念,甚至没有希望。

何况,只有他离开了,解脱了,关大磊才能得到解脱。他也给关大磊留了一封信,让他以后替他照顾父母,让大磊别忘了将来把他的经历在网上发布。

雷享和关大磊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从小学起就是同学,高中的时候分开了,因为雷享到国外读高中,关大磊留在本地的中学读高中。后来雷享继续在国外上大学,雷享也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学动漫制作。每个假期,雷享从国外回来,他和关大磊都会泡在一起,他们四处游山玩水,有时也是三人行,雷享带着女朋友。雷享开的车,雷享支付的费用。关大磊上大学是跟银行贷的款,如果不跟雷享出来玩乐,他会去打小工,做家教。

关大磊的最大理想是毕业后可以创业开一家动漫制作公司,因为他自己课余替一家动漫公司打工,他说他摸得门清了,非常看好这个行业,他还有许多新的理念,等自己有了公司再运作到里边去。

雷享经常打趣关大磊,“你毕业出来还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呢,找不到工作连助学贷款都还不上,还做梦开公司?”

关大磊说,“我现在不是傍着你了吗,你给我投资好不好?你是我的希望我的福星啊!”关大磊一边说一边半真半假地向雷享作揖。

雷享说,“切,你也知道我没这本事,我问问爸妈,兴许他们有兴趣给你投资。”

关大磊听雷享这么说眼里就充满了希望,可后来一直没有听到回音,希望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当是雷享和他开的一句玩笑。

其实雷享和父母提起过,父母听了很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做风投的,怎么可能把钱随便投给别人?如果你当老板,我们马上给投。雷享知道关大磊的野心,关大磊当然要当自己的老板,雷享也不好意思当好朋友的老板,所以这事他没跟大磊再提。

雷享在国外游学归来,先在自己家的一个分公司当副总,学习加实践。那家公司是做外贸的,雷享负责联系国外拿订单,监督国内的厂家出货,成天和衣服皮鞋灯具之类的概念打交道,按他的说法太“波令”了。而关大磊毕业后坚持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的原则,不得不窝在家里接些制作网页、图文设计的小生意,勉强够糊口,距离自己开公司的宏图大志不是一般的远。

那天晚上,雷享和关大磊在一家小酒吧喝酒,各自说着不痛快的事,一口酒一句牢骚,喝到半夜,埋单出来,雷享开车上路。

下雨天,天地一片灰蒙蒙,有人低头打把伞匆匆赶路,在雷享的视野里,这个行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他的车撞了过去,迷糊间看见一条身影飞起,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偏头问关大磊,刚才是不是有一条狗,跑过去了?

关大磊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他虽然醉了,但刚才却是看到有个人影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会不会是撞人了?”

雷享脊背像被通了电,一个激灵自上而下,膀胱里的尿液顿时沉重无比,呼之欲出。他有气无力地对关大磊说,“你下去看看?”

关大磊一贯是雷享的跟班,此刻对他发出的指令却也犹豫着,终于还是打开了车门。不远处有一个人卧在水洼里,关大磊把那身子翻转过来,掏出打火机,手掌护住火光,凌乱的长发中,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孔露出来,很快的,有血从那浓密的头发流下来,把雪白的脸染红了。关大磊的惊叫噎在喉头里,手指颤抖地探到女孩的鼻孔下。

关大磊带着一身雨水上车,嘴里吐出的句子是冰凉的,“死,死人了,撞死人了,是个女孩。”

雷享的身子开始发抖,大夏天的他打起冷颤,上排牙齿敲打下排牙齿,尿液早已经从他的裤裆热乎乎地流下来。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他掏出手机,挂电话给最亲爱最信赖的母亲,“妈,我撞死人了。”

雷妈妈向来是个临危不惧,当机立断的女人,听完儿子语无伦次的叙述后说,“享,别怕,你把手机给关大磊。”雷享听话地把手机递给关大磊。

雷享不知道母亲和关大磊说了什么,本来也瘫软如泥的关大磊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起来,冷静沉着地把雷享赶下车,让雷享赶快离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来后,他说自己开车撞了人。

关大磊把所有的事情全扛下来了。雷享父母和关大磊私下的交易是,只要关大磊把所有事情扛下来,不让雷享的人生有一丝污点,他们成全他,他们出钱给他开公司。

雷享茫然地置身于整个事态的发展之外,但他眼见了死者家属上关家哭闹打骂的整个过程,眼见了关大磊在法庭上认罪的过程。关大磊认认真真地认错,接受媒体的谴责,甚至给死者的父母下了跪。

关大磊醉驾撞死人判了一年半。

雷享羞愧得不敢面对关大磊,反倒是关大磊安慰他说,赔了钱我最多坐上年把的牢,在外边混七八年我也开不了一家公司啊,这事划得来,你千万别内疚,我不亏。

雷享打听到死者的家庭情况,这一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二十四岁,和他一般大。女孩的父亲给人看仓库,母亲长年生病,偶尔不病的时候就到天桥上摆个摊。家里经济拮据,女孩辛苦地工作,白天在通信公司做前台销售,晚上在一家咖啡厅打第二份工,每晚要干到半夜才下班。这么一个勤勤俭俭抱成团的一家人,因为他堕入了痛苦的深渊,这种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终止。当他们拿到雷享父母以关大磊名义做出的赔偿时,做父亲的打开存折看清上面的数字,脸上半哭半笑,抽搐着转向母亲说,“我们下半辈子吃的是女儿的血肉啊。”

雷享想,他的身上没有那个污点又怎样,伤害已经造成,痛苦如此深重,他的心也永远不能平复,他永远是一个杀人犯。

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多年,他突然对自己这样活着感到可耻,感到厌倦,关大磊还可以为自己的理想去牺牲,而他连这样的目标也没有,他活着比谁都百无聊赖,想到将来还有漫长的岁月得这么过,他的腻味越来越重,腻得成天打饱嗝。

他是偶尔听一群驴友说起,有一个地方叫银沙岛,岛上有一个失魂台,从那上面往下跳,在跃入海的一瞬间,那魂便在海上漂流,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他想这样的终结挺浪漫,也很悲壮,如果自己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俗世真还不错,于是,他在网上发布了帖子,这样轰轰烈烈掀起千重浪的终结,才符合他雷享的性格,他完全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去和一种不想要的生活说再见。

穆紫蓝回到房里,半躺在床上休息。她的身子是越来越虚了,累一点就想吐。刚才忙着照料那跳海的人,一阵心急差点晕倒。她缓了一会儿,起身在箱子里找出当天要吃的药,每次要吃五六种,一抓一把,比饭吃得还多。

三个月前她查出患了乳腺癌,算是二期的,医生建议切除乳房,她不同意,选择吃药来控制病情。她不能让自己少了一只乳房,坚决不能。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二年,她还不知道爱的滋味,没有人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别人,她不可以让自己的身体残缺,哪怕去死,她也要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

她已经被称为剩女了,她稀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剩下了。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着一身白,头发束得一丝不乱,怎么也是个干净清秀的女孩子。那时没想到谈恋爱,一心要把业务学好,工作也很辛苦,加班是不定时的,日子忽忽悠悠地往前走。

有一天晚上,正在值夜班,值班医生摸进她房间,手直接往她被子里伸,她吓得要喊人,那个姓林的医生说,“你别装了,要不是你成天来和我搭讪,我才懒得理你,这帮护士里头,就你像根木头,我是发扬人道主义。”穆紫蓝是没有叫,但她把男人伸进被窝的手狠狠地咬着,咬得那人嘴里咝咝地抽气,拼命把手挣脱后,丢下一句“烂货”,张扬而去。

穆紫蓝把自己藏被窝里哭了一晚上,她说,“我不是烂货,没有男人碰过我。”

在经历那次医生偷袭的事件后她开始相亲。一开始是熟人介绍的,后来是她自己到婚介所登记认识的,还有网上认识的。这些年也不知道见了多少人,没有一个成的。有一个各方面看起来都过得去的男人,人家似乎也愿意跟她交往下去,是她自己不愿意,觉得没有火花碰撞,没有茶不思饭不想,在一起过日子只是凑数,心不甘情不愿,放弃了。还有一次,是她看上眼的一位男士,人虽说离过婚,但很儒雅,看上去温柔体贴。相处了一段时间,有个晚上男人要留下来住,她没有反对,她还羞羞涩涩地跟男人说这是她的第一次,她以为他会惊喜,没想男人脸色一瞬间僵硬了,说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得去办,匆匆离开,后来却不再约她,断了联系。她曾厚起脸皮打电话去询问,对方说,其实有经验的会比较好相处一些,我没想到你这么保守。她彻底地被弄糊涂了。

随着年纪往上长,遇到类似的情况越发多了,那些男人根本不指望她是个处女,知道了反而心存疑虑,没办法再往下交往。她一开始是想不明白的,后来想明白了,现在的男人都怕负责任,她是熟女他们反倒轻松了。而且大多男人是冲着女人的外貌去的,经验可以让人迅速地熟稔。他们忽略了她,一个缺失经验的平凡女子。她的处女成了一个笑话,因为她是老处女。

她还是没有等到她的爱情,现在又患了癌症。她不想去进行那些治疗,让头发一点点掉光,让身体一点点虚弱,然后还是同样一个结局。她要给自己一个看得见的结局。

她只遗憾在这世上她从未收获爱情。

那个跳海的男人,还有妻子孩子,可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了。她的生命将停留在三十二岁。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斜射进来,她那袭挂在衣帽钩上的白色婚纱被裹在一团柔软的光里,圣洁无比。这袭婚纱是她特地到外地订购的,花了一笔数目不少的钱。她打算穿这一身来告别这热闹的世界,这样,她的缺憾将得到稍稍弥补。也许,她还可以让那个叫李广度的摄影师帮照一组婚纱照,留作她在这世上的最后纪念。只不过,留下来又让谁看呢?

一股子煎咸鱼的香气从门缝里溜进来,肚子空空的穆紫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在床上躺不下去了。她起身下楼进厨房。

李广度正小心翼翼地翻动几只已经煎得金黄的小咸鱼。她凑过去说,“真香,卖相也不错。”李广度说,“当然了,这煎咸鱼是有学问的,火大了会煳,火小了不酥。”穆紫蓝说,“听口气你经常做饭?”李广度说,“不做,我老婆做。”他一边说一边从橱柜里拿了一只碟子,将平底锅里五条黄灿灿的咸鱼铲到碟子里,三两下把锅头洗净,烧干,重新倒了油,过不了几分钟,又几只外焦内溏的荷包蛋出锅了。穆紫蓝说,“动作很麻利嘛。”李广度说,“单身时候练的手艺,结婚这么多年没下过一次厨房,好在手艺没忘。”穆紫蓝说,“女人太贤惠就把男人宠坏了,你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一块带岛上来玩,以前你带她们来过?”李广度说,“以前她们没有来过,我这次把她们带来了。”穆紫蓝一脸疑惑,“你把她们带来了,我怎么没见着?”李广度说,“外边厅墙上有她们的照片。”穆紫蓝笑着说,“偷工减料,把一张照片带来就算交差了?我最羡慕拖家带口的人,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哪怕吵吵架,闹得鸡飞狗跳的也好。”李广度说,“是啊,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多好,哪怕是吵吵架,闹得鸡飞狗跳的也好,这福分我是没有了,我是没法把她们的人带来了,她们都上天堂了,等着我呢。”

穆紫蓝一下愣住了,这种话是不可能说来开玩笑的,她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左手绞着右手说,“怎么会这样呢?”李广度没继续这个话题,再自然不过地端着碗筷往外走说,“你喝粥就点小菜吧,我去换雷享。”穆紫蓝说,“你不先吃点?”李广度说,“我不饿。”穆紫蓝后来果然在厅墙上找到了李广度说的那张全家福,妻子貌美,女儿乖巧,照片上的人全都笑得很甜啊。

李广度、穆紫蓝、雷享轮番守着,姚世才在下午将近三点钟醒过来。他这一觉睡得好,想是好长时间没认真睡过觉了。岛上的太阳明晃晃热辣辣,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强光灼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花一两分钟想明白前因后果,脸上报了赧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人说,“谢谢,谢谢,大家受累了。”他还坚持下床和所有人握了握手,含糊不清地说着感谢的话。

李广度说,“想明白了吧,不会再跳失魂台了吧?”姚世才说,“想不明白也不能跳了,再跳就对不住你们了。”穆紫蓝说,“回去好好过日子,争取把老婆劝回来。”姚世才点点头说,“对,对,大不了回老家种地,我伺候庄稼去。”雷享说,“我把我爸的联系电话给你,你给他带张我写的条子,他会给你工作的。”姚世才说,“这一趟我真是遇上好人了,为什么以前我尽是遇上坏人呢?早遇上你们,我不会走绝路。”李广度说,“好人到处都是,有时候是我们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钻牛角尖了。你最要感谢的是那几个把你捞上来的渔民,没有他们,你肯定喂鱼了。”姚世才说,“是啊,我得谢谢他们去,救命恩人啊。”穆紫蓝说,“不急,你休息好了再去。”姚世才说,“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了,再晚天就黑了。”

第二天早上,姚世才只带得一张嘴去谢恩人们,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提满了东西。那些曾经跳脚骂过他的渔民,大方地将各种海产品塞到他的手里说,拿回去尝尝,有空再上岛玩,一定到家里吃个饭啊。姚世才感动得两只眼睛发红,不停地抽鼻子。回到文香旅馆,他要把礼物分给大家,李广度他们好歹劝住了。

姚世才将海货整整齐齐打好包,又把雷享给的钱、手表和纸条收拾装好,当着大家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兄弟,你给的东西我真拿去应急了,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我发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老天爷替我作证。”雷享说,“你要报答我们就把日子过好了,对了,你如果真找我爸妈帮忙,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这,也别告诉他们你跳过海,没别的意思,他们喜欢瞎操心,你就说以前帮过我的忙好了。”姚世才说,“这多不好意思啊,反过来是我帮过你了,我浑身上下一副穷酸样还能帮上你?”雷享说,“这么说效果最好,谁没有个遇到难处的时候?”姚世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有这么说了,你爸妈才乐意给我工作,对吧,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

他又给李广度和穆紫蓝鞠了躬说,“好人有好报,以后我也会报答你们的。”李广度说,“你先别急着走,我给你拍几张照片留念。”姚世才高高兴兴地答应,“好啊,我好几年没照过相了。”他们来到旅馆的露台上,李广度以失魂台为背景替姚世才照了几张相片。他说,“我会从这些照片中挑出一张贴在老友墙上,你不介意吧。”姚世才说,“不介意,不介意,我还怕我这副样子上不了台面呢。可这老友墙是什么?”李广度说,“如果这家旅馆的主人文香姨在的话,你们前脚刚踏进旅馆,她后脚就要领你们去看老友墙。这老友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难道一直没发现旅馆外头,通往失魂台路两边的玻璃橱窗里贴了好些照片?”

这几人到这里来各怀心事,哪里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失魂台路两旁的橱窗少说有十来米,里面张贴的内容除了介绍整个岛的风土人情,介绍文香旅馆的情况,其他就是人物照了。照片上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李广度带着大家一路走出旅馆往左拐,像个导游似的立在墙边说,“看吧,这就是老友墙,好好看看照片上这些人。你们想不到吧,他们曾经都是上岛上来跳失魂台的人,后来在文香姨的劝导下,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在这里留影纪念。有的回去还寄了新的照片过来,文香姨也给贴在上头了。你们读读照片下边写的字,都是每个人的亲笔留言。”

李广度说的话可实实在在震动这几个人了。三双眼睛看着那些照片,寻找照片下面的字句。那些字有大有小,有美有丑,有的说“朋友们,珍惜人生”,有的说“活好每一天”,“从此以后做一个快乐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还有的人写下“文香姨,我爱你”,“文香姨,你是我妈妈,我会再来看你,祝你长命百岁。”

雷享嘴张得老大,“天啊,真有这么多人想到失魂台自杀啊!”穆紫蓝触摸墙上那些脸说,“这么健康,这么快乐,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姚世才说,“可惜我的照片没洗出来,要不我也留个字在上面了。”李广度指着一块小空地说,“等你的照片洗出来我会贴在这个位置,你可以先在下面写上要说的话。”姚世才看一眼自己的手说,“我才初中毕业,字丑。”李广度说,“没人要求你当书法家。”他从随身挎的小包里给姚世才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姚世才捉笔写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李广度说,“嗯,挺好,过几年你再寄些新照片过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也替你开心开心。”姚世才说,“没问题,会的,会的。”

在橱窗这一两百张照片里,有个妇女经常出现,从这些照片能看出她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一个老妇人的历程,唯一不变的只有她身后的背景失魂台。她和其他乡下妇女没有太多区别,粗糙的皮肤,黑红的脸,眼睛不大,嘴巴却很大,她在每一张照片里都笑容满面,那笑容像阳光下宽阔无边的海面,偶尔泛起柔和的水波。大家都猜想,这也许就是文香姨了。果然,李广度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说,“这就是文香旅馆的老板,大家叫她文香姨。”

其中有一张文香姨和一个女孩子搂在一起照的相片,时间显示在六年前。李广度说,“这个女孩子叫阿茶,当年要来失魂台跳海,因为她在东莞打工的时候被老板多次侮辱,感觉没活路了。文香姨救下她后,她就留在文香旅馆帮忙,两人母女一样生活,前两年阿茶嫁给镇上一个小伙子,你们来文香姨不在,就是阿茶要生孩子,文香姨陪去了。”

穆紫蓝双手握在胸前,神往地说,“可惜这次来没见着文香姨,我真想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这么多想寻死的人都让她给救活了,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雷享说,“是太神了,这样的人我也想见见。”李广度说,“文香姨开这家旅馆的目的就是要把上失魂台的人留下来,上失魂台的人得先路过文香旅馆,只要落了脚,文香姨会尽力地用自己的办法去劝阻。”说完这番话,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十六年了,我年年上岛,只有今年没碰上文香姨,我也想见她啊。”

看完老友墙,大家把姚世才送上一辆前往县城送货的皮卡。三人齐挥手说,“一路顺风。”姚世才坐在车上,泪不知不觉充盈了整个眼眶,挥手间歇,手抹一把。雷享没心没肺地说,“姚大哥哭了。”没有人附和他,他一看穆紫蓝的眼里也有了泪,李广度皱着眉头不说话,那气氛相当沉闷。雷享说,“大哥,大姐,我们算是救人一命做了好事吧,老天爷会记在功劳簿上吧?”照样没有人答腔。

三人回到文香旅馆,穆紫蓝径直回房关上门,李广度也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雷享心想,这两人也是怪人,一转眼工夫好像就被谁给得罪了。他一个人在房里呆不住,出旅馆大门随意往岛上走。这岛上除了一家小超市,没有太多的商业行为,但开有一家叫“阳光海岸”的咖啡馆,门边挂的招牌上还写着“能上网”。昨晚上雷享把姚世才跳海的照片用手机传到网上了,他的标题是——今天有人跳了失魂台,他是我的先驱。贴子和照片发出以后,他还没时间再上网去查看呢,用手机上网不如用电脑方便,他想着便步入咖啡屋。屋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他吹了一声口哨,一只脑袋从一张高大的红木椅后面探出来,是个蓄着胡子的男人,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人欢快地招呼,“来了,坐,坐。”雷享说,“我想上网。”那人起身走过来指着他原先坐的位置说,“上网的机子在那,今天速度挺快的,我一直都在上,你是这两天上岛的客人吧?”雷享说,“是啊。”那人伸出手说,“我叫覃玉,是这的老板,有什么你尽管吩咐。”雷享想只上网不喝咖啡好像说不过去,就说,“给我来杯咖啡吧。”覃玉说,“好,马上来。”

雷享在电脑上搜看回帖,回帖快爆棚了,他的帖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对姚世才的事情很感兴趣,当然对他的那一个“销魂跳”更有兴趣,不少人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跳啊?”雷享心里涌上一种不开心的感觉,早上送走姚世才心情还不错,觉得帮助别人,有些成就感,可眼下,这网上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没有一个人劝他说不要跳,这些人都伸长脖子巴巴地等着他跳呢。雷享心烦意乱地在电脑上敲上字——“快了,快了,我的时候快到了”。

覃玉将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送过来,雷享关闭了网页,他不想再看后面的回帖了。覃玉给他倒了一杯咖啡说,“你这天气来,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屋子里了。”雷享说,“我没见识过这种古怪的天气,也算是长长见识。”覃玉说,“你如果住得久,改天天气好,我带你下海去。”雷享说,“坐船出海?”覃玉说,“不是,我们潜水去。”覃玉指指外边阳台上晒的几套潜水服。雷享想这可能是这咖啡馆的副业吧,他问,“生意好吗?”覃玉说,“马马虎虎吧,这店面是自己家的,有客人没客人都一样打开门做生意,亏不到哪去。这一两个月生意差,这鬼天气,没什么客人,有个把上岛来的我们反倒要小心,就怕是想不开的。”发现雷享盯着他看,覃玉赶紧笑呵呵地加了一句,“你小帅哥绝对不是那种人。”雷享说,“就因为我年轻?”覃玉说,“昨天失魂台那边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听说有个年轻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掏给那跳海的人了,我估摸就是你吧?这么大气的人不会想不开。”雷享不好意思地说,“住旅馆里的其他两个人也都出了大力,不只我一个。”覃玉笑着说,“李摄影我认识,他是我们岛上的老客人了,我这咖啡店还是他提议开的呢。”雷享说,“别人跑你们岛上来跳海,你们岛上的人呢,有跳的吗?”覃玉的脸有些凝重了,“有,不过,最后一个距离现在也有十六年了。最后一个跳海的人叫王文香,那年才十九岁,是因为高考没考好跳的海,后来她的母亲开了现在这家文香旅馆。这些年文香姨救了很多的人,女儿跳海是她一生的憾事啊。”雷享说,“哦,原来文香旅馆是这么来的,你再给我详细说说。”覃玉说,“文香姨当年是被拐卖到岛上来的,嫁的是岛上最窝囊的一个男人,她起早贪黑,什么都敢干,最后成了银沙岛的首富,她不仅能像男人一样出海打渔,还第一个开办养殖场,第一个起楼房,当时文香姨家的房子是岛上最醒目的,两层小楼,外墙贴了镶金边的釉砖,看上去富丽堂皇。让她最丢面子的事是她的男人到处花天酒地,最后还死在别的女人家里。她与女儿王文香相依为命,唯一心愿是让女儿得到最好的教育,飞出这片地界。王文香学习一贯很好,没想到高考失了手,觉得对不起母亲,所以——唉,文香姨经常说是她把自己孩子逼死了,她要强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雷享说,“我一直在想,那个叫文香姨的人为什么能救下这么多人,原来,她是用救女儿的心来救人啊。”覃玉说,“是啊,我们都这么说,文香姨用心良苦啊,她用所有的积蓄起了这家文香旅馆,这么多年来,救下不少人,她说每救下一个人,就等于多活一辈子,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看着她,我们岛上的人哪还有想不开的。”

走上失魂台好像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之前雷享想象过很多次,在想象中,自己站在一个犬牙交错,嶙峋陡峭的悬崖上,下边是乌黑的海水,远处是灰败的云朵,还有听起来带着哭声的烈风。可此时失魂台一带风光旖旎异常,海水如蓝绸般柔和安静地滚动,阳光在水面上反射出金子般的碎光。上银沙岛,就为从这里往下跳,让自己消灭在海里。他站到平台的最边缘处,他没有恐高症,一点眩晕感也没有。那些老友墙上的脸,一张张在眼前晃动,当初他们站在失魂台上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份心情?他们又回到生活中去了,幸福吗,还是带着无尽的烦恼?

刚才覃玉说的故事让雷享的心如这海水一般起伏,他很想见见这个叫文香姨的女人,他想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他的决定是不是可以改变,他还有机会去改变吗?这大海一浪浪地涌动,如果他现在跳下去,不消说,很快沉到底,现在烈日高照,周围没有一个人,指望不上谁来搭救。怎么会想到要有人来搭救?太没出息了,姚世才起码也跳下去过了。跳下去之前,他应该给自己拍最后一张照片,传到网上,遂了所有网友的心愿,他的壮举也算是完成了。想想将来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吧,跳便跳了,闭上眼睛,往前跨上一步,只要一小步,一切就解脱了。

站在岩石边上,雷享发现自己的脚没有往前迈步,他的肉体和精神在这当口步调不统一,脑子里加强着某种意识,脚却一步步往后,退到一块大岩石边,他身子软软地倚靠着,慢慢滑坐下来,松了一口气。他把目光放得很远,这时候他只看见海面上一片蠕动的蓝光。他坐在阳光里,自言自语地说,姚大哥啊,你当时的决心真大啊,我不如你。他坐在阳光里睡着了。他梦到姚世才。姚世才成了自家厂里一个巡夜的保安。他很神气地将新配的对讲机放在衬衣口袋里,鼓鼓的,有事没事嘴凑过去和守夜的同事喊上两句,他唯一的一只手握着手电筒,厂子里每个偏僻的角落都被手电筒的灯光照过。夜深了,姚世才哼着歌回到简陋的值班室,揭开小炉子上的锅盖,还有夜宵吃,酸辣米粉香味冲人。姚世才真幸福!

在雷享做梦羡慕姚世才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想着姚世才,他也很羡慕姚世才。早上送姚世才离开的时候,李广度有一瞬间突然希望坐在车上离开银沙岛的人是自己,能在这里卸下重担带着希望离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惜,那附在他身上的罪孽太深重,他没有希望了。他对老天爷许诺,如果这次上岛能拍到美人鱼,圆了女儿柔柔生前的心愿,他便放自己一条生路,如果没有,他会到海里去寻找美人鱼。十六年了,他年年上岛都没遇上传说中的美人鱼,这样的遇见只会是一个奇迹。李广度把相机扛到露台上,支好架子。他眼睛对着镜头,四周扫看,突然看到在失魂台上依着岩石睡觉的雷享。他眯眼看天,太阳虽然已经偏到了海面上,但这样的酷热和风照样是能把人烤干的啊。

在梦里雷享想到自己连姚世才都比不上,胸口发闷,喉咙如火烧,难受得要吐,眼睛却睁不开了,整个身子像被一团麻绳捆着,他拼命地挣扎。有人拍他的背,力道渐渐加重,把他身上的绳索拍开,他睁开眼睛,一杯凉水递到他的鼻子底下。

李广度说,“海边的风吹着是凉快,可寒湿入肺,毒得很啊,我再晚点过来,你不用跳失魂台,魂就去一半了。”雷享鼻子皴了一层皮,碰一碰,像火烧,鲜红刺痛,他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晃晃脑袋说,“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呢?还梦到姚世才了。”

李广度说,“我看你也是想来跳海的吧?”雷享仰起头,吃惊地说,“跳海?你凭什么这么说!”李广度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少说也比你多吃了十年的饭,见过太多想不开的人,年轻人上这岛来,大多是结伴而来的,你孤身一人上岛,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全给了姚世才不说,还不让他跟你父母暴露行踪,这些都是判断的根据。”雷享梗着脖子说,“那你不劝劝我?人家文香旅馆的文香姨可是劝人的,你昨天不也还劝了姚世才吗?”李广度说,“我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吃穿不愁的家伙,长得又这么帅,到底有什么坎过不去,难不成你比姚世才还艰难?”雷享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说了白说。”

李广度说,“我看你也说不出来,无病呻吟了不是?是不是看杂书多了,要来挑战人生极限?”雷享恼怒地打开李广度扶他的手说,“是,我是要挑战人生极限,我已经在网上发了帖子,迟早有这么一跳,你不是个摄影师吗,拜托你到时给我拍几张照片发到网上,省得别人说我吹牛。”李广度扑哧一笑,“啊,难道这就是八零后,跳个海事先还得广而告之?那些个网友就没一个劝你别跳的?”雷享说,“当然是看热闹起哄的人多了!不过劝也没用,跳不跳在我。”李广度说,“你回去再发一个帖子,就说你是一名网上道德风尚调查员,通过一个自杀通告来测试网友的同情心,现在调查结束,你给出一个公众良心泯灭的结论,剩下的人家该怎么议论由他们去。”雷享说,“你以为我是下不来台被逼着来跳海的?我来这里另有原因。”李广度说,“知道你肯定另有原因,晚饭时间到了,我们先回去吧,有好吃的等着呢,白吃白喝,多好的事情!”雷享赌气地说,“你成天就琢磨吃的,多有出息!我不饿,不回。”李广度说,“有白吃的你不吃,难道你还有钱付账?你还欠着文香旅馆的住宿费和伙食费呢,你把钱都给姚世才了,用什么来还?小伙子,先把债还了吧,跳海就是一个动作而已。”

雷享从来没在钱的问题上为难过,猛地被李广度一说完全语塞,李广度说的可是事实啊,他还欠着住宿费伙食费呢,真是滑稽了,他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钱啊?可眼下他好像还巴不得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呢。李广度又拉了他一把,他仿佛极不情愿又半推半就地被拽下了失魂台。他一步一回头,看那奇丽异常的失魂台,他还有勇气再登上去一次吗?

回到文香旅馆门前,雷享被眼前的热闹场面吓了一小跳。门前小广场上原先靠墙角堆起的桌子全摆开了,合摆成一条长桌,有十来米长,长条凳围着坐。各家各户把做好的饭菜端来,热热闹闹的,像办喜事。菜式以海产品居多,蒸鱼炸鱼鱼汤,海参海螺海带,海鸭海鸭蛋海白菜……先前嘴硬说不饿的雷享,肚子隐雷阵阵,他生怕这声音被李广度听到,加快了脚步。自个觉得挺丢脸,几分钟前还寻死觅活的,一转眼就被这尘世的繁华,其实不过就是饭菜的香味土崩瓦解了。

庞雄从旅馆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一大壶酒,看见雷享他们,喜气洋洋地嚷嚷,“快,快,就缺你们了,赶紧坐。”穆紫蓝已经坐在桌边,向他们招手。李广度把雷享拉过去坐在穆紫蓝的对面。雷享说,“谁家办喜事啊?”李广度说,“不是办喜事,是给我们过节。”庞雄坐到雷享旁边说,“这样的长桌宴李摄影是吃过多回了,以前旅馆里只要住了客人,到周末天气好,每家出一个两个菜聚在这里,当是请客人们吃饭,全岛人也能联络感情。这活动是我婶娘发起的,她说出门在外的人,住店要有个家的感觉,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块,人就不孤单了。她不在,我担她的角色,这段时间难得有个晚上放晴,大家好长时间没聚到一块了。”

好像岛上所有的人都来了,庞雄招呼各家各户找位置坐好,辈分高的和各户的当家人先落座,妇人和小孩拿了碗在周围蹲着或站着。看人差不多了,庞雄拍拍手掌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客人,今晚上我们的客人就三位,其中一位是我们的老朋友李摄影,哪家要照相的这些天抓紧时间找他了。”李广度站起来扬扬手微笑示意。庞雄说,“还有两位新朋友,一位姓穆,穆桂英的穆,穆紫蓝,她可了不得哦,是个医生。”穆紫蓝站起来向大家欠欠身说,我只是个护士,谢谢大家了。“这一位是大帅哥雷享。”——庞雄攀着雷享的肩膀说。雷享赶紧站起来,向大家鞠了躬。

庞雄说,“我们岛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其他地方爱劝酒,我们岛上随意,能喝的酒管够,不能喝的喝椰汁,这椰汁也是好东西啊,消暑降压。我是主人,代表在座的敬客人一杯,先干了。”庞雄举起酒杯向三位客人示意,然后一下倒进喉咙。李广度和雷享也先后干了,穆紫蓝没碰杯子,果然没有谁来督察她,有一妇人把一只开好的椰子插了吸管放到她手边。

饭热热闹闹地吃,酒潇潇洒洒地饮。覃玉和岛上好几个年轻人都过来敬酒。李广度和雷享喝得脸上的温度和色彩渐渐上来了。穆紫蓝本来是不打算喝的,她的身体哪里敢沾酒精,可后来看一长桌的人高高兴兴地吃着聊着,不少妇女也起劲地喝,爽朗朗地笑,一张张通红的脸绽放如花,她突然有喝点的冲动,别人都活得这么惬意,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为何还拘束?于是,再有人来敬,她也随意喝了些,不一会儿脸上也春意盎然了。雷享冷不丁搞了一句话出来,“姐,你喝酒脸色特好,好看。”这样一句话,喝的便是毒酒也值得了。

大家吃得八九分饱时,场面上渐渐静了下来,像在等待什么,果然,庞雄清清喉咙发话了,“今晚上我们交的两位新朋友,头回到我们岛上来,可以后就是我们的荣誉岛民了,作为我们的荣誉岛民,今后上岛来是可以拖家带口随便吃百家饭的,这个福利可不小哦,你们觉得怎么样嘛?”庞雄不无得意地看着雷享和穆紫蓝。

雷享拿起面前的酒杯说,“穆姐,我们喝一杯感谢大家吧。”穆紫蓝举起酒杯,两人举酒向大家示意,然后饮尽了。庞雄带头鼓掌,喜气洋洋地说,“我们对荣誉岛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我们成天出海打鱼,养鱼养虾,没其他见识,你们从大地方来,希望能给我们扶贫,这扶贫不要钱不要粮,就扶扶我们的孩子,这些孩子中有喜欢你们的,你们可不可以和他们交个朋友,没事通个信通个电话,鼓励鼓励他们?”孩子开始兴奋起来,唧唧喳喳挤作一堆盯着雷享和穆紫蓝。雷享和穆紫蓝都盯着对方看,谁都没首先开腔,气氛有些僵。

庞雄笑呵呵地说,“说个事你们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要求了。我们岛上有个孩子叫孙建业,从小调皮得就差上屋揭瓦了,自从跟一个上岛的飞行员结对子以后,性子全变了,前两年他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是我们岛上第一个考上北京学校的孩子。按我婶娘的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她呀,就希望孩子们能开阔眼界,多长见识。”

雷享看穆紫蓝没有站出来说话的意思,只好站起来了,他说,“孩子们,你们有谁看上了我?”孩子们安静下来,没有一个出声。雷享自嘲地笑道,“我啊,长了一副没出息的模样。”庞雄乐呵呵地说,“是你太年轻,长得太帅了,孩子们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雷享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到今天全是靠父母,出国读书父母出钱,留学回来还是窝在父母的公司里干活,天塌下来有父母扛着,我啥也不用操心,惭愧啊。我看孩子们一个个晒得黑不溜秋的,都帮着家里干活吧,这比我强多了,我没什么能教你们的。”

庞雄说,“留学生啊,那可了不得,外语一定顶呱呱,我英语就没考及格过。”孩子们交头接耳,其中一个叫起来,“你教我们英语吧?我们想学英语。”好些声音附和着,“我们想学英语,你教我们吧。”庞雄说,“学英语不错啊,说不定以后我们岛上也有孩子能出国呢,这几年我们岛上也有一些外国游客上来,孩子们学了英语可以当导游。”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起来说,“我是银沙小学的校长,现在学校已经放暑假了,雷兄弟如果待在岛上时间长,抽空教教他们?他们没接触过英语,兴趣是要培养的,你在国外呆过,肯定教得好。我们不让你白教,学费一定给够,我们岛上的渔民别的地方节俭,用在孩子身上的钱从来不小气。”

雷享摆摆手说,“不是钱的问题,绝对不是钱的问题。”他东张西望,指望着哪儿蹦出个人来给他解困,眼睛与李广度对上了,燃起一线希望。李广度笑眯眯地站起来说,“我相信雷兄弟英语的效果绝对不亚于外教。”雷享也只能站起来了,“我说不准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但只要我还在,我每天都抽时间面对面、口对口地教孩子们英语好不好?”七八个孩子高兴地围到雷享的身边。

下面该轮到穆紫蓝了,她没有站起来,坐着说话,声音也不大,“我在医院里当护士,工作又累又脏,也没什么人尊重,孩子们要有出息就别学我。”

一个女孩从孩子堆里被推出来,一开始很害羞,后来有点豁出去的味道,冲到穆紫蓝跟前说,“我叫谭海浪,我以后要当医生,考不上医生就考护士,我要给人治病,穆阿姨,你要帮帮我。”穆紫蓝说,“你怎么就想到要当医生呢?”

庞雄说,“这孩子可怜啊,谭家有个遗传病,海浪她爸的眼睛十几年前瞎了,她哥哥前几年也瞎了,医生查不出病因,现在海浪的视力也开始下降,哎,这孩子铁了心要考医科大学,说要自己医自己。可怜的孩子,从小没娘,守着瞎眼的老爸和哥哥。”

对一个当了多年护士的穆紫蓝来说,生老病死平常事,她并未被眼前这类伤感的情绪感染,她自顾不暇,还管得了别人?她帮得了别人,谁又能帮她?她还现实地考虑到,远水哪里解得了近渴?这样的励志也太渺茫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不能扫兴,她说,“好吧,如果谭海浪感兴趣的话,我们一起朝这个方向努力。”女孩笑了,乖巧地坐在穆紫蓝身边。

饭菜吃了,对子结了,酒席散了。

这天晚上有许多人喝多了,李广度喝少了,他没有喝酒的心情。雷享和穆紫蓝相对来说喝多了,特别是雷享,好些个家长来敬他,说为孩子感谢他,他因为一种不确定的因素对这种敬意有了惶恐不安,所以,人家让他随意的时候他都没敢随意,愣是把自己喝得说话结巴,喝得脑袋不断地顶在李广度的胸口上。李广度支起他说,“走吧,走吧,回去早点休息。”雷享说,“我跟大家打个招呼。”从他嘴里滚动出来的是一串洋文句子“Thankyoueverybody,goodnight!Iloveyou,bye!”……

李广度把雷享送回房间,一路上这家伙上瘾地说英文,好像已经进入英文外教的角色。李广度在门口也跟他对了一句“Haveagooddream”,说完上楼回自己的房。刚进房间不到两秒钟,雷享推开门,满面红光地倚靠着门板说,“大哥,聊聊吧,睡不着。”李广度说,“被一帮孩子当明星看,兴奋了?”雷享说,“还不是你煽风点火弄的,我学的可是MBA,在这岛上给小屁孩教英语岂不是大材小用?”李广度哈哈笑了,“庞雄的养殖场挺大的,一直说让我给他介绍人才,不过,你去他那也是大材小用,等他生意做到国外去了才有资格聘你。你先把外教的工作担起来吧,好歹挣个伙食费,把债也还了。”雷享说,“你这人怎么老记着那点钱呢,我像赖账的人吗?”李广度说,“不像,一点不像,要说我俩当中有一个人是无赖,肯定是我。这世界真有点不公平,你从小到大泡蜜罐里泡得对啥都没感觉了。我呢,从小家里穷,拼命地读书,考大学,努力地工作,随便把脸撂地上踩,成功才是最重要的。你不会因为想获个奖去给人家塞钱送礼上门拖地吧?你没有因为钱去跟别人上床睡觉吧?这些龌龊事我都干过。在我有了钱有了名声以后,我干的龌龊事更多了,我记不起有什么东西值得去珍惜,我一路走来全丢光了,那些应该值得珍惜的东西像我们的心肝胃,不疼的时候你想不起来,疼的时候你才知道它们在那里。烂了,我整个人全烂透了。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生来不缺钱,我不用这么辛苦地去打拼,我的心思一定比现在单纯,我也不会这么自卑和自大,人这一辈子谁说得准呢,是吧,小兄弟?”

雷享苦笑着说,“有时候能去奋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如果一切都来得太容易,生活中就没有什么惊喜了,也同样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去珍惜的。”李广度说,“小兄弟,看来我们有代沟了,但从我的角度,能利用父母的资源树上开花是好事,但如果没有走出来的能力,也没有走出来的决心,只会怨天尤人的,那是懦夫干的事。今天你能答应教孩子们英语我特别高兴,尽管有些的。”穆紫蓝觉着自己的心和这片被海水冲刷过的土地一样荒凉,“他这么年轻,这么健康,我愿意死的人是我。”李广度说,“你可能不相信两天前他还有过跳失魂台的念头,但我知道当他决定给孩子们教英语后,这个念头就抛掉了,只可惜,海水没有放过他。”穆紫蓝原以为自己当护士久了,已经不会对着死人哭,听了李广度的话,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地冲出眼睛,像水一般,“老天爷,你真的忍心!”

李广度说,“我知道你到岛上来也是要跳失魂台的,你也许也看出我有这个意图。但昨晚上海水扑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我们活下来了。”

穆紫蓝似乎失去了和李广度聊天的兴趣,她站起来,把沾满泥浆的鞋子脱掉,打着赤脚走在海滩上,每一步都扣出一只脚印。李广度说,“你去哪里?”穆紫蓝没有回答他。

救援的队伍来了,穆紫蓝来跟李广度告辞,“我要把谭海浪带走了,她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得努力保住她的眼睛。”李广度说,“走吧,留我一个地址,我会把照片寄给你的。”穆紫蓝说,“如果老友墙还能恢复原状,将我和雷享的合影放一张在上面。李广度说,“一定。”希望你能把这世上的美景都拍下来,算是替我去看一看,我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们握了握。

穆紫蓝带着谭海浪,坐了一天的班车,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她生活的城市。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城市到处是人是车是声音。

穆紫蓝回到家,把放在抽屉里的遗书找出来,点着了,烧成蝴蝶翻飞的灰烬。她给谭海浪安了一张小床。“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们这里最好的眼科大夫,放心,有阿姨在,阿姨不会让你看不见的。”谭海浪说,“阿姨,你也放心,我即使瞎了,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如果放弃了,就对不起雷老师,也对不起你。”穆紫蓝搂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

看到穆紫蓝吃药,吃一大堆的药,谭海浪问,“阿姨,你生病了吗?”穆紫蓝说,“是啊,我这病很严重,癌症,你知道的,医生说治不好了。”她不打算向这个孩子隐瞒。谭海浪说,“你会死吗?”穆紫蓝说,“每个人都会死,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谭海浪说,“你真勇敢。”

穆紫蓝笑着说,“嗯,我是觉得自己挺勇敢的。”谭海浪说,“阿姨,你放心,我也会很勇敢的。”

李广度将文香旅馆里面的淤泥一泥箕一泥箕清出去,墙上粘的泥浆也用刷子一点点刷干净。桌椅板凳慢慢寻回来,洗了,摆回原来的位置。太阳出来,那墙一晒就白了。天井的花草木有根,在原处生长,包括那假山,那寻穴归来的叫千岁的龟,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状。李广度心痛的是他的摄影包找不到了。

近岛的海水也慢慢湛蓝如初。李广度偶尔停下手头的工作歇口气,还和以前一样坐在露台上看海。没有了摄影机的镜头,他用自己的眼睛来记录这变幻莫测的海。那一天,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呜呜呜如婴儿哭,声音来自海上,他着急地搜寻声音的来路,海上泛起一层层白沫,啊,看到了,白沫下面有一只奇怪的鱼,那鼻子又宽又大,不止一只,两只,三只,五只,一只只仰着嘴,唼唼喋喋。这是海市蜃楼还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李广度的眼睛像被太阳灼到,红了,泛着泪水。转眼间,它们都不见了,海面上只剩下动荡不安的白沫。美人鱼,你们真的来过了?李广度立在海边,他感觉自己又像是漂在海上。

文香姨回来时,旅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很难相信文香旅馆经历过一场浩劫。庞雄过来告诉她,“房子是李摄影一个人收拾的,他每天从早上收拾到晚上,每块砖头隙里的泥都要洗干净,没有谁像他这样认真干活的。我告诉他你要回来了,他还是走了。”文香姨说,“多亏他了,他把旅馆当家了。”

李广度给文香姨寄了好几张照片,有他自己的,还有一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和一个身着婚纱的姑娘,他们的背景全是失魂台。信上写着:我们来过,但我们都回家了。文香姨看那些照片看了一天。后来,她把它们贴在老友墙上。

拍完照,穆紫蓝问照片能不能尽快洗出来,李广度说,“照片得传回我店里让员工冲洗,那效果绝对一流,等上三四天,绝对值得等待。”穆紫蓝说,“那我就再等三四天吧。”

雷享用自行车驮穆紫蓝回旅馆,穆紫蓝抽空问他,“刚才李广度跟你说什么?”雷享说,“没说什么。”穆紫蓝说,“肯定说了,你老大不情愿去借衣服的,一转眼跑去取来了,这动力是怎么激发出来的?”雷享笑了,“这家伙说可以免我这几天在文香旅馆的伙食费,我人穷志短,腿脚就勤快了。”穆紫蓝不太相信地哦了一声。

李广度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他跟雷享说,“这个姑娘是在给自己留最后的照片,你不帮帮她?”雷享一点不怀疑李广度说的话,不单因为他曾经点破他,也因为他看过老友墙,看过跳海的姚世才,他了解这世上有太多灰心的人。他问穆紫蓝,“穆姐,你怎么不带新郎一块上岛来照婚纱照呢?”穆紫蓝说,“新郎太难找,一个人照着玩呗。”雷享说,“新郎不好找,新娘也不好找啊,我几小时前刚失恋了,我现在总算知道自己裸奔是个什么样了。”穆紫蓝说,“裸奔?”雷享说,“嗯,就是裸奔,一无所有,像个初生婴儿一样啊。”穆紫蓝笑着说,“凭你的条件就是裸奔裸婚也有大把姑娘抢的。”雷享说,“是,我会找到更好的,我也祝你幸福,早点把自己的新郎找到,凭今天我替你当背景的交情,你结婚一定要请我呀。”穆紫蓝说,“如果——好的,一定请。”

雷享搬到学校一间闲置的办公室。这办公室有现成的桌椅,书架,还有一块大黑板,新添的就一张床。这么简陋的一间房,比雷享家的卫生间大不了多少,要放在三天前他哪会想到他会在银沙岛上落脚,还会当上一名老师?稍稍收拾,他开始备课。他把第一节英语课要教的内容备写在黑板上,这里没有教材,也不需要教材。黑板上写了六个英语单词和一句话,爸爸、妈妈、大海、蓝天、太阳、鱼,我爱你。

学校给孩子们发出通知是早上九点上课。雷享八点钟扛起黑板,站在小篮球场上,马上有一群孩子向他围拢过来。他让孩子们以他和黑板为中心席地而坐,这课不在教室里上,就在操场上上。雷享先是给每个孩子取了一个英文名,光这英文名已经让孩子乐不可支了。上课时,爸爸、妈妈、大海、蓝天、太阳、鱼,我爱你,这些词句一遍又一遍地被学生诵读。雷享说,“今天给你们列出的这些词,是我认为你们应该最先掌握的,而‘我爱你’这句话你们应该经常挂在嘴上,对父母,对老师,对你喜欢的人大声说出来,以后我会天天说我爱你们,希望也天天听到你们对我说——我爱你。”学生们哈哈大笑,旁听的老师和校长也笑了。

雷享第一堂公开课圆满结束。很多学生围着他不肯走,他说,“别急,一天给你们教一点,你们得像攒钱一样把学过的东西好好攒起来呵!”

吃过晚饭,他骑着自行车往虾池去。这自行车是庞雄给他配的“专车”。如果从学校走到虾场再快的脚也得走上半个小时,有了自行车就几分钟的路程。

巡视完一遍虾池,雷享回工棚躲在蚊帐里看书,外边蚊子实在是太多了,看得个把小时出去给虾投料,回来钻进蚊帐,他给闹钟定了时,打算睡上一阵再出去巡夜。躺了好一阵睡不着,今天晚上没风,电风扇虽然一直吹着,汗还是把他的衣服沾得湿乎乎的,辗转到半夜两三点,刚有点睡意,突然听到外边传来扑、扑、扑的声响。他穿好鞋子出门查看,手上拿上一支手电筒。天上的月亮没有了,周遭黑漆漆的,他把屋外的路灯打开,手电筒也拧开,池面上水花一片,闹腾的竟然是那些虾,它们像吃了兴奋剂拼命地在水面上扑腾。雷享吓坏了,这才是他第一天上班啊,难道就碰上翻塘的现象?

雷享掏出手机要拨打庞雄的电话,双腿突然像通电一样晃动,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扶着前额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头晕,是地动了。

李广度和穆紫蓝也都跑下楼,来到楼前的平地上。他们站在全岛最高的位置,看得见各家的灯光陆陆续续亮起来。李广度说,“我出去看看。”穆紫蓝说,“我就不去了。”李广度说,“你呆在院子里,先别进屋。”

大部分人走出家门,议论纷纷,猜测这地震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作为小岛中心的银沙小学操场上聚了不少人,李广度走到这里的时候,校长正打开学校的广播室,校长的声音很快盘旋在黑漆漆的小岛上空,“各位家长,请你们把孩子带到小学操场上,今晚不要留在家里过夜了。”

雷享听到广播也骑着自行车往学校来了。他跟校长查看学生宿舍的墙根,有一处有两根指头宽的裂隙。

操场上许多人聊得呵欠连天,有的扛不住躺地上睡了。李广度和庞雄吸着烟,在离人群稍远的一副双杠底下聊天。庞雄说,“天气这么古怪,那些虾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李广度说,“这种时候别多想,想也没用。”庞雄突然抽抽鼻子说,“什么味道?”李广度也闻到了,那味道又湿又腥,还有一定的热度。一个孩子好奇的声音响起,“你们看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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