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这一年的大暑正是农历六月初一,刚刚上任七八天的建州知县程文鹏正坐在县衙与师爷闲聊,忽然捕快彭健匆匆跑来说:秉报大人,城南门外不知从哪跑来了一匹赤炭马,只站在城门前奋蹄嘶鸣,所有人都近它不得,轰又轰不走,拉又拉不住,守城军士不知该怎么办,请大人定夺。
噢?程知县来了兴致,对师爷说,走,一起去城外看看。
外面正是酷暑难当,程知县等人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城南门外时,官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程知县顾不得这些,下轿让彭健驱开看热闹的百姓,上前一看,果然有一匹浑身上下红得像火一样的高头骏马,时而不安地打着响鼻,时而腾挪跳跃昂首嘶叫,守城的兵士们吆吆喝喝却不敢靠近。程知县抬步上前,鼓健拦着叫道:大人当心,这畜牲踢人的。
可也奇了,这匹马一见程知县,蓦地立住了蹄,连乍立而起的鬃毛也顺伏了下来。程知县摇着折扇走到马身前,随手给马扇了几下凉风,那马竟温顺地把头垂下靠向程知县的胸前。众人都看呆了,程知县也好生奇怪,上下仔细打量那马,拢过了马的缰绳递给彭健,令彭健跟在轿后牵马回城。
程知县吩咐彭健将马暂养在县衙后槽。回到后堂坐下,心中颇为蹊跷,却听师爷低声嘀咕着:方才那匹马,分外眼熟,是谁的马呢?
过了两天,彭健又来秉报,那马两天来不吃不饮不睡,时时在槽头挣着缰绳烦燥嘶鸣。而今天一早,彭健出去遛马,那马在经过一排店铺时,突然挣脱了缰绳冲倒了一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马咬住那中年人手中拿的一柄银如意死拖不放
那个人呢?程知县问。
已被小的带回衙内,着人看管。彭健说。
程知县叫上师爷,和彭健一同去后槽察看。那马见了程知县,却又安静下来,马头挣着缰绳向程知县跟前凑。
程知县令彭健拿来水桶给马刷洗。彭健刷着刷着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程知县忙问。
大人请看彭健用刷子指着马臀。程知县上前细看,蓦地笑了,回头看着师爷说,师爷,你还没认出这匹马来吗?
师爷说:小人眼拙,我还是没
程知县说:那恐怕得由已经告老还乡的前任知县亲自来认喽?
师爷说:大人的意思是?
程知县点手叫师爷到近前一同来看,马的右臀上烫着一个印记,一个圆圈,中间一只三角,师爷恍然大悟驿马,怪不得这么眼熟,它每月必到县衙来一次,传递公文。
对!程知县击掌道,我说这马怎么看见本县就一见如故,它认的不是我,而是本县的官服。师爷,上司公文按例当月初一,就是大暑那天就该到了吧?现在马在人无,内中必有隐情。
程知县立即派彭健乘快马速去官府邮路的前一站兴城打探。次日拂晓彭健就返回来了,还带回一名年轻后生。彭健带回兴城知县的一封信,信上说官府邮差方纪武三天前就如期离开兴城了而随彭健同来的后生就是方纪武的弟弟方纪文。方纪文一见那马,失声叫道:老爷,这正是家兄的马,家兄在哪里?
程知县想了想,带上属下及方纪文,再次把马牵出南门外,程知县吩咐将马放开。
就见那马转身一口气跑到浴马河边,却又不饮水,只向水里走,将身子浸得透湿,上了岸顺一条官道跑去。程知县等人紧随马后。
马跑到一处三岔路口前站下,一动不动地让身上的水流到地上,不一会地上就聚起了一滩水迹。烈日很快将马身上烤干了,那马回身再次跑回河边,又将身浸湿,回到岔路口站下。
这马在干什么?在自浴不成?程知县和师爷面面相觑。
突然方纪文跑过去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马见了立即跨上前一步,用身体为方纪文遮住骄阳,马身上的水流在了方纪文的身上。
老爷方纪文翻身而起,哭诉道,家兄曾对草民讲过,有一次他在邮路上中暑晕倒,就是这马如此这般地救了他,现在家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爷要为草民作主啊。
程知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回衙,立即提审那个中年人。
当程知县让彭健把那柄银如意拿给方纪文看时,方纪文当即认出,这正是他兄长之物。
程知县击鼓升堂。
那中年人姓桑,名叫桑固。是城里一家茶叶店的掌柜。程知县问起他手里的银如意,桑固支支吾吾,先说是自己的家传之物,后被方纪文指出如意上刻着的方字,又说是去奉天进货时捡的。
一派胡言!程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那方纪武明明在城南官道上失踪,他的东西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奉天去了,来呀,大刑侍候!
桑固慌了:大人息怒,小人愿招。
原来这桑固有个相好,是南城外妓馆碧香阁的鸨娘野莲花。如意是野莲花给桑固的,让桑固当了或者卖了,给她换些钱。桑固不知其中究竟,就大摇大摆地拿在手里。程知县立即着人拘来野莲花。野莲花倒爽快,招认这银如意是一个嫖客给她的。来她妓馆的九流三教什么角色都有,有的人没有银子,就用一些实物抵账。但这个银如意是哪位客人抵给她手下姑娘的,她却想不起来了,都怪这两天生意太好客人太多了
程知县摆手打断她的废话,命她带路出城查看。
城南门外浴马河边有个叫南坝子的热闹集镇,碧香阁左傍醉仙酒楼,右挨逍遥赌馆,就开在集镇的正中。难怪野莲花夸口,这里确实熙熙攘攘人流如梭,诸色人等不是出酒楼入赌场就是直奔碧香阁,兴高采烈醉醺醺地要姑娘。程知县查看一回,让人暂放了野莲花,吩咐她生意照做,不许乱说乱走,随时候传。又暗中派了得力差役监视碧香阁及四周动静。
程知县再次来到了赤炭马浴身滴水的地方,他发现,那三岔口一条路正面通往南城门,右侧一条则通往南坝子。而左侧的一条,则绕过一片榆林,蜿蜒地消失在榆林背后。
那是什么所在?程知县指着榆林方向问师爷。
师爷告诉程知县,那是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移民屯田之地,屯民都是些退役兵士,年深日久形成了一个不足百户的小屯子,现在叫揽军屯。程知县叫过彭健,对他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彭健领命向揽军屯而去。
彭健很快打探明白,揽军屯里基本都是些庄田佃户,内中有一屠户,名叫焦三儿,此人嗜赌,近日来突然出手阔绰,频频出入赌场酒楼。
这天,焦三儿又来到逍遥馆豪赌。碧香阁那边的野莲花已经得到了程知县的吩咐,派个小厮来叫焦三儿。
焦三儿捂着右胯,一拐一拐地跟着小厮走进碧香阁,见厅里坐着一个秀才,边品茶边挑挑捡捡地翻看着姑娘们的水牌。野莲花见焦三儿来了,忙拿起那只银如意迎上来翻脸堆笑:哟,这位客爷,这支如意是上次您留给我们的吧?
咋了?焦三儿问。
客爷呀,您这支如意是假的呀。
啥?焦三儿一把抓过如意,掂了掂,又仔细看着,这怎么会是假的呢?怕是妈妈不识货吧?
那秀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哗地抖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说:焦三儿,这么说这如意真是你的了?
焦三儿一转身,眼里射出凶光:关你什么事?
秀才面色一变:给我拿下!
彭健等众捕快一拥而入,放倒焦三儿。
焦三儿在大堂之上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程知县盯了焦三儿半晌,突然吩咐来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光着屁股的焦三儿,右胯处一片汤盘大小的青紫淤痕赫然可见。
焦三儿,你那伤痕是哪里来的?讲
是、是草民喝醉了酒,摔的。
程知县微微一笑:好个钢牙铁口的无赖泼皮,只怕你是被马踢的吧?
焦三儿头一低,又不吭声了。
彭健匆匆上堂,将一物呈给程知县,程知县验过,令彭健将此物掼到焦三儿面前。
程知县一拍惊堂木:焦三儿,这是从你家中搜出的褡裢,你睁眼看看那上边绣的是三个什么字?
草民不识字。焦三儿说。
那本县告诉你,是方纪武,胆大泼皮,事到如今你还狡猾抵赖,来呀,把这泼皮给本县架出去!
差役们把焦三儿架到校军场,牢牢地绑在标柱上。程知县看着他说:焦三儿,你不认账不要紧,一会方纪武那马定会认得你。牲畜不伤无罪之人,本县今天倒要看看那马会不会冤枉了你!程知县吩咐彭健:放马过来!
赤炭马一见焦三儿,竟分外眼红,咴咴叫着踏着铁蹄狂奔而来,焦三儿被绑在标柱上动弹不得,吓得魂飞天外连声惨号:老爷饶命,草民招认
大暑当日,方纪武中暑落马晕倒在三岔口边,赤炭马一趟趟跑到浴马河边浴身救主,当马第三次跑向河边时,由家中去南坝子的焦三儿从此路过。他伸手去扶方纪武时,发现方纪武褡裢里有些银子,里面还有一支沉甸甸的银如意,焦三儿顿时起了歹意,用杀猪的短刀刺死了方纪武,正赶上这工夫赤炭马从河边回来了,目睹主人被害。焦三儿却喜出望外,今天走运,又来了一笔活财。焦三儿上前牵马,不料那马竟飞起一蹄,正踢在焦三儿的右胯上,而后回身狂奔逃走。焦三儿怕坏事,忍痛把方纪武的尸体背到榆林深处,又回家取来锹镐,将方纪武的尸体深埋
程知县破了此案,将焦三儿押入死牢,秉明刑部,秋后待斩。
程知县就将赤炭马收养下来。不出半年,马抑郁而死。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