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传噩耗,娘家侄子被电死。换灵棚,决意为侄挽尊严

1994年的麦收时节,大娘家盖房子,四墙已经垒起来,屋里间壁墙起来一半。东院老鲁家也盖房子。

一天下午,大娘帮老鲁家做饭,屋外骄阳似火,活活腾腾的,帮工的不少。

大约四点左右,院里来了台四轮车,有人找我大伯,和大伯嘀咕了几句什么。

大伯走进屋来对大娘说:“回家换衣服,咱们上西盛去一趟。”

大娘说:“你说啥?人家这里正忙活,上西盛干啥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侄儿刘砟子被电打着了,让你去看看。”

“咋的,电打着了!没生命危险吧?上天保佑,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的。”

西盛村是大娘的娘家,归德胜乡管辖,距离我们人和村大概十几里路,路况很糟,有泥洼子,有沟,大娘和大伯坐在四轮车翅膀上,一路颠簸,颠得肚肠子直拧麻花劲儿,但大娘还是催促快点开车。

那人说:“刘砟子正在变压器上作业,突然一道火光闪过,砟子被打了下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还能好,那电压高着呢,不死也得残废啊!”大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侄儿家房子还没盖利索呢。”

到了屯子头,老远就看见一帮人围在变压器下。大娘一着急,手脚就不听使唤了,用手推四轮棚的门也推不动,架脚踹又踹不开,终于被那人弄开了。大娘跑进人群一看,傻眼了。

只见一个棚子,还不如个狗窝大,里面躺着刘砟子。大娘疯了一般扑过去,拽起了侄儿的手,端详着侄儿。

大娘的心一收缩,那手真是凉啊,跟冰一样凉,冰凉冰凉的。

大娘哭声如牛,“哞”的一声悲愤奔涌而出。大娘捶胸顿足:“可怜我的侄儿啊。”大娘越看心越紧,可怜的刘砟子鼻孔还有饭粒呢,满嘴沫子,头发都竖起来了。

大娘边擦饭粒边哭嚎道:“我的侄儿呀,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心一缩,眼一黑就张了过去。

被人掐了人中,清醒过来,老杨头说:“快把老刘家姑奶奶扶回去吧,在这儿看着受不了。”

“我不回去,我给我侄儿守灵,我让害我侄儿死那人偿命。谁这么缺德呀!作损呀!”大娘号啕大哭,“侄儿呀,老姑一定为你报仇。”

大娘坐在灵棚边,对眼前的画面难以相信,这是我侄儿吗?这不是我侄儿吧?我侄儿那是一个多漂亮的小伙呀,穿着雪白雪白的的确良半截袖,戴上黑墨镜,骑在枣红马上,那才叫一个帅呢!

“唉,”大娘叹道,“这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人活着就是一种精神。只要那口气在,就有那种精神。这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老杨头说:“当时,刘砟子正在变压器上作业,只见一团火从嘴里吐出来,从两眼里窜出来,还是蓝火苗呢,一个个子就打坐那了。这也不是谁合的大闸,伤天害理呀!”

大娘说:“这老天爷也不长眼,真是好人不长寿啊!人才三十三岁啊。”

老杨头说;“这小子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事都不看笑话。死了真白瞎了。”

大娘坐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儿。灵棚太小了,几根细木杆子支的,大娘就拽着民兵连长的脖领子问:“你们办的这算什么事,怎么搭这么个小灵棚,这是糊弄谁呢?就不能砍两棵树吗?”

民兵连长说:“这林业管的紧,上面总来查,谁敢砍树啊?”

大娘说:“管得再紧,也得砍两棵树,弄个大点的灵棚,给死人弄得体面些。难道我侄儿不是为公死的吗?难道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值不了一棵树钱?你们也太拿我侄儿不当回事了,谁家不死人啊!”

民兵连长脸一红:“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大伯插嘴说;“别和他说了,他岁数小,不懂,待会儿和书记说。”

找到书记,书记二话没说,就找人,找车,也不知从哪里拉了几棵大木头,搭起了一个够大的灵棚。

太阳偏西时,电管站李站长来了,乡里高乡长来了,县里也来人了,拿个相机,翻过来掉过去照相,相机“啪啪”直劲儿闪光。

李站长说事情已经调查清楚,合闸的人是俩电工,一个姓王,一个姓梁。他们都在那天检修电路,修完后王电工要磨粮,家里盖房子着急用面,就问梁电工,你修完没有?梁说我修完了。王说修完了,那就送电吧,反正这里也没挂牌子,一定没人作业,就合上了闸。刚合上,就见一个大火球落下来,闸“啪”的又掉了下来。坏了,出大事了,有人在作业,两个电工吓得毛了手脚。

高乡长说:“既然事情这样了,你们也不要悲伤过度,我们会尽快把这件事报告给县安全办,善后工作一定处理好。大家别哭了,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李站长说:“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给刘跃文家属一笔赔偿金。明天该出灵出灵,该火化火化,钱由电管站支付。”

村支书也劝说:“车已经安排好了。人死不能复活,尸体放那谁瞅着都揪心。”

砟子老叔刘凤和提议说:“火化怕是不妥,尸首留在那儿就是证据,处理事情能快点。不过这大热天的,尸体多放一天就得腐烂。要不弄些药水,要不弄些冰块,挺几天再火化,他们就会及时处理。”

大娘的本家老哥说话了:“这药水和冰块都不好弄,还得上县里。火化吧,政府会给我们做主的。要不做主,我都领你们找人评理。”

这刘老哥是大娘的叔伯哥,是位退休教师,在外乡居住。

大娘的外甥姑爷吕祥说:“这事上面要不妥善处理,我都出头去找。”

吕祥在乡财政所任所长,年轻有为。

大娘说:“我们老刘家关键时刻还真有人说话。”

第二天出殡,眼瞅着砟子被众人抬上灵车。灵车开动,砟子妈哭得死去活来,砟子媳妇哭得直背气。大娘干干巴巴的身体疯了一般挣脱了众人追赶灵车,衣服袖子都挣破了,露出红背心,被亲友们拽住,架着。大娘一哭就抽过去了,这边人马上倒凉水给弄醒。

灵车远去了,大娘被架回屋里,揉了揉眼睛说:“可怜我的侄儿呀,正是一朵花开放的时候。咋说没就没了呢?”

砟子媳妇就知坐炕上哭:“老姑呀,这可咋整啊,留四个孩子我可怎么办呀?这房子还没盖成呢!我也和他去了得了。”

大娘劝道:“傻孩子,别瞎说,想开点。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没事,有你老姑在呢,有你老姑吃的,就有你吃的,老刘家人一定不能亏待你。侄儿媳妇,别哭了,你哭,大伙也都跟着你上火,你想想孩子,想想老人。”

砟子媳妇蒙头而卧,一动不动,捂得严严实实的。

第二章寻天理,众亲合力闯乡里。歪狡辩,推卸责任超生卡

烧三天时,吕祥带来消息,电管站和乡里准备按交通事故处理这事。

大家一合计,都觉得不妥,明摆着某些人在逃避责任。

据说,当时刘跃文就是给站长打的电话,说可千万别送电。不大一会儿,县里来人,站长就陪客人喝酒去了。出事后,站长吓毛脚了。听说这几天连影儿都抓不着,天天往县里跑。

大娘说:“我们告他,吕祥,你是公家人,啥事你明白,能递上话。”

吕祥说:“老姨,你放心,我大力支持,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大娘又对刘老哥说:“老哥,你是教师,懂法,有文化,关键时候能叨住理,你也去。”

“我去,这是我们老刘家的事。我这么一把年龄,都退休了,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地。”

大娘等一行人来到乡电管站,站长办公室的门锁着。

他们又直奔乡政府,在吕祥的引领下闯进高乡长办公室。高乡长正和李站长头碰头嘀咕呢,见来人了,忙分开坐下。马上又站起来和吕祥打招呼,又和刘老哥打招呼。

二位都和刘老师打招呼,高乡长说:“多年不见,退休了吧,身体可好?”

李站长说:“都十多年没见到老师了,非常想念你呀,有工夫和你喝点酒。”

寒暄过后,大娘说话了:“这人都没好几天了,你们乡里、电管站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事?给个说法。”

“我们这不正研究呢。”高乡长说。

“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李站长说,“出现这事,谁都意想不到,我们对此表示深深的同情。”

“这事各方面都有责任。这么的吧,按交通事故处理,咱们签个协议,”李站长说,“给你们赔偿,西盛村拿一部分,合闸的那两个电工所在村拿一部分,电管站再给凑一部分,弄个一万多块钱,你们同意,就由高乡长执笔,写个协议。”

“你说什么,按交通事故处理,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大娘气愤地说,“你们要不按实际情况处理,我就告你们去,让你们乌纱帽掉下来。”

“别急,别急,咱慢慢说。”高乡长说。

“这事,你们也有责任。刘跃文属于违规操作,擅自作业。”李站长站起来说。

“擅自作业?刘跃文作业前给你们打了电话,还用我找证人吗?你站长是干啥的?你为啥不派人看着,你挂上牌子也行啊。你陪人喝酒,你有责任。”大娘指着站长鼻子说。

站长的脸红一阵,青一阵:“这事,你可别瞎说,你们也有责任,刘跃文连安全帽都没戴。”

“那你戴上安全帽,上变压器上,我合闸你试试,看你下不下来。”大娘反唇相讥。

“他没接地线,他违规操作。”

“他之前给你打了电话。”

“这老娘们儿,嘴皮子真厉害,我不跟你说。”站长说。

“就按交通事故处理吧,多给你整俩钱就是了,这事弄大了,对谁都不好。再说你家孩子超生,明摆着超生俩,你要不同意,我们不管了。”高乡长说。

“那你把那俩小的捏死吧,捏死你犯法。”

“我可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回家收麦子去了。”高乡长说。

大娘说:“你收麦子,死者家属麦子还没收呢,麦子都掉头了!你们当官的,都给共产党丢脸,为人民服务你们做到了吗?我要往上找,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从副乡长办公室出来,大娘又闯进党委书记办公室。

刘书记说:“这事一定给你们妥善处理。但你得给我们时间。”

大娘说:“在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这事,要不处理好,对你书记脸面也无光。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你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按交通事故处理,我们绝对不能接受。”

“放心吧,一定按实情处理。你们先坐着我去接个电话。”书记一去再没回来。

不一会儿,通讯员来了,说:“刘书记给你们找了车,让你们先回去。上车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大娘说:“还是人家书记有素质。走,咱们回去等等。”

第三章碍情面,关键时刻掉链子。找乡长,拖儿带女齐上阵

头七烧过,乡里那边还是没动静,乡里的吉普车连个影儿也见不着。

刘家老少一合计,还得主动去找。这由谁去找呢?

老刘老哥已经撤了,他说这事不好办,都是他教过的学生,他没法掺和这事,有些话情面上不好说。

吕祥呢,烧头期这天根本就没来。吕祥媳妇说:“老姨呀,我家祥子不能参与这事了,一把手都找谈话了,在人家手下干工作,得听人家的。”

“关键时候,都撂挑子,都闪壳了。看看还有没有能行的,老刘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就没人咬钢塑铁的?”大娘说。

砟子妈提议:“让凤和去吧,凤和有文化,初中毕业,是识文断字的人。”

大娘说:“我这老兄弟,一肚子文化就是倒不出来,喝点酒瞎嚷嚷行,说话一点都不叨理。”

凤和点头道:“老姐说得对,你要让我讲个三国啥的、种个地啥的还行,打官司和人论理,我可上不了前。再说,我家那麦子还没收拾呢?”

“你就打你那小算盘吧,你呀,一见着当官的都筛糠,还打啥官司。老刘家人平时净瞎吵吵,关键时候都掉链子。这事我出头,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真事还能变成假事?我一个小白人,我啥都不怕!”

大娘站起来说:“砟子媳妇,你带上孩子,一个都不能少,跟我走。三嫂,你也去,你是死者妈,他们要说不好听的,咱们就住下不走了。”

大娘等一行七八人,老老小小,来到乡电管站,还是没人,一行人又奔站长家去。

站长家三间大砖房,洋铁皮房盖,院铺整齐红砖,砖砌镂空花墙,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铁大门上锁,院子里有只大狼狗汪汪狂叫,耳朵竖竖着,要吃人似的,挣得铁链子“哗啦哗啦”响,门窗紧闭,一看就没人。家里的板障子都是松木的,新钉的。

听人说站长怕老刘家人来砸他家,出事后急忙换了松木板障子,一人多高。

大娘说:“这人家,真有钱,这是怕偷呀,大白天的还整这么严实。”

还得去乡政府,这几个人抱着小的,领着大的,来到乡政府大院。走进走廊,看见各个屋门基本都关着。看屋的说,人都下乡了,催麦收去了。只有武装部还开着门,大娘一进门,办公桌边坐着的人正看报纸,喝茶水。旁边长条椅上躺着个人,呼呼睡呢。大娘一看这人正是高乡长,有点羊毛头发,就是他。大娘使劲一扒拉他的腿,腿一悠当,他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高乡长激灵一下,坐起来:“你干啥?你吓我一跳。呀,是你们呀!”

“是我。你这大白天的,上班时间睡觉,多给共产党干部丢脸。你说两三天解决这事,咋还连个信都没有呢?”

“说啥呀,别啥都说。按交通事故处理,你不是不同意吗?要同意早处理完了。”

“交通事故,刘跃文要是车碰死的,我找你?我呆着没事闲的?你都不如那放猪的,放猪的还知道往哪儿赶呢。你都把握不住方向。我们也不追究谁责任,按实情处理,钱给到位就行。你瞅瞅,这老婆孩子,老妈老爹,谁养活呀?你们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嘴真厉害,这要有文化都能当官。”乡长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我出去找找站长,研究研究,一会儿来。”乡长照照镜子,整整领带出去了。

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眼瞅着天黑下来了,孩子又喊饿了。武装部那人放下报纸说:“你们走吧,我要回家吃饭了,早都下班了,我锁门了。”

大娘说:“我们就在这儿住了,这不是公家房子吗?”

“你们住?我今晚上值宿还得住呢!”

“你值宿,你住你的,我们住我们的,你怕啥,谁晚上还能钻你被窝去?”

那人听大娘这么一说,转身拿出钥匙就要锁门。

大娘一想这事和人家也没有关系,就从那办公室撤了出来。

上会议室看看,会议室也锁门了。大娘说:“这怎么都跟躲瘟神似的呢?谁没事上这儿来讨麻烦?”

大娘他们只好上外甥女家对付一晚上了。

第四章初安排,电管站里住下来。遇小伙,一句关心免祸患

总算堵到站长了,站长在电管站开会,他讲话,讲得正来劲儿:“以后谁要拉闸送电,必须通过我,否则扣你工资,不听话者,我就有权拿你,决不姑息迁就。”桌子拍得“叭叭”响。

坐一圈电工,抬脸听站长训话。突然,砟子妈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奔一个电工去了,这个电工长得有点像砟子,那胡子茬,那脸型,尖下颏,大眼睛,冷眼一瞅,还真挺像的。砟子妈搂住人家说:“这不是我儿子吗?你在这儿呢,你可想死妈了。”吓得电工们都往后闪,说这老太太想儿子想疯了。

站长站起来说:“我们正在开会,这是工作时间,请你们出去。”

大娘说:“工作时间你怎么还陪人喝酒呢?你违纪,你不知道吗?你抓紧让上面来人,给我们处理事儿。”

站长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这时梁电工和王电工走上前来,一个劲儿赔不是,说这事他们也有责任,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吧,“以后我俩就是你儿子,三娘有事找我俩就行”。

站长趁机溜走了。

大娘说:“不知者不怪,你们也不是故意害人,与刘跃文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平时和刘跃文都是好哥们儿,我们找公家。三嫂,别哭了,走,咱们快撵站长去。”

在乡长办公室,李站长和高乡长正嘀咕什么,大娘等推门进来。

“走,你们敢不敢跟我上县,这事咱经官,咱上县找安全办和检察院。你们又躲又推的,还支我们,我们可没工夫陪你们。”

“嫂子,别急别急。我们马上和县里联系,下午就去。”乡长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好对证。”大娘说。

“你们不用去,”站长说,“三天之内给你解决,你们也不差三天两天的,多给你争取点钱。”

“这次我们不走了,就住你们电管站,你得供吃的,啥时候解决,我们啥时候撤。”

“老嫂子,我服了。你们住吧,我那办公室给你们留着,吃饭上饭店要,我出钱,死者家属嘛,没啥事谁上这儿来呀!”站长赔笑道,“八抬大轿抬还抬不来呢!”

“算你说对了,我家房子还没盖完呢。要不是人命关天,谁来这儿和你磨牙?”大娘说,“现在就找车上县,我们一起去。”

“先吃饭,吃完饭再走。”站长说。

李站长和高乡长领着一伙人进了道南一家饭店,点了菜饭。然后出去了,大娘盯着他俩走进了道北另一家饭店。

四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二儿和三儿因为夹一块干豆腐里的肉片,谁都不松筷子,把那片肉按在菜盘子里,还是二儿手法灵,一下子夹起来扔进嘴里,也没嚼,咕噜咽下去。三儿不干了,二儿说你都吃好几块了,争论着,险些打了起来,都弄得眼泪汪汪的。

大人谁也没心思吃,大娘要了点开水,泡了点米饭,喝了几口,嚼了几口米粒。估计着那俩当官的吃完了,大娘走进那家饭店。

服务员说,站长和乡长刚走,早来一分钟就堵住了。那桌上啤酒还没喝净呢,还剩半瓶,还有沫呢。大娘说:“这帮败家玩意儿,真能浪费共产党的钱。”

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这伙人在电管站里呆了一下午。大娘心急火燎的总不踏实,望着窗外的雨帘,惦记着家里的小麦,也不知道封没封好垛。这天晴了,回家赶紧得打了,去了交任务的,还能剩几麻袋,赶紧磨了,多给盖房子的人蒸几顿馒头。

晚饭时,电管站看屋老头过来,领他们上饭店,还是那家饭店,还是四个菜,干豆腐炒肉丝,酸菜炒粉条,不好也不赖,能吃饭就行。

从饭店出来时,黑咕隆咚的,乌云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好像要把整个大地裹起来一样,道路泥泞不堪,一步一滑。娘几个抱着小的,领着老的,深一脚浅一脚,泥一脚水一脚,靠着闪电摸到电管站。

看屋老头说:“站长儿子在屋里,好像喝了点酒。”

只见站长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着个小青年,正看电视,还把椅子背朝前,晃荡来晃荡去的,弄出点声响。

早就听说站长的儿子有点小赖子性质,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手,乡里很多人都怕他,见他都躲得老远的。

这小子一边晃荡椅子,一边说:“闹心,这个闹心。”

大娘说:“小伙子,怎么不回家?这外面要下雨了。”

“我没啥事,在这儿看会儿电视。”

大娘说:“唉,这站长老躲着我们干啥,谁也不愿意摊上这事儿,能公平处理、快点处理就行。我们也不愿意在这儿待,谁没个家没个业。县里也是的,快点来人处理,处理完消停消停,省得心都提着。

“小伙子,你喝酒了吧,这酒后喝点浓茶解酒,要不喝点醋也解酒。”

大娘边说边凑近门口,门口放着一支拉杆,以防年轻人喝点酒动手。

“我没喝多,看会儿电视。”

不一会儿,年轻人走了。

他一走,娘几个紧忙插紧了各个门插,把大拉杆放在身边。

这里就一张床,掀开床围子,床底下还有西瓜呢,摔开来就吃,一会儿三儿要撒尿,外面阴得可怕,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风雨交加,不住敲打窗户,电闪雷鸣,总感觉有坏人在走廊。就在屋来吧,找脏水桶又没有,就往脸盆里尿吧。对不起了,站长,明天再给你刷出来,实在没办法。

这一张床挤几个孩子就够呛了,这一宿娘几个谁也没脱衣服。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走廊门口有两块砖头。大娘猜想一定是那小子带来的,幸好当时没激怒他。

第五章跑县城,县乡两级一个调。磨漏鞋,回到家里紧忙乎

这伙人总共在电管站住了三宿,等了四天,站长和乡长音信无踪。头两天伙食还不错,顿顿有菜。后两天就不行了,服务员有些带搭不稀理的。你坐那儿,人家跟没看着似的,根本不拿你当根葱。你催着上菜,后来的桌都上菜了,你的菜还上不来。饭好了,就是面条。后来,连面条都煮不熟了,吃起来直想吐。

第四天早上,大娘决定得上县里找了。这次没领孩子,就领侄媳妇和三嫂,这到县里和乡里可不一样,不能瞎胡闹。

那时,汽车费还算便宜,五块钱一张票。大客里挤满了人,装得就跟蒸豆包似的,人和人粘在一起。不是你踩我脚了,就是你碰我头了。有个长头发的青年趁机在姑娘屁股上摸了一把,大娘坐在座位上咳嗽了一声。

一路上站着的人叫苦连天,乘务员一个劲喊:“往里走,往里走,里面有地方。”里面的人说,“还想挤死谁咋的,挤死人不偿命啊?”

到了县城,也找不上哪儿是哪儿。左打听右打听,东拐西拐,在县委大楼的东面,找到了检察院,大门的正上方挂着大国徽。大娘立时产生一种见着了毛主席像章的感觉,从内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敬意。这是个说理的地方,这是为天下人摆平事的地方。

进去一打听,看屋的说,领导都开会去了。

安全办在检察院的后身,大约东北角的位置,一问,领导出差了。

大娘就住在糖厂外甥家,每天一趟地跑。

“我就不信堵不住他们。”

从糖厂到县城相距也得有五六里路。大娘兜里钱不宽绰,舍不得打车,就用步量。每天穿着小白胶鞋,那种带松紧带的,两元钱一双的小白鞋。她迅疾地走在砂石路上,走在油漆路上,不是脚底板硌得生疼,就是脚底板烫得火热。两天下来,竟然发现鞋底磨漏了,脚后跟那个部位红袜子都露了出来。大娘舍不得扔掉,就找块自行车里胎,剪下块胶皮,挫出毛毛,涂上胶水粘上,对付穿上,又省下两块钱。大热天,舍不得买根冰棍,汗水湿透了衣背。渴了,接点自来水,温突突的,一口气喝一碗。有时,真想坐下来大哭一场。

第三天才在检察院碰到了院长。院长听了经过,说:“就按乡里的意见处理吧,事情既然发生了,怎么处理都是一个结果,给你们协调协调,多些赔偿,你看行不?再者说你们也有责任,违规操作,没戴安全帽。你家里又超生。”

大娘说:“那不行,给多少钱我们都不接受,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你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了。”院长说,“我还要上市里开会,你们就等着吧。”

“你开会?你要死了,还没人给我们结案了呢?”

“哼,你也别这么说。这案子要是给你压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都是它,有能耐你使去。”

“呀呀,天底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你要不断案,我往上找,找到北京去。”

当大娘见到安全办主任时,主任态度还好,又是点头,又是让座,说的话也和检察院院长差不多,都提到违规操作、没戴安全帽、孩子超生等问题。最后说:“你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和检察院一起去解决。”

大娘只好回来,等两天。

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本来就不胖的大娘人也瘦了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了,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离开家十多天了,大娘真有些想家了。想家里的房子盖得怎么样了,窗户安没安上;想老闺女娇里娇气的能不能让人省心,她才十二岁,从来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想怀了身孕的大闺女了;想大伯是不是只顾盖房,忘了拔黄豆地的大草;想那匹枣红马下没下驹,生了个枣红色还是黑缎色的小马驹呢……

大娘穿行在田间小路上,玉米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蝴蝶在土豆花上飞来飞去。大娘飞速地走着,呼吸着庄稼新鲜的气息。自家的玉米已经蹿缨了,就是地里荒草太多。大娘顺地垄沟走了一段说:“这家里没有老娘们儿真是不行。”

大娘拔下一棵大水稗草说:“当初不参与这事多好,荒了自家的田地,我这图个什么?”

回到家里正赶上拧拉合辫子垒墙,用谷草蘸满黄泥,堆起来的墙结实又暖和,以后要是包上砖更没比的了。

大娘瘦弱的身影奔走在厨房与小园之间,吩咐这个摘豆角,那个摘茄子,她二舅姑切凉菜,她二婶子扣鱼。亲自捉了那只不下蛋的鸭子,让人杀死。她要给帮工的做顿好饭,让人家吃着满意。

第六章看手相,指点迷津找贵人。再处理,钱不到位决不接

又等了几天,还是没信儿。这不明摆着支我们吗?

大娘再返县城,找到电业局局长。局长说:“这地方上的事还得地方解决,我们不能插手。”

再到检察院,安全办,不是抓不住人影,就是抓住了人影,人家说回去等等吧,两三天解决。这已经记不清跑了多少趟了。

砟子媳妇说:“老姑,我不找了,我认了。给多少咱就接多少吧。”说完往地上一蹲,“呜呜”哭上了,“我这命苦啊!”

大娘说:“哭啥呀,人家就烦这样哭。有眼泪洗洗脚后跟,哭能解决问题呀,别在走廊哭,影响人办公。”

大娘也有些迷惑:这怎么就没人说个公道话呢,真是当官的向着当官的,检察院安全办两家态度又如此相似,一定是被李站长贿赂了,看来得撤了。又一想,在乡里交换台工作的外甥女说,县里这段也总往乡里打电话,说这主儿是个难缠的主儿,事情不太好办。原来他们也害怕,这个理还得找。他向情向不了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个时候放下,不让全村人笑话呀?村里早就有赵大扯子哼哼道,小白人打官司,犹如鸡蛋碰石头,真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

不行,我一定得封住他们的嘴巴。不蒸馒头还争这口气呢。大娘走在街道上,突然角落里有人说:“算命,算命,抽灵帖算灵卦,批八字,看手相啊。逢凶化吉,预测人生啊。”

大娘就让那个先生看了手相。那人拿起大娘的手,贴在眼睛上左看右看,然后开腔道:“你这人啊,从你的手相纹路上看,挺爱操心哪,你瞅你这纹路多乱,在家里爱管事。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你这人心地善良,谁要求你办事,你都尽力去办。你在四十多岁的时候遇到一件大事,不过你挺有恒心的,你的生命线挺长,你能活个八十六七岁。你的事业有些波折。”

“你这老头,说得还挺准。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忙着打官司说理。”大娘如此这般说了一回,说,“老爷子,你看看有没有胜算?”

“这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在这个县城要想打赢官司,不太容易。官司要想打赢,得有贵人相助。你琢磨去吧。”

大娘琢磨着,贵人相助的意思,就是富贵当大官的帮忙。咱哪有当官的亲戚朋友啊?老邢家老刘家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这贵人在哪里啊?

大娘想啊想,从人和村到西盛村,从德胜村到丹阳镇,东头数到西头,前院数到后院。茫茫人海,搜寻那张光鲜的脸庞;浩瀚星空,寻找那颗耀眼的明星。

终于一拍大腿,想起了西盛村的韩主任。这人原来是乡妇女主任,现在调到县任妇女主任。求助她说说话。

大娘在外甥的带领下,来到韩主任家。大娘管韩主任叫韩大姐,韩主任还认识这个凤英妹子,说我们当年还玩过扔羊骨呢,你玩得可厉害了,能搬三四下呢,一晃我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

大娘详细述说了事情的原委,韩主任认真地听,严肃地点头。临走,大娘扔下了五百元钱,说给老人买点啥吃。这事让你费心了,你给使使劲儿,你跑一趟,顶我跑十趟。

韩主任说啥也不留,说这都从小长大的,一个屯住着,乡里乡亲的,我能尽力一定尽力,你这不多余吗!

大娘坚决不收回钱,穿上鞋从韩主任家楼里出来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感觉很轻松。

又过了两天,乡里的吉普车终于来了。司机说县里来人了,让老刘家人去乡里。

上车的时候,有个生人,不让大娘上车。大娘说:“不让我上车,看你这车敢开,我砸了你的车。”

司机说:“让她上来吧。这是死者的老姑,这事全仗着人家了,跑前跑后的。她不去,结不了案。”

大娘瘦弱的身子挤上车。

在乡里,有检察院的一个工作人员,安全办主任,电管站站长,高乡长。由检察院工作人员执笔写了个协议书,这次不按交通事故处理了。此事涉及到的三个村都有责任,每个村拿三千三百元,三个村九千九百元,年底付清。剩下的电管站和安全办包囫囵头,共计赔偿两万七千元。

县安全办主任把一沓钱一摔:“这是一万七千元,剩下一万元由电管站李站长负责上缴,年底清账。同意就签字吧。”

大娘说:“来,我看看协议。”大娘将协议拿在手里,就不想还给他们,这是证据,“这字我们不能签。第一,你们的钱给得不到位。孩子的抚养费怎么办?老人的养老费也没给出啊?第二,给的钱不一把齐,我们还能当账要啊?”

高乡长说:“你看看,这来一趟都不容易。”

大娘说:“这是你们的工作职责,你们就是干这个的。”

李站长说:“签了吧,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年末结账,还不上你们继续住电管站。”

“少来这套,这刘跃文管着千家万户的电,风里来,雨里去,命都搭上了,你们就给这点钱,打发要饭花子呢?”

“你要不同意,我们不管了。”安全办主任说。

“你敢为你说的话负责吗?你签个字说不管试试,我告你去!”

“你爱哪告哪告?”

“那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七章挨夫打,豁出命来也要找。再托人,初次进市跑个空

回到村里,说啥的都有。砟子媳妇娘家那头人说,这盖房子着忙用钱,玻璃还没安呢,先得点是点;有的说,见好就收吧,这两万七也不少啦。砟子的工资一年还挣不到两千元呢,相当于十多年的工资呢;有的说,也不知有多大能耐,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和公家掰手腕,能掰过人家。

大娘在心里早合计好了,这回要找的人是市法院王法官。这法官是上次大娘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捞到的第二个人选。他家和大娘家是表亲,是大娘母亲的表兄弟,大娘管他叫舅舅。但这关系已经多年不走动了,也不知人家认不认亲,肯不肯帮忙。

大娘决定去碰碰运气。

这天早上,大伯喝完一杯酒,大娘忙活着边捡桌子边说:“今天,我上市里。大白菜已经修理好了,让大红装在缸里,呆会儿你上机井挑几挑子水,用压缸石把菜压紧,把水注满。机井水淹菜不烂,菜吃着脆生。可千万别忘记了加水。我上市里过两天就回来。”

大伯说:“这事你还掺和呀!你不能上市里,跑县里这么些回,你还没跑够吗?你自己家有事你不知道吗?明天就打地面,帮工的人还没找好呢。你一抬屁股走了,谁给做饭?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你还有闲心为人家事跑腿。你能得到啥好处啊?说啥也不能去。我看你去的!”

“邢文,这事你管不了我。我既然参与了,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理找回来。”

“啪!啪!”两个响亮的大嘴巴结结实实地落在大娘脸上。

大娘哭着说:“邢文,你真不是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把这官司打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有一口气,我也要打下去!

“你打地面缺人,一会儿我到西盛,让老刘家出四个人给你干活,再让大红和小二从烤烟房下来,让老毕家先找别人顶两天。让她二婶来帮忙做饭。”

大伯没能阻挡住大娘。大娘骑车快速走出屯子,骑上北大岗子,实在蹬不上去了,下来推着走。一股委屈的泪水如泉水一般涌出眼眶,打个官司怎么这么难啊,多少个夏日里的风吹日晒,多少次路遇阴风暴雨,多少个难眠的夜里辗转反侧,多少次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多少次拍桌子的横眉冷对。难道这人就白白死去了吗?天理何在啊!

大娘擦了擦眼泪,这个时候停下来,岂不是认输了?先前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不行,我还得往上找。奋力将车子推过高岗,骑上去向西盛村驶去。

那火上得呼呼的,满嘴起泡。

第二天,大娘带上砟子媳妇砟子妈,还有一个外甥姑爷坐早班车来到县城。

大娘先来到韩妇女主任的办公楼,等到韩主任上班来走到院门口时,大娘把她叫到一边说:“韩大姐,县里人对这个事初步协议了,我们不能接受,要上市里找人,钱不凑手,借我俩钱。”

韩主任一听就明白了,说:“你等一下,我上楼一趟。”

不一会儿,她拿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百元钱。

大娘接过钱说:“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官司打赢了,我好好谢谢你。”

大娘感觉像把送给人的钱又要回来了,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和送礼的感觉两回事,仿佛自己做了一回小偷。

韩大姐好像也没在意,她说:“抓紧赶车吧,这事要有恰当人也好办。”

火车是下午两点多钟到的市里,一下火车就有点蒙头转向,也不知哪里是哪里,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座城市的街是裤裆街,来多少回都转向。

先找五嫂吧,五嫂平日里和王法官家里有走动,她知道王法官家里住哪儿。可是五嫂家谁也没去过。

只听说五嫂家在一个什么菜市场附近。她们就到那个菜市场打听。还真不错,没问几个摊儿就问着了,买菜的还真告诉了。

找到了五嫂,五嫂说她也没去过王法官家,咱们一起上法院吧,到单位去找找。

几个人来到法院大楼,大门关闭着,锁头把门,四周围墙老高,外甥姑爷左看右看也没法进去。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下班的自行车流,放学的学生车流从身边经过。

三嫂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凤英啊,这官司咱们不打了,咱们认了吧。”

“起来,哭顶啥用,看看法院有没有后门,咱们找找。”大娘说。

外甥姑爷领着这伙人转悠一圈,在一个角落发现一个小门开着,走进去,只有一个看屋老头。

和看屋老头说我们是王法官亲戚,大老远来串门的,麻烦你帮忙联系一下。

看屋老头走到一张办公桌前,那张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玻璃,玻璃下压着张纸,上面写着一连串电话号码。

拨通了王法官家的电话,王法官家里的告诉了住的具体位置。

大娘他们坐公交车来到王法官家,是一座四层小楼,他家住三楼。一进屋看见铺着大红地毯,有真皮沙发,玻璃茶几,二十多寸大彩电,一尘不染的电话机,大大的金鱼缸,说不上名字的花草,那落地式的窗帘真漂亮,四墙干净得要命,都有点不敢迈步。王法官媳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说明来意,王法官媳妇说:“当初你们别火化呀,不火化,他们就得着急处理,你还可以告他尸体腐烂罪。”

然后她和王法官通了电话,撂下电话说:“你四舅正在你们县开会,过两天能回来。你们明天再往回返,能堵住他,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

大娘说:“不行,现在我们就得往回返。现在还有一趟火车。四舅妈,给你添麻烦了,我们马上回县城。”

这伙人也没来得及买票,到车上才补的票。这到县城下车时,从火车站出来,那人一窝蜂似的,撒腿就跑,也顾不上看路,一脚深一脚浅的,一脚还踩水坑里去了,弄得鞋和裤脚子又是水又是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仿佛后面有追命鬼似的,生怕被逮住撂在站台上。然后和等在那里的司机们讨价还价,钻进带篷的三轮车,“咣当”一下被司机反插上门,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拉到哪里去。

到县城找了家旅馆,到小吃铺要了米饭,要了两个菜,一个尖椒干豆腐,一个锅包肉,给外甥姑爷要了啤酒。要是没有外甥姑爷,泡点方便面就完事了。这期间又由外甥姑爷领着上电话亭,大娘给乡里交换台工作的外甥女打了电话,让家里那边派人去王法官的二哥家,无论如何,明天务必有人陪着老王二舅来县城。

第八章见法官,打个电话催人办。心轻松,大娘闲看县风景

王法官的二哥准时赶到,大娘他们一同前往县法院。王法官在那里开会。和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工作人员便把他们让到屋里,又拿凳子又倒水——这官大就是好使。

王法官开完会出来见到他二哥,很惊讶:“二哥,你怎么来了?”

“四弟,这位是老刘舅家的凤英。”

“凤英?”

“你忘了?你小时候常上她家玩去,她家姐俩,哥六个。”

“那哪能忘呢,噢,想起来了,你是那老姑娘,说话可干脆了。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找我有事吗?”

“没事上这儿来干啥来,有大事找你呢!”

“那就上我住宿那地方说去。”

王法官听了大娘的述说,然后看了大娘拿出的协议书,沉思良久,说:“这事按交通事故处理确实不合理。这怎么能按交通事故处理呢?这明明是人为造成的嘛!不过这件事涉及到的责任人也挺多,责任有点分散。深究责任也没必要,也不够判刑,再说人也死了。按程序赔偿是当前主要问题。”

“可安全办主任说,就两万七千元,要不接受爱哪找哪找。”大娘说。

路过水库,水库边上有一个小姑娘穿着花布衫,放着一群雪白的大鹅。大娘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老闺女。想起了老闺女上回的抱怨,这一夏天,净让她放大鹅,学习都耽误了,说着说着,还哭了鼻子。老闺女上小学六年级了,也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大娘盘算着,秋后卖了大鹅,给老闺女换身新衣服,她相中的红夹克衫一定给买到。再给买个新书包,要上初中了。

过了水库离家也就不远了,还有三里地。大娘开始盘算着,抓紧把棚刷好,把墙刷好,把屋子烧得干爽的,然后选个好日子,把家里东西搬进新房。今年冬天可要享福了。墙再也不会透风了,缸也不会冻了,听说这火墙烧上热满屋,都穿不住棉袄,穿绒衣就行。

走到村后头,大娘远远地看见自家房后树上拴着的枣红马,肚皮下有个小黑马驹,那小家伙在肚皮下蹦?来蹦?去,一定是在吃奶。谢天谢地,这些年总算得个驹了。

大闺女也快临产了,但愿她能生个小子。大娘说:“我得抓紧把那小夹袄给人家做出来。”

“这人可真敢说大话。给两万七千元确实少了点,再向他们要出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两位老人十年的养老费。如果再能给加个万头八千的,也就可以接受了。”

“四舅,你说这事怎么办?安全办和检察院都一个口气,我们又不想送礼。”

“送什么礼呀!事情这不明摆在那儿吗?安全办主任还是我走时提拔的呢,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我催催他快点给办了。”放下电话说,“你们可以到他家去一趟。趁他现在在家,详细说明一下情况。”

安全办主任正和他爱人在楼下簸大米,见大娘他们来了忙往楼上让,也不像先前绷着脸了。

大娘接过主任手里的簸箕:“瞅你,就会当官,连个大米都簸不好,这些年净念书了吧。看我的。”大娘三颠两簸,皮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王主任笑呵呵地说:“还真有两下子。”

大娘说:“这不是跟你吹啊,扬场我都会呢,没风我都能扬。你们这些当官的全仗着我们老农民养活了。”

三下五除二,一袋大米就簸完了,又帮着把大米拽到了楼上。

上到楼上,安全办主任说:“你看看,这也不知道你们和王法官有这层关系啊!早说啊,哪知道有这层关系啊?”

大娘说:“关系不关系的,不用提。这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秤平不平就看你怎么把握了。我当初也没想靠关系,这要找关系,现在你们早就给解决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也不想送礼,送礼也送不到你头上。”

“你送的礼谁敢收啊。”

“你把一碗水端平了,抓紧处理。死者家房子还没盖完呢,玻璃还没安呢,用塑料布对付的,又呛风又漏雨的,谁看着都闹心。”

“这回你放心吧,我们一定抓紧处理。这事也不是我们单方面说了算,也得几家到一起商议。回去吧,三五天我们到乡里去解决。”

“到时候,可千万把孩子的抚养费和两老人的养老费给加上,我们要现钱。”

大娘从安全办主任家出来,心里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

吃过晚饭,大娘来到了憩心园。来了这么些回,这里面还没进来过。每天晚上都听见这里歌声阵阵,鼓乐声声。县城里有不少人,像赶集似的来到这里,凑的是一个热闹。大娘来到这里,见这里的场地比生产队里的场院还大不少,两旁有花树,开着粉色的小花,一串串的像那种樱桃花,还结了绿绿的果子,大娘揪了一颗咬一口苦苦的有点硌牙,一点都不好吃。还有高的矮的叫不上名字的树,有一种树叶子长得像蝴蝶样,片片要飞又飞不走似的。这里有摆地摊的,有卖裤头乳罩袜子的,有卖擦丝板菜刀土豆挠子的,有卖冷面香槟啤酒的,还有卖新书旧书杂志的。树丛里隔不远处有一个石雕,有仙鹤向天歌的,有斑马奔跑的,有小孩子长翅膀的。树丛中有一对对青年男女,扳脖子搂腰的,贴脸亲嘴的,看人过来了,马上分开到不远的树丛处。天上有飞着的风筝,飞得老高老高,一个大蜈蚣的模样,一个老鹰的模样,大人领着孩子放。还有些健身器材,单杠双杠,好像荡秋千的东西,没敢往上站,一会儿有老头老婆站在那上面,两腿一前一后的像是在跑步。那边还有滑梯,孩子从这头上去,到上面坐着滑下来,有点像小时候的滑冰车。还有凉亭,里面有石凳,几个老太婆坐在那里打扑克。不一会儿,有舞曲响起来,一些青年男女、中年男女跳起了舞,男的搂着女的腰,女的手搭在男的肩膀上。有个大背头油光发亮大肚子的男子,搂着一个吹着蓬松刘海的女子,跳个不停,看上去年纪相差得有十多岁。一会儿那个大背头男的又和另一个穿高跟鞋、黑丝袜、超短裤的小女人跳了起来。这城里人真是胆大啊,这世道真是要变了。大娘心里想,眼睛和脚步都离开了那个地方。

第九章女儿怨,家中琐事多难处。现跑市,找出文件催着办

回到西盛村,第二天,大闺女来了。一进屋,红头涨脸的,挺着个大肚子,埋怨道:“妈,你这还能不能管管家了,酸菜都烂了。那天打地面,没人往缸里添水,找完地面进不去人了,等想起来,都烂帮子了,我又倒出来,挨个修理的,这多耽误事啊。”

“我告诉你爸添水了。”

“他那喝点酒啥都忘了,这两天总急眼呢,赶紧和我回家去。”

大闺女一边诉苦一边哭。说我带个孩子吃没吃好,养没养好,这一天顾了屋里,还得顾外头。

大娘和大红赶回家,和大伯商量吊棚问题。从春起盖房子到现在,屯里人都找遍了,该帮工的都帮工了,也不好意思总找人家。这吊棚是个技术活,得找懂行的。掂量来掂量去,想起了后屯水库边上我孩子他二舅五舅七舅。第二天早上四点多钟,大伯去找他们,哥几个什么也没说,撂下薅饭豆子的活就来帮忙。那棚吊得相当结实,相当平整。

过了三五天,还是没信儿。又过了两三天,大娘去县里找,来到安全办。

“你们这是逗我玩呢?还守点信用不?我也不提过分要求,就要求你们按文件办事。”大娘说,“你把有关文件拿出来看看。”

“我们这儿没有相关文件。”安全办主任说。

大娘又到检察院要相关文件。检察院也没有。

大娘就在外甥的引领下,来到县劳动局。

找到一个劳动局的工作人员,这位工作人员岁数挺大,花白头发。

“我要找一份文件,就是那种有关因工死亡方面怎么赔偿的文件。”

工作人员在一摞文件中找到一份相关文件,递给大娘。大娘说:“给我白扯,我不识字,给我外甥,让他看看。”

外甥翻了翻:“就是这样的文件,老姨。”

“这回可找到抓手了。我看他们还说什么。看他们按不按规章办事。”大娘说,“管事的,这文件能不能借我们用一下?”

“你们看看行,拿走不行。这里就一份,要存档的。”

“那这么的吧,你把文件借我们用一会儿,让我外甥出去复印几份,你不用害怕。由我本人来做抵押。我人在这我不走,多咱我外甥送回文件我再走。你看行不?”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有啥不行的,快点去办吧。”

大娘将文件甩给安全办主任说:“我也不难为你们,就要求你们按文件办事。文件上说咋办就咋办,你给少了,我不接,你给多了,我还不要。公事公办。”

安全办主任说:“这真有两下子,把文件都弄到手了,真不敢小瞧你呀!放心吧,马上给你解决。”

“这话都听一百遍了,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你总得给我们一些时间,几家到一起研究研究吧,你放心,一周内肯定给你解决。”

大娘信不过,又马不停蹄再次来到市里,在法院见到王法官。王法官说:“怎么,这事还没解决?这办事也太拖拉了。”

就拨通了安全办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撂下电话说:“这回马上给解决了,一两天就去乡里。”

大娘又将文件拿给王法官,王法官研究了会儿文件,然后嘱咐大娘:“这事如果能给到三万七八千元,你就可以接受了。也别追究谁谁的责任了,再深究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催他快点给办了,我估计这个面子他会给的。”

第十章齐聚集,电管站里签协议。真无私,大娘什么都不要

果然,第三天县里来人了。各方面人都凑到一起,来到电管站。

检察院和安全办重新进行调解,检察院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前几天复印的文件,刷刷手写了一份调解书,这次调解没有了交通事故的说法,按事实说话,刘跃文因工死亡,按省文件精神应赔偿工时费,误工费,孩子抚养费,老人抚养费等共计三万八千元。写完后工作人员扔掉手上的烟头,咳嗽了一声:“让王主任宣读一下。”

王主任接过来,一本正经地宣读了一遍。大娘听着都有点想笑,感觉和平时说话不是一个味,脸绷绷着,很是别扭。

“签字,按手印吧,按上手印就可以拿钱了。”检察院工作人员接过那张纸递给大娘说。

“你签吧,钱就在这里。”安全办主任拿着四沓钱晃了晃说。

所有人的眼珠都随着钱动了动。电管站站长说:“先不能发,我得把丧葬费扣出来,总共一千多块钱,就扣一千得了。”

村支部书记说:“村里雇人守灵,外加出灵车的钱、买木头的钱等等相关费用,三百多块钱,也得扣下。”

大娘对站长说:“你要那钱要不出。刘跃文是不是你管辖的职工?出点火化费也合情合理。剩个女的,寡妇舍业的,拉扯四个孩子,你们也好意思拿这些,你要坚决要这钱,我们也不能签字。我告诉你,保险费我还没冲你们要呢。”

“好好,我不要了,我为了省心。”站长说。

大娘对村支书说:“张书记,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日后回去再说,今天这个场合提这个不合适。”

“你们要都没什么异议就签字吧。签字就拿钱。”王主任举了举手中的钱,在桌上“啪”?了个响。

大娘说:“我提个要求,我来回的车费给我报了。这事你们一拖再拖,害得我又跑县里又跑市里的,给我报二百元钱车费。”

“我车费谁给报呢?”王主任说,“还没人给我报呢!”

“你呀,你就是干这个的。你坐公家小车吱吱跑,还想要车费?我这还磨破了好几双鞋呢,还没冲你要误工费呢,要点车费还要不出吗?你那车费回过头我给你报。”

“给你给你,这就给你二百元钱。”王主任说,“确实也不应该让你搭上。”

大娘接过二百元钱:“把那些钱都给我们,我们就签字。”

站长说:“先签字,签字就给钱。”

大娘说:“这么多人,谁还能拿钱跑了,怕个啥?”

“拿着吧,好好查查,看看够不够,当面人,对面钱,过后找账不好使了。”王主任说,“签字吧。”

“我不会写字,这些年吃亏就吃在这没文化上了。”大娘说,“大侄,替我签上。”

大娘的侄儿替他写上了“刘凤英”三个字,大娘在自己名字后面按了个鲜红的手印。

依次其他人都签了名,按了手印。

王主任说:“这没文化的人比有文化的人都厉害,这要是有文化还了得了。”

回到家,大娘将这些钱全部交给了砟子媳妇,连同得到的那二百元车费。大娘当时是这么想的,奔着让这侄儿媳妇好好拉扯这几个孩子,别改嫁。

大娘对砟子媳妇说:“你呢,挺实点,好好过日子,你那块地我们大伙也不能看热闹。你到啥时候都是老刘家人,你岁数小,要想找,和老姑我说,老姑我帮你参谋参谋。把盖房子拉的饥荒还吧还吧,剩下的存银行,孩子的抚养费和老人的养老费单存上,不能动。”

第十一章艳阳照,乡村金秋景色美。急奔家,盘算生活有希望

时令已经是深秋,大娘也就没心思在娘家多住几天,急忙让片儿开着四轮车送回来。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四轮车蹦蹦达达行驶在乡间土路上。道两旁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向后跑去。放眼望去。满树金黄的叶子,像两条黄金带铺向远方,给碧蓝的天空,给黑色的大地镶上了金边。有成群的鸟儿在树林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好像在和四轮车比速度。还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落,在风中演绎生命最后的舞蹈。地里的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家家房前屋后堆积着黄豆垛、谷子垛、高粱堆、玉米堆。家家户户忙着打场,突突突,有用四轮车拽着个大磙子蹦?蹦?转圈跑着的,也有赶马棒牛拉个小磙子的,人站中间拿个鞭子,“得得驾驾”地不断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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