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是金鸡寨的人物。

其实,科长也不能算是科长。

金鸡寨一带的小山村都猫在山的犄角旮旯里,十里八乡也难得出那么一个本来意义上的科长。

本来意义上的科长是指县衙门里科局长,那种穿着军便服或者中山装的走路摇来晃去、人五人六的科长。

不过,科长仍然是金鸡寨的科长。

科长坐不更名,姓孙,名吉科,一直当着金鸡寨的长初级社长、高级社副社长、营长、大队长一直当了几十年,当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时候。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科,且长了漫长的时日,金鸡寨人便喊他科长。

科长其貌不扬,个子矮,瘦弱,一年到头总是扎着绑腿。扎着绑腿的科长愈发显得瘦小,很像鲁迅先生说的细脚伶丁的圆轨。他的妻子,却又高又胖,夏日里敞着怀时,两个硕大的乳房如两只白面布袋一样在丰腴的胸脯上滚来滚去。据说,两口子打架的时候,老婆可以像提溜小鸡一样,时而把圆轨劈开,时而把他小虫子一样折叠起来,很随意,也挺方便的。

科长怕娘们。

怕娘们的男人,有好日子过。于是,科长便长运长久。

68岁时,他意外地摔了一跤。跤也确实摔得意外,他骑着的自行车,突然间两个轮子离婚了,他摔了个着实。着实得细脚伶丁的腿安然无恙,却把嘴巴摔歪了。歪了的嘴巴只会吐沫沫,不会说话。倘不是这一跤,他会一直长下去的。

不过,即使他只会吐沫沫的时候,金鸡寨人,还是叫他科长。毕竟长了几十年。长得山寨人很难改口了。当然,也还有许多尊重的成分。他辈份高,人也清正。

按辈份,我应该叫曾爷爷。科长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六岁时,曾经落过一次井。正是夏日的中午,敞着两个布口袋的科长奶奶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纳鞋底。她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扑通声之后,便敞开了那高亢而浑厚的嗓门:

救命啊孩子掉到井里了

于是,就有一个远房的爷爷救了我。

当然,我也恨科长。恨他带着民兵晚上闯进我们家,要把我从被窝里光溜溜地拉到村里批斗会上。奶奶是我的保护神。我睡得迷迷糊糊时,看见奶奶两只胳膊撑着门框:

谁也别想动孙子一根汗毛,想动,就砍断俺的胳膊!

奶奶一女当关。

科长做事公道,公道着许多理由:你孙子跨园子篱笆!还在大队部的墙壁上胡诌八扯写大字报!

科长的话,实事求是,一点儿不假。

下午,堂哥在菜园里推水车,我想跨过篱笆去帮他。

不许跨篱笆!科长警告我。

我扒拉一下篱笆,就跳过去了。

小免崽子!不不如那时淹死你呢!

科长也扒拉一下篱笆追过来。

我拣起一个土坷垃,打在了他的的脑门上

至于,大字报的事儿,也是确凿的。大队的仓库莫名其妙地扒了一个大洞。八袋小麦不翼而飞了。我和邪种、堂哥等几个读初中的孩子认真地观察了那个洞。

肯定是他们自己故意弄了个洞。我们都这样想。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山寨里的人都胖了。大队的头头胖得名符其实。而那些老百姓却胖得名不符实浮肿。

于是,大队部的墙壁上便有了我们的大字报。

科长便找到了我们几个,问:

你们写的?

我们守口如瓶。

我知道,就是你们写的!

我们沉默如山。

操!你们这些浑小子,把俺们这些干部当成什么人了?你看

科长挽起自己的裤子,在自己那已经变得粗壮的圆轨腿上按了一下,一个深深的坑,长久地留下了。科长也在浮肿着。

你怎么不去按按他们的腿?

书记的。

副书记的。

副大队长的。

保管员的。

我们七嘴八舌。

我们都知道,山寨里的百姓需要科长,那些头头们也喜欢科长。就是喜欢他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在自己的腿上按下一个坑。

若干年后,当科长不长的时候,他那吐着沫沫的嘴巴艰难地咬着煮地瓜干的时候,他家的房子,还是那太三间祖传下来的小房子,从来没有翻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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