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草屋的人们,夜里风紧,且被惊醒,孩子们想,最先刮跑的该是黑森林里的那间。那里的风像有着千百只的虎圈,朝天的吼。

那幢房子的坐落,像小城放出的风筝。

有年雨水旺得可以,七月的黄蒿凶凶地长着,潮潮的闷热弥漫在苇子沟,偶尔的风好像有了颜色。我们拨开,再拨开才见郊外,头上顶着草叶。

早年叫苇子沟的宾县,今天没有了苇子,就像开发区代替了庄稼。

那时的郊外是有方向性的。东面是高岗,有两座大烟囱说是炼人的,时常的浓烟覆盖着岗上的土地,有一种味夹杂着一些颗粒状的东西,家长们是不允许我们向东的;南面是大路,永远的大路,路边散落着民房,无尽的民房,走起来到不了我们想去的地方;北方是田野,高高矮矮的庄稼铺向天边,整齐得让我们不敢碰它,地里有草人,假装威风地在赶鸟,夏天的我们也像鸟,还有就是看青人的吆喝,其实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们找的东西。

找什么,大了才想明白,是野气。

西面呢?几条大沟,长满了荒草,越到沟底越茂盛,有宾州河在静静地流淌,北方的河是少有沙滩的,洇过水,岸边的草都矮矮的,比今天城市的草坪要软。大片的黄土,在北方黄土是不种庄稼的,有沙。现在想来,北方的黄土也该产粮食,那野草长得很有气势,只是北方地多,黑土地还种不过来呢。

七月,黑星星成熟了,不但能吃还很甜,野草莓红得透明,老远就勾着你,还有一种叫酸浆的野果吃起来酸得疹人,总归还能吃,那年月,孩子的嘴就像个口袋,有东西装就行。若倦了,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见雁阵北去,火云西行。有水,有吃的,还有蝈蛔,孩子们就忘记了那个世道是荒唐的。

还有的就是那片森林,黑黑的全是榆树。说是一片是不准确的,林的中间是个空场,那是一片坟茔,无风的天,静得冷森,树叶一动,林里呜呜地响,像哭。

每到清明,学校组织,由孩子们自己做的花圈,排着队,打着旗,扛着铁锹和笤帚,一个上午,森林中人气很盛,记得那天总是下雨。

宾县的烈士陵园,名气大着呢,它记载着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场战斗,上百号人死得惨烈。

不上学的时候,一般是在下午,吐了吐肚子里的酸水,就结伴到林子边望一望。张望就是探险,恐怖且神秘。林中有房,门总是关着的,有窗,糊的是黄纸,似乎有意遮挡阳光,有路但像蛛网,罩在坟茔之间。看坟的老头有个怪怪的姓,姬,书里看到过,皇族,高贵着呢。若见他那背着步枪瘸瘸的背影就心安些。心安不是不怕,姬老头凶得很,不知为什么,他像恨所有的活人,包括孩子。可最怕的是平地响起的一股风声,闪电一样的风声,那四条黑色的大狗从来不叫,真往身上扑哇,能管住的,是一声尖尖的吆喝。

宾县人是从来不吃黑狗肉的,阴得很,犯老病,可黑狗毛烧成灰能治外伤。

姬老头的狗和河水是宾县的大人们最不准孩子靠近的,虽然那黑狗还没有咬伤人的历史,因为只要人们跑出森林一般就不撵了。

对宾州河的记忆永远是美丽的,而姬老头的狗是我们的噩梦。

姬老头的狗,不是姬家的狗,因为,森林里的人没有给我们家的概念。孩子理解的家是一缕炊烟,是母亲倚在障子边的呼唤,是吧叽吧叽的吃饭声,是打完架最想跑到的地方

每年开学的第一个早晨,教室里嘶嘶啦啦的有线广播总是向我们讲着两个有关宾州的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叫吕大干的人,据说是当地抗日活动的革命领袖,还说就义后还扔下三个孩子;再讲的就是木炮轰宾州。这些故事,孩子们听得不大懂,也不好听。按说几十年后,我们不该记得,可不知为什么,那些情节却牢牢刻在我们的心壁上。

姬老头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女儿,大名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姬妞,妞宾县人是不这样称呼女孩儿的。姬老头是哪儿的人,大人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没说清过一句整话,也不同人好好说,张嘴就是骂人,为啥?不为啥。尖尖的吼声,打远着呢。

每月县民政局的人给他送补贴,是补贴不是工资,他没有级别,户口有没有不晓。一般是放到第一个坟茔的石碑上,再爬上一棵树,扔块石头,狗出来,老姬头也会出来,然后用手指指,就算领送到了,姬老头是个聋子,但狗叫他能听见,大人也怕他的狗。

姬妞和我是同班,个头与老师一般,年龄她自己也不说多大,常穿着男人的衣服,用布包着课本和几张纸,夹在腋下,上学像走亲戚。眼睛一瞪,吓人呐,班长收作业总是绕着她走,老师也从不问。班里的活动她随意,名字在最后,一般就不点了。没人同她玩儿,不仅是因为她长得丑,黑黑的,像男人,还因为她吐出最多的字是三个:你妈。

那时我们的学校是土房,就是说,房顶是草的,墙是泥的,屋地是土的,只有教务处是栋青瓦小楼。有天最后排的黄三贵淘气,上课晃荡着板凳,一只凳腿陷进了地里,出现了一个洞,男孩子们好奇,课也上不下去了,就用手扒那个洞,一会儿,黄三贵拣出了几根骨头来。狗的?牛的?不会是猪的,猪的骨头一般都会被人砸碎,里面的骨髓能吃。

姬妞嘴一张一合:人的。

班主任没说啥,出教室找来两个工友,拿着锹和土筐,将那骨头装到筐中,又拣来一些石块儿填进洞里将屋地平上,踩实,课还继续上。只是老师说了一句,当年,咱们教务处的小青楼是日本宪兵队。

那时的人们可能离战争不那么遥远,对这些事不怎么恐惧,但也是一个话题被人议论着。给我们烧开水带晚上打更的那个老头说,这个院阴气重,闹鬼呢。不信?你们是小,没经过,说出来,你们都没法上课。真不信?那我可说了?有天晚上我听见三班的教室里有响动,就将手电筒支上了,见有个老太太从黑板后面挤了出来,穿着满洲国的衣服,两只手都尖尖的老长。她被手电光一照,嗖地一下飘出了窗户,窗户玻璃上还留下个大手印,直到太阳出来一照才没有的没过几天,那老头被公安局给抓走了,听说不是因为这事。他说过,早年也是抗过日的人,给抗联的赵尚志当过警卫员,那赵尚志小个子,一米六出点头,嗓门儿亮,抬手一枪,杀人跟玩儿似的。还说那大烟土可是好东西,有个病、伤口疼、累了、饿了就抽上几口,就两腿飘轻,翻几个山头,把小鬼子扔老远。后来说他当过胡子,还打过抗联呢。

姬妞,我们更有些怕了,也有几分佩服,人的,那话说得真自信。她更加独往独来,谁都躲着。每天都是上课了,才见她穿过宁静的操场,一个人冲我们的教室走来。放学,先出教室,冲西,我们都到家了,她还一个人穿过或草或雪的小路,向着那片黑森林,暮色中她背对着城市。

有个新来的老师,不高兴了,这学生怎么在上课时,出进课堂不举手呢,说走就走,桌上也没有像样的本儿,于是就提问了她。哪知,姬妞踢开桌椅,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书也不要了,撞开门跑了。那个下午,姬老头端着步枪,闯进学校,吼着到处找着那个女老师,枪栓拉得嘎嘎响

后来,县委书记来了,可姬老头气没消呢,谁来也不行,那支美三零步枪冲着操场上的人群乱晃。县委书记撕开了前襟,一支手枪露了出来,那时的县领导是配枪的。姬老头见了,像捏到他一根大筋上,枪口自然抬高,双足并拢,一个立正,老实了。配小枪的肯定是首长。

那个女教师在一间小屋里已经不会动,也不会哭了,据大人说那天正来事儿,送进了医院。从那天起,到我毕业就再没见过她,想起来那女孩长得很美。

县委书记没有马上走,把教职员工都招集起来:对不起大家了,这孩子是我安排到你们学校的,原想让她认识几个字,能学多少学多少。为什么?大家还记得1934年打宾州城时的那门木炮吗?老姬就是那门炮的炮手

除了清明,陵园是没有人来的。坟头上的蒿草黑绿黑绿的,秋天泛黄的时候,才见姬老头割着,留给冬天。墓碑只有一个,仿着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没有姓名。那年的枪炮声不但断了他们回家的路,连思念都变成了硝烟。他们不会没有亲人,而亲人也永远不会找到这里,战争不给思念设置路标。

清明,县里各单位都组织人来扫墓,森林内外都是人。姬老头早早就把四条黑狗锁到圈里,他在什么地方没人能看到。宾县的清明草还没有返青,大小的坟茔飘着鹅黄,有两间红砖的小屋,树的掩映别墅一样,这是县里民户住房最好的了。

我常围着小屋转上几圈,怎么没有烟囱呢?

人们象征性的打扫几下,因为平时的坟茔就很干净,然后就开会,有领导讲话,有党员、团员、少先队员在碑前宣誓,至今我还记得: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

快到中午时,人们陆续散去,这天的下午不上课了,花圈留在了坟头上,一大片比春天还要震人。孩子们想,这天肯定是姬老头和姬妞的节日,同我们过大年一样。

姬老头有一片全县最好的果园,园里有杏、李子,最好品种最多的是沙果,沙果中黄太平和海棠果又最出色,黄得清亮,紫得可人,并且个个都挂着粉状的一层,那是手没碰过的。

那件事出了之后,姬妞就不上学了,一到秋天挎着个柳条筐上街里卖沙果。她从不到市场里去,想在哪儿卖就在哪儿卖,也不吆喝,遇到我们放学,她就低下头,乱蓬蓬的辫子垂到鼓鼓的胸前。黄三贵说,卖沙果还带晚饭,怀里揣着馒头呢。

她的生意不好。大人们告诉孩子们,不要买她的果吃,坟地里长出来的,瞅着吓人。还说,她家种的土豆像小人头那么大,白森森的还有鼻子有眼,那茄子黑亮得像我家的猫

日子久了,姬妞也有所察觉,她到汽车站去卖,外地人多,果子也打人儿,一筐的沙果到黄昏的时候也能卖出大半筐。或许她回去说了,时常见姬老头站在街口,尖尖地骂,骂什么谁也听不清。那年月没啥热闹可看,一骂起来,就有人远远地看着。人越多骂得越凶,直到他跳着脚,开始摆弄大枪了,人们才耗子一般溜回家,将门关严。其实并不可怕,因为他从不走进街里一步。

姬妞不是姬老头亲生的,姬老头没结过婚,街头巷尾总这么说。哪来的,谁也不知道,那年月孩子多,要一个拣一个的都是平常事,况且,森林边就是扔死孩子的地方,男孩儿三道绕,女孩儿两道绕,用谷草或稻草。那黑狗吃过死孩子吗?大人也不议论,只说,那狗皮毛亮得吃啥了?

黄三贵买姬妞的沙果,原因是姬妞的秤给得高,笑嘻嘻再添几个也不说啥。黄三贵没大人管,父亲死得早,母亲是县里有名的疯子,是见东西就抢,打人的那种。他从小就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天我把他领到我家,妈妈说,这孩子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天养的。几个月大的时候,常见他妈手拎着两条腿,头冲下,满街跑,谁要惹着她就用孩子打人。在我家吃饭,妈妈从来都用最大的碗,吃完后,那个碗就不见了,现在想来,我的母亲也有不厚道的一面。后来,他的哥大贵十六岁就结婚了,娶个大媳妇,乡下的。黄三贵也算有了家,只是这家是从来不管他的。那年月也有好的地方,人心善,穷人好活,没钱交学费、书费也能上学,街道开个介绍信,校长就有权免。

黄三贵不能算我的朋友,妈妈说,离那孩子远点,太野,有时还偷东西。这话我信,要不他买沙果的钱从哪来的呢?

可他会玩儿,春天吃榆钱儿,他爬得最高,摘下的榆钱儿又大又嫩;夏天到河边去,他会水,能摸鱼,鱼都是小鱼,没法吃,养着玩儿。野地里啥能吃啥不能吃全都门儿清;秋天就更离不了他了,偷瓜在那时不算劣迹,况且想吃瓜根本就不用偷,找个瓜棚吃就是了,但不准拿,拿走得花钱,一斤几分钱。偷瓜属于孩子们游戏的一种,可我或我们是不太敢真偷的,看瓜人的长鞭头狠着呢,因为孩子进地会把瓜秧绊折。黄三贵就不怕。还有就是偷苞米、偷土豆,不但能弄回来,还能整熟了。那时的我们是不能玩火的,除了怕着火,火柴金贵着呢,可他有。找个没人的地方,燃着一堆火,烧熟偷来的食物,香啊。尤其是土豆,黄三贵将土豆放进一个挖好的坑里,盖上烧苞米剩的炭火,再将土埋上,就带着我们下河,没他命令谁也不准扒开。等我们在水里玩得有些个时辰了,就等着他向埋土豆的地方走去

那土豆的香味已经溢出地面了,撕去薄皮,里面黄黄的,面得呛人。

除了会玩儿,黄三贵也有震撼我的地方。他妈是疯子,疯子认识唯一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时常在放学的校门口,她等在那儿,每次我们一见就像石打麻雀一样,跑开了,疯子打人。可黄三贵不跑,站在个有距离的地方不动。那天,我见那疯子哈哈大笑,奔向黄三贵,我吓得喊了起来,你快跑哇!

黄三贵没动,他妈一个高就将黄三贵抓到怀里,人们呆了。我们见疯子在亲她的儿子,亲着,亲着,黄三贵的脸上在流泪,他闭上眼睛,两手背到身后,任疯妈妈在他的身上撒欢儿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了。

有天,我又同黄三贵去了西岗,又下水了,于是不敢早回家。妈妈总是在我进屋的第一时问,拽过来划一下我的胳膊,若见有白痕,就没二话地一阵巴掌。大了我问她,你当一辈子教师,为啥总打孩子呢?妈妈笑了,不打你你不上天啊?现在想打也打不动了。

就在河边玩儿,黄三贵光着腚冲着太阳,劈开腿平伸臂,让我看身影,念啥?我说念大。他又转过身去,这念啥?还是大。念太!那点呢?这不是吗?他指着小鸡鸡。

太阳快落山了,黄三贵突然说,咱们偷姬老头的沙果去。

不去,那大黑狗太凶,再说我妈不让吃他家的果。

你们不知道,他家的果是全县最甜的,狗没事,等它出来咱们已在树上了。你不去我去,这水里可有蛇,我一走就往岸上爬。

那天来玩儿的就我们俩,我害怕了。

真像黄三贵预料的一样,我们爬上了树,那四条小牛般的大黑狗才冲到树下,它们围着树转,低低的吼声嗡嗡的。后来我学唱歌时,总会想起姬老头的狗,那狗的发声是典型的胸腔共鸣,还靠后,男低音,高级着呢。

出乎那位小江湖预料的是,那四条狗不走了,转了一阵之后,竟然趴在树下,抬头盯着我们,眼神中透着执着,我俩像挂在树上的腊肉。眼见得天一点一点黑了,我害怕了便大哭起来,一声声爸呀爸呀地叫着。黄三贵口含着半个沙果不动了,傻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管不顾地大哭着,并骂着黄三贵。

平时那个净骂别人的主儿,现在变成了好脾气,悄声地哄着我:别怕,它们一会儿饿了就走了。

它们等着吃我呢?饿了也不会走,死孩子吃惯了,活孩子它也吃。我怎么冒出这句话来?

天完全黑了,树下八只眼睛发着绿莹莹的光,我吓得哭不出声了,可那个小江湖找了个粗一点的树杈闭上了眼睛,他说想睡一觉。我这个气呀,回家晚了就得挨揍,更别说一夜不归了,我就用脚踹那树权,你先下去让它吃,你个大肉多。心里乱动可手却抓住树枝不敢动,万一掉下去,那狗不但把我撕成碎片,连血都能舔干净了

树下有了脚步声,一支手电光冲树上照着,我一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是姬妞。

回去,回去,她踢那狗。那狗冲树上低鸣几声,恋恋不舍地窜回了森林中。我和黄三贵下了树,冲姬妞献媚地笑着。

姬妞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不像白天那么丑了,她没说话,走到树前,往树干上踹了几脚,头也不回地走了。树下落了一层熟透了的果子,月光如水

回到家里就病了,因为有病,妈妈没打我,但把笤帚挂到墙上,并指着说,等你病好的。

我怕病好,那病真的就不好了,发烧,说胡话。

邻居家的张奶过来说,从坟地里回来怕是冲着啥了。

那咋办?

张奶带点鬼气地回了她家,一会儿,悄悄地塞给我妈一叠黄纸剪的东西。半夜烧了,念叨念叨。又耳语一番。

后来妈妈说她剪的是几条狗,烧没烧,始终没说。

一周后上学,黄三贵同我嘻皮笑脸的,我不理他,这也是我妈说的,说时拧我的耳朵,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一想我妈耳朵就疼。

我告诉你个秘密。

不听。我把头藏到书桌里。

那我跟别人说去。嗒啦声远去黄三贵长个歪歪脚,就是双新鞋,几天也会把鞋帮踩堆了,况且他没有穿过新鞋,所以,他走路声总是嗒啦嗒啦的。

我是决心不同黄三贵玩了,除了妈妈天天问我,还有就是他玩的游戏越来越凶险。我家住在宾县一中的院里,一中坐落在县城最西边的岗上,工字房,丁香、枫树、杏树和花草围绕,风景区一样的校园。从后窗能见着一条通往烈士陵园乃至哈尔滨的公路。我常见黄三贵一个人往那片黑森林处跑。他比我们大几岁,也不过十六七,去干什么?哪来的胆儿?

黄三贵想告诉我的秘密,别人同我说了。说我同他被黑狗困到树上时,他真的睡了一觉,并在梦里看见坟地里有人出操。好几百人,都穿着黄不拉叽的衣服,戴着狗皮帽子,扛着大枪,喊着一二三四,脚步声比大鼓还响,连地都跟着动

这话大人们也说过,说有时半夜路过烈士陵园时,能听见哨兵互问的口令声:口令!

灭寇。回令!

光复!

还有军号声。

肯定不真,书上说世间是没鬼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但人们还是怕坟。那片森林里夜间有磷火是真的,白天爱起旋风也是真的,有风天不算,无风的时候,突然轰地一声,一般在树下或在墙角,旋起一团烟雾,小则十几米高,几米直径,大则上百米高,急速旋转移动,若经过我们的操场,篮球架都会被刮倒,小鸡会弄上天,旋到几里地会渐渐消失。一遇到旋风,我们就会拉起手来高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为什么是三把呢?不知道。

听说早年真有人往里扔菜刀呢。

木炮轰宾州是在1934年的5月,那年风硬,原野上的鲜花该开了,可是没有。或许是等着打完仗再开,因为硝炯中开也白开。

那时的宾县有城墙,于是日寇在城墙上嘻皮笑脸的,在笑抗联没炮,没炮就等于瘸子打猎坐山喊。妈的,自己做个炮!钢材是找不到的,可木炮并不是全是木头。先用厚铁皮卷个筒,七米多长,半尺直径,外面用湿柳木破开包上,用五道铁箍固定,再用粗铁线缠紧。炮膛里能放十几斤炸药和几十斤能伤人的铁块。行不行,有多大威力,谁也不知道,因为不能试炮,这炮只能打个三两下,万一行了,就会少打一次,要是一次行第二次不行了,试完等于白做了。

那仗打到关键处,木炮就推到了一个高岗上,那次装的是在哈尔滨哪家大粮栈抢来的大秤砣,小人头大小。炮响处一溜火光,城门被砸个大洞,那秤砣在街口红红的滚着,把几十个日本兵和上百个满州兵吓出了北门,踪了。抗联的还不知道城里咋回事,当时还叫小姬呢,他浇水将炮身上的火弄灭,再来一炮,我看能行,

这次多放点药。砸碎三个大铁锅,鄙填里,反正没人想把这炮留到下次。炸膛了。炮阵地上只活下姬老头一个人。后来那块地莫名其妙长起了一片榆树,那土肥得吓人,只见那树一天一个样,春天长出的树叶,黑绿黑绿的,整片树林中没一个鸟窝。

小学毕业了,我回了一中,那是宾县最好的中学,可对我来说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是我们院儿的,那时在一个院儿住着,人亲,况且好多是爸爸的同学,妈妈的闺中密友,他们的孩子都是我从小的玩伴。在院儿里见到我如今的老师,总是称平平他爸、彬彬她妈

课堂上不敢乱动,课下不敢打闹,若有的作业完成得不好就有老师用本子敲我的脑袋。有次上数学课,我忍不住躲在前桌的身后淘了起来。彬彬她妈:那个小不点儿,你给我站起来。走到我的桌前,拽起来就是两脚。经过了文革,孩子也像大人,我们班长说,老师,你怎么打人?

老师笑了:我不但可以打他,还敢扒下他的裤子掐他屁股,要不是我点头,这世上没他呢。

下课班长问我,我低头:大学时,我妈跟她最好。

最要命的是我爸教我们的物理课。

这样的日子,我突然怀念起黄三贵来,小学时的疯玩真幸福哇。听说他分到了三中,没上多久就不念了,有人看见他在一工地当小工,别人一天挣一块六毛四,他挣一元三毛八,国家定的,女工的钱。还听说他在街头打架被送到少年管教所了,打架为了姬妞,说有人摸姬妞的胸,他急了,我不信。

黑森林那边去得不多,大了几岁玩心不那么重了。夏天还想下河,只是中学生的我,知道再下河不能光腚了,得穿裤衩,可裤衩只有一条,湿了会凉得难受。只有到秋天到那几条大沟里打点烧柴。

每到清明,还去扫墓,知道姬老头还在,姬妞也在,那四条大黑狗生了小狗,在圈里的眼神中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母性。

一年以后,我见到了黄三贵。

那天学校包场看电影,每次在电影院门口排队进入时,总会有一群不上学的孩子围在一边,若有机会就跟着队伍混进去,包场电影不卖票。黄三贵在那帮孩子中,个子高人一头。

他没有同人挤,站在后面呆呆的,穿的是一套工厂发的工作服,衣服袖和裤脚都挽着,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少了在校时的那种生动,有了成人般的忧虑和小心,他不再属于我们这个队伍。我心动了,到他跟前悄悄拽他一下,让他排进我们的队里。穿工作服没事,那年代穿父亲衣服的孩子多了去了。还没走到门口,我后面就挨了一脚,一下子把我踹进门里,妈妈的手扯着我的脖领,跌跌撞撞地弄到了前排。我回头再找黄三贵时,只见他一个转身的背影

姬妞的生意比以前大了,春天卖野菜,夏天卖青菜,秋天卖沙果,到了冬天挑一担枝柴。她完全是大姑娘了,从后面看也有了扭动的腰身。

城市和黑森林的连接,是靠她的来来往往。

我不太怕姬妞了,有时路过她的摊前还站下来盯她一会儿,那时她也会不好意思,有时会把头扭到一边或用手抠着裤子上的泥点。有天她居然同我说话了,她说,黄三贵说,你是他的朋友,你家的饭是全县最好吃的。

我惊呆了,她说话时也像个人儿似的。

你咋不到我们学校门口去卖.那人多,离你家还近。

她使劲地摇头。

那天她说:给你,能当哨儿吹呢。两枚子弹壳。

姬老头更老了,我们时常见他坐在第一个墓碑前,怀抱着那杆大枪,呆呆望着公路上的车来人往,骂人的气力大不如前。解放好多年了,有人说把他的枪收了,他就同人拼命,又有人说,没子弹,老人的拐杖一般。他是哪里人呢?兄弟姐妹都在哪儿?他不想家吗?如果没有家也该有家乡啊。我常常这样想。其实,无论人多老都能在他的言行中和眼神里,看到他的中年、青年、少年和童年,岁月刻上去了就不再消失。但姬老头没有,似乎战争的硝烟断开了他与从前。

那么,他眼里的宾县是什么地方?

再见到黄三贵,是出大事的时候。

那天正上体育课,在路边的操场上,听有人喊,姬老头把个孩子捆到大树上正抽呢。我们也不顾老师的制止,一窝蜂地跑了出去,那年代人们都喜欢看热闹。拨开先到的人群,我一眼就认出了黄三贵。秋风中他光着上身,双手被弄到树后,是用铁丝绑的,头垂到胸前,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拖着,浑身是血大人说,那条腿断了。姬老头左手提枪,右手挥舞一根大拇指粗的榆树条,尖尖地怒骂,那黑狗在黄三贵的身边转着,因为有枪和狗,没人敢近前。大人们只是在远处喊着,为啥呀,他还是个孩子!打死要偿命的,你是功臣也不行啊

警车响了,由远及近。警车的后面还有一车民兵。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拿着个大喇叭,冲姬老头喊,你把人放了,由我们处理!把你的枪撂到地下,举起手走过来!

姬老头哪听啊。撂下树条,端着枪,哇啦哇啦冲着人群。

民兵和民警把树林包围了,一个人同上千号人对峙着,大喇叭声中裹着那我们熟悉的吼叫。那四条狗围在姬老头的身前身后窜着,包围圈缩小,狗扑了过来这时那个小时见过的县委书记,从一个民警手中抓过一支枪来,拨开人群,叭!叭两枪,四条狗变成了两条,剩下的两条围着死去的同伴打着转,或用嘴拱。

姬老头疯了,把枪端到肩上,人群哄地散开了。空场中县委书记没动,姬老头盯着那个打死他狗的人,呆了一会儿,他拐拉着腿,冲大墓碑走去。县委书记拿过大喇叭:姬有财,你把枪放下,听候公安局的同志处理,我只说三遍。

姬老头叫姬有财,我第一次知道。

姬老头好像没听见,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坐到碑前的石阶上,脱下鞋,把大枪抱在怀里,右脚的大脚趾扣到枪的扳机上,眼睛睁得老大,透着异样的光芒,四下打量几遍,把枪口含进嘴里,闭上眼睛,大脚趾一动,枪没响,他调过枪拉一下枪栓,又扣一下,还没响。姬老头,凄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撞向石碑

我的耳朵又疼了起来,我妈满头大汗来到我的身后,扯起就走,我跌跌撞撞,后来怎么收场没看见。

我还是放不下黄三贵,可听大人们说,他的病房前有岗哨,去也进不去。一周之后岗哨撤了,说是公安局询问姬妞,被强奸没有,姬妞直摇头。

我约了几个小学同学,还买了点沙果。

黄三贵说,他啥都没干,只是想看看女的是咋回事。他的腿真的断了。大人们议论,那天下午,见那孩子同那丫头在个大坟包上滚着,那丫头露着白白的屁股,被姬老头发现了。

宾县的烈士陵园换人了,是个乡下来的老头,笑眯眯的,和气得很,晚饭后常到我们院来找人聊天。老头说,那个姬老头哇,过的啥日子,屋里连个炕都没有,这么多年就睡在一堆稻草上,做饭就在屋地拢一堆火,好在那挂锅的支架还结实,是三把日本鬼子的军刀。说姬妞嫁到山里去了,婆家人知道了她不是处女,就驴一样使,猪一样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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