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晚点了,何林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飞机晚点也是常有的事,这次是因为起飞前忽然电闪雷鸣,被迫推迟起飞时间。好在登机前何林跟朱萍萍通了电话,朱萍萍说已经给他订好了宾馆,到时可以直接入住到宾馆。朱萍萍告诉他宾馆名字和房间号,最后还特别补充说不要主动跟她联系,届时她自然会联系他。

朱萍萍是何林大学时的女友,当年也曾爱得昏天黑地,但毕业的时候就散了,好合好散,这么多年来偶尔也有联系。毕业后也没跟朱萍萍再见过面,不只是因为距离太远,主要还是因为各自成家,各忙各事,时过境迁,激情不再了,再见面似乎就缺乏足够的理由。何林这次来是因为朱萍萍帮他联系了一单大生意,一旦谈成了,就会有一位老板出资上千万元,跟他合作在南方搞几个北方特产直营店。市场已经摸清了,只要投资就行了,一旦开起来,就等着数钱吧。那个姓钱的老板就是这么说的。有钱赚,何林好像屁股上打了一针兴奋剂,一下子来了激情,没多加考虑就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走之前,他声东击西,跟老婆说是到另一个城市谈生意,没敢说是到朱萍萍所在的城市,因为何林老婆也是校友,知道何林和朱萍萍在大学时的那档子事。绝对不能说是到朱萍萍那边,否则没事也会有事。

何林下了机场大巴,立马打出租赶到了朱萍萍电话里说的那家紫薇大酒店。酒店离机场不远,在一处三岔路口上,是一家挺高档的酒店,外面灯火辉煌,里面也是富丽堂皇的,当然价格也不菲。朱萍萍已经交了房费。房间在四楼,406,大套间,何林环顾房间,心里一热,觉得朱萍萍给他订这样好的房间,还是感念旧情的。何林就想,等见了朱萍萍就把住宿费给她,朱萍萍够意思,他何林也得像个爷们儿。

何林匆匆洗涮了一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往床上一躺。他有在睡前看书的习惯,不看几页书就睡不着,再困也睡不着,邪门儿,就是每回和老婆在床上折腾完了,也必须看上一会儿书才能疲惫而愉悦地进入梦乡,仿佛是爱的尾声。这次他临出门前随手装包里一本哲学书,一个外国老头写的,就像是一堆梦话,读半天也摸不着头脑。何林啃了没半页,就有点头昏脑胀了,正准备借着这股困意关灯睡觉,床头的电话却突然响了,吓了何林一跳,睡意全无。何林接起来,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需不需要服务,何林明白服务的意思,不假思索地说不需要,就挂了电话。电话又打,何林也不再接。这种情况以前何林住店时也经常遇到,但这次没想到过了不长时间,就有人敲门。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服务员,看看有什么需要服务的。何林听出是刚才打电话的女子,就又说不需要服务。但外面仍在坚持,说先生你开门,这是我的职责,顾客的需要就是我们的职责。何林觉得门外有个女人老在喊叫也不是个事,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开门。

一个穿着暴露,化了浓妆的女子带着一股香水味道,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迅速关住门,身子往门上一靠,又问了一句,先生真不需要服务吗?何林有点不高兴,说你没听清楚啊?我不是说过了,不需要!女子长得很漂亮,也很年轻,笑起来左脸上还有一个酒窝,添了几分妩媚。她居然还有一点幽默感,说小女子这是上门服务,服务到家。又说,先生一看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哪有不需要服务的。何林有点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啥话,大老板就需要服务啊?我真不需要服务,我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女子说,先生真会开玩笑,不是大老板,一般也不会住这里,刚才在大厅里我就看出您是大老板了。女子说着竟然轻车熟路地坐到沙发上了。

何林退到床边,皱皱眉说,你看错人了,我真的不是什么老板,我是老师,知道吗?我是大学教授,是不会干那种事的。女子听了这话好像一愣,老师?不像,边说边摇头。何林生气了,拿起床头的书给女子看,你看看,哲学书,不是教授谁看这书?我是教哲学的,大学教授,这回你相信了吧?女子不去看书,目光游移着说真是老师也没什么,老师也是人,前些天网上还说有个大学教授搞了一个小姑娘呢。

何林哭笑不得,觉得这女子好像很老道,又好像很天真,没法和她说清楚,就沉下脸走过去拉开门说,我要睡了,请你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啊。女子发觉真的没戏了,才恼火地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看来你还真是个大学教授,知识分子,嘁!那神情,一脸的对知识分子的鄙夷,把何林气得够呛。

其实,何林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他的确是在一所农业大学任教,但只是个副教授而已;也不是教哲学的,而是讲授和研究高寒作物的。最近几年,何林结合自己的专业,做上了土特产生意,越做越大,赚了些钱,以至于教师倒像成了他的第二职业,而“和林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才是他的第一身份。大学里的领导和同事见了何林,都喊他何董、何经理,或者何老板什么的,有调侃戏谑的成分,但也符合事实。

女子走后,何林重新躺下,眼睛盯着书,心里却很乱。干脆扔了书,关了灯,黑暗中却更睡不着了。让那女子一搅合,他的脑子有点紧绷绷的感觉,想了很多事,从朱萍萍想到了自己的老婆程晓玲,还将两人比较了一番。何林与程晓玲虽然是校友,却是毕业后才认识的。何林直接留校,程晓玲则是在毕业后紧跟着上硕士,上博士,最后又选择回了母校,在程晓玲看来,这就是缘分,命中是你的跑也跑不掉,回校任教不久就有人把她介绍给何林认识,那时何林还没有从与朱萍萍的失恋中彻底解脱出来,六七年间相看了不少于一个连的对象,均无果而终,他老拿人家跟朱萍萍比,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等着介绍到程晓玲这儿,也不知为什么,何林头脑一热,就跟程晓玲结婚了。命啊命!何林在结婚后时不时这样感叹一番。经过比较,何林觉得还是朱萍萍更有女人味,程晓玲不仅长得略显粗壮,心思也欠缺细密,还特别要强,在家里掌握财政大权,把何林管得像孙子似的。

何林胡思乱想,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赶紧起床收拾,脑袋还有点痛。正在刷牙的时候,又有人敲门。不会是那个搞特殊服务的吧?都大白天了,捣什么乱。何林气呼呼打开门,愣了,门口站着四个人,其中竟然有两个警察,另外一个可能是酒店经理一类的人物,还有一个女服务员。警察带头进入房间,何林往后倒退着,有点困惑,有点紧张,脑袋也好像更疼了。

两个警察回头看着那名女服务员,女服务员眨了眨眼睛说,是。男警察就晃了晃自己的证件,对何林说,我们是紫薇路派出所的,酒店夜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你有嫌疑,请协助我们调查。何林懵了,不顾嘴上的牙膏沫子,辩解说你们肯定认错人了,我哪点像盗贼?你们看我像盗贼吗?女警察平静地说,也没说一定是你,是请你到所里协助调查。何林气愤了,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我偷了啥了我?你们有证据吗?女警察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何林大声嚷起来,你们这是瞎胡闹,我不去,我是来做生意的,误了生意你们负责?男警察口气硬了,说你说这些没用,赶紧刷好牙,拿上你的东西跟我们走!女警察说,协助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何林口气一软说,警察同志,我一会儿还要谈生意……

女警察打断何林说,早说清楚也许还误不了你谈生意。何林觉得自己都快要哭了,说警察同志,恐怕早就晚了……

男警察催促说,别浪费时间,赶紧赶紧。

何林没辙了,觉得百口莫辩。

他跟着警察下楼的时候,发现三楼楼梯口拉起了警戒线,还站着几个保安。看来事情闹得挺大,丢失的东西大概比较贵重。

酒店大厅里站了许多人,何林被簇拥着走过大厅时,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何林。何林明知自己是清白的,但似乎在一瞬间没了底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何林被带到了紫薇路派出所,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嫌疑犯”的待遇,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男警察和女警察坐在对面,很威严的样子。何林这时才想到应该给朱萍萍打电话,也许只有朱萍萍能救他了。但他刚掏出手机,男警察就制止了他,并且走过来把手机拿走了。男警察说等事情交代清楚了自然会把手机还给何林。这时候,女警察则拿着何林的身份证仔细研究。

沉默了一会儿,女警察开始讯问何林。首先问何林的一些个人情况。何林只说是来做生意的,刻意回避了自己大学教师的身份。在供述昨晚住宿经过的时候,何林又刻意隐瞒了那个服务小姐的事情。

女警察讯问,男警察记录。期间,放在桌子一角的何林的手机冷不丁响了。何林心头一激灵,下意识地想去拿手机,却被男警察喝止了。男警察拿起手机,挂了,又想了想,干脆把手机关了。何林心一沉,谁打的电话?朱萍萍?钱老板?程晓玲?不管是谁,这下都彻底失去联系了!

讯问了一会儿,两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叫进来一个男性小警察看着何林。小警察进来后就关上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何林坐在那里,更加不自在了,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始终不见那两个警察回来。何林不住地看墙上的表,不时地用询问性的眼神看小警察。小警察视而不见,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何林终于忍不住了,对小警察说,那两位去哪了?把我晾在这里什么意思?

小警察严肃地说,那是我们领导,你说话注意点。

何林说,是是是,那你们领导去哪了呢?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领导说你不老实,不交代实情,就先去勘察现场了,等你想通了再来和你谈。

何林看着墙上的表,说我想通了。

嗯?真想通了?

真想通了。

小警察掏出手机说,那你等着,我通知领导。

何林看着桌上自己的手机问,我能打个电话吗?

小警察说,不行,我没权力决定。

何林看着小警察郑重其事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了笑。

无奈啊,一千万的投资呢,原本是件大好事,没成想一转眼就变为麻烦事。非但生意要泡汤,说不定自己还有牢狱之灾。何林觉得,事情太蹊跷了,难道是命中注定?或者纯粹是一场误会,对了,不会是那个服务小姐报复吧?早上和警察一起进到他房间的女服务员是不是那个服务小姐?浓妆改了淡妆?难道是她制造的盗窃案?何林一会儿觉得像,一会儿又觉得不像。这时,他脑子里忽然跳进了另外一个词,刑讯逼供。经常听人说这是警察办案的常规手段,网上也有不少这样的实例。何林想着想着就有点后怕,暗自庆幸刚才那两个警察算是人道的,没有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不过是用了点小计谋而已。现在,他只希望这两名仁慈而又聪明的警察尽快破案。

墙上的表滴滴答答,离和钱老板约定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朱萍萍这会儿在干什么?知道他被弄到派出所了吧?是不是在想办法?朱萍萍应该有办法的,听说她老公是这个市的人大代表,认识一些重量级人物,问题是朱萍萍会不会动用她老公的关系。何林又想,生意谈成谈不成暂且不说,要真的几天出不去,怎么向学校交代,又怎么向程晓玲交代?

两个警察总算回来了,坐到何林对面。女警察说,想通了?何林点头。他豁出去了,不仅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大学教师的身份,还把昨晚住店的经历如实交代了。

男警察笑了,说你这个态度就对了。

两个警察又交换了一下眼色,走了出去,还是那个小警察看着何林。眼看着和钱老板约定时间过去了,两个警察再也没有回来。午饭时间,有人送进来两个盒饭,小警察递给何林一个,说知道吧?嫌犯还不算是罪犯,和我们吃的一样。但何林吃不下,遇上这样的麻烦,谁又能吃得下。

让何林没想到的是,午后,事情豁然出现了转机,小警察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告诉何林,你可以走了。何林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小警察把何林的手机还给他说,你的嫌疑排除了,你可以走了。

何林有点做梦的感觉。走出讯问室时,发现阳光很刺眼。怎么回事?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何林的哲学头脑真的有点乱了,他赶紧开了手机,先拨钱老板,关机。又拨朱萍萍,通了。朱萍萍在电话里说她正往派出所这边赶,让何林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别动。

见了面,两个人好像已经顾不上久别重逢的那种感觉了,只相互匆匆地打量了对方几眼,有个共同的感叹是都有点老了,岁月不饶人啊。朱萍萍告诉何林,钱老板已经走了,赶飞机去非洲了,这会儿早在飞机上了。钱老板埋怨你不守信用,看样子挺生气的,我感觉你们俩的生意不好谈了。

何林急了,我这不是遇上事儿了吗!

朱萍萍说,他知道,但他说你这当儿还顾着找小姐,这样的合作伙伴靠不住。

何林更急了,哪有的事儿?我哪里找小姐了?钱老板不了解我,萍萍你还不了解我啊?

朱萍萍说,我了解你,可我不是钱老板啊。再说我和钱老板也只是泛泛之交,他是看我们家老关的面子上才答应谈这笔生意的。又自责地说,都怪我没有给你找对宾馆!

何林“唉”了一声说,这事怎么能怨你?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问朱萍萍,我出来是你找的关系吧?是不是麻烦你家老关了?

朱萍萍说,那倒没有,派出所的人我也认识,我一直和他们交涉,正犹豫是不是让老关出面呢,警察就说你没事了,说是又仔细分析了监控录像,认为录像里的犯罪嫌疑人不是你。

何林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早怎么不好好分析。

朱萍萍安慰何林,出来了就好,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压压惊。

何林经了这事,有点蔫,说不用了,你也不方便,生意谈不成,我还是先回去吧。

朱萍萍想了想说,也好,你就先回去,钱老板走的时候也没把话说死,过段时间我再和他联系联系,看啥情况吧。

刚和朱萍萍分开,何林的手机就响了,是程晓玲。程晓玲在电话里质问何林,问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老关机?何林支支吾吾,说手机刚充了电,我现在正往回赶,一会儿就上飞机,还得关手机,没急事儿回去再说吧。程晓玲说,你着啥急呢,先听我说,学校打电话找你,打不通你手机,打给我了,也不说是啥事儿,让你赶紧给回电话,给宣传部的张部长回电话,听清了没?你有张部长电话吗?你不是出啥事了吧?别看程晓玲是教现代汉语的,何林总觉得她说起话来有点?嗦,逻辑性不强。

宣传部找?何林也是一头雾水。他匆匆挂了手机,犹豫了一下,干脆把手机关了,他没心情。

然而,第二天回去,何林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先是宣传部张部长找了他,接着学校党委副书记找他谈话。原来,何林在酒店的遭遇被人迅速发到了网上,说某大学教授何某涉嫌宾馆招妓偷盗被拘,案情扑朔迷离云云。文章直接点明了何林所在大学的全称,内容描写相当细致,有对目击者和警察的采访,还配有现场照片,可以说是图文并茂。

副书记态度严肃,说不管事实怎样,何林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损害了学校的形象,因此他代表学校通知何林,暂时停课反省,等学校认真研究决定如何处理他。

何林像被人打了一棒子,懵了。没想到这样戏剧性的事情轮到他头上了。让他更担心的是,事情很快传到了程晓玲那里,他见瞒不住,就把经过都告诉了她。程晓玲倒是相信何林没偷东西,但坚决不相信没招妓这回事,她说无风不起浪,你何林是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走在路上还老瞄漂亮女生,这回装正人君子,真让人恶心!

后来程晓玲猛然醒悟到何林是去了朱萍萍所在的城市,更不干了,也没细细考虑何林和老情人约会与招妓之间的矛盾,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开了,劈头盖脸骂了何林一顿,就刮风似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回了娘家。尽管没说离婚之类的话,但看那架势是非要跟何林一刀两断不可了。

何林的事就在学校广泛地传开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谈论起来都有一种隐秘性的兴奋劲儿。何林走在路上就能感觉出来。他没脸见人了,尽量躲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敢再看电脑上有关自己的帖子和图片,看一眼心里就堵得慌。尤其那些跟帖,不少人骂何林叫兽、淫棍,还有人据此猜测何林搞过不少女学生,说什么的都有,难听的话不堪入目。何林纳闷,帖子究竟是谁这么快就发网上的?服务小姐?警察?酒店里看热闹的?记者?图片背景看上去是酒店大厅,像是手机拍的,又像是监控录像,摄影效果很好。想来想去何林觉得就是知道了谁发的,又能怎样?因此他慢慢地也就懒得再想这些了,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修复他和程晓玲的关系,然后再尝试与钱老板联系。

家里没有了程晓玲,何林的生活全乱套了。自己的“和林公司”暂时停止了与外界的业务往来。他一般在上午10点多起床,基本不洗脸不刷牙,床铺更不收拾,一睁眼先斜靠在床头抽烟,直到满屋子乌烟瘴气。一日三餐何林最多动一次烟火,其余就是烧热水泡方便面,有时连泡也不泡,干脆一啃了之。冰箱里塞满了火腿肠、乡巴佬蛋,这些东西一旦见少,何林就乘着夜幕降临之时到楼下的小卖部采购,然后立马返回,尽量避免与熟人碰面。何林大部分时间盯着电视,偶尔拿本哲学名着翻翻,翻不到两页,骂一声放屁,把名着扔得远远的。

没几天,何林的身体出毛病了,嗓子疼,口腔溃疡,咳嗽,乃至浑身关节疼,像是流行感冒,但何林知道自己并没有感冒,吃消炎药,也不太管用。更让何林不爽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欲望了。还不到五十啊,应该还是兴致勃勃年龄呢。何林一直很自信,之前再大的压力也不会影响他干那事,恰恰相反,压力越大越能激发何林的欲望,他发现做爱能缓解他的紧张和焦虑,记得因一批货积压差点就要导致公司关门的那段时期,何林几乎天天对程晓玲有那种要求,以至于搞得程晓玲都有点怕了。

何林给程晓玲打了几次电话,程晓玲不接。后来接了,何林希望程晓玲回来,程晓玲说,回来也不是不可能,但你要彻底交代清楚。何林说,交代什么啊,根本就是没影的事。程晓玲还在火头上,说没影的事能闹这么大吗?朱萍萍在那里总是实情吧,你怎么解释?你敢说你没见她?何林语塞。程晓玲就把电话挂了,不给何林机会。

系里通知何林,说他今后不用上课了,学校已经开会研究决定将何林调离教师岗位,转为行政岗,拟安排去后勤上班。事情比何林想象的要糟糕,他心里一下觉得又凉又空,就去找校党委副书记。副书记同情地说,造成这样的影响,学校的决定也是迫不得已。何林辩解说,可这不是实情啊。副书记说,你说不是实情有啥用,网上都这么传,除非酒店和警察能给你澄清,向你道歉,给我们学校消除不良影响。何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踅回了家。

朱萍萍打来电话,询问何林近况,何林也不隐瞒,如实说了自己的情形。朱萍萍很惊讶,显然她也没有想到事情对何林影响如此巨大,她在那边一再温言劝慰何林,竟然唤起了何林内心深处对于他们那段爱恋的遥远记忆,心头有一缕暖意在隐隐升起,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在缓缓滋生。何林赶紧抬头望向窗外深邃的风景,盯住不眨眼,刹住了这股情绪。

朱萍萍又说,钱老板还在非洲没回来,生意的事只能再等等看。但这会儿,何林的注意力已经偏离生意,副书记的话启发了他,他告诉朱萍萍,生意先放放,他决定采取行动为自己维权,要求紫薇大酒店和紫薇路派出所给自己一个说法,还要在媒体上公开向他何林道歉,消除影响!

他咬着牙对朱萍萍说,非讨个说法不行!

说出这话,何林忽然间被自己的决定所鼓舞,竟然涌上一股豪情万丈的感觉。但那头的朱萍萍并没有被他的豪情壮志所感染,她说,你改改你的书生意气好不好?都快五十的人了,还冲动个啥?你那样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何林说,怎么的也要有个说法吧,前途没了,老婆也快没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尊严何在?

朱萍萍沉吟着,说这样吧,我先给联系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不一会儿,朱萍萍就又打来电话,说酒店方面态度很明确,盗窃案不破,他们没理由道歉;派出所就一句话,说他们的调查完全是按程序办事。

挂电话前,何林咬咬牙说,非让他们道歉不可,逼急了我到法院告他们。

晚上,有人敲门。这些天,相继有几拨人来敲过门,从猫眼里看,都是要好的同事,大约是来表示同情和关心的。何林都没有开门,来人一般敲几下见没动静也就走了。可这次敲门的是毕国栋,敲得动静挺大,还不,说他作为一个警察学校来的实习生,无比崇敬当老师的人,他相信何老师没干过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何林心里一热,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就是这个小警察发到网上的,何林依稀记得小警察当时也在酒店的。这样一想,何林的表情就有点冷淡了。他应付了几句,然后记下小警察手机号,同时也留了自己的号,说希望领导回来,小警察能及时告知他。小警察爽快地答应了,还客气地将何林送出了办公室。

从派出所回来,何林顿时感到无所事事了。这三五天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呢?等吧,不等还能怎么样?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除偶尔在附近转转外,他大部分时间躺在旅馆的床上看那本外国老头写的哲学书,慢慢地好像读出了些味道,他还在书的某页记下了这样一段话:生活就是一坨狗屎,你不注意它的时候,相安无事,一旦上心了,和它较起劲来,它会把你臭死。这是他的心得,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生活较上劲了。

这样过了两天,朱萍萍又来电话,问何林在哪?何林说还在家。朱萍萍又问道歉的事。何林回答说再等等看,等安排好这边再去找酒店和派出所。朱萍萍说实在不行就叫老关出面吧,他和我们这边管公检法的副市长很熟。何林坚决推辞,说先不用麻烦他,我想理直气壮地要个说法,不然还以为我没理呢!朱萍萍“哦”了一声说,那就先等等,你来时千万要跟我联系啊。

事实上,何林每天都理直气壮地去酒店一回,冀经理也都是好烟好茶接待他,但一提道歉的事,就顾左右而言他。何林原本也没指望冀经理能给个肯定的答复,主要是看看酒店总经理从新加坡回来没有,再就是给酒店施加压力,天天来,看你烦不烦。

小警察打来电话,说领导回来了。何林精神一振,马上赶了过去。他先见到了男警察,男警察说道歉不道歉他决定不了,要何林去找他们领导,也就是女警察。原来女警察才是大领导,是副所长,代理所长。女警察的解释在意料之中,他说他们完全是按照程序办事,酒店报警,我们就出警;我们的调查也完全符合法律程序,作为公民,你有责任和义务配合调查,总之派出所没有任何错误,没理由道歉。谈话到此结束,同在酒店一样,何林毫无所获。

回旅馆的路上,何林发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龟缩在两栋大楼之间靠里的地方。哦,律师事务所!何林精神又是一振,我要告你们,这里不是有法律武器吗?何林当初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脑海里也闪现过法律的影子,却是束缚自己的一道绳索,而此刻,法律在他看来,变成了维护自己尊严和人权的一件武器。原来,法律竟也如此亲切动人。他的哲学头脑于是产生了一个判断:法律是一种哲学,是人生河流上漂浮着的稻草,等待那些倒霉的落水者去抓,去攥紧。

何林走进律师事务所,一个长相粗陋的男子坐在桌子后面,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律师,但他肯定地说他就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何林长这么大还没跟律师打过交道呢,觉得律师是个很神秘很威严的职业。尽管他对这个律师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很郑重地说明了自己打算。律师态度很认真,详细了解事件经过,然后总结出两点:一是告酒店、告派出所都必须找到关键证人和证据,二是打这个官司需要时间,少则三月两月,多则一年半载,不排除到何林所在学校调查了解情况的可能,所以不仅时间要有保证,费用也得跟上。

何林这才意识到,打官司绝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完全是个劳民伤财的事儿。当然,花钱倒没什么,主要还是时间问题,一年半载?开玩笑,到那时即便官司赢了,酒店、派出所道歉了,他何林的名声和前程也恐怕早就万劫不复了。

很快,何林决定放弃打官司的想法了。法律的稻草其实很脆弱,眼看着漂在那里,但关键时刻不见的能救得了你的命。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何林又在小旅馆窝了两天,冥思苦想,最终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更好的办法。他给毕国栋打电话,说你先借我点钱,打我卡上,回去就还你。毕国栋笑,说你在哪里?借钱干啥?你大老板还缺钱了?何林说你少?唆,借就赶紧放个屁,不借就拉倒。毕国栋不笑了,说借借借,我说过要大力支持你,不管你是不是真要打官司。何林不再说别的,告诉毕国栋一个卡号,让他赶紧往这个号上打一万元钱,越快越好。

何林想出来的办法是贿赂女警察,让女警察答应给个道歉!

依照何林这些年做生意的经验,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花钱买道歉,既省时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呢?他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振奋之余还暗暗责备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放着捷径不走,偏要舍近求远,真成书呆子了?

何林来之前没想到事情这么麻烦,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了,就没带多少钱。这回打算送礼,钱不够,决定先向毕国栋借钱。毕国栋果然很快把钱打了过来。何林毫不怠慢,找到本市一家大超市,买了一张购物卡,把一万元存了进去。

何林直接去了女警察的办公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办公室里挤了一堆人,嚷嚷了大半个小时才走。何林走进来,女警察的脸上明显还写着不快,说刚走了一伙捣乱的,你又来了。何林笑笑,回身关住门,把装着购物卡的信封放到办公桌上。女警察坐着没动,脸上也没有出现何林想要的那种表情。何林说,请领导关照,帮帮忙,感激不尽。说着还下意识地抱了抱拳,尽量让气氛显出轻松来。女警察不去看信封,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何林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贵所给道个歉。

女警察嘴角一咧,还下意识的捂了一下嘴,说你这也挺新鲜,没听说要人道歉还给人送东西的。就是女警察捂嘴的动作,让何林更有了信心,毕竟是女人,年轻的女人,不会有多深的城府。

何林站着不动。女警察又板起脸说,早就告诉过你,道歉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们会尽力破案,你把这个收起来。说着,指了指信封。

何林于是不再停留,突然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连他都惊异自己,这个年龄了反应还这么迅速。女警察略一迟疑,随即跳起来追到门口,喊何林回去。何林没理,也没有回头,很快就出了派出所大门。女警察并没有追出来。何林心里踏实了,觉得差不多大功告成了。他在信封上留了自己的手机号,他相信女警察很快就会给个满意答复。

但到了下午,何林等来的却是小警察的电话,约何林在某个地方见面。一见面,小警察就把那个信封掏出来了,说所长让代她还给何林,同时让何林深刻反思,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堂堂的国家工作人员,应当明白行贿是一种犯罪,这回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言外之意是已经给何林留了情面。

何林捏了捏手里的信封,购物卡硬硬的,像是硌着了他的心尖,麻麻的隐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办事能力了,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呢?他问小警察,你们所长从来不收礼?

这我怎么知道?小警察对这样的疑问有点不满,但他同情何林,想了一会儿,又说,何老师,照我看,你想办的事,这段时间不好办。

何林迷茫,小警察继续解释说,我们派出所刚申报了省里的模范公安基层单位,上面要来验收呢,这节骨眼儿,所长吃饭都怕弄出声响,所以……小警察没说完,不说了。

何林情绪低落,回到旅馆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房顶一角有处漏雨的痕迹,一圈一圈的像个草帽。何林看着草帽心绪难平,难道就这样打道回府?这不是更没面子了吗?

草帽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许久,何林又想出了一个“无赖”的办法。

他立马行动,退了小旅馆的房间,赶到紫薇大酒店开了一间豪华客房,说是住一晚,但第二天午后该退房的时候,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对服务员说他要继续住下去,但拒绝补交房费。何林跟服务员较上劲了,看着那个水灵灵的小女服务员快要哭的样子,何林有点不忍心,差点就要妥协了,但最终硬起心来,说你在这里站到天黑也没用,你去叫那个姓冀的来。

小女服务员一跺脚走了,但直到晚上,也没再出现,那个冀经理也一直没有露面。何林纳闷,难道姓冀的不在?辞职了?抑或是女服务员出门就把他给忘了?也许,是酒店怕了他何林了?怕了就该想办法道歉嘛!

管他呢,先住着再说,免费的星级待遇,不住白不住。

事实上,酒店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意思,冀经理也在,何林去找他的时候,他还笑着问何林住得舒适不,有没有困难,他们酒店一定会为他提供周到的服务。把何林气得在心直里骂娘,怎么还有这么无赖的人,同时很疑惑,给人道个歉真的就这么难吗?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何林慢慢有点泄气了,就像决斗的一方突然没有了对手,内心里充斥着茫然、空虚、无助的感觉。

一天,已经久未联系的程晓玲拨通了何林的手机,程晓玲说,你在哪?倒是挺能沉得住气的,我想好了,也是为了孩子,只要你给我们娘俩道个歉,把事情说开了,这事就算完了。

什么?道歉?何林差点被气乐了,我给你道哪门子歉?这事跟孩子又有啥关系?

程晓玲语气加重了,你做那龌龊事儿,不觉得对不起我吗?不觉得对不起孩子吗?还有我爸妈,你爸妈,还有学校,你不该道歉吗……

何林和程晓玲结婚后就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在外地一所大学读书,一般只在春节期间才回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如果程晓玲没有告诉她的话,她是不知道的,而父母要离婚,她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要知道,平时何林和程晓玲在女儿面前表现的中规中矩,而在外人看来,甚至可以列入模范夫妻之列。

够了!何林突然火冒三丈,粗暴地打断了程晓玲,你别添乱了,道歉,道歉,道个屁啊,我还在等别人给我道歉呢。

怎么,你还有理了?程晓玲在那边也火了,你看着办吧,不行就只能走一条路了。

啥?

离婚!

离就离,我没时间跟你瞎扯,何林咬了咬牙,不等程晓玲反应过来就挂了机,把手机摔到一个角落里。

何林忽然很想喝酒。平常,他一般都是跟客户吃饭时才喝酒,很少一个人喝闷酒。当然,前些时候他一个人闷在家里,自己也喝过,但次数有限,也有度,换成别人,不天天酩酊大醉才怪呢。

何林穿着拖鞋去了一家超市,带回来一捆啤酒和一堆零食,他要彻头彻尾地放纵一次了。他坐到床上去,把啤酒和零食摊开在面前。此时,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夕阳已经落到了远处的高楼之后,余晖映照着那楼顶上的天空,似乎消融了尘世的喧嚣和芜杂,像何林此时的内心,抽象成了一种哲学般的迷茫与高远。

何林望着那片天空,喝了一瓶,又喝了一瓶。好像他是在和那片天空对饮,他的下酒菜就是那一片忧伤的蓝。

喝了四五瓶,何林乘着酒兴,从床上一跃而起,气呼呼地跑去找冀经理,他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见个分晓,让姓冀的给个说法。

何林一脚踹开了冀经理的房门,冀经理正在办公室整理着什么,看样子是要下班了。何林一言不发,闯进门就一屁股墩到经理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摆出了比以往更加无所顾忌的姿态。冀经理丝毫没有介意,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露出笑脸,主动跟何林打招呼,而是重又坐回老板椅上,不说话,拿起电话拨号,通了,就跟那边的人聊起来。何林留意听了一会儿,跟自己毫无关系,纯属闲聊天,都是些鸡毛蒜皮无聊的话,就没兴致再听了。让他气恼的是,他知道这是冀经理在故意为之,在干耗,说得不好听,是在磨何林的意志,杀何林的威风,何林能不气吗?但冀经理的这一举动也更加刺激了何林那条执拗的神经,何林心说,耗就耗,这回你何大爷是铁了心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冀经理终于挂了电话,慢悠悠点上一支烟,给何林也扔了一支。随即竟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说何老师,我正要找你呢。

何林鼻子里哼一声。冀经理继续说,你来了正好,我今天就给你个说法,我们研究过了,决定给你道歉。

什么?何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给你道个歉。

何林正在变换的坐姿,在沙发上定格了,夹着香烟的手指也在空中停顿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像是醒过神来,但已经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先前想好的一大堆狠话也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仿佛一颗子弹在出膛的瞬间变成了一团棉花,软软地永远够不到目标了。后来,何林就感到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带着酒店出具的书面道歉,何林回到了学校。他觉得自己的腰杆又挺起来了,有一种凯旋而归的意味。校方果然也遵守诺言,决定给何林恢复名誉,实质性的举措就是重新把何林从后勤调回到了系里教书。

何林再次登上熟悉的讲台的那一刻,内心生出悲壮,还夹杂着一种类似久别回乡的激动、不安的梦幻般的眩晕。讲台下的一颗颗脑袋一霎时让他百感交集,欲言又止。但他最后还是看出了问题,学生们的眼神里还是保留了一种说不清的色彩,大概在他们的人生影集里,他们的何老师已经跟酒店的那一切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无论什么道歉,什么恢复名誉,那一切已经是无法抹掉。何林去找党委副书记,副书记苦笑,说名誉可以想办法给你恢复,但人们的看法学校可管不了,难道还要学校去禁止人们想这想那啊?何林想想也是,就又灰溜溜地从副书记办公室出来了。

走在校园里,何林依然时时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的各种眼神和指指点点,每当这个时候,何林恨不得抓住这些人的肩膀,拼命摇晃,跟他们说,他何林是被冤枉的,人家已经道了歉了!然而,他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也毫无意义,何林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何林在陪感委屈的时候,给朱萍萍打手机,从朱朱萍萍的话音里提出来,酒店之所以给他道歉,还是因为朱萍萍老公老关出了面。知道了内情,何林更是心灰意冷了,连跟朱萍萍聊天的兴致都没了,草草应付了几句,就挂了。

程晓玲好像并不着急,从那次电话里跟何林说要离婚后,程晓玲竟然一次电话也没给何林打。因为两人不在一个系,在校园里遇上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有一天,何林下课往家走,在教学楼外花园拐角处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程晓玲。何林突然有一种想跟她说句话的冲动,可惜的是,程晓玲不是一个人,是和几个女同事在一起走,而且明明看见了对面的何林,却假装没看见,头一扭,就与何林交错而过了。

何林站住,回头望着程晓玲远去的背影,有点发呆。他发现,程晓玲烫了发,比以前洋气了许多,腰肢也似乎细了些,摆来摆去的,弄出了一缕从未有过的风情,让何林的心竟然就那么动了一下。何林想,也许自己早该主动去跟程晓玲道个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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