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也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

于言和儿子小波站在一座孤坟前,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时,心头蓦地涌起一浪又一浪的酸楚。三岁的儿子听不明白他说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这座坟。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坟上长满了杂草。坟前,还残留着清明节于言兄弟来给父亲上坟时燃放的鞭炮和火纸屑。平展展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麦穗也渐渐饱满了。

于言缓缓蹲下去,紧紧地抱住了小波。小波也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麦海很深,小波还没有麦子高,于言蹲下来后,麦海也淹过了他的头。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人。

于言的内心忽然感到异常悲凉和脆弱。他想,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停止转动该多好啊,让他能永远这样地抱着儿子,永远没有痛苦离开儿子的那一天,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就在不远的某一天,他会突然闭上眼,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幼小、可爱又可怜的儿子,也离开精神不正常的母亲,还有和妻子一起在外地的女儿小惠。当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后,地球仍将一如既往地转动,日升日落;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将依然呼吸着空气,奔波忙碌;繁华的地方也将依然繁华,破落的角落也将依然破落之于这个世界,他的离去,不,应该说死去,好像是非常无所谓的。就像一颗灰尘轻轻地落入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样,无人知晓。

可是,于言深深地知道,从两年前他查出得了晚期活动性肝硬化开始,他一直无法接受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去。他可以接受无法逃避的死亡,但是他不能接受这样没有价值的死亡!

三十一年前的一个大雪天,在于大庄的一间土房子里,于言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那时候,离年关只有半个月了,因此,那个春节,这个清贫之家满溢着欢乐和热闹的气氛。

两年后,于小忠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成了于言的兄弟。

在偷瓜、摸枣、烧红芋、捉知了、爬树、滚铁环等花样百出、无忧无虑的疯玩中,于言和弟弟慢慢成长。上学后,于言变得耽于幻想了,白天课余常常去看蚂蚁上树,看一只小鸟飞翔,看一朵野花开放又凋落。他还爱上了画画,没有钱买蜡笔,就用铅笔画。到了晚上,他会对着孤星冷月发愣,想一些别的孩子都不会想也不理解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是,快乐的记忆总是很短暂。于言十五岁、弟弟十三岁那一年,他们的父亲因肝病撒手而去了。学习很好、满怀梦想的于言含泪离开了学校,和别人一起去南方打工,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几年中,瘦弱的他肩扛无数重压,身流无尽汗水,然而他的个子还是蹿了上去,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高个。弟弟于小忠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也跟着他一起在南都一家电子公司打工。

兄弟俩工作勤奋、吃苦,受到厂方的赏识,月工资达到了两千多元。不久,于言和车间里一个叫周山竹的湖南妹子相爱了。有了些积蓄后,兄弟俩决定把老家那两间破旧的土房翻盖成砖瓦房。考虑到弟弟年龄也不小了,于言就和弟弟商量,再借一些钱,在老宅子盖三间瓦房,再在另一处宅基地上盖三间砖瓦房,给弟弟结婚时做新房。

两处房子很快就盖起来了。不久,于言将周山竹领回家,把婚事办了。半年后,经人介绍,于小忠也和附近一个家境不大好的女孩结了婚。然而这时,于言兄弟却发现,他们的母亲精神开始有些不正常了,有时半夜里会嗷嗷地叫。于言兄弟就慌了,把母亲带到精神病院去看,经诊断为间歇性精神病,病情时轻时重,重的时候神志不清,轻的时候看上去好像也很正常。母亲的病,让兄弟俩陷入痛苦的沼泽,也让刚过门一年的周山竹感到害怕。最后兄弟俩商量决定,考虑到周山竹是南方人而于小忠媳妇是本地人,于言和周山竹依然出去打工,弟弟于小忠留在家里找个活干,照顾母亲。于言每月给母亲二百元生活费。

不久,他们盖房子时借的两万块钱账还完了,母亲的精神病也稳定多了。又过不久,于言和周山竹的女儿小惠和儿子小波先后出生了,弟弟于小忠的儿子也出生了,日子像刚出锅的发面馍一样暄腾起来

可是,这一年春夏之交,于言的双腿出现了肿痛。起初他没在意,后来疼得实在厉害,才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让他和妻子仿佛一下子跌进了冰窖活动性肝硬化晚期!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于言只得带着周山竹和孩子回家治疗,因为在南都治疗费用太高了。很快,家里的钱就花光了包括借亲戚、邻居的,连家里的大树也都伐掉卖钱用来治病,然而病情却继续恶化。这时,母亲的精神病愈加重了,每天夜里都嗷嗷地嚎叫。

于言没有想到,一天,周山竹没有和他打招呼,就偷偷带着四岁的女儿走了晚上于言才发现周山竹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时,一种深深的绝望紧紧地攫住了他。他强忍悲怆拨打周山竹手机,可是无论怎么拨,她都不接,后来干脆就关了机

在周山竹离开的最初半年里,于言陷入更加巨大的黑暗和恐惧之中。好像在浩瀚的深海中游泳,他要游到彼岸,可是根本就没有彼岸,天亮了他在拼命地游着,天黑了他还在拼命地游着他常常夜不能寐,有时就绝望地想:与其这样眼睁睁地等死,还不如自杀算了!可是想到年幼尚不懂事的儿子,想到有精神病的母亲,还有随妻子漂在外边的女儿小惠,他又万分不忍。

快两年了,周山竹再没回来过一次。于言也不知道她和女儿在哪里生活。

如今,于言已经放弃了治疗,和儿子、母亲生活在老宅子里。由于病情重,他不能干活挣钱,全部的生活来源就是民政部门每月发放的六十元低保,还有弟弟、姑姑的接济,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弟弟于小忠买了一辆机动三轮,每天为一家大商场送家电,他妻子则在一家私人水泥预制板厂干活。村里人看在眼里,也不落忍,时不时给他送点儿菜、割点儿肉,还帮忙照看他的母亲。尤其是村卫生室的万医生和妻子于春,不仅对于言的儿子疼爱有加,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还多次免费为于言打吊水、拿药。有几次于言陷入昏迷,要不是万医生,也许就已经走了。

于言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荒唐了,自己的命运也太荒诞了。我才三十一岁呀,上苍为什么安排我匆匆来到这个世界,又匆匆地离开这个世界?于言夜不能寐时会想到这个问题,白天呆坐时也会想到这个问题。可是他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得病的这两年,于言身体乏力,极少出村。那台结婚时买的彩电和一些捡来的报纸,就成了他了解外界的方式。那天,他在一张《健康报》上看到一篇关于我国人体器官移植的报道人体器官捐献,在美国每百万人中有26.5人,在欧盟每百万人中有17.8人。而由于立法滞后以及思想观念问题,我国每百万人中只有0.03人。很多病人急需器官移植,但因供体紧缺,只能活活等死。报道还采访了致力于眼角膜劝捐和移植工作的国际光明总会中国南都分会主席、著名眼科专家赵小天博士。他说,我国大概有三四百万的眼角膜病并发症患者,导致视力下降或看不见东西。如果按照70%的可治愈率计算,那么有200多万的病人可以通过角膜移植重获光明。然而实际上,我国每年仅有约4000名角膜患者能得到救治。

这个报道仿佛一道刺目的光射进于言黑暗的生活,他突然异常渴望捐献自己的器官。当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的那些器官还能在别人的身体里继续存活,这不是很神奇的事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也代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活着吗?

于是,于言拖着病躯去市里的有关部门和单位咨询,然而他遭到的却是冷遇。没有人相信他,没有单位愿意接受他的捐献,也没有人告诉他怎样才能实现捐献的愿望。后来,于言了解到北京一家医院可以接受眼角膜捐献,他又主动和这家医院联系。然而这家医院得知他是外地的,虽然表示可以接受捐献,可是热情并不高。

那道射进于言黑暗生活中的亮光,又消失了。他的病情也愈加恶化,有几次差一点儿就蹬腿而去

就在两天前,于言在万医生订的本市《新川晨报》上,看到一篇散文《点灯的人》,作者叫陈霞,写的是她在接受眼角膜移植中与赵小天结下深厚友谊的故事。这让心如死灰的于言又激动起来,捐献器官的梦想又燃烧起来。于言当即就往报社打了电话,一个姓吉的女记者接的。于言把自己的处境和愿望说了出来,想请她告诉自己陈霞的联系方式,希望能在这个作者的帮助下,实现他捐献眼角膜的愿望。吉记者说:我先和她联系一下,之后再和你联系,请把你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

于言没有手机和固定电话,就把万医生的电话告诉给对方。

这两天,一直下着细雨。于言每天都和儿子待在村卫生室,焦急地等待回电。然而却一直都没接到回电。于言有些烦躁不安,生怕会失去这个也许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机会。下午四点多,他又打报社那个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说姓吉的记者不在。他本想问她的手机号,但又怕引起反感,就忍住了。等吧,再等两天看看。

今天,天气依然阴霾。可是烦躁不安的于言还是带着儿子小波,趟着湿漉漉的麦子,来到了父亲的坟前。

于言就这样搂着儿子,过了好大阵子才松开,牵着儿子往回走他想抱着儿子走,可是他已经无力抱起他了。麦芒时不时会刺着于言的胳膊和脸,可是他没觉到疼。

于言领着儿子又来到村子巷口的村卫生室,问有没有他的电话。万医生说没有。于言没有说话,内心失落的和儿子一块往家里走去

于言忐忑不安地想,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线希望了,能成吗?

这个姓吉的女记者叫吉瑞。事实上,于言第一次打来电话,她就跟陈霞说了。陈霞是他们报社的办公室主任,当时正在厦门出差。吉瑞说:不知道这个读者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我没敢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

陈霞既惊讶又高兴,但吉瑞这句话似乎也很有道理。这个人不会是骗子吧,想以此来引起媒体关注,博取广大读者的同情,进而让别人给他捐款,之后就不愿捐献了?或者他要捐,但必须让受益人给他一大笔钱?她决定回去后再和这个人联系,见面交谈后再说。

因此,直到陈霞从厦门回来走进办公室,才拿起电话和于言联系。

喂,你好,是于言家吗?我是陈霞

哦,你找于言?我给你叫去

等了几分钟,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陈老师吗?您好!我是于言接着,于言简单地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一遍。我病情很重,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非常想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献给需要的人!那么我走了,也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陈霞心里一阵感动,但她还是提醒他说:但是,你是否知道捐献人体器官是无偿和自愿的?

我知道,我是自愿的、无偿的!于言斩钉截铁地说。

那这样吧,电话里说不清,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再谈,好吧?

行!我天天在家,你啥时候来都可以。

那下午行吗?我们去你家?

可以可以!

陈霞挂了电话,对桌的办公室副主任石基柱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把情况说了。

石基柱比陈霞大十岁,五十多岁了。他工作认真,为人谦和,在单位里人缘很好。前几年陈霞害眼病时,一连几个月都不能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干,从没说过一句牢骚话。后来,陈霞曾想把主任的位子让给他,然而他却坚决不肯接受,说:像我这个年龄,什么都看开了。因此,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活动性肝硬化晚期,基本上就是绝症!石基柱叹了口气说,唉,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病?

陈霞说:石主任,你下午没啥事吧?咱们一块去,再叫上吉瑞?

行,咱们一块去看看。

陈霞跟吉瑞联系,约定下午一起去。之后她又来到社长兼总编办公室,汇报了这件事。总编没有反对。陈霞又上网查了一下肝硬化的相关知识:肝硬化是由不同原因引起的,因此不一定都有传染性。但乙型肝炎病毒引起的肝炎后肝硬化,是具有传染性的。

中午,陈霞又去了趟超市,给于言的儿子买了点儿零食和两样玩具。

下午,一行三人上了报社的一辆轿车,往于言家赶去。陈霞提醒大家说:于言的病可能有传染性,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和他握手。

村卫生室就在路边。于言怀里搂着儿子,正和几个村里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闲聊。一辆轿车开来了,于言突然激动起来,莫名地觉得这肯定是报社的陈主任来了,就缓缓地站了起来

陈霞在车里就看见了于言。他高高的个子很瘦削,显得很单薄。穿着棕色长袖上衣、黑色化纤布裤子和黑色圆口布鞋。面色灰暗,精神显得也不大好,一副乏力的样子。车停下,陈霞和石基柱、吉瑞下了车,陈霞走到于言面前,问道:你就是于言吧?

于言很局促,手伸了伸,又缩了回去,两只手紧张地交叉握着,说:是,是,您是陈主任吧?

对,我是陈霞。这是你家?陈霞看了看村卫生室所在的这个院子,是两层的小楼房。

不,不是。我家在后面不远。于言说。

于言牵着儿子,领着陈霞他们沿着巷子往家去。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邻居们都跟了来。到了家,他打开门,从屋里搬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凳子,让他们坐。陈霞把玩具和零食给了小波,说这是他们的一点儿心意。于言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难以拒绝。

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小院,三间普通砖瓦房,旁边一间小厨房,小厨房右边是一棵小枣树。于言母亲住东头那间房子,于言住西头这两间。堂屋里除了一个架车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耳屋是卧室,一张结婚时买的大床,一个老式大站柜,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旧电视机。

于言称呼陈霞为陈主任,陈霞说我只比你大十岁,你就叫我大姐吧。接着,在于言的讲述和邻居的插嘴补充下,陈霞、石基柱和做着采访记录的吉瑞了解了于言的全部情况,不禁都眼角湿润了。

这时,一个年约六十、头发花白、衣衫不整的老妇,嘴里叨咕着什么,从外面走来。于春轻声说:这就是于言妈

陈霞和石基柱站起来要和她打下招呼,于言忙说:不用。她有精神病,您和她说话,她也不懂。陈霞、石基柱又坐下来。于言母亲站在人群后的走廊柱旁,看着这一群不知干什么的人发愣,也不吭声了

于言从屋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我为啥要捐眼角膜?一是因为我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有一天我人不在了,但我的眼角膜却给别人带去了光明,我会很欣慰;二是,这两年大家没少帮助我,可是我也许永远都无法回报大家的恩情了我想,捐眼角膜也算是我对大家的一种特殊报答吧!两个月前,小波的疝气需要做手术,一千多块钱的手术费都是万医生、于春姐还有其他的邻居帮忙凑的,住院那几天也都是于春姐帮着忙前忙后。他指着照片上的字说,这是小波出院那天我和他照的相,我特意让照相馆的人在上面打了这行字

陈霞接过照片,看到上面写着:儿子,你的疝气是在众人的关心帮助下治愈的,希望你永远铭记在心,长大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别人有难时要尽力奉献你的爱心。

在孩子长大前,我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去。但我想让孩子知道,作为父亲我是爱他的,社会更是温暖的,很多好心人帮助过他的父亲,也帮助过他,要让孩子怀着感恩之心健康成长,知恩图报,将来成为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用的人。于言说。

陈霞和吉瑞忍不住热泪盈眶,石基柱也把头侧到一边抹眼泪。于春和其他邻居们也都眼含泪花,默默地听着。

陈霞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虽然觉得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恨你老婆吗?

说到这件事,邻居们都颇有怨言,说于言老婆真是太无情无义了!他们刚结婚时,那女人看上去还挺老实、敦厚,虽然话不多,但婶子、大娘、大爷、大叔的也会说话,大家都觉得她人还不错。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于言一直低着头,搂着不谙世事、瞪着两只滴溜溜直转的大眼睛听人说话的儿子。大家的声音停住了,他才抬了抬头,又低下去,喑哑地说:我不恨她

为什么?陈霞、石基柱和吉瑞都很奇怪。

她老家在一个贫困小山村,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她十五六岁就出去打工了我们恋爱时,我曾对她发誓说,将来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可是谁能知道命运会是这样?我母亲得了精神病,让她感到害怕。她曾对我说,每当夜里突然听到母亲叫,她就浑身颤栗。不要说是她,就是我也感到有点儿害怕。可是,我们没办法!即使在白天,她看到母亲那痴傻的眼神,也还是感到害怕,不敢和母亲独处。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们挣的钱根本不够花。我许诺给她的好生活不仅无法兑现,还突然被查出得了肝硬化晚期这种不治之症大姐,您想想,我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中,她的内心又是多么恐惧和绝望?我不恨她,也不怪她

陈霞和石基柱、吉瑞再一次热泪奔流。

于言坚定地说,捐献眼角膜的事,他和弟弟商量过了,弟弟也同意。姑姑和姑父也都不反对。

但是,临走时,陈霞还是对于言说: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还要再好好考虑考虑。过几天考虑成熟了,你再给我打电话。咱们本地没有眼库,眼角膜捐献要捐到国际光明总会中国南都分会眼库,相关法定程序非常繁琐。

陈霞将兜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掏出来,要于言收下,给孩子买点儿吃的补充补充营养。于言不肯要,但陈霞硬是把钱留下,说:我是一个眼角膜捐献受益者。如果不是有像你这样的捐献者,也许到现在,我的视力都无法恢复。你们无偿地捐献眼角膜,这是多么大的爱心!这三百块钱算什么呀?最后,于言才勉强收下。周围的邻居们看了,都啧啧赞叹说他们真是好人,这个社会还是热心肠的人多呀!

陈霞一行没有和于言握手,打了声招呼,便上了车。

路上,吉瑞说,她回到报社马上就写这个稿子,明天再写一篇陈霞与赵小天联系以及赵小天对此事看法的报道,后天再写一篇读者反响的后续报道。陈霞依然沉浸在感情汹涌之中,说可以。又说,这样一个农村青年,有这么高尚的胸怀和想法,不但让人感动,也值得尊敬,应该好好宣传一下。如果能通过宣传给他捐点儿钱改善一下生活,就更好了!

回到报社,吉瑞去自己办公室抓紧时间写稿了。石基柱没事就回了家,陈霞则去了办公室。她依然心潮澎湃,想给赵小天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他。

坐下来,陈霞急切地拿起了电话。然而刚拨了两个数字,她突然又冷静下来,停住了按键的手指。假如,假如于言这两天仔细想了想后,反悔不愿捐了或者要提什么附加条件才肯捐,怎么办?会多么尴尬?是不是也显得自己做事草率?

陈霞就这样呆呆地坐了老半天。突然,她想起了吉瑞,忙给她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另外,稿子如果明天发了,可能会对他产生心理压力,如果是在新闻的压力下他不得不捐,而不是完全自愿的,以后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吉瑞明白了,说:那稿子先不写了?

你也可以先写好,等他再跟我们联系后,视情况再说。你看呢?

好的,我明白了。

陈霞回到家,在市地方志办公室搞地方史研究的丈夫也下班到家了。她简单地把下午去见于言的事说了一遍。丈夫说,这是好事,应该支持。不过一定得小心一点儿,把好事办好,别出什么纰漏。现在社会太复杂了,人心都难揣摩。陈霞说,我明白。

第二天,直到傍晚下班,于言都没有打电话来。陈霞心里有点儿失落。

事实上,这一天陈霞都忐忑不安。她既希望于言打电话来,又希望他别这么快打电话来,更害怕他突然变卦说我想了想,还是不捐了,或者说我可以捐,但我希望能得到几万块钱的帮助,因为我家太困难了

这一天,陈霞一边想着于言,一边又想着赵小天。如果这件事能顺利办成,可以想见,赵小天一定会非常高兴!

陈霞和赵小天是三年前认识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世,不幸总是如影随形,谁都无法真正绕过。几年前,因为一次重感冒发烧,陈霞突然患上了病毒性角膜炎,双眼红肿,疼得睁不开。而且这种病很难好,在病情改善的过程中易反复,有时候眼看着好多了,但一感冒,身体抵抗力下降,病情会立即加重。对于体质差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而恰恰陈霞身体瘦弱,一不注意就会感冒。更要命的是,这种病发病时,会在眼睛里起云翳,病好了也无法消除。

就这样,在两三年中,陈霞反复几次得了这种病,每一次都要两三个月才能好,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原本清亮的眼睛被厚厚的云翳遮住,看东西像被一团浓雾遮住一样,所有风景和人都模模糊糊的。那时候,她还不到四十岁呀,就成了一个瞎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心情越来越沉重,感到绝望,甚至生不如死!

很多眼科专家都坦诚地对陈霞说,根据现在的医疗技术,没有彻底消除云翳的办法。要想恢复光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眼角膜移植。

眼角膜移植?当时,对陈霞来说,那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东西。她除了知道这是一项医学技术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这些专家又告诉陈霞说,眼角膜移植谈何容易?!首先,手术的相关费用就非常高。而钱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角膜源。由于特殊的国情,在器官移植问题上,我国一直持审慎态度,至今没有进行立法。虽然眼角膜移植从技术上讲并不复杂,但因为没有法律的规范,加之人们传统观念的束缚,眼角膜源极其稀少,全国各大眼科医院的眼库几乎都是空的,几乎所有地市一级医院连眼库都没有!有限的角膜源,何时才能轮到你呀?

陈霞还没有温暖两分钟的那可怜的一点儿希望,又迅速变得冷冰冰的了。

然而不久后的一天,陈霞突然想起他们报纸上曾刊登过的一幅图片新闻:二十七岁的南都女教师向春梅,因病身故后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开创南都市捐献眼角膜的先河。并且,南都已成为我国首个批准人体器官捐献立法的城市。这又让她生出了一线希望。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陈霞决定去南都碰碰运气。

陈霞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天气阴沉,报社门前的那条街落满了金黄的梧桐树叶。列车经过十几个小时奔驰到达南都时,南都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温暖,繁花竞放,树木青翠,仿佛还在夏天里。

陈霞和母亲、丈夫到了南都爱目眼科医院。接诊的正是赵小天。赵小天待人热情,话语柔和。他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戴着一副眼镜,十分儒雅。赵小天详细询问了她的病史,并为她做了一系列检查。

然而,检查结果出来后,赵小天却对陈霞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但是很遗憾,目前我们没有角膜源。你们先回家,等有了合适的角膜供体,我们一定会及时、主动和你联系的。

出了医院,陈霞就气急败坏地冲母亲和丈夫说:他们不是耍弄人吗?不是骗检查费吗?你们没有供体给我,还检查什么?听听那医生说得多好听啊!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供体?五百年后,还是一百年后?五十年我也等不起呀!

母亲和丈夫也很气愤:这分明就是欺骗人嘛,没有供体就没有供体,干吗要折腾这么长时间,做这么多检查,让我们花这么多钱?!

第二天,正当他们准备返回新川时,赵小天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他们眼库刚刚接到了一个眼角膜供体,正适合她移植,请她速到医院进行手术。这个电话太突然了,陈霞嘴里机械地应着好、好,心里却直犯嘀咕: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昨天还说没有供体,今天突然就有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挂了电话,陈霞一说,母亲和丈夫也面面相觑,有点儿不敢相信。母亲说:别是骗我们吧,让我们私下里先给他塞钱,然后又找借口说已让别人先预定走了,不给我们了?

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眼角膜供体?丈夫也怀疑地说。

三个人犹豫不决。陈霞想,还是放弃吧,别遇到了黑心医生,眼睛治不好,还得破财。现在骗子那么多,黑心医生也那么多!

可是,恢复视力的强烈渴望,又像大锤一样击打着陈霞的心。很快,这种渴望还是战胜了怀疑。她说:去,现在就去医院。即便是个陷阱,我也要往下跳一回。不跳,怎么知道就是陷阱而不是柳暗花明的大道?

就这样,陈霞和母亲、丈夫又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医院。来南都之前,亲友们都告诉她,做手术前一定要给医生准备好红包。在出租车上,他们就包好了一个红包,如果是真的,就让丈夫悄悄塞给赵小天。

他们到了医院,没料到赵小天已经做好了手术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说:快,现在就上手术台!时间很紧!说着,就扶着陈霞往手术室方向去。因为人来人往,直到陈霞和赵小天进了手术室,丈夫都没有机会将红包塞给赵小天。

陈霞躺到手术台上时,仍迷迷糊糊地不敢相信她要进行手术了,手术后就能恢复视力了!然而,她的内心也更加不安起来:红包没能塞给赵小天,他会不会很失望?很不高兴?如果他因此不精心做手术,导致失败,让我陷入更深的黑暗中一辈子都无法恢复视力了,那该怎么办?!

护士们准备着各种药品和器械,赵小天对他的助手说:这位病人来自安徽,由于多次患病,视力非常微弱。她千里迢迢来到我们医院求治,对我们十分信任,我们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确保顺利完成手术。

他的助手说:好的!

听到他们这简单的对话,陈霞的心颤抖起来,眼睛也蓦地湿润了她也感到万分歉疚,别人这么真诚对你,你却把别人想成什么人了呀?

结束后,他们?着近一尺高的麦子往回走。石基柱逗着于言的儿子,走到前面去了,周山竹和女儿跟了上去。

陈霞和于小忠并肩走在后面。

突然,于小忠站住,说:大姐

陈霞扭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大姐,我也想在身后捐出自己的眼角膜!父亲和俺哥都是得肝癌走的这可能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也许哪一天我也会突然发病

陈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我也想在身后捐出自己的眼角膜!于小忠满脸认真地说。

这时,天空中,一群大雁鸣叫着从远处飞来,这是一群刚从南方越冬飞回来的大雁。南方的冬天是温暖的,可是北方才是它们的家,过了冬天,它们还是要飞回来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赵小天轻轻为陈霞揭开蒙在眼上的纱布,陈霞一下子就清晰地看到四周的一切。陈霞仿佛一个从混沌地狱中走回来的人,激动得不知该对赵小天说什么好。陈霞不知道给她带来光明的这个眼角膜捐献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穷人还是富人,可是那一刻,她内心里充满了感恩,对这个已经去世的眼角膜捐献者,也对赵小天。

这天下午,陈霞和丈夫一起,怀着万分感激之情,来到赵小天的办公室,将一个红包硬塞给了他。

几天后,陈霞可以出院了,要去和赵小天告别时,护士长来了,告诉她说,赵小天昨晚率光明行小组到一个贫困地区,免费为白内障患者做手术去了。随后,护士长从兜里掏出了那个红包,递还到陈霞的手里,说:感谢你们对我们工作的信任和支持。赵主任让我在你们出院时,把这个红包还给你们。救死扶伤、解除患者的病痛是我们的天职,我们已经获得了应有的工资报酬,我们不该、也不能收你们的红包。他当时之所以没有硬推却,是怕你们会产生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所以就收下了。你现在要出院了,就该还给你们了。

这两年,陈霞南下北上地求医,不仅遭受过不少医生的白眼,还被一些专家骗过不少钱财,到头来眼疾不但没治好,心理也备受打击。然而,赵小天却是如此与众不同,这让她又感动又敬佩。

更让陈霞没想到的是,赵小天还要求对在他们医院做过眼角膜移植手术的所有患者做长期回访,他做的手术自己亲自做回访。因此,她和赵小天一直保持着联系。

两个月后的一天,陈霞在央视的一个新闻访谈节目中,突然看到了赵小天。这是一个关于眼角膜捐献的节目。一位黑龙江女记者不幸身患癌症,身后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为两位失明患者带去了光明。其中一位受益者张大妈,此前已失明四十二年。之后镜头回到演播室,主持人白岩松说:我们说到了捐献者、受益者,不能不说说医务工作者。没有医务工作者的辛勤努力,角膜移植将无法实现。现在有请我国眼角膜捐献倡导者、国际光明总会中国南都分会主席、南都爱目眼科医院主任医师赵小天博士。赵小天走进了镜头。陈霞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儒雅、干练的人,不就是给我做眼角膜移植手术的那个人吗?

从这档节目中,陈霞了解到赵小天更多的故事,深切地感悟到了什么叫崇高的医德和奉献。

看完节目,陈霞被深深震动了。后来,她又从赵小天那里了解到,为她捐献眼角膜的是一位退休老工程师,在她和母亲、丈夫准备回新川前的那天凌晨两点去世的,正好适合移植给她,她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那档节目中,陈霞知道了赵小天医生也是一位眼角膜义务劝捐者。她也萌发了做一个义务劝捐者的想法。然而几年过去了,陈霞却没有碰到自愿捐献眼角膜的。如今,于言主动找到她,表示愿意捐献眼角膜,让她感到又高兴,又悲伤。他毕竟才三十出头,壮丽的人生才真正开始呀!

又过了一天,于言还是没有给陈霞打来电话。这天晚上,陈霞终于没有忍住,就给赵小天打了一个电话。

赵小天听了于言的情况,十分感慨,说:我们很多人都有一个错误的认识,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些有知识、有地位的人思想才是先进的,才会有高尚的觉悟,普通人尤其是贫困弱势人群都是土老帽。其实不是。这个社会里,真正有高尚觉悟的人恰恰多是这些普通人,正是他们没有任何?ahref=www./m/zg/target=_blankclass=infotextkey>鬼〉孛娑哉飧錾缁幔飧錾缁岵疟3至艘恢治榷ā⒑托车淖刺庞涤辛艘恢置篮谩⒏腥说奈屡S谘裕桓銎胀ǖ呐┐迩嗄辏揖秤帜敲蠢眩醋龀隽苏庵盅≡瘢训啦槐群芏嗟娜司跷蚋呗穑恳虼耍颐且Υ俪烧饧虑椤?rdquo;

但是,顿了一下,赵小天又接着说,根据以往经验,南都以外的眼角膜自愿捐献者要顺利完成捐献,尤其是在市、县这一层级,会有很多困难和障碍。你要有心理准备。首先,他要签自愿无偿捐献申请书并寄给我们,由我们报送至南都市红十字会。南都市红十字会审核确认后,会向捐献者所在地的红十字发出知会函,并向愿意为摘取捐献者眼角膜的当地医院发去委托函。然而事实上,很多市、县一级的红十字会由于没办过这种事,大都不愿意过多参与,只同意回函表明知悉此事。更关键和困难的是确定当地的委托医院。除了极个别与我们医院或我个人有良好关系的医院外,大多数医院出于规避麻烦和意外的考虑,都不愿意接受委托。如果没有当地医院愿意提供委托帮助,捐献者即使签署了角膜捐献自愿书,最终由于距离南都路途遥远,也难以完成心愿。因此,找一家当地医院接受委托,还要你们努力。

陈霞说:这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我们是媒体的人,还是可以通过一些关系,直接找到相关医院领导的。

如果这件事能办成,基本上就没有大的问题了。

但是,过去两天了,于言都没有给我打电话,如果如果他放弃捐献,怎么办?

我相信他。他绝不是一时冲动,一定是想了很久的。我们要努力争取。

第四天早上,陈霞企盼的那个电话终于打过来了。

陈大姐,您好。我想好了,我要捐眼角膜,自愿、无偿的。我又和弟弟、姑姑说了一次,他们都支持我。电话里,于言坚定地说。

陈霞胸中激荡起一股暖流,眼睛就湿润了,说:好,谢谢你!那,你看什么时候我去你家,签自愿书?

上午您有空吗?我想越快越好。

那,你弟弟在家吗?最好,让你姑姑也参加。

我弟弟在,我现在用的就是他的手机。我马上给我姑打电话,她家离我们这儿不到十里路,很快就能到。

陈霞想了一下,说:行,你给你姑姑打个电话。我和石主任过一会儿就过去。

陈霞快步往办公室赶去。到了办公室,见石基柱已经到了。陈霞立即就把事情跟他说了,之后又给吉瑞打了电话。

报社的车都出去了,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往于言家赶去。

于言见到陈霞和石主任、吉记者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陈霞好像观世音菩萨一般,坐着莲花台飘然而至。他确实把她当成了观世音菩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有数不清的各种愿望,可是真正能实现的却是少之又少,而菩萨却可以轻而易举帮助普通人实现心愿。对于言来说,捐献眼角膜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了,可是在处处碰壁后,他发现这样一个凝结着巨大善意的愿望,想实现起来也是困难重重。而陈霞,也许是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不二人选。

事实上,自打上次陈霞从他家走后,直到今天一早他给她打电话,于言内心里都充满着焦躁不安。他恨不得在她刚走就给她打电话,再一次告诉她自己的决心有多大,愿望有多强烈。可是,他忍住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也忍住了。于言害怕让陈霞看到自己内心里的焦躁不安。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要把握好节奏,否则,很可能会让对方心理上感到不舒服甚至反感或猜疑。如果这样的话,那后果

于言原本打算过一周再跟陈霞联系,这样不仅不会让她感到不快,也许会让她心生急迫,急切地想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然而,煎熬了两天,他还是忍不住了,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弟弟家,用弟弟的手机给陈霞打电话。在电话里,他能感觉到陈霞对这件事也是充满了急切和期待。

于言的弟弟于小忠、姑姑还有儿子小波都在,他们强打着笑脸,招呼陈霞一行坐在凳子上。刚一坐下,陈霞就问了问于言这几天的病情,于言说跟前几天差不多。

陈霞把两份从南都爱目眼科医院网站上下载的捐献眼角膜申请书拿了出来,让于言先看看,如果没有意见,就手抄两份,分别由他本人、弟弟、姑姑签名并摁指印。然后,于言自己留一份,交给她一份,她负责将申请书寄给赵小天。

于言看完后,说:没啥,可以!

于是,陈霞就掏出几张纸、一支笔和印泥,递给于言。

于言一笔一划地誊抄了两份,然后签名,摁指印。随后,弟弟于小忠也签了名,摁了指印。姑姑不会写字,于小忠就替她写了名字,姑姑自己摁了指印。姑姑摁完指印,就轻声哭了起来。于小忠也泪光闪闪,拍着姑姑的背,想劝慰却又说不出话来。小波拉着于言的衣襟,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于言好像没有看到姑姑和弟弟的难过,平静地把签好的一份申请书递给陈霞,又要把笔和印泥还给她。

笔和印泥不要了,你留着用吧。陈霞有点儿慌乱地说。

于言愣了一下,没说什么,拿着笔和印泥的手垂了下去。

这样的场面,陈霞从来没有经历过。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心里想还是赶快离开为好。不,不是离开,而是逃开。

陈霞说:于言,谢谢你。同时,我也代表赵小天向你和你全家表示感谢

不不不,于言忙不迭地说,是我应该感谢您,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了,是您在帮我完成心愿。我应该感谢你们!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有新情况我会及时和你联系的。你有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的,谢谢您陈大姐!

于言说完,内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他想和陈霞握手,感受一下她手的温度和柔软。可是,陈霞没有伸出手来,他也没敢把手伸过去。

回来的路上,陈霞就给赵小天发了一条短信:于言已签了申请书。

很快,赵小天就回了短信:致敬!速寄来!

路过一个邮电所,陈霞下车,用特快专递将申请书寄出去了。

第二天,吉瑞写的新闻稿在《新川晨报》头版头条位置刊发了出来。村卫生室的万医生和于春看到报纸后,很激动,立即跑到于言家,把报纸送给了他。于言看着自己的故事和搂着儿子坐在当院的照片上了报纸,而且照片放得很大,还是彩色的,他关上门,放声大哭起来

次日的《新川晨报》又在头版刊发了采访赵小天以及读者反响的情况。又过了两天,报社陆续收到了给于言的捐款,共计一千六百零八元,虽然不多,但陈霞却很欣慰。又过了一天,陈霞和石基柱、吉瑞一道,把捐款送到了于言家中。于言很意外,一时感到十分茫然。他本想推却,可看着儿子因营养不良长得很慢的身子,最终还是接受了。

这时,赵小天已收到于言的申请书并转交到了南都市红十字会。南都市红十字会很快审核完毕,向新川市红十字会发去了知会函。下一步,就是要尽快确定委托医院。

随后,陈霞就利用自己的各种关系,开始联系医院。她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报纸也报道了,应该会有医院乐意接受委托。然而事实上却相反。这些医院都以各种借口推托,有的甚至直接予以拒绝。

正当陈霞倍感挫折和沮丧的时候,石基柱提醒她说,我们可以去找找市红十字会和市卫生局的领导,如果他们愿意协调的话,委托医院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于是,两人一起去了市红十字会。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市红十字会负责人说,他们还没有接到南都市红十字会的知会函,所以现在爱莫能助。

他们又来到市卫生局。接待他们的一位副局长说,这件事和我们卫生局无关,我们不过问,不参与。陈霞和石基柱很失望,正要走时,副局长又叫住了他们,说:陈主任、石主任,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但恕我多句嘴啊不是我们不作为,不愿意提供帮助,而是这实际上未必是好事,说不定还是坏事呢。你们想过后果没有,如果这个人身后被摘取了眼角膜,他的家人、亲友来闹,要补偿,你们怎么办?你们将进退两难,里外不落好啊!这几年,不光是一些医院,我们局里都被一些患者和死者家属闹过。现在刁民多啊!如果真因此出了问题,甚至闹出人命,谁能负得了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陈霞非常恼火,忍不住冲他说:你们怎么这么官僚,难道天下就只有你们讲理他们都不讲理吗?

这位副局长十分意外陈霞是这种反应,他很不满地说: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怎么不知好歹呀你?

算了,算了。石基柱边说,边拉着陈霞往外走。

出了市卫生局大楼,陈霞觉得自己像被别人狠狠刺了一刀又要扒皮一样难受,气咻咻地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石基柱也没想到这样一件善事怎么受到了这样的对待,也十分沮丧,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些人啊,都是官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到了他们那里就成了未必是好事了呢?唉,你也别太认真了,咱们已经尽力了,真不行

可是陈霞无法接受,说:那,于言会多么失望!?赵小天又会多么失望!?

回到家,陈霞就忍不住哭起来。哭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仔细咂摸着那位副局长的话,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假如,假如真出现他说的那种情况,怎么办?她突然浑身一颤,感到冷,又感到害怕

丈夫回来了,陈霞把今天的遭遇和担心说了出来。丈夫说,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保险的事情?但我觉得,这肯定是一件好事,不会有什么问题。陈霞这才感到宽慰一些。

第二天,陈霞和石基柱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石基柱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二弟和市第九人民医院的来院长很熟。二弟以前帮他办过不少事,而且九院的眼科也很有名,又是新州区区属医院。我马上跟二弟联系一下。石基柱二弟在新州区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

通过石基柱二弟的关系,陈霞和石基柱一起来到了来院长办公室。来院长听他们讲完情况后,脸带微笑地说: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大问题,并且,我们还可以免费提供服务:一是免费为于言做相关体检;二是在他去世后,免费提供摘取眼角膜的技术支持。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霞百感交集,走上前去,紧紧握住来院长的手,表示感谢。

很快,南都市红十字会的委托函就发了过来,九院随后也发去了确认函。这意味着,于言捐献眼角膜的善举,完成了前期所有的法定手续。

几天后,陈霞、石基柱和吉瑞陪同于言到九院,进行捐献眼角膜必须的体检。

体检结果出来了。因于言血液中含有乙肝病原,不能做眼角膜移植!

虽然陈霞此前就预感到,很可能因疾病,于言的眼角膜不能移植给他人,但她还是觉得很失望和难受。她把结果告诉了赵小天,赵小天说,于言的眼角膜可以用作科学研究,这一样是很有意义的。

可是,当陈霞和石基柱拿着化验结果来到于言家时,于言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简直就像当初他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样。

不能移植给别人吗?为什么、为什么于言轻嚷着,浑身乱颤,至少能移植给患有乙肝病的患者呀

你冷静点儿,于言。陈霞劝慰道,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在有些国家和地区,是可以移植给患有乙肝病的患者,但咱们国家的眼科还没有这个医学标注,因此为了防止疾病通过眼角膜传染,暂时还不允许。但,还是可以用作科研的

于言蹲下身,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我想把眼角膜捐献给还处在黑暗中的人,我想让他们看到光明的世界呀用于科学研究?研究完后,不还是要当垃圾一样被扔掉吗?

陈霞和石基柱听了,也满心发酸。

突然,陈霞的手机响了。是赵小天打来的。赵小天知道陈霞正和于言在一块,要于言接电话。

于言你好!我是赵小天

于言听到赵小天略带一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霎时间愣住了。这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就如同从没有痛苦的天堂里传过来一般,让他一下子平静下来。

虽然我们未曾谋过面,然而你的义举却让我深受感动。你身患重病,家境贫寒,却怀着一份美好的心愿捐献眼角膜,点亮别人的世界。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宽广的胸怀!正是你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任何美丽的词藻,没有任何要求,却以自己的行动,去体现善良、伟大、平凡和光荣。也正是因为你们,我们的光明得以不断接力,延续下去。虽然你的眼角膜不适宜移植,但同样有着巨大的价值!在我们眼科医学研究上,有许多造成眼类疾病的原因目前尚不清楚,比如说青光眼。将来你的角膜可以用作医学实验,实验的科学数据将会为我们以后的诊断,提供非常大的帮助,对整个眼科医学的发展,有着更大的贡献!

赵小天的一席话,拨亮了于言黑作一团的心。他抬起头来,对赵小天,也是对陈霞和石基柱,说:我明白了,我仍然愿意捐!

虽然赵小天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于言内心里还是觉得异常失落。科学研究价值再大,可那不是他想要的。即便科研成功后可以挽救很多人,可是谁又会记住他为此做过贡献呢?这些人都不会记得!而如果自己的眼角膜可以移植给别人的话,即使只有一个人受益,即便这个人也许不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以及他的家人都会一辈子感念那个把眼角膜捐献给他的人那就是自己啊!更重要的是,自己死了,可是自己的眼角膜却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注视着这个自己无限眷恋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等于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这个愿望破灭了!

但,于言还是选择了捐献。虽然这是下策,但至少他还是留下了一点儿什么

于言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于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干点儿什么。于是,他又带着儿子和母亲,悄悄地去了一次照相馆。母亲好像知道这次照相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似的,没有吵闹,安安静静地配合着照完了相。

于言让照相馆的人在照片上打印上了日期,还打印上了这样一段话:孩子,这也许是我、奶奶和你最后一次照相了。多灾多难的家庭,让你失去的太多,将来你要自强、自立,走好人生的每一步,过上富裕、幸福的美好生活。爸爸于言

翌日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陈霞、石基柱和吉瑞一行就乘车出发了。

十点十分,他们到了省城机场。陈霞联系上南都航空公司驻该机场的工作人员,郑重地把保温盒交给了他。交接的那一刻,吉瑞按下了相机快门。

十一点零七分,飞机起飞,飞往南都。

陈霞、石基柱和吉瑞他们仰着头,看着飞机飞远,看不见了,才踏上回程。

十三点十分,坐在返程的轿车里的陈霞收到了赵小天发来的短信:于言的眼角膜已送至国际光明总会中国南都分会眼库,下午将用于新型角膜中期保存液实验。向于言、你和石主任致敬!

陈霞立即回复:谢谢赵博士!我们一起感谢于言!

虽然报社领导不同意派车,然而吉瑞赶写的《他把光明留在了人间来自一个普通农民的心愿》新闻特写,还是在翌日的《新川晨报》头版刊发出来。第二天,省城各大媒体及《南都特区报》也纷纷转发了此稿。

数天后,陈霞、石基柱和吉瑞带着报社和社会各界人士捐赠的衣、被、米、面、油等生活用品,以及三千一百六十五元现金,来看望于言家人,并郑重地将南都红十字会寄来的沉甸甸的《无偿捐献遗体器官纪念证书》,交到了于小忠和周山竹的手中。证书上写着:于言家属:于言先生谢世前允嘱,身后愿将眼角膜无偿捐献,以让他人重见光明。善举功德无量,衷情殊感后人。特颁此证留念,谨表崇高的敬意与谢忱。南都市红十字会

于小忠和周山竹看着,热泪盈眶。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

清明这天,阳光温煦。陈霞、石基柱和吉瑞三人,与于小忠、周山竹还有小波、小惠一道,来到了于言的坟前。几个民工从停在田埂上的一辆小四轮上抬下一块墓碑,跟了上来。于言去世后,由于经济原因,一直没有立墓碑。陈霞和石基柱商量后,决定他们俩出钱,一定在今年清明节给他立一座碑。赵小天知道后,从南都有关爱心人士的捐赠中拿出了部分钱款,共同为于言刻了这个碑。

碑立起来了,正中赫然写着

于言之墓这世界你曾经来过

燃了火纸和鞭炮后,他们三鞠躬。陈霞告慰长眠于地下的于言:于言小弟,你知道吗?看到你事迹的一位名叫耿光荣的老大姐,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后,也辗转找到了我,签署了自愿无偿捐献眼角膜申请书。一个月前她走了,她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一个因病毒性角膜炎而几近失明的二十六岁姑娘,使其恢复了光明。更让人高兴的是,因为你和耿大姐的爱心捐献,南都国际商会、国际光明总会中国南都分会的爱心人士,将在一个月后来我们新川市,为贫困白内障患者免费实施复明手术,并将与市第一人民医院商谈眼角膜库设立、捐献、移植等问题。届时,赵小天博士也会来,并会来看你!你的爱心,正在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小弟,安息吧,我们永远都会记住你的!你的孩子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赵博士,还有什么?

就是从你们新川市至省城这一段路,需要你找一辆车送过来。

这没问题。

那好,我现在就去安排相关事宜。保持联系。

终于办妥了相关事宜,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悲伤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于小忠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陈霞面前,说:大姐,我我对不住您。谢谢您和石主任!我也代表俺哥给您磕头了!说完,就磕头。

陈霞和石基柱忙把于小忠扶起来,说:小弟,你不能这样!是该我们、该社会感谢你哥哥于言呀!

这时,石基柱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陈霞和于小忠说:人走后都要到殡仪馆,是不是可以在殡仪馆做摘取眼角膜手术?

于小忠和陈霞听了,也眼睛一亮。陈霞说: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殡仪馆会同意吗?

石基柱说:殡仪馆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可忌讳的?谁也不会把没死的人拉去,他们也不会担心什么后遗症。他们应该会同意。

陈霞立即掏出手机拨114,查到了殡仪馆馆长办公室电话。她说了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馆长当即爽快地表示同意,还愿意在于言去世后,免费出车将他拉至殡仪馆,专门安排一个告别厅做手术。

下午五点三十分,于言停止了呼吸。殡仪馆的车很快呼啸而来,将于言拉到了殡仪馆。

晚七点,两位九院的医生开始为于言做眼角膜摘取手术。趁医生做手术的当口儿,陈霞给报社总编打电话,希望明天一早他能派一辆车去省城,把于言的眼角膜送到飞机场。然而,总编却说:这是你们个人的私事,与报社无关,报社没有义务派车!

陈霞和石基柱两人感到十分悲凉,又很无奈。石基柱说,真不行,我联系一辆出租车去省城,我掏钱。但是,陈霞很不甘心,想了想,又给在漯新地方铁路公司当领导的一个老同学打了求援电话。她本没抱太大希望,猜想老同学可能也会因忌讳而拒绝。没想到他一听,立即就答应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人送光明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呀!平时想帮还没机会呢,就让我的专车去。

这时,赵小天也将南都航空公司驻省城机场联系人的电话,用短信发给了陈霞。

晚八点半,于言的眼角膜被顺利摘取,放入了事先准备好的、里面放有冰块的保温盒里。陈霞将保温盒带到办公室,锁在柜子中。之后,给吉瑞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去省城?吉瑞立即回答说一定去。

和儿子一般大的孩子,每天都去上幼儿园。可是儿子没有。于言没有钱让儿子上,他也不想让儿子上。儿子整天就缠绕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襟,形影不离。而这,正是他想要留住的越来越少的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

也许,儿子是这个世界上于言最担心最疼爱的人了。当然,一想起和妻子一起远走高飞的女儿小惠,于言也会心疼不已,可是女儿好歹是和她妈妈在一块,有妈妈照顾她,他不需要太担心她。而有精神病的母亲他也已经不担心了,因为还有弟弟会照顾她,况且她有精神病,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太多冷暖的感觉了。而儿子,将来自己走了,怎么办?弟弟肯收留他,可弟媳会和弟弟一样疼爱他吗?即便弟媳会和弟弟一样疼他,可是他们毕竟不是自己,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儿子的人!再说了,弟弟一家经济上也不宽裕呀!

于言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将去向哪里,或者就烟消云散了?现在附着在肉体里的这个灵魂也会散吗?人究竟是不是可以转世重生?有时候他相信人是会轮回转世的,可是很多时候他又感到怀疑,谁见过自己或者别人的重生?!没有人见过。

可死之前,怎么才能做到没有牵挂呢?

他做不到!不只他做不到,除了植物人,有谁能做到?

有时候,于言会很怀念过去。他刚懂事时和村里的孩子在房前屋后,跑着玩打仗游戏;家里没柴了,他和弟弟去野外拾柴禾;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如圆盘一般,他和伙伴们点燃用烂扫帚改成的火把,在空旷的田野里疯跑,使劲地把火把往远处扔;他刚上学时,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父亲吸着旱烟修农具,母亲则在一旁纳鞋底;父亲死的前一年,他帮父亲推着架车子到离家十多里远的一个打面房打面,面的出口处是一个白布袋,这个布袋总是滚烫的想起这些,他就会禁不住异常酸楚。他多想能回到那些温暖的场景里去重新过一次啊,哪怕就几分钟也可以呀!可是他没有时空穿梭机,也没有人有,他怎么都回不去!

弟弟于小忠没来的时候,于言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弟弟来了,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而弟弟,似乎也有千言万语想和他说,然而话说出口,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剩下的时间里,不是他低着头弟弟含泪看着他,就是弟弟垂下头他看着弟弟,他的泪从眼中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于言的话都憋在肚子里。有时他会自言自语似的在儿子面前说些什么,可是儿子是听不懂的。

陈霞偶尔会给于言打一个电话,问候他一下。于言也不敢把那些压抑在心里的话跟陈霞说。他知道,正常的人是不愿意听一个不正常的人喋喋不休地唠叨的,他不能因此而惹她烦。

更多的时候,没有陈霞的电话打来。于言有时候会忍不住给陈霞打个电话,但简单地说了几句废话后,就无话可说了。

在于言签过自愿捐献眼角膜申请书后,他自以为陈霞也许是他唯一可以敞开心扉交流的对象,可现在他发现,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他和陈霞之间还是有很明显的隔阂的。

于言意识到这一点时,那种割心的孤独又充满了他的生活空间。他更加想念远在他乡的女儿,当然还包括并没有离婚、名义上还是他妻子的周山竹。他又尝试着拨周山竹的电话。有时候拨通了,但就是没人接,或者被挂掉;有时候干脆就拨不通。他就用弟弟的手机给她发短信,他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他想见见女儿。可是从来就没有收到过回复。

这一天,于言又拨周山竹的手机,是通的,他潜意识里认定不会有人接或者会被挂掉。然而,仿佛天堂突然给他开了一扇门,响了几下就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女儿!

小惠,我是爸爸呀

爸爸

于言的泪水汹涌而出。站在一旁的弟弟于小忠也十分意外,不禁喜极而泣。

小惠,爸爸想你啊!都快两年没见你了!你你和妈妈,好吗?

于言突然听见了周山竹的哭声,女儿也哭了:爸爸,我和妈妈也都想您呀

这时,听筒里突然传来了周山竹泣不成声的声音:于言,我对不起你呀

于言没有想到周山竹会接电话,更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瞬间就被击垮了:不是,不是,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我没有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还、还拖累了你们,给你们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于言,你身体怎么样了?咱们的儿子还好吗?我昨天给你汇去了三千块钱我挣的也仅够和女儿生活的,没有什么剩余呀你原谅我吧,用这三千块钱买点好吃的,也给儿子买点衣服

于言把手机递给儿子,叫儿子喊妈妈。可是儿子一句话都不说。

于言只好又把手机拿过来,说:你啥时候回来看看吧?

周山竹说:过一阵子吧,再攒点儿钱

电话,就挂断了。

天气,已经由暮春经过盛夏,过了秋分,开始转凉了。

一天夜里,忽然下起大雨,还伴着隆隆的雷声。于言被惊醒了。

他坐在床上,看着依然熟睡的儿子,心里陡然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仿佛死神就站在门外守候着,等到天亮就会把他带走

于言突然深深地明白,他前一段时间拼命想把自己的眼角膜捐出去,根本的原因和目的,并不是他对邻居们无私帮助的特殊报答,也不全是他想要以此证明他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最根本、真实的原因和目的则是他希望儿子能永远记住他这个父亲,他曾经自愿捐出眼角膜帮助别人恢复光明,他是一个有用的做过好事的善良的人!让儿子长大后心里充满骄傲和自豪,而不是阴影和自卑,将来能更深切地体味人生,努力奋斗,过上有尊严的好生活!

陈霞知道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

于言自愿无偿捐献眼角膜的前期法定程序走完后,起初陈霞还是很有成就感、很高兴的。但后来去红十字会和九院办一些琐屑手续时,他们又一次提醒她说:你该做的都做了,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和于言多联系了。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是好事,但其实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他们还给她举了很多反面事例,有些本来是好事,但最后结果都不好,甚至还发生过一起死者家属过分冲动从市卫生局办公楼跳楼而亡的事件。

陈霞听着,心惊肉跳,潜移默化中,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然而,这些她并没有和赵小天说,更没有和于言说。

此后,陈霞便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偶尔一般是一个月左右,她才会给于言打个电话,客气地问他是否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于言总是说没有啥。他的话也不多,简单地交谈两句,也就挂了。

可是后来,于言更多地主动打电话来,有时候一个星期能打两三次。更要命的是,他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讲,却又不好意思说。次数多了,陈霞感到有些不妙,或者说有了反感。后来有一天,陈霞突然想,他该不会是想要钱吧?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捐眼角膜,理应得到回报?

陈霞又想起了市卫生局、红十字会和九院那些人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突然感到浑身觳觫起来。渐渐地,她开始有意回避于言。有时候他打来电话,她故意不接,过后也不打过去,或者接了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

过了秋分,天气越来越冷,报社门前这条街的梧桐树叶子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地,冷雨也连续几天下个不停。

一个晚上,暴雨如注,时而电闪雷鸣。陈霞丈夫出去赴一个饭局了,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刚吃完饭,手机就响了。陈霞一看,是于言弟弟于小忠的手机号,就没接。

可是,电话像发了疯一样又打过来打到第四遍时,陈霞恍然一惊,不会是于言去世了吧?她立即按了接听键。听到是于言本人的声音,陈霞顿时感觉有些愤怒了既然好好的,干嘛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就忍着怒火,轻声问他什么事。于言说:也没啥事,就是、就是很久没见您了,很想见您很想和您说说话

陈霞忽然全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有最亲近的人之间才会说这种话,于言不会突然也有了精神病吧?他老婆已经走了快两年了,他不会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想法吧?

正想着,突然打了一个大雷。陈霞忙说:打雷呢。打雷打电话很危险,挂了吧。有事以后再说。

于言央求她不要挂,说:我要和您说一句话啊我走后,就啥都不知道了,您一定要帮我完成捐献眼角膜的心愿哪!

我一定会的陈霞说着,就挂断了电话,并立即抠掉了手机电池。

这个电话,好像是一个死人从地狱里打过来的似的,给了陈霞从没有过的恐惧。

陈霞体质本来就不太好,连续的阴雨天,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和肺炎。因为怕感染移植而来的眼角膜,她住进了医院。

住院第二天,于言又给她打来了电话。因为于言用的是公用电话,陈霞不知道是谁,就接了。于言也没说什么事,她就说自己病了正在住院,想以此为借口挂断电话。谁料,于言一听,立即就担忧起来,问她住在哪个医院,说:我没啥钱,我买一束花去看您。陈霞忙说不用不用。

陈霞当然不希望他来,更不希望他花钱买花,现在什么花不得花几十块钱才能买一束!怕于言从石主任、吉瑞那里打听到自己住在哪家医院,陈霞特意给他们打了电话,嘱咐他们不要告诉于言自己的住院地址。

可是几天后,陈霞出院去单位上班,一进办公室,就发现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大束余香犹存的鲜花。石基柱对陈霞说:是于言前天送来的。他问你在哪家医院,我说我也不太清楚。他有些失望,就把花放在你的桌上,让转交给你,然后就走了。

陈霞听了没有感动,反倒更生气了,一把抓起花扭身出门,把花扔进了垃圾桶里。

石基柱有点儿奇怪,问:怎么了?

陈霞张了张口,只说了句:没什么

于言经济那么困难,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感谢我?感谢我什么,是他在捐眼角膜,是应该我们和社会感谢他,而不是他感谢我!

陈霞无法理解,对他的动机更加怀疑起来。此后,于言又多次打电话、发短信给她说想见见她,但她都找借口婉拒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一天,于言又给陈霞发了一条短信:大姐,您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不想见我?我真的快不行了,我很想见您最后一面。

可是,陈霞依然怀疑这句话的真假,没有回短信。

此后,一连近十天,陈霞都没有再接到于言的电话或短信。这时,她又忽然意识到,于言所发的短信内容难道是真的?

于是在这天上午,陈霞给于小忠打了一个电话,于小忠告诉她,于言已经卧床几天了。陈霞心里一沉,问他是否有时间到她办公室来面谈一次?于小忠就来了。他抿着嘴,怯生生地走进来。陈霞请于小忠坐,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茶。石基柱出去办事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于小忠也是一个言语很少的人,陈霞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于小忠说:俺哥更消瘦了,卧床不起,进食很少,牙龈出血,还腹水他可能活不了几天了。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办法呀?!说着说着,于小忠就哭了起来。

陈霞擦了一下顺着眼角流出的泪,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姐,俺哥一直想再见您一面,您为啥就是一直避而不见呢?于小忠忽然略带责备地问陈霞。

陈霞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我,工作

大姐,我和俺哥平时都是寡言少语的人,因为家穷,也很自卑,更很少和外人说啥。但是,俺哥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内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我和他在一起时,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能深深感觉到。他想见您,恐怕就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活不多久了,他想当面对您说一些他心里的真心话,因为他把您当成最可信赖的朋友了。而且,他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想当面向您表达最后的、最真挚的感谢

大姐,您知道吗?看着他一天一天等待死亡的来临,就好像死亡也在一天一天逼近我。有时候,我甚至想将要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啊,我宁愿代他去死。可是,病魔在他身上,我代替不了他呀!他要死了,他是我的亲兄弟,一个娘的亲兄弟呀,看着他要死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帮不了他!我不知道为啥会是这样,我不明白老天为啥没有眼,俺哥他招谁惹谁了?他做过啥坏事了啊?没有!为啥偏偏让他这一生这么悲惨?这个世界这么大,可是却再也容不了他了。他要走了,他要去哪里?那里是一个啥样的地方?他走后会不会还记得活在世上的我们?我啥都不知道呀,也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的面了啊于小忠哭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霞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巨大的不该犯的错误,自己的行为多么自私,简直就像个小人!

于小忠说:大姐,您没有啥对不起的,是我和俺哥该感谢您。本来,这件事跟您是无关的,您也没有义务和责任帮助我们,可是您却热心地帮了我们这么多,是我们给您添了太多的麻烦啊

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总编让陈霞通知各部门负责人立即到会议室开会,安排明天省内部分市报社负责人来参观考察的接待事宜。于小忠站起来要走,陈霞忙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二百块钱,执意要他带给于言。可是无论如何,于小忠都坚决不要,说他和哥哥已经很感谢她了。

于小忠刚走出办公室门,陈霞忙又喊住了他,说:下午,我去看你哥

可是,下午陈霞没能去成。报社领导让她具体负责前来考察的报社负责人的接待工作,后天、大后天还要陪同他们去各县转转。陈霞推托不掉,只好给于小忠打了个电话,说她从县里回来就去看于言。

等送走了客人,回到家里,陈霞累得没吃饭,就洗澡睡下了。

凌晨三点多,陈霞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她被吵醒了,拿起来一看,是于小忠的手机号!她心头一凛,不祥之感迅即向她袭来。陈霞忙摁了接听键。

于小忠泣不成声地说:俺哥快不行了,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昏迷了,我怕打扰您休息,一直没敢给您联系。现在,他已陷入重度昏迷了,我、我才不得不给您打电话他这次恐怕是真不行了

陈霞立即跳下床穿衣服,穿了一半,想起应该立即给赵小天打电话。可是,赵小天的电话处在关机状态。又往他办公室打,还是没人接。天亮再打吧。陈霞穿好衣服,又给石基柱打电话。天还没亮,陈霞一个人去,心里确实有些害怕。

陈霞和石基柱打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往于言家赶去。到于言家已是四点多了。

于言家堂屋的灯亮着,有十几个人站在屋里和门口,一边叹息一边说着什么。陈霞和石基柱揪着心,走过去。这时,听见车响的于小忠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面色黝黑的三十来岁的妇女,陈霞以为她是于小忠的老婆,没想到于小忠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介绍说,这是他嫂子,前天带女儿从外地回来了。

周山竹已经从于小忠那里了解了陈霞,她忍不住一头扑进陈霞的怀里,痛不欲生地说:大姐,谢谢您!我,我是个混人呀!我给了于言太大的伤害,而您一个原本和于言无亲无故的人却给了他温暖。我对不起于言,也对不起您呀!大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其实也一直爱着于言,在外面的这两年,我和女儿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啊。我天天都想于言,想儿子,想回来呀,可是我又不敢回来,不敢接他的电话,因为我害怕呀我怕小波他奶奶每天晚上嚎叫,我更怕于言突然就死在我身边,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些

陈霞听着周山竹的哭诉,想到自己曾经对于言的刻意回避,突然之间深深地理解了这个女人。她也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哪!别说是她,如果换成是自己遭遇到这些不幸,自己又会怎么做呢?陈霞搂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泪眼朦胧地安慰她不要太难过,以后好好把孩子带好就行了。

陈霞和石基柱吸着鼻子走到门口,看见于言躺在堂屋中间一张破旧的小板床上。陈霞迈步到床前,看着沉沉地躺在那里的于言,心如刀绞,喃喃地说:小弟,大姐来晚了,对不起啊!

于小忠忍着泪,说:他只剩一点儿呼吸了

陈霞顿时泪如雨下,蹲下身去,轻轻握住于言依然温热的手。虽然赵小天告诉她握手是不会传染乙肝的,可是因为畏惧,陈霞从没敢和于言握过手。而她知道,每次和于言见面,其实于言都是很想和她握手的。现在,她终于伸出手和他握了,可他却已处在重度昏迷中感觉不到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感觉到了。

大姐该早来看你呀陈霞哽咽着说。

这心酸的场面,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抹泪擤鼻,悲伤不已。

于小忠和石基柱走上前去,把陈霞拉起来,拉开一些,她才止住哭声。于小忠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纸,递给陈霞。陈霞一看,是于言写好的遗书。

我快要走了,我是多么不愿走呀。可是我没有办法。所以,我写下了这份遗书。

弟弟:我们是一奶同胞,这三十多年来,我们能做兄弟,我很欣慰。我走了,你不要太难过。我们不幸的母亲吃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一天福,你今后要好好照顾她,为她养老送终。另外,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波了,所以我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他!这样,我在天有灵,会感谢你和他婶子的!

陈姐: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的时间太短了,我没有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因此,我想在身后捐出眼角膜。我对您的帮助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只有默默地为您祝福,祝您永远健康、年轻、快乐!但我还有一事相求,我知道不是签了自愿捐献书就一定能捐成,还受其他很多因素影响,我跪求您一定要帮我完成我的这个心愿!叩谢啦!

妈妈:我知道您精神有问题,也不识字,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写两句话给您。妈妈,您这一辈子太苦了,我不能给您老人家披麻戴孝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但是,我要说妈妈,我爱您!我走了以后,也永远是爱您的!

小波和小惠: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对你们说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页纸也容纳不下。我就对你们姐弟俩简单地说几句吧我爱你们,我不想抛开你们自己走。可是命不由己!我走了,你们要开开心心地长大。人生苦短,活着的时候,要好好地活着。儿子,将来你和小叔在一起生活,要听小叔和小婶的话,将来长大了,要孝敬小叔和小婶,永远不要忘了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

于小忠还是没有说话。

陈霞抹掉脸上的泪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于小忠大失所望了,忙又说:小弟,小弟,你听大姐说

大姐,于小忠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硬,您容小弟说句冒犯的话,您,该不会是不肯真心帮我们吧?您,是不是还在怀疑我们的动机?要不,您把赵博士的电话给我,我和他联系,我们不麻烦您了。

小弟,你怎么会这么想?陈霞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那天自己约他到办公室那次,她就觉得他的情绪和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怨气。他那时就已对她产生了不满,现在他又在怀疑自己了!

陈霞和石基柱立即赶往于言家。

到了于言家,于小忠、周山竹以及于言的其他亲友都在。于小忠看到他们来了,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太过分了,忙迎上去打了招呼,旋即低下了头。

当着于小忠的面,陈霞又连续给赵小天打了两遍手机和办公室电话,仍是没人接听。一圈人见了,都沉默了下来

时间,悄悄流逝,转眼已是下午三点了。

蓦地,陈霞的手机在寂静的人堆里突然铃声大作。看号码,是赵小天的手机!

所有的人都看向了陈霞

赵小天的手机开通有来电提醒业务,他开机后看到陈霞给他打了很多遍电话,就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赵小天忙拨打了过来,说他在赣南一个贫困县,一直在义务为贫困白内障患者做手术,刚下手术台。当陈霞告诉他于言还没有去世时,他长吁了一口气。赵小天原本担心陈霞给他打第一遍电话时于言就去世了,如果那样的话,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自己也会对于言负疚一辈子!

赵小天立即把有关摘取眼角膜的注意事项告诉了陈霞,又说:我们正在研制一种国产新型角膜中期保存液,于言的眼角膜可用于这项研究。目前国内使用的保存液,多是国外进口的,每支价格高达一千元。而我们研制的这种新型角膜中期保存液,成本则比较低,已成功地用猫、兔、大白鼠等动物的角膜进行了实验,保存九天仍新鲜如初。但因可以移植的眼角膜都移植给了眼疾患者,一直没有用人的眼角膜进行过实验。因此,于言捐献的眼角膜,对进一步确认这种新型保存液的功效,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马上就跟南都航空公司相关部门联系。我们和他们签有一个慈善协议,一旦有外地的眼角膜捐献,可以通过当地或最近的机场,以最便捷的航次,免费空运到南都来。这样可以保证人去世后,二十四小时内将眼角膜送达南都。你们新川市没有飞往南都的航班,但你们省城每天十一点多有一班飞往南都的航班,到时候就用这个航班空运来。但是

来院长不同意在医院做手术,那就得在于言家里做吗?赵小天也仍然联系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着,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陈霞不断地拨打赵小天电话,可是手机始终是关机,办公室电话也始终没人接听。

报社里的人陆陆续续全下班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俩。

陈霞突然控制不住,大声哭着说:石主任,完了!这件事办不成了!医院不配合,赵小天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看来,这是老天爷故意要这样为难我们呀

石基柱也对赵小天手机始终不开,感到万分不解。怎么会这样呢?!这时,来院长打来电话,说做手术的医生已经确定,一个姓李,一个姓高,并把他们的手机号码给了他。说他们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等候通知。同时,他们也将带上相关仪器,确认死亡后开具死亡证明书,随后立即进行摘取眼角膜的手术。

石基柱刚挂了来院长的电话,陈霞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们以为是赵小天,十分激动,但一看,却是于小忠打来的。陈霞突然崩溃了,流着泪说:小弟,我对不起你和于言了,恐怕,于言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于小忠大吃一惊:怎么了,大姐?!

陈霞就把情况跟于小忠说了。

大姐,不行呀!无论如何,您都要帮俺哥完成这个心愿!他昏迷前还一再对我讲,一定要将眼角膜顺利地摘取下来,不要让他失望!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他也会怪我的!真不行的话,就让医生在我们家做摘取手术吧我们同意。

可是,这对你们太残忍了。我不能接受

大姐,我们都没意见,您还顾忌啥呢?

这太不人道了更关键的是,到现在我和赵博士都联系不上呀!联系不上他,即使摘取了眼角膜,也没办法送过去!时间又这么紧,必须在人去世后二十四小时内送达!

也许,赵博士是有啥特殊情况了,俺哥他现在还有呼吸,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能联系上!

小弟,我已经尽力了,我看是不行了陈霞的话语里透出消沉。

听到这句话,于小忠突然沉默了。起初,陈霞以为是信号断了,但那边其他人焦急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于小忠不说话,但也没挂电话。

喂,喂

山竹:你已经走了两年了,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吗?我很想你和女儿。我不恨你,真的,谁遇到这样的不幸,能坦然面对,能不害怕?我只求你善待我们的孩子,让他们少受一些委屈。我走后,你就寻个好人再成个家吧,以后会有好日子在等着你的。

于言

年月日

看到一半时,陈霞就已经泪流满面,视线模糊了。石基柱也泪如泉涌。陈霞费了好大工夫,才将遗书看完。陈霞内心充满了自责:于言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哪,被世人包括自己误解,却依然不改赤诚的爱心!

过了好大一会儿,陈霞才渐渐稳住情绪,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说:现在天还没亮,赵小天博士的手机还没开,九院的领导也没上班。小忠,我和石主任现在回去,天亮后,我们再给赵博士打电话,让他那边准备好。八点左右,我和石主任去九院,让他们也做好准备。这边有什么情况,你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于小忠说。

出租车一直在外面等着。上了车,陈霞对司机师傅抱歉地说了情况,又说等待的钱他们会照付的。可是,司机师傅听了于言的故事十分感动,把他们送到报社后,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说:你们都这样帮他,我这点儿车钱算什么!你看,我车后面贴着的,我是市电台交通广播雷锋车队的一员!可是陈霞觉得过意不去,非要给。司机无奈,说那就收个油费吧,最后只收了二十块钱。

这时,天已经亮了。两人在报社旁边的一个早餐店吃了点儿早点后,陈霞又给赵小天打电话,但还是没开机。他们去了办公室,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之后,陈霞给总编打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希望能派一辆车给他们用,这样方便一些。孰料,总编却说:不行啊,今天事多,车不够用,你们打出租车吧。

见陈霞非常失望,石基柱劝她:算了算了,咱们打出租车去九院吧。

去九院的路上,陈霞又给赵小天拨了两次电话,但手机仍是关机,办公室电话也依然无人接听。陈霞便给赵小天发了条短信:于言快不行了,开机后请速回电话!

八点五分到了九院。可是,来院长还没到,门紧关着。打他的手机,也是关机。他们心急如焚,但也只能等。八点半,来院长才姗姗而来。陈霞和石基柱告诉他于言快不行了,来院长一愣,问:谁?陈霞又重复一遍,他才恍然想起这个名字。

陈霞说:来院长,您看能不能先把于言拉到咱们医院来?他已不行了不需要你们花人力、物力抢救,就只等他过世,这样可以保证在他去世后六个小时内,能及时摘取眼角膜。

来院长一听,脸刷地冷了下来:这不行吧我们住院部都是满满的,没有病床了呀

随便在哪里给他加一张床就行了

不行不行!

那他去世后,咱们医院能不能立即派辆急救车,把他拉到医院来,做眼角膜摘取手术?陈霞因激动,满脸涨得通红。

来院长就是不松口:我们不会派车的,我们也不同意在我们医院做摘取手术!事先咱们都讲定了,只提供人员技术支持,没说提供车辆、场地!

石基柱悄悄走出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给二弟悄悄打电话。二弟说他马上给来院长打电话。石基柱又回到来院长办公室,冲来院长笑了笑,说:我们出去再商量一下。就把陈霞拉了出来,告诉她说自己刚才给二弟打了电话,二弟马上会给来院长联系协调这件事。陈霞气愤极了,说:你不提供车辆、场地,只提供人员技术支持,那在哪里做手术?难道在于言家里吗?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

过了十多分钟,石基柱二弟的电话打了回来。陈霞原以为靠着这个面子,应该商量好了,可是没想到他也劝他们说,他已经给来院长打过电话了,来院长不是不知道这是善举,但因为有过几次患者家属大闹医院的教训,害怕会产生类似后遗症,他们不敢把于言拉到医院做手术。这也不光是来院长一个人的事,院领导班子曾开过会下过文件,他也不能破例,否则出了问题要来院长一个人承担,我们也得理解他。

陈霞的心一下子跌进了黑暗的深渊

石基柱让她等一会儿,他进去和来院长商量一下,尽快把做手术的医生确定下来并做好准备。

石基柱从来院长办公室转回来,和陈霞一道下了楼。陈霞很想哭,可是却流不出眼泪。这时,已经快九点半了。

到了街上,石基柱给于小忠打了一个电话,于小忠说于言仍处在重度昏迷中。挂了电话,石基柱提醒陈霞再给赵小天打电话。可是,赵小天的手机还是关机!办公室电话,也还是无人接听!

石基柱就问陈霞:现在,咱们去哪?去于言家?

去哪?能去哪?陈霞突然委屈地哭起来。

石基柱忙安慰陈霞不要太激动。他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拉着陈霞一道回单位。上了出租车,陈霞的情绪才控制住。

到办公室时,快十点钟了。

石基柱出了办公室,在一个背静角落又给于小忠打了一个电话,于小忠说于言仍处在重度昏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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